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槐少年
2023-04-06张逸诗
张逸诗
图 / 崔江
1
几个少年在一处深山密林里穿梭。
平日里他们说说笑笑,今日却默契地不发一言。走在前头的高个子大伟顺手捡了根树枝,一路上边走边抽打地上的花草,似在发泄心中的不满。
中间的彩玲两手把玩着垂在胸前的麻花辫,脸上没有表情。
至于最后的靖宇就更心不在焉了。
林子的尽头有一棵很大的刺槐树,谁也说不清它究竟有多少岁,但是那如同大伞一样的枝叶告诉人们,它已经上了年纪。刺槐树全身是刺,盛开粉白色的花,远远看去仿佛是树冠上披了一身白雪。
“门前一棵槐,不是招宝就进财。”以往每次路过这棵刺槐树,靖宇总要念一遍这句俗语,大伟和彩玲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今天靖宇却心事重重,即便是对着开得灿烂的刺槐花,他也没有半点欣赏的心情,反而叹了口气——
“唉,你们说,汤源老师真的会走吗?”
今天上午最后一堂课,班主任汤源老师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她要离开永平村小学了。汤源老师在台上讲得动情落泪,同学们在台下强忍着情绪,他们不仅有惊讶、不解、难过,还有很多的愤懑。
他们曾以为,汤源老师和别的支教老师都不一样。还记得半年前,她站在讲台上说自己想要在这里一直陪伴他们时,他们有多么开心和感动。
可惜,现在证实了她说的都是假的。
“我心里真的很舍不得你们,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彩玲拿起胸前的红领巾,模仿起汤源老师今天拿纸巾擦眼泪的动作,神态十分夸张。表演完以后她立即又翻了个白眼:“伪君子一个!”
“别人是城里人,能来咱这穷山坳待上个四年算不错的了。你们还记得一年级时来的那个朱老师不?长得那叫一个人高马大,可是来这儿的第一天晚上,就被一条蛇吓得连夜坐车去了镇上的招待所,之后就回城里去了。”大伟想起这事,回头冲他们热切地说。
“当然记得,胆子比我们女生都小。”彩玲脱口而出,“这些支教老师,都是一个样。我以后再也不会真心对他们了。”
“对,我也是。”大伟附和道。
“靖宇,你怎么跟个闷葫芦似的?说两句呀。”彩玲见靖宇不吭声,就使劲拍了拍他的肩。
“没事。”靖宇草草回答了两个字。
2
靖宇回到家,奶奶正蹲在院子里喂鸡。他放下书包,从院子角落熟练地拎起一把镰刀就要往外走,奶奶叫住他:“小宇,今天不用割猪草,你叔下午多割了点给我们送来了,你回屋学习吧。”
靖宇点点头,在转身回屋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决定和奶奶说一说。
“汤源老师下个月就回城里了。”
“哦。”奶奶嘴里应着,眼睛却还是盯着那群正在吃食的小鸡,并没有半点惊讶的意思。
“不是回去探亲,是回城里再也不回来了。”靖宇的鼻子酸酸的。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奶奶没读过书,说出这句话来却像个哲学家,“第一个支教老师走的时候,我们全村人一起哭着送。后面再有老师来,我们村里集体开会,安排哪几户给老师打理好宿舍,哪几户解决老师洗澡、上厕所的难题。有了好吃的我们紧着自己也要给老师送,就巴望着他们能多留些日子。可是支教期一结束,个个都是说走就走。你汤老师还算不错,留在这里也四年了,是所有老师里待的时间最长的。”
永平村在真正的山沟沟里。这里土地贫瘠,家家户户种的都是些红薯之类的农作物,能维持温饱,但没法给村民带来好生活。以前村子通向外面的是一条黄泥路,下雨天来回走上一趟,满腿满裤子都是泥浆。后来倒是修成了水泥路,但校舍依然简陋破败,城里的老师来了一看,心里就有了数——支教期一结束,必走无疑。
汤源老师真的是例外了,她的支教期是三年,去年就该走了,她却哭着跟大家说要留下来,把校长、家长和学生都感动得不行。
可没想到……
“奶奶,我想送点刺槐蜜给汤源老师,可以吗?”靖宇问。
奶奶还是没有转过身来,她嘴里嘟囔着:“那是你爸专程回来采的蜜,今年就那么一桶,全卖了才能换成你的学费……”
靖宇明白了奶奶的意思,但他没打算听她的。
回了屋,靖宇踩上梯子登上阁楼,小心翼翼地从大桶里倒出一些刺槐蜜,装在一个玻璃瓶子里。靖宇家在贫穷的永平村属于穷上加穷,他能想到的送给汤源老师的礼物,也就只有这瓶刺槐蜜了。
靖宇听爸爸说过,刺槐蜜很宝贵,外国人尤其喜欢,所以价格也很高。爸爸平日里都在外面打工,但是到了采刺槐蜜的时节,他必定要请假回来。他和二叔两个人,起早贪黑地忙,生怕错过宝贵的刺槐花期。
刺槐流蜜不稳定,去年还能采六七十斤,今年只采了三十斤不到,也怪不得奶奶舍不得。
3
在靖宇心里,汤源老师跟别的老师都不一样。
汤源老师来永平村小学那天,他记得太清楚了,她穿一条蓝色的裙子,背一个白色的帆布包,看着一点儿也不像老师,更像是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大姐姐。同学们前呼后拥,一口一个“老师好”“老师你好漂亮”,只有他坐在教室的座位上,不敢靠近。
后来,是汤源老师主动走向他的。她是城里好大学毕业的,语数英、音乐、思想品德……几乎所有的课她都能教,就连体育课,她也带着他们尝试了很多城里孩子才会玩的新运动项目。
一节体育课上,大家都在玩汤源老师制作的简易飞盘,靖宇一个人坐在旁边的草堆上。
那时的他多么忧郁啊。妈妈去世得早,爸爸常年在外打工,爷爷奶奶虽然疼爱他,却还是替代不了父母,靖宇常常感到失落、忧伤。
“你在做什么呀?靖宇。”汤源老师也爬上草堆,坐在他身边。
“我在……看云。”
汤源老师也抬头,看到一朵白云被风吹散成了两片,一片像小猫,一片像小马。
“来到这里,我才知道藍天白云原来能和我这么近。”汤源老师感慨说,“有时我也羡慕在乡村长大的孩子,你们的童年有天空、麦穗、小河、野果……我小时候抬头看到的只能是对面的窗户,妈妈忙起来的话我就只能吃快餐。”
靖宇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他一直以为,只有乡村的孩子会向往城市,没想到城里长大的人也会向往乡村。
汤源老师好像看穿了靖宇的心思:“有句话叫‘生活在别处,所有人都会梦想着过一种跟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靖宇,你的梦想不会因为你是农村孩子就变得晦暗,知道吗?”汤源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
虽然她说的话靖宇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他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感觉,怎么形容呢?就有点像雨后家里的院子被一束阳光晒进来,亮堂堂的感觉。
让靖宇感动的,还有另一次。
汤源老师到他家里家访,他在屋里一边写作业,一边支起耳朵听她和爷爷奶奶的谈话内容。
一开始说的都是一些考试成绩、在校表现之类,谈到后面,汤源老师问了一句:“靖宇爷爷,靖宇奶奶,今天我来家访,看到你们家里其实是有两个房间的,但是一个房间拿来堆杂物了,那靖宇是和你们睡同一间屋子吗?”
爷爷奶奶点了点头。
汤源老师又说:“从教育的角度看,二年级的孩子已经需要有一个独立的空间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是希望靖宇可以有一间自己的卧室,这样会更有利于他的成长。”
靖宇觉得自己的眼睛热热的。下一秒,眼泪就一滴一滴落下来,把作业本都给洇透了。
关于拥有自己的房间这件事,靖宇只在周记本里提起过,没想到汤源老师放在了心上。以往他每次央求爷爷奶奶,得到的都是“小孩子干吗要睡另一间房”的回应。只有汤源老师,把一个孩子的小小心愿落在了实处。
4
自从知道了汤源老师要离开,之后每次轮到她上课,班上的气氛总是如同冰窖一般。
靖宇看得出来,汤源老师也很难过。从前她上课都是笑盈盈的,脸上那两个小酒窝十分醉人。如今她不笑了,眼睛总是肿肿的,一看就是头天晚上哭过。靖宇想要安慰她,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一天下午放学,下起大雨来。别的同学都有家长来接,靖宇舍不得让爷爷奶奶走一段山路过来,索性站在门口等雨停。
就在这时,汤源老师的“小电驴”停在了他跟前。雨下得大,他聽不清她在说什么,依然站在原地发愣。汤源老师拍了拍电动车后座,喊道:“上车!”
靖宇反应过来,快速跨上车,钻进了双人雨衣里。
雨天行车慢一些,从学校行驶到靖宇家,天色已然变暗,雨渐渐弱了,一轮浅月也不知何时升上了半空。
靖宇的家在村尾,是平房,两个房间加一个大院子。爷爷奶奶听见车声早就出来等候,见是汤源老师载着靖宇回来,说什么也要留她吃个晚饭。
农家人的晚饭是在大院里支张桌子就开吃的,简单、随便。靖宇本来还担心汤源老师吃不习惯,没想到她竟说比学校食堂的好吃多了。饭后,奶奶切了个大西瓜,师生俩就在院子里一边吃西瓜一边聊天。
“今天如果不是我喊住你,你是不是都不会主动跟我说话了?”汤源老师问。
靖宇瞬间脸红:“没有,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现在是不是也很讨厌我?”
“不是的。”靖宇连连摆手,急得放下手中的西瓜,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我只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也有些不明白。”接着,他问出了这段时间藏在自己心里的一个问题:“老师,你为什么要走呀?”
短暂的沉默。
然后,汤源老师和靖宇第一次分享了她的故事。
原来,汤源老师三岁时,她父母就离了婚,她一直都是跟着妈妈生活。大学毕业后她想要当支教老师,妈妈没有反对。一开始说是去两年,后来又加了两年,再后来还想要延期,妈妈都没有说过一个“不”字。妈妈总是一句话:“去吧,妈妈永远支持你。”
可是后来有一次和表妹不经意聊天时她才知道,在她缺席的这些年里,妈妈在生活上究竟有多孤单。做个小手术,没有一个亲人陪伴在身旁;山里信号不好,有时妈妈等到深夜,在沙发上睡着也等不到她的回电;买件新衣服,也只能通过视频才能和她分享……
“自从知道这些事,每到深夜的时候我就会很想妈妈。”汤源老师伸手抹掉眼角的泪珠,“去年才信誓旦旦地和你们说还要多陪伴你们几年,现在就变卦了。我还教你们不要当逃兵,没想到我才是那个坏榜样。”
“不是这样的。”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靖宇觉得轻松许多。他就知道,汤源老师一定不会平白无故选择离开他们的。
他自然地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我爸爸在外面打工,每年到了采蜜时节才会回来,但是这个时段他又很忙,不会有时间陪我。每年的春节呢,他总说今年肯定回来,但每次都没能兑现。爸爸也是‘谎话精,但我知道,爸爸也有爸爸的难处。”
说完,他昂起头说:“汤源老师,你教过我们‘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 ,我觉得你做的选择是正确的。我相信,别的同学也会理解你的。”
这间窝在深山里的简陋学堂,就像个不受待见的孤儿,是汤源老师来到这里,像照料珍宝一样照料他们这群野草一般的小孩。她明明可以过更舒适的生活,却来这里吃山野素食,穿一双破旧的鞋,为这三十个学生来回奔走四年。
她做的,明明已经够多了。
那天晚上汤源老师临走前,靖宇把刺槐蜜送给了她。在他心里,汤源老师就像林子深处盛开的那棵刺槐,美丽、慈爱,连灵魂都透着香气。
5
一个月后。
汽车驶进永平村小学,离别的一刻终究到来。嘴上说着“不会去送汤源老师”的同学们,此时全围在校门口,有的女同学已经偷偷在哭泣。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一向内敛的靖宇,竟然带头唱起了《送别》,这让所有人都很惊讶,但很快,同学们也一起跟唱了起来。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如果记得没错,这应该是汤源老师教会他们的第一首歌。
汤源老师哭了,来送别的村民也哭了。
靖宇的脸上看不出喜悲,他就这样目送着汤源老师上车,车子开得越来越远,直到离开他的视线。
他不知道如何去解释,他不是不难过,但又没那么难过。
就好像妈妈已经离开他六年,但他每次想起她都觉得很温暖。汤源老师也一样,她说过的话,她给他的爱,会成为旷野的风,成为麦田里的浪,每天陪伴在他身边。
而他也相信,来年刺槐花开的时候,她会回来看他们。
她和他拉了钩,这次绝不当“谎话精”。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