蛤蜊河
2023-04-07回族杨知寒
(回族)杨知寒
全体员工大会开过几次后,我就知道,可以离开这里了。比我后来的实习生都能拿到比我高得多的订单,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每次领导都在会上先提他,再提我,让他多传授点经验给我。带带你师兄,领导这么说,不看我一眼。我不想再留在南方,就回到了东北老家。我妈也是这个意思,家里经济虽然越来越差,但总有活人的办法。何况,我们都实在想不出我还有什么专长了,除了接手我妈在我小学时开的那家冷面馆,去当个小掌柜的。这听起来也不错。毕竟谁也没想过把那家面积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小店,经营成连锁规模。小店小打算,我只想活着有个事干。
先前店由我妈和我后爹掌管着。后爹原本是干工程的,他有个财大气粗的哥哥,一直看不上他,后来也许是因为老了,突然挂念起兄弟情深,开始扶持我后爹,把他安排进了自己位于内蒙古的总公司,当部门主管。后爹一走,我妈魂不守舍,店每天留我照看。我过去的同学基本都离开了老家,只有梁晓辉还没挪屁股,从校门出来直接进厂门,干的是和二十一世纪脱节的活儿,在流水线上给饼干装箱子。偶尔他来我这儿解决晚饭,我就陪他喝点儿,不多。有时他会忘了我这是自家买卖,想不起结账。一次两次行,次数多了在我妈那儿就比较难交代。我们总是聊起未来的事,都认定眼下是个过渡状态,过渡是一种必需。梁晓辉挑着碗里的荞麦面,哗啦哗啦往嘴里吸,咬断开,又往嘴里夹块儿汤里的苹果片,咯吱咯吱。任何忧伤都阻止不了他活得生龙活虎,我最佩服他这一点。大部分人都得主动或被动地与生活求和解,他看起来从无妥协的意思。要是需要和解,他的和解犹如给手机充电一样自然;要是需要舒服,他就必须舒服。
店里多是老客。开在居民楼下,装修十来年不改,奇怪的是,越是这样的店,越有新价值。互联网带动新的宣传方式,我家也开始有了网红进出的踪迹,或男或女,都不拿自己当外人,挑开门帘,不点菜,直接拿摄像头对准柜台后的我,开始攀谈。起初我还有点紧张,后来也不当回事,和很多又破又小的老店店主一样,甚至反感他们这么做。我家没那么大客容量,来人越多,越麻烦,挣得却没见多多少,台面本来就有限。每当我端着一碗冷面放在客人桌上,那些网红就开始大惊小怪地针对面里每一样东西:哇,真的有番茄,还有苹果片。这个面是荞麦吗?矿泉水做的冷面哦,碗底居然有冰块,我数数,一块,两块,三块。我就和梁晓辉凑一块儿,骂他们傻X。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已经很难被任何人、任何事影响,像是无论怎么洗澡,都洗不清身上的油汗一样,无力感挥之不去。没有方向,没有往方向上挪动的劲儿,不知道自己成天快乐还是伤悲。客人走光,我俩留在店里,喝多了我直接起身锁店门。有两回梁晓辉还没出来,我也忘了,直把他锁到第二天早上,开门再见时,我俩总是互相沉默地笑笑。
下午,我在店里接到一个电话,说要预约个位置。我说,不接预约。对方是女孩,再三向我确认,是金贵冷面馆吧?三十年老店。我说是金贵冷面馆,没到三十年。我才二十出头,哪来三十年。电话撂下不久,我和梁晓辉正在台桌上看小电视里的本地冰球比赛,百无聊赖地喝啤酒,一个和我俩岁数差不多的陌生女孩挑帘进门。她的到来,格格不入,光膀子大哥们纷纷侧目,将她从腿打量到胸,观察点最后留在脸上,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塌鼻梁,圆眼珠,小嘴巴,身量又矮又单薄,单肩背个红色运动包,头发理得和男人一样短。她在柜台前站了会儿,掏出手机,不知道在按什么,等了半天也没见柜台后有人出来。我一直没吱声,在旁边坐着,观察她,感到有趣。梁晓辉拿酒瓶碰碰我的酒瓶,以为我对人家有意思。我真没这么想,这种想法太快了,我的想法是,她很像个卡通人物,像是樱桃小丸子突然出现在了《荒野大镖客》。生活过于枯燥,得给自己找点乐子,而大部分乐子都已被使用太多次,一个新人的出现,能让西部荒漠再度萌生绿芽,让干涩了的弹道重新变得润滑。
请问怎么点餐?她转头问我们。女孩站在我们桌前,说她找了挺久的,这个地方,导航不准确,前面在修路。她看起来很热,我想象她一会儿大口大口喝冷面汤的样子,眼睛长时间留在她干破了的橙色嘴唇上。我起身往柜台后走,扯单子,记她要点的菜。她问我要菜单,我指指墙上,菜都在这里。一般来吃饭的,叫一碗冷面,一两个冷面菜,就是小菜。她想了想,最后决定要碗冷面,一个炝牛板筋。再来瓶汽水吧。我扯下单子,让她随便坐。店里没位置了,她只能坐我和梁晓辉的那张桌子。梁晓辉主动把板凳往里挪,招呼她,拼一下吧。我把单子交到后厨,看梁晓辉颇为殷勤地把我俩没喝完的绿棒子也挪到边上,女孩和他坐同一侧。就我所知,梁晓辉交过两个女朋友,都是学生时代的故事,其中第二个女朋友,是我们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大姐头。大姐头和梁晓辉一样成绩不好,两人长相却是天上地下。有一次,我们眼睁睁瞧着大姐头单手拎一只板凳,以巾帼英雄的风采在校门口痛击围攻梁晓辉的校外混混们。她白皙的小脸上,怒目圆睁,桃红小嘴里不断吐出语法复杂的脏话,梁晓辉在地上趴着,崇拜地抱着她的两只脚。但大姐头还是抛弃了他。梁晓辉一次酒后告诉我,她怀孕了,他提出结婚,当时大姐头什么也没说,还将他抱在怀里,妈妈哄儿子一样手指轻抚过他的寸头顶。她在几天后不告而别。最后一回有音信是,她的QQ号显示登录地在广东,问他借一千块钱,他打了钱,之后她就人间蒸发了。梁晓辉笃定,她当了小姐。再往后我就没从他嘴里听过什么关于女人的好话。现在他倒很客气,也可能醉意在帮他泯灭心里的恩仇,一时对女孩礼貌有加,你哪里人呢?
我从南方来。她坐下后,很快变成另一个人,变得不那么不谙世事,眼底落满不屑一顾。她专注地看手机,不想谈话。我和梁晓辉对看一眼,继续喝酒。本地的冰球队很争气,打另外一个北方队伍,目前五比一。我俩都曾是业余冰球队队员,在老家,每年冬天每个学校都会建造一座冰场,冬季的体育课上,学生们自备冰刀,统一在上面度过。我俩盯着冰面上那个扁扁的椭圆体黑球,变化速度之快,像移形换影,我们都不知道自己专注的是什么。气温变得闷热,夏末秋初,该下一场雨,但门外灿烂如血的夕阳预示明天是个好天气。冷面上来了,女孩动筷子的动作很秀气,一根一根挑着吃,也没像我期望中的捧碗喝汤。小菜根本没动几筷子,一瓶雪菲力汽水喝到三分之二处就让她打了饱嗝。吃好后,她从口袋里掏出包烟,点了起来,用一种不信任的眼光看着我们。她一直看,意味着她并不拒绝我们。
不合胃口?我问。她说,味道挺好,分量太大了。梁晓辉说,我们这做菜都这样。做菜就是为了让你吃饱,不讲究规格。说完,他朝我点了点头。我觉得他今天说话软绵绵的,又有点怯,不知道是不是大姐头在他身上留下的面对女性的社恐症。女孩用平静的语气说,你们这看起来比视频上还那个一点儿。我问还哪个一点儿。她低下头,笑着说,还破一点儿。我和梁晓辉都笑了,她没冒犯我俩,但冒犯了我的家乡,我的店。她只是没什么见识。那么该我俩来包容她。我问她几岁了,怎么想到跑这儿玩。她说,二十四。抖音上看的,说这儿是“废世末土”。她严肃地看了看我们,说,这点我承认。我坐绿皮火车来,沿途看到了所有变化,越往北越荒凉。树上结满了鸟巢,我不知道是什么鸟,也不知道是什么树,每棵看起来都营养不够,叶子不密,还是你们这儿一直就长这样的树?梁晓辉点头,老鸹,你看到的鸟是老鸹。女孩抽了口烟,看向我。我替梁晓辉解释,就是乌鸦。树应该是白杨,或者榆树。你亚马逊过来的?她怔一下,然后捂着嘴笑,我们都能看见她细白的牙齿在指缝里轻微开合。我乘胜追击,自己来的?她说是,又想了想,终于决定告诉我俩她叫米米。梁晓辉问,咪咪?我瞪他,蘸酒在桌上写了个“米”字。有缘分,我说,这儿产大米。米米问我俩都是干什么的。我指了指身后的店,她明白了,看向梁晓辉,我又指了指面碗。米米问他,面是你做的?梁晓辉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我说,他做食品,食品包装业。
梁晓辉半靠在墙上,试探着能不能把上衣卷起,让他的啤酒肚和其他老爷们的一样透透气。半醉酒状态的梁晓辉不像个被女人伤过的人,也不再头脑简单,看起来通点哲理,也愿意思考一些事。他此刻的样子激发出了我脑袋里同样的热情,在米米看不到的地方,我俩脑海中的电流窜上棚顶,正秘密接通,发出嗞啦的火花。天已黑了,我们又聊了会儿南北方的地理差异,九点钟最后一拨客人要走,之后整座城市将陷入它早睡的诅咒里,街上不见活人。我问米米酒店在什么地方,可以送她一段。她几乎抽完一盒烟,也陪着我们喝了三瓶酒。她眼睛灵动得像刚才球场的冰球,闪烁诡谲,细瘦的前胸在运动衣下,呼吸带来的幅度变化越来越明显。
我不想睡觉。她说着,看了我们一眼。
这个点儿还能去哪儿玩?米米看着我俩合力拉下卷帘门,落锁,手里掐着烟,站在路灯下。小小的风旋儿在她黑色运动鞋边打着,刮起几片废纸。梁晓辉说,去河边怎么样?他被自己的提议点燃,直上前勾我脖子,走啊,去河边啊。大晚上指不定还有烧烤,整不好还有没回家的游泳老头儿。我在想自己上一次和人去河边是什么时候,五年还是七八年前。当时我也有一个要好的女朋友。我们从公园骗了两辆双人自行车出来,和另一对情侣分别骑着,在大坝上唱歌谈情,河的腥风吹拂周身。那天吃了烧烤,还挖了些浅水处的蛤蜊,用盆端上岸,让烧烤店老板给我们炒了吃。河蛤肉硬,不进滋味,我吃完牙疼了好几天。不想再去回忆了,因我总在告诫自己,那就是我最后一次去那儿。是不是呢?我说,不知道还能不能挖到蛤蜊。米米对我笑,蛤蜊是什么?我的发音是gala,想起她的南方血统,拿手机查了标准音来读,geli,一种贝类。
一个地方总有一处水,有的靠海,有的沿河,有的占着水泡。我们这儿也不例外,嫩河流淌过城市,在远处和几条大河交汇,养育了一片阔大的平原地。河边在我小时候,是市民热衷去的度假地,当时没现在发达的交通,也不兴旅行社,到了周末,能想到的和浪漫休闲沾边的地儿,就只有这片水域。五颜六色的帐篷扎满河滩,滩上没有细软的沙,都是些灰黑色的硬石头,玻璃碴子、蛤蜊碎壳混杂其中,人人踩着拖鞋走,一直踩进浑黄的水里,拍打水花,或沉浸,或让身体浮在一只游泳圈中,疲懒地远望另一侧荒芜的岸。不知什么时候起,扎在河边的帐篷少了,几家烧烤店逐渐关停。我们出现在这里时,只有一家店还亮着寂寞的白灯,一个中年妇女在椅子上坐着,在挥着苍蝇拍扇风。梁晓辉和米米走在前面,我看着,仿佛又看见当年自己和女友两人的背影。还没进水,已能感到脚底潮湿的凉气。米米问,蛤蜊是怎么抓的?来的出租车上,我和她坐在后面,任酒醉的她靠着我的肩头,也将自己的脸侧过去,嗅她头发、颈间的味道,说起恍如梦境的一些画面。蛤蜊是用脚去探的,你不要穿鞋,我说,踩到硬的,用脚在周围画个轮廓,水不深,弯腰进水里摸一摸。如果是一个尖头,就挖开周围的沙,像挖土豆一样把它挖出。越向深水走,障碍越多,也会有越多的捕获。我忘了自己是不是真这么说的,才几分钟过去,记忆已不牢靠。临下车前,我和米米的嘴唇已靠得很近,几次急刹,几次若即若离的亲吻。她有点装疯卖傻的意思,不断拿手乱比画开贝壳的动作。她问我,蛤蜊里会不会藏着大珍珠?我说会,实在撬不开,里面也可能是死肉。
走在岸上,米米突然转身,跳着跑向梁晓辉。不知她本性如此,抑或被酒精带动,仅一晚上,和我俩已熟悉如老友,她可以跳跃着进我俩任何一人的怀抱,既像兄妹,更似情人般难分难解。梁晓辉一手搂着她,我看着他俩纠缠在一起的身体,米米像一个小挂件,被梁晓辉荡着,两人很快荡到河水前。在这儿坐好,梁晓辉说,我俩先下去探探水。听话,不准乱跑,你人生地不熟。他向我招呼一下。米米抱膝在岸上坐着,轻微有点晃,看状态她酒劲正兴。她喊,快点回来找我。梁晓辉说,打开你手机上的手电筒,帮我俩照明。太他妈暗了。从岸上传来一道白光,我俩脱掉鞋走进水中,梁晓辉和我彼此搀扶,他醉得比我更厉害一点儿。我偶尔回头去看米米,主要是确认光在。河水在入夜后很冷,感觉有无数细小的寒针往腿上扎。我让梁晓辉走慢点,再慢一点。他却急于抓到第一只蛤蜊,拿回去给米米看。水下的沙粗粝扎脚,的确得往更深处走,才能到达蛤蜊驻扎的地方。我说,可能啊,今晚一只都抓不到。梁晓辉粗声喊我闭嘴。隔一阵儿,他什么话也不说,屏气凝神的动作像在钓鱼,像他能用脚趾感受到的坚硬之物也长了鱼一样的飞鳍。他弯腰,叫我撑住他一侧的身体,又过了一阵儿,寒冷使我直打哆嗦。我不断问他,是吗?是不是?梁晓辉突然发出“唔”的一声,接着他拔脚出来,站立不稳,一屁股坐进河里,捎带着把我也拽进水。我裤子全湿了,还溅了一脸的水。我抹干眼睛,听见他在呜呜地哭。梁晓辉破口大骂,我割了脚,妈的,我疼。我回身去确认光源,光源还在,米米却放下手机不知道去了哪里。
扶梁晓辉走进一旁还没关张的烧烤店,店员好半天没出现,我把他的腿架到椅子上。白炽灯下,他的伤口很明显,被利器划破的伤口在大脚趾上,血冒得有点凶。他想把脚扳到近前看看,扳不动,只能瞪着眼睛,看看脚,再看看我。我扯了好些卫生纸给他捂上,血一会儿就洇透了。米米从屋里笑嘻嘻地拿了两瓶打开的啤酒出来,给我俩递上。梁晓辉猛灌着,然后头一歪,智障般地半张着嘴,呼噜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打响。米米在我身边坐下,看了看他终于不再出血的脚伤,问我,是不是早没蛤蜊了?河被捞干了。我说,有。我们得想个办法把这货抬回去。我手机没电了,你能给叫辆车吗?米米说,我没叫车软件。我让她现在下载一个。她说,手机不是我的,我没有下载软件用的密码。看着她,我抿了口啤酒。烧烤店外五六张桌子,除了我们,空无一人。屋里应该还有人,可能已经睡了,安静无声。我又看了眼米米,突然产生和清醒稍稍沾边的一点儿意识,之前没往这方面想过。手机不是你的,我说,你是从家跑出来的,对吧?
米米冲我笑了笑,你怎么认定我有家?她从包里又摸出盒烟,点了一根,缥缈的尼古丁味儿混合河里的腥气,以及我俩嘴里的酒味儿,统统向我涌来。我知道自己猜对了,至少是方向对了。她离我越来越近,柔软的小身体只一瞬间就找到了我身上破防的地带,入我怀中。我俩静静拥抱着,各抽一支烟,昏睡中的梁晓辉若睁开眼,看我俩这样,一定会咧开他没半点心机的笑容。我顺应形势,手摸上米米的大腿,她牛仔裤的金属扣子在我手里掰来掰去,发出悦耳的动静。
我说,给我讲讲你的事吧,米米,米米同志。她将身体离开我一些,吞口烟说,那你喝酒。我喝了一大口,她又回我怀里。她说,不跟你说开头和结尾了,交情不够,我对人也没那么多信任了,不只针对你。我说,行。她耐人寻味地看着我,好像这时候我应该猜到她要说一个怎样的故事了,并已准备好替她感叹。她下巴和手腕抬起一样的方向,一副要死的样子。两年前,我二十五。我好像比你和他都大几岁,看不出来吧?我化妆,妆其实化得挺重的,但在遇到他之前,我一点不懂怎么伪装自己。过去他总是对我说,米米,你像个活在错位时空里的人,你不属于现在。在我们最相爱的时候,他总执着于一件事,他是个很古怪又十分正常的人。正常在于,他能体面地处理好生活,和一切琐碎或关键的事。古怪在于,他能在你歇斯底里时,仍执着追问你上一次放屁是什么时候。哈哈哈哈。每次他这么问,我就生不起气来。像他说的,一个活在错位时空里的人,只能被供奉,像供奉一个神话。和他在一起,让我以为我他妈生下来就是个仙女。她托着下巴,傻傻朝我乐。我也朝她乐,附和说,继续啊,仙女。米米说,我们常在一起喝酒,有时和他的朋友,有时和我的,到最后,都成为我们共同的朋友。最后一天晚上,所有人都在喝酒,在相爱,在笑。他看着我,打出一个又一个哈欠。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对他说,再打一个,你就滚。他先是坐好,很快又冲到我面前。一个朋友挡在我俩之间,但我还是能看到他愤怒冲我挥打的手。他的手已经很近了。他被拖了出去,走之前对我喊,我弄死你!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了。她眼神半瞟着,说,后来我梦里总回响这句话,不是没缘由的。
爱的魔法消失了,我说,就因为这个,你跑出来,随便跑到一个地方,随便大半夜的和两个陌生人出来喝酒,随便管人要钱?米米再次严肃地看了看我,说,你让我觉得特别不公平。真假且不论,我给你说了个掏心挖肺的故事,他也为给我捉蛤蜊划开了脚,你呢?你拿什么上赌桌?我点了点头,说得对。她和我碰下酒瓶,问,经营冷面馆有意思吗?我喝了口酒,狠狠瞪她一眼,我不想说这个。你不是想听吗?我满足你,但得说我想说的事。
苍蝇围着我们打转,围着梁晓辉的脚跳圆舞曲,终于有个老板娘模样的人睡眼惺忪地从店里出来,问我们打算吃点什么,想干坐,指定是不行的。米米提醒她,我们点了酒,两瓶呢。老板娘一副没听见的样子,她面无表情,一瞬间,从她脸上我看见了此刻我妈的样子。快十一点了,我妈该入睡了,如果没有,就是在跟我后爹视频,她可能哭哭啼啼,痛骂养儿不能防老的事实,以此和没有孩子的后爹达成更为深刻的共情。我推推梁晓辉,他一只眼正眯缝开,等把菜单递到面前,他两眼全睁开了,似乎正合计点几盘肉好。老板娘带着下好的单子走后,他又想睡,米米在他耳边吹了口气,让他别错过今晚的故事。梁晓辉像只黑熊,懒洋洋地仰在椅子上,他脚上血不流了,只要别再激动,别再下水,伤口已被控制,等明早,我会带他去打一针破伤风。他口齿不清地说,我要讲一千零一夜。我坐过去,摸摸他被油汗打湿了的脑袋瓜,手在他衣服上蹭干净,开始说我想说的事。
滨660块设计沙四段为直井长缝开发。该区块属于滨南沙四滩坝沙储层,测井解释渗透率(5~15)×10-3μm2,为低渗-特低渗储层,从油层应力剖面看出,滨660块沙四段油藏呈多层发育,层间地层应力差异较大,隔层应力较高,压裂易产生多裂缝。油层与隔层应力差为2~5MPa,大型压裂裂缝形态复杂。
我见过她最后一面。我声音很轻,开始他俩谁也没缓过神。但当我对着梁晓辉把这句话重复一遍后,他缓缓坐直了腰杆。
今晚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给我说了段让人心碎的故事。米米没把话说得太清楚,可我们都是成年人,已不需要别人把话掰开揉碎才能理解。从她谈起往事的样子,她说每一句话时的神态,眼前已可以还原出当时她难过的程度,还有她口中的那个他——情形是如何绝望的。我想到这些事,不得不猛地给自己灌一口酒,因为我接下来要叙述更让人难过的事。几年过去,为逃避这件事,我去了趟南方,又因为本事不够返回这里。故乡的痛苦是旧日的梦魇,南方的痛苦是新增的怀疑,我感到自己的确无能为力了。梁晓辉也好,米米也好,醉眼迷离中,看清的确是他俩坐在我眼前。铁盘烤热,肉香随肉的变色越来越浓郁地飘荡开。梁晓辉再度沉默地看着我。我说,目前为止,我只打过一次女人,一次。那天晚上,河水特别凉,她往里走的时候,一直打着哆嗦。
米米问,她怎么哆嗦的?我说,没看清楚。我在后面站着,看她跟烈女投河似的,一步步往水里扎。叫了她几声,我也累了,对,那天我喝得更多。我叫她,小曼,曼。她好像中间回了一次头,跟我说了句什么,但距离太远,我等着她想明白自己走回来,在我耳边重说。梁晓辉始终操心着烤盘上的肉,一面熟了,他就翻到另一面,不置一词,但听得认真。我继续说,当天河边除了我俩,一个人也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没去拦她,原地站着傻等,等成了一块石头。说到这里,我又要了六瓶酒,让老板娘都给起开,放在我脚边。我喝着,像个极度口渴的人,在沙漠跋涉已久,等来了第一眼甘泉,迫不及待给自己补充。梁晓辉在吃肉了。除了上半身,他下半身还乖巧地架在另一张椅子上。瞥眼过去,新冒出的血洇透了新盖上的纸。我问他,疼不?他摇头,嘴里嚼着一块肥肉,满嘴流油,眼神格外严肃,谁也不看。他的眼睛变成了牙齿,咯吱咯吱,咀嚼一切塞进嘴里的东西,同时艰难地消化。我说,我很遗憾,但不后悔。后悔和遗憾其实是两码事。后悔是说你希望事情重新来过,想给自己补救的机会。遗憾则是,你知道事情无法重新开始,没有补救,只在心底无穷无尽地难过。
贺小曼没去广州。她的QQ 号可以出现在地球任何一个角落,被任何一个盗号的骗子登录。她的肉身和灵魂,永远留在了离我们三人不远的前方河水里。梁晓辉孜孜不倦地吃肉,吃到眼睛都有点发红。我害怕,我此刻惊悚得不行,可我让自己压着这股恐惧,大口喝酒。只有米米,这个偶然闯入陌生领地的天外来客,冷眼看着我俩,当我们是两个成年傻X。她是个真正的看客吗?恐怕不是,像她说的,今晚,萍水相逢,我们在一张赌桌上。是各自的不幸令我们欢聚一堂,把酒言说。她将椅子搬到我和梁晓辉之间,俨然一架桥梁,不是一会儿央梁晓辉给她夹肉,就是暧昧地给我倒酒,似乎我俩在刚才达成了某种约定似的,只要她能陪好,我就该给她报酬。我一手撑着脑袋,有点喝急了,话也说不利索。米米的手在桌下探上我的腿,我下意识捉住。不用细想,她的另一只手,应在梁晓辉翻起衣服的肚皮上。
我说,贺小曼在和你好了以后,找过我几次。梁晓辉头都没抬,说,那你还一口一个大姐头叫她,好像你俩不熟似的。我说,是,我虚伪。我们见过好多回,几回在你俩好了以后,几回在你俩好了之前。更有几回,是我俩晚上单独见,我把她约出来的。梁晓辉又开始咯吱咯吱嚼一团被生菜叶包着的烤肉卷。然后呢,他问,面不改色。我说,然后我们过了几次夜。他不断点头。米米在桌下按我腿的动作,一点点发力,简直要按疼我。啤酒的泡沫在玻璃杯里越升越高,我的眼睛不再对着他俩中的任何一个,而是望向户外阳伞后黑漆漆的河水。我说,她觉得和你在一起看不到亮儿,当然和我也看不到。可举目四望,她是这么说的,周围不管跟谁,都不见亮儿。这娘们儿心气挺高的,是吧?那晚,她给我打电话,说她刚和她妈吵了一架,后爹半道回家,碰上了,和他也捎带着打了一架。她说,他有什么资格骂她?她是废物,他是老废物。这辈子他别指望她喊他什么亲的热的,办不到!就是他让她服气到能诚心诚意下跪了,也除了喊声大王喊声大哥,打死也喊不出一声爹。
我那阵瘦啊,刚毕业,浑浑噩噩的,一头长头发,隔着T恤都能摸见肋扇。晓辉,那阵咱俩可不一样了,不管咋说,你毕业进厂,算是进了社会,社会接纳你。我光在家待业就两年。梁晓辉看我一眼,说,我想听你和贺小曼那晚的事儿。我说好,我一鼓作气,你不是想听吗?我告诉你,那晚,她给我看了她怀孕的化验单。我还想装傻,问她是我的还是你的,再睁眼时巴掌就扇我脸上了。我笑嘻嘻,一手抚摸现在胡茬林立的脸,看向他俩,你们猜我咋的?我条件反射啊,巴掌也回给了她。
梁晓辉人窜到我跟前,庞大的身躯压着米米,紧着够我,想打我的脸。他蹬开架脚的椅子。我没躲,无处可躲,身体也做不出灵活的反应,可他就是打不着。我朝他做了个休止的手势,对他喊道,你他妈还想不想听,想听就坐下。他痛哭起来,脸上是一条条红色的横纹抽搐着。每回他酒劲上头,都这副德行。米米一直给他揉胸口、擦泪,低声劝我,别说了。我也说够了。再往下的事,我自己也记不太清楚,只记得那晚和今晚很像,都是夏天,都是昼夜温差极大,天一黑,两条白日里还不觉出汗的胳膊,起满鸡皮疙瘩。我和贺小曼双双坐在岸上,各抽对方一巴掌后,半天没有话。我俩喝空了所有带过来的酒,她娇弱的身体仿佛是别人的,与平日风风火火的样子大相径庭,脸惨白着,好半晌才呆滞地看着我。我忘了她后面絮絮叨叨的话,每一声爱与不爱,都石沉大海。只记得那晚星空璀璨,记得当天的新闻还在报道北京雾霾严重到了几级。我们这里,却是天朗气清,晴空万里,波澜不兴,天上人间。人间人丁零落,烟火气都飘散去了大城市的人堆里。我对贺小曼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是条汉子,自己弄死你自己。
故事讲完,回到岸边,我们穿鞋子,拿回之前用石头压好的东西,它们没一样丢了,黑暗是最好的保险箱。走回大道,三人站在一座冷清的广场上。广场建在河坝前方,灯火明亮,修建有气势雄伟的英雄雕塑,几台市里最早生产出的机床模型也被围栏保护着,陈列于四角。我们各自等着叫的车来,梁晓辉靠在米米肩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今晚发生了些让我们这辈子都不愿回忆的事,不需再用任何语言去提醒彼此。说得已经够多,而言多必失,失去的也够多的。
梁晓辉看手机的时候,米米问我准备去哪儿。已经十一点半了,我妈没给我打过电话,我也该回家了。米米说她要找个落脚的地方,可见她早有计划,要让我俩或我俩中的一个,给她提供这样的地方。梁晓辉告诉她,车快到了,还有一个路口,他说他能照顾好她。我说,你们去吧,等安顿好了和我说一声。米米对我说好。路面上就一辆车,越开越近,停到面前。梁晓辉钻进车的后排座位,米米趴在我耳边说,她有点遗憾。我问遗憾什么,她说遗憾没吃着蛤蜊。她上了车,跟司机说要去的地方。车掉头后,很快从我面前开走了,剩我自己站在广场上,对面是条宽阔的马路。我们这儿,似乎什么地方都要建得平坦开阔,马路也是。六车道,心操得都多余,我笑出声,跟什么时候堵过一样。
在广场飘荡了很久,裤子还湿着,风一吹,布料冰凉得黏在皮肤上,像穿着一件死去动物的皮。我鬼使神差,走下广场的石砖台阶,再度往黑幽幽的河水方向走去。跟几小时前我们刚来时一样,重回粗粝的河滩,脚底潮气渐升。不同的是,路过的烧烤摊里还飘着我们留下的烤肉香味儿。我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许多气味的追踪下,烤肉的,冷面的,蛤蜊的,河水的,女孩颈间的,无论我到什么地方,它们都带在身上。我成了保存它们的秘密容器,而我自己的味道,总是无法闻到。我再次脱下袜子和鞋,往河里走。我想这次我会看到些和别人在一起时看不到的东西。只有我知道,怎么才能捉到蛤蜊。我六七岁时,父母曾和我一起,从一天的黄昏开始摸蛤蜊,一直摸到深夜。最后我们带了两盆蛤蜊回家,那是我有记忆之始最快乐的一天。蛤蜊淡黄色近乎透明的身体被好好保护在脆壳下头,有些蛤蜊很小,和海虹差不多,有些很大,如蒲扇,如锅盖。我记得脚趾触碰到它们露出河滩的坚硬一角时的感觉,记得弯腰去摸,将它们一一挖出来时的兴奋。更记得当晚坐在原木桌旁,忍不住像乞丐那样用筷子敲碗,催促母亲把做好的蛤蜊从厨房端出时迫不及待的心情。河边的烧烤店里也常做这道菜,他们当然知道去哪儿挖,如何烹制。可我们是在家里吃到炒蛤蜊的,吃的是家的味道。两盆蛤蜊吃了很久。等我再次从厌倦到期待,又吃到炒蛤蜊时,唇上已长出了胡茬儿,情绪也被划分为好几瓣,再无单纯的或快乐或伤悲的两极。再往后的事,就难有清晰的记忆了。和很多人一样,我能清楚记得童年,甚至记得一些幼年时梦境般的生活片段,却在成年后,深感时间马不停蹄,正经历一件事时或许刻骨铭心,过后却总想不起具体的因果关系,至多记取一种缥缈的心情。
我在近水处站下来,不断去摸水下的地带,一无所获。我原地转圈,偶尔向身后黑洞般的空旷看一眼,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想到我和梁晓辉明早是否仍能保持友情,想贺小曼那晚是不是真的淹死在河里。不知为什么,我没有了刚刚在岸上,在梁晓辉和米米面前时所产生的惊悚心绪,我全无恐惧,只觉得茫然。我信报应,相信能量循环,善恶有别,可我不相信,它们能在我身上此时此刻发生效应。我还想到母亲。自后爹离家,她总是抱我站在柜台后,面对形形色色的客人,面无表情地下单子,偶尔破口大骂,偶尔泪水涟涟。无数次她把眼泪落在我的作业本上,尽可能搜肠刮肚想起一个当年学过的数学公式,来辅导我日益无望的功课。想不起来的时候,她巴掌会落到我身上,然后便和所有东北母亲一样,望向空空的一角,心灰意冷地叹气,脸上浮现较劲又苍凉的老态。
那种老态,后来我在身边几个女孩身上,都见到过。除了米米。米米不属于这里,她的所有哀伤,都带着南方一样遥远迷幻的色彩。我宁可今晚陪伴米米的人是我,或者压根儿不让米米出现,可她出现了,因她在,我得以吐露一点儿再不吐露就会被记忆清空的罪孽。冰凉的河水将我的醉意驱散得差不多了。站得越久,越觉挪不动步子,只能缓缓变换站姿的方向。现在,我向着岸。岸上一对情侣踉跄着,互相打闹着,男的腿脚不便,可心态很好,紧着追赶女的,追上就搂就抱就亲吻。那是又折返回来的梁晓辉和米米。我试着从河上向他俩走近,一手抓着一个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两只小巧的蛤蜊。修长的,黑褐色的,壳口紧闭着,可能藏了珍珠,也可能藏了死肉。我听见梁晓辉的声音,我确定无疑。他又变成了那个生龙活虎的人,不知道刚和米米说到了什么,他笑声爽朗,像个下山的草莽。给我们再来盘炒蛤蜊。师傅睡了?别睡,我加钱。他朝店里喊着。米米想吃炒蛤蜊,想体验一切她还没体验过的失望之物。我等着他俩从亮着白光的帐篷伞下发现我,只要他们转脸往河上瞧一眼,只要恰好月光能流转到我在的地方,他们就能看见我。可他们始终看不见。店里又传来锅碗瓢盆的动静,热火朝天。我闻见熟悉的炒蛤蜊的香味,混合着葱香,烈火烹油。油锅既得够热,手也得够快,才不至于把蛤蜊肉炒老,不会硌得人牙疼。今晚总还有个美满的结果,我想,至少,让他们这两人,就像多年来排斥周遭的两块磁铁,到底找到了异性的磁极,快乐地吸附到一起,也算是一种安慰。等我终于把腿挪到岸上后,没穿袜子,直接趿拉着运动鞋,尽量轻声地往广场走去。走上明亮无人的大道时,上衣口袋里,只有两个湿漉漉的蛤蜊陪着我。它们和我的裤子一样,往下滴水,形成我走过这里唯一留下的踪迹,唯一带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