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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塑造的亚洲英雄:安重根形象的文学建构与情感赋义

2023-04-06

田 野

1909年10月26日,中国哈尔滨火车站,朝鲜青年安重根刺杀了时任日本枢密院议长的伊藤博文。此事震惊中外,经由包括《申报》《民吁日报》《大公报》在内的多家媒体接连报道,通过悼念诗文、历史传记、小说戏剧的想象塑造,安重根成为中国人心中的亚洲民族英雄,成为20世纪初中国人宣扬和效仿的对象。巴金在谈起安重根时说:“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的事迹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是我年少时期崇拜的一位英雄”。(1)巴金:《关于〈火〉》,李存光:《巴金研究资料》(上卷),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467页。陈独秀在《敬告青年》中言,“吾愿青年之为托尔斯泰与达嘎尔,不若其为哥伦布与安重根!”(2)陈独秀:《敬告青年》,《独秀文存·论文·上》,北京: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4页。可见,安重根在20世纪初的中国人心中有着重要位置。

“安重根”话题是跨文化、跨学科的研究选题,中日韩三国学者从文学、历史、法律、思想、宗教等不同层面对其进行了研究,角度各异。而文学中的安重根形象,仍有这样几个问题需要思考:安重根的传记和纪念性文章为何在被刺当时不多,而在刺杀行动两三年后陡然增多?韩国安重根研究中的重要选题“安重根与基督教”在中国为何没有相关研究?为什么塑造安重根的文本作品中也鲜少提及他的基督教背景?因此,重返历史语境,从文学文本中考察安重根的形象如何被逐步塑造尤为重要。

一、历史语境中的安重根:从无名之辈到亚洲英雄

“安重根击毙伊藤博文”在1909-1910年引起世界震惊,诸多媒体进行了报道,态度各异:欧美报刊、日本和朝鲜亲日派刊物多痛骂安重根;法国报刊以及韩国国内多数刊物仅作客观报道;而公开正面赞扬的只有中国和俄国报刊。(3)金宇钟:《安重根爱国精神的形成及其东洋和平思想》,金宇钟、[韩]崔书勉编:《安重根(论文·传记·资料)》,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2-3页。但实际上,“事发当时大部分中国人的心态是复杂、矛盾的,对事件、伊藤博文以及日本的定位模棱两可”,(4)徐丹:《近代中国人对安重根事件的认识——以1909-1937年中国报刊的报道为中心》,《民国研究》2016年第1期,第189页。历史学者徐丹率先认识到这一点并指出:在1919年后国人对安重根事件的认识有一个统一、整体的积极转向。事发之时除《顺天时报》等日据刊物持否定态度,大部分刊物如《申报》《大公报》《东方杂志》等报道较为中立客观,只有《民吁日报》《正宗爱国报》等革命派、立宪派报刊积极发声,扬安贬伊。当时大多数报刊并不知安重根名讳,诸多报道都围绕着伊藤博文,如《东方杂志》所载《日本公爵伊藤博文在哈尔滨被韩人刺死》,《民报》所登《汉人刺杀伊藤博文于哈尔滨之景》。而安重根是如何被国人所知,又是何时成为亚洲英雄?结合报刊报道与时评、传记悼文、小说创作,笔者发现这一转变并非为徐丹所言是1919年,而是在1912年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中华民国”成立后,此时延续资产阶级革命派对安重根的高度赞扬、塑造安重根成为一种全民行为。

同时塑造安重根和伊藤博文,共同悼念“亚洲双侠”,是1912年之前中国作家的普遍想象。梁启超的《秋风断藤曲》即言:“千秋恩怨谁能讼,两贤各有泰山重”,并分别叙述了安重根和伊藤。朝鲜城镇挂满日本国旗,而朝中大臣却是醇酒乐事“沉醉太平时”。安重根不随波逐流心甘情愿以死报国,在五步之内击毙伊藤、震惊世界。伊藤为日本立下“盖世功名”,身亡后日本皇宫停止奏乐,国民在街头哭祭首相。以“尘路思承晏子鞭,芳邻拟穴要离冢”表达敬重伊藤,也愿安葬在安重根的墓旁。(5)梁启超:《秋风断藤曲》,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7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629-630页。梁启超赞叹、欣羨的同时也是对中国无此英雄的感慨。安重根和伊藤,一者在日本近代化道路中立下大功,一者在家国破碎之际忠烈侠义为国牺牲,二人归属于不同的文化政治语境。想象双雄中隐含着中国的“游移”,不仅牵连着君主立宪或民主共和、改良或革命的政治道路选择,也牵涉着国家性质、国际理想以及在世界秩序中的自我定位。

“亚洲双雄”的论调也常见于1912年前的安重根叙事中。《英雄泪》(1910年)开篇先言伊藤博文,“幼时读书勤力,修成了满腹经纶”,“常抱勤王开国之志,气吞宇宙之心”,(6)冷血生:《英雄泪》,[韩]朴在渊校点、薛洪勣重订、季羡林等整理:《韩国藏中国稀见珍本小说》(1),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7年,第288页。“也算是亚洲多智大英雄”,而另一英雄是安重根,“报国雄心盈宇宙,普照千秋仰大名”。(7)冷血生:《英雄泪》,[韩]朴在渊校点、薛洪勣重订、季羡林等整理:《韩国藏中国稀见珍本小说》(1),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7年,第477-478页。冷血生言语间充满对多才智雄和忠君烈侠的叹仰。黄世仲的《朝鲜血》(1909年)也言二人为亚洲双绝:“一则才且德,一则勇且烈”。(8)颜廷亮:《成欤斋近代文学丛稿》,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51页。1910-1911年间的《亡国恨传奇》也是如此。而在1912年后的小说里,鲜有双雄叙事模式,安重根是亚洲英雄,伊藤转为“狡哉阴谋家”“奸人”,(9)海沤:《爱国鸳鸯记》,《民权素》1915年第7期,第60页。贬低伊藤也成为塑造安重根的途径,并以此确认安重根行为的正义合理。也正是在1912年后,大量出版安重根传记,1914年上海大同编辑局出版的《安重根传》(韩国朴殷植)与程淯的《安重根传》较具代表性,收录在郑沅编著的《安重根》中。

以1912年作为塑造安重根“亚洲英雄”形象的起点,目的显而易见。1912年中国正经历着从天下帝国到民族国家的重要转型。中国在政治道路和改革途径上选择了革命和民主共和,伴随而生的民族主义与帝国主义背道而驰,此时伊藤已然成为不合时宜的“英雄”。而安重根却适宜于天下帝国和民族国家两种语境。安重根所属的朝鲜旧时为中国番邦,中朝之间具有大小中华的历史连带关系。甲午战后,中国失去在朝鲜的宗主国地位。1897年,朝鲜宣布成为大韩帝国,在日本的“帮助”下“独立”,陷入两种帝国话语的龃龉中,“一方面,韩国一部分精英群体以‘帝国’概念为通道,展现了以日本为中心的东亚秩序构想;另一方面,‘帝国’又被动员成为抵抗日本帝国的概念工具”。(10)[韩]李三星:《“帝国”概念与近代韩国概念的逆向输入、活用、解体,以及包容和抵抗》,《政治思想研究》2011年第17辑第1号,第96页。安重根也是如此,一面幻想于相互提携、连带的东亚秩序,另一面又认为韩国作为独立国家应反抗日本侵略,这两种思想矛盾与大清帝国的知识分子们相差无几。

同时,“日本帝国”“大清帝国”“大韩帝国”三个“帝国”概念交错,作为独立国家的“大韩帝国”;代表现代、资本主义文明的“日本帝国”另一面隐含了殖民和侵略;指向传统儒家伦理和朝贡秩序的“大清帝国”。三重“帝国”交织中可见安重根具有的核心要素:其一,作为独立的“大韩帝国”的人民,反抗日本帝国主义;其二,所隐含的“侠义精神”彰显了儒家的道德伦理观念体系;其三,“爱国心”是其动力驱使。恰巧,“爱国心”“侠义精神”“反帝国主义”这三个特性正为“民族国家”所需。在“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的倡导下成立的“中华民国”,此时需要统一的精神、伦理秩序社会价值和政治导向促进国家统一、抵制分裂。不仅如此,塑造安重根形象还帮助建立了一种与“国家利益和理性原则”主导“国家行动”(11)李正国、凌燕:《国家形象建构与民族主义》,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11年,第3页。的欧洲逻辑不同的“亚洲逻辑”,即以“道德原则”为主。最终,安重根形象被塑造为带有中华文化品格、反帝国主义的政治诉求的亚洲英雄。

二、安重根形象的三重塑写及叙事干预

“基督教”“对日本的看法”“与中国的关系”是文学作品对安重根塑写及干预的三个方面,通过文学作品与安重根本人在狱中所写的《安应七历史》和《东洋和平论》进行比对考察可见。

《安应七历史》是其狱中自传,从中可总结出最贴近真实安重根的文化关键词:“家学儒教”“崇尚项羽”“信仰天主”。安重根先祖安珦是高丽明贤,父亲安泰勋通读四书五经,儒学底蕴深厚。后因避奸佞贼臣,安父投奔天主教堂,“聆听布道,醒悟真理,许身入教”。受父亲影响,安重根成为对“全能、全知、全善、至公、至义的”天主“笃信无疑”的忠诚教徒。(12)[韩]安重根:《安应七历史》,金宇钟、[韩]崔书勉编:《安重根(论文·传记·资料)》,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72-75页。安重根自传中,作为天主教代表的洪神父和郭神父影响了他的思想、行为和政治理念,这成为他行为发展的关键节点。洪神父在日俄战争时启发安重根走上救国之路。郭神父在安重根联络朝鲜商界政要救国徒劳无功时,劝谏勉励他勿放弃,“发展教育”“扩大结社”“团结民心”“培养实力”。(13)[韩]安重根:《安应七历史》,金宇钟、[韩]崔书勉编:《安重根(论文·传记·资料)》,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90-91页。安重根刺杀伊藤后被人间律法判处死刑。洪神父前往狱中代表天主授予安重根正义的评判,并为他“举行弥撒”“服事圣祭”“举行永生永乐之圣事”。(14)[韩]安重根:《安应七历史》,金宇钟、[韩]崔书勉编:《安重根(论文·传记·资料)》,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116-117页。

天主教对安重根影响巨大,但文学作品却弱化了这一因素,小说通过“去父扬母”的改写将儒家伦理作为安重根的主要文化背景,并将他作比荆轲、聂政,以中国历史赋义其“忠烈侠义”,将他塑造成具有中华文化品格的“儒侠”形象。作家们津津乐道于安重根的传奇出世:生来胸前有大痣,“状如北斗者七”,(15)郑沅:《安重根》,[韩]尹炳奭译编:《安重根传记全集》,首尔:国家报勋处,1999年,第532页。“天庭宝〔饱〕满,地阁方圆”,(16)冷血生:《英雄泪》,[韩]朴在渊校点、薛洪勣重订、季羡林等整理:《韩国藏中国稀见珍本小说》(1),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7年,第321页。以此彰显他此生注定不凡,人物塑造伊始就有儒家天命论的色彩。安父是他天主教启蒙的源头,小说便通过改写安父来弱化基督教元素。《英雄泪》中安父是“黄榜进士出身”,人物在主要功能(儒学背景)发挥后便隐退于故事情节——安悦公在举家搬迁路上被日本人打死,由此埋下家仇的伏笔。据安重根自传叙述,安父因病亡故,但在文学作品中,安父之亡与国难相连,或死于日人蛮横暴行,或亡于政党迫害忠良。双影的小说《亡国英雄之遗书》(1916年)中安父也不幸罹难,家仇国恨合为一体,儒家家国同构观念显露无遗。家仇国恨也是中国传统的复仇母题,不仅安重根,文学作品中的其他朝鲜刺客也如此,家仇往往是其刺杀行为发生的契机。《英雄泪》中岳公留学在外,妻妹受日人欺侮枉死丧命,元凶却受日本法包庇逍遥法外,家仇意难平,“国耻实难忍”,(17)冷血生:《英雄泪》,[韩]朴在渊校点、薛洪勣重订、季羡林等整理:《韩国藏中国稀见珍本小说》(1),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7年,第457页。岳公身负炸弹以命博伊藤。在海沤的《爱国鸳鸯记》(1915年)里,李琼枝因父亡遂成女将军,率领义军刺杀李完用和伊藤博文,郭敬一因恋人李琼枝身亡而刺杀伊藤博文。简言之,去父化的情节弱化了天主教色彩,还与家国同构的儒学伦理相连。安母赵氏首先出现在朴殷植1914年所著《安重根传》中,日本警探指责她教子不善,酿出两国大变,而赵氏答道:“吾儿能死国,吾亦从儿死,实所甘心”。(18)《安重根传》,金宇钟、[韩]崔书勉编:《安重根(论文·传记·资料)》,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176页。赵氏与冯梦龙《东周列国志》中所塑的刺客专诸母亲“肯将孝子换忠诚”(19)冯梦龙编:《东周列国志》(下),北京:作家出版社,1955年,第679页。异曲同工,为避免儿子在忠孝之间为难自缢而亡。而文本中的“扬母”书写也规避了忠与孝、家和国之间的冲突。“忠烈侠义”是安重根人物的另一重要侧面,在“历史的比附”中完成。在安重根的悼念文章中,不少以荆轲、张良和聂政开篇,将安重根与荆轲、聂政作比。小说中将这种比附转换到主人公自身,《爱国鸳鸯记》中的李琼枝“每以红拂、木兰自况”。(20)海沤:《爱国鸳鸯记》,《民权素》1915年第6期,第39页。

安重根的文化品格是其形象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他对日清两国的态度和理解国际关系。小说无时不忘强调“朝鲜本中华属国”,(21)资弼:《安重根外传》,《小说新报》1919年第5卷第1期,第1页。通过书写日本暴行来反衬朝清友好。但安重根却并不如此认为,他的意识里清国人自古极骄傲、自称中华大国谓外邦夷狄,国内“权臣戚族,擅弄国权”,“臣民结仇,上下不和”,庚子一役败北为“东洋一大羞耻”。(22)[韩]安重根:《东洋和平论》,华文贵:《安重根研究》,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39页。而日本“政略,顺序就绪”还胜了俄国,做着“第一等魁杰之大事业”。(23)[韩]安重根:《东洋和平论》,华文贵:《安重根研究》,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37-138页。清日两国在安重根心里的实力、地位不言而喻。反观文本创作,小说中不仅以“高丽是中华属国”(《英雄泪》一文中类似言论出现16次)的话语反复进行干预,还通过叙事替换颠倒日清两国所扮演的角色。《安应七历史》和《英雄泪》当中有一处类似描述。情节1:清国舒某打人—被寻仇—恶人先告状—斡旋和解;情节2:日本恶贼杀人—被打死—恶人先告状—不了了之。相似的情节链中,日清两国角色对调,改写了清韩关系和安重根对日清的态度。

安重根在《东洋和平论》中明确谴责揭露了日本意图侵略的政治阴谋,这成为他被塑造为反日英雄的来源。但安重根的仇恨、谴责仅针对伊藤一人,并非日本,他认为“杀害伊藤公爵就能废除日本对韩国”的“统监政治”。(24)《第六次审讯记录》,金宇钟、[韩]崔书勉编:《安重根(论文·传记·资料)》,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352页。而在小说文本中,反伊藤被改写为反日,仇恨伊藤被改写为韩日冲突。实际上,1895年后清政府地位在朝鲜便不断降格。这一趋势在安重根时代之前就已显露。尽管有黄遵宪等人积极向朝鲜献策但却未被采纳,闵妃被杀后亲清派势力更日渐削弱。朝鲜开化以来“反抗”甚至意图“删除”的文化,并非“西方或日本的直接殖民力量的文化”,(25)[加]施恩德:《脱离“中央王国”:1895年到1910年间朝鲜民族主义思想中的中国问题》,[加]卜正民、[加]施恩德编:《民族的建构:亚洲精英及其民族身份认同》,陈城等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7年,第105页。而是源于中国的文化。但文学作品却将安重根写成是在儒家伦理中成长的“儒侠”,赋予他“忠烈侠义”的品格。小说还改写了国家关系,对复杂历史进行了简单化处理,此举忽略了安重根在中、日、朝之间复杂纠葛的思路历程。

三、形象之内:文化品格与政治行为的辩证思考

安重根事件激起了一批革命志士推崇、鼓励暗杀行径,直到1913年宋教仁被刺案发生后,才牵连出中国人对于暗杀的有效性、合法性、可行性的思考,安重根的行为也被分为“政治”和“文化”两个方面进行评价。

安重根事件发生后,《民吁日报》以三篇同题文章《论伊藤监国暗杀案》支持过这一政治行动,认为暗杀为“革命军之补充方法”。(26)《论伊藤监国暗杀案》(二),金宇钟、[韩]崔书勉编:《安重根(论文·传记·资料)》,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212页。暗杀之风确在清末蔚然兴起,革命党人在反满、民权的诉求中倡导推翻清朝建立新政府。大清帝国的君主专制决定了国家由少数人决策管理,因而在专制时代刺杀是有效推翻政权的行为。可安重根所面对的情形与此不同,伊藤所属的日本是君主立宪制国家,即便“一伊藤去,而日本五千万人,人人皆可以为伊藤,立宪国国家主义之教育如此”。1910年,安重根刺死了伊藤博文,同年寺内正毅则代替伊藤博文完成了日韩合并。安重根的行为“足以抒愤,不足以救亡”,反而加速了朝鲜沦为殖民地的进程,与荆轲一样“刺秦王不成,徒捐躯以速燕亡”。不仅如此,对朝鲜来说,刺杀卖国贼李完用、李容九比刺杀伊藤更有效,暗杀只能整治国内的混乱与无序,“对内翦除奸党免危倾”,对其他国家政治并无巨大影响。(27)郑沅:《安重根》,[韩]尹炳奭译编:《安重根传记全集》,首尔:国家报勋处,1999年,第532-534页。

安重根刺杀伊藤是失败的政治行为,但却不失为一次成功的民族义举,政治无效而文化有效。他打破了朝鲜政治久混沌的局面,启发了麻木不仁的朝鲜民众,是腐败中的一线生机。安重根所彰显的尚武、尚侠精神,成为纷乱年代的精神动力。即便朝鲜亡了,亡国移民也承此精神,“易暮气为朝气,前仆后继,励志不衰”。(28)郑沅:《安重根》,[韩]尹炳奭译编:《安重根传记全集》,首尔:国家报勋处,1999年,第533-534页。安重根思想中独立、自由、和平的理念,也上升为一种开放的种族民族主义。

安重根文化品格和政治行为暗含着三种趋向:道德与政治的割裂;道德与政治的和解(形式正义);道德与政治内在一致。不仅象征着国际关系的阶段性发展,也代表着国家内部的文化逻辑。亚历山大·温特曾提出三种体系文化:自然秩序中“以战争、杀戮为特点”的霍布斯文化,“以规则、竞争为特点”的洛克文化以及“合作、友谊”的康德文化。(29)[美]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17-318页。正对应着国际关系的发展阶段,自然竞争状态时期大多数国家以《君主论》中的观念为准则,为了政治利益去背信弃义、欺骗、背叛、暗杀,践踏一切道德原则。1648年世界进入欧洲主导的“威斯特伐利亚”合约年代,国际秩序随着主权国家的建立从霍布斯逐步转向洛克文化体系,但直到20世纪初,国际秩序都仅是强权国家规划下的形式正义。道德与政治表面和解所宣扬的人道主义、平等的道德理想与实际的政治行为并不相符。在国际秩序和历史文化的影响下,万国内部也遵循着不同文化逻辑。明治维新后日本走上现代化民族国家的道路,成为“形式正义”在亚洲的典型代表,从不平等的《江华条约》到《日韩合并条约》,逐步对韩实施军国主义的侵略阴谋。而中国和朝鲜此时还停留在封建帝国阶段,儒家道德伦理和政治理念合而为一,在政治竞争中处于劣势。

在规则、竞争的国际秩序中,每个民族国家主体“都被植入了想要成为强国的愿望”,(30)[英]托尼·卡蒂:《国际秩序的哲学基础问题:一种西方视角》,陈玉刚主编:《国际秩序与国际秩序观》,姚选民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8页。这种愿望使半殖民地中国长期处于反殖民和殖民他者的双重文化心理之中。国际公法中“暗杀”为“诡辩之攻击”,象征着混乱、非理性、戮掠和破坏性的旧欧洲,为标榜现代、文明、理性的新世界所抵斥,“在所必禁”。(31)[英]卢麟斯:《国际公法要略》,钟建闳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年,第86页。中国人也认为,“决斗与暗杀”是“野蛮”时代的“壮烈之举”,“文明时代之大蠹”,(32)梁启超:《暗杀之罪恶》,《庸言》1913年第9期,第1页。并言“真侠不必皆刺客”。(33)郑沅:《安重根》,[韩]尹炳奭译编:《安重根传记全集》,首尔:国家报勋处,1999年,第534页。但即便如此,韩国刺客仍旧成为文学作品中的典型形象,不约而同的塑造中传递出一种隐秘的文化心理。安重根从不承认是刺客或暗杀者,他定位自己为朝鲜义军。但在朴殷植和程淯分著的《安重根传》中,表达明显不同:朴殷植从不言“暗杀”,他将安重根的行为称作“重根的义举”;而在程淯的《安重根传》中,多次出现“暗杀”一词。中国在对朝鲜认同之余,还保留着天下帝国的遗留观念。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在晚清暗杀风潮过后,对安重根的称谓也从暗杀变为义举、从刺客转为志士。

要而言之,政治与文化规约了“安重根刺杀事件”的无效性和有效性,“弱为强制,亦出于不得已尔”,(34)吴樾:《暗杀时代》,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2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0年,第717页。这一行为成为弱小朝鲜的最后反击,也使安重根被赋予了苍凉悲壮沉郁的英雄气质。

四、形象之外:民族主义与国际主义间的平衡策略

汪笑侬有一首诗《赠朝鲜刺客》(1917年),细读可察觉当中蕴含着两股相悖的情感力量。标题以“刺客”定义朝鲜人,以负面词汇显露出刺杀无用与刺客的悲凉。诗中列举了荆轲、豫让与张良的事迹:荆轲遭到冷眼;豫让装疯;而张良蓄谋已久却连目标车辆都未能击中,并感慨“绝世雄才此下场”。但他同时又希冀这种力量存在,“实行暗杀谈何易,不报国仇非国民”,以国仇、国民激起以国家为基点的民族主义,并在末句将此转换为一种开放式的种族民族主义:“更望英雄争继起,都将热血溅东邻”,而“自我相观殷有鉴,问谁敢谓秦无人”又强调了安重根与中国的文化连带关系,将其看作自秦以来的英雄。(35)汪笑侬:《赠朝鲜刺客》,《寸心》1917年第5期,第10页。这首诗里有两处相互矛盾:对刺客既扬又抑;将安重根纳入中国体系的同时又强调其独立性。评价安重根的作家几乎都蕴含着此种矛盾,作家的共同叙述指向这一时期中国人的共同心理,可从民族主义与国际主义两个层面进行分析。

从民族主义层面来看,安重根具有开放式的种族民族主义,而非单一的国家民族主义,因此其成为阐述、建立以中华品格为主调的亚洲民族主义的绝好资源。但同时安重根又是狭隘的种族民族主义标志,是“日渐没落的无能国家的国民,被贬为在绝望的情况下选择作为最后手段的恐怖分子”,(36)[韩]金敬一:《从东亚脉络看安重根与东方和平论:开放的民族主义和普遍主义的前景》,《精神文化研究》2009年第4号,第197页。还蕴含着倾向于日本的侵略性民族主义。这为资源借用带来了难度。因此在叙述、宣扬安重根所代表的以中华文化为根基的开放式亚洲民族主义,参与建立国际秩序的同时,又要分离其所蕴含的狭隘种族民族主义与侵略性民族主义。

从国际主义层面来看,安重根的行为是弱小国家的另一种竞争手段,认同安重根便有着接纳弱小国家身份的意味,也意味着认可错误的政治暴力行为,所以应予以贬抑。但安重根形象又是需要借用的资源,可用以建立以儒家价值为核心的亚洲秩序,替换以基督教为核心的欧洲秩序,从而以区域秩序的建立参与国际秩序的竞争。也因此在塑造安重根形象时,文本往往呈现出既贬抑又赞扬,既剥离又接纳的姿态,显示着平衡“民族主义”与“国际主义”间的两难。

“民族主义”与“国际主义”之间的平衡策略在对安重根的审判中更为典型。相比于其行为,报刊报道更关注对安重根的审判。安重根之终审状态、安重根现由关东都督府判定死罪、安重根被执行死刑 ,《时报》《新闻报》《广益丛报》《东方杂志》均有报道持续关注审判进展。中国格外关注这一跨地域的国际事件,其中的心理因由在小说里明确呈现。“审判”常进入小说的情节设置中,与真实报道不同,小说着重阐释审判结果。《英雄泪》中不仅有对安重根的审判,还有对另一案件即“岳公妻女事件”的审判,前者与国际秩序有关,后者与国家相连。岳公留美期间,妻妹在探亲途中被日本人劫持羞辱险些失节,因此致病双双含恨而亡。审判厅审理此案原本判决斩首三位日本人,可在伊藤与韩国总督府李完用的勾结游说下以日本无死罪的理由被改判释放。伊藤也以此事为借口收了韩国审判厅的权力。安重根在旅顺监狱经过25次审讯、6次公审后,被判死刑,从韩国审判厅到旅顺审判厅,强权已战胜公理。小说略过审判过程,情节里的安重根未做任何辩解,“我今日事已作成遂心志,但愿之(着)早早赐我归阴城”,(37)冷血生:《英雄泪》,[韩]朴在渊校点、薛洪勣重订、季羡林等整理:《韩国藏中国稀见珍本小说》(1),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7年,第477页。放弃辩驳也意味着对“公法”的绝望。

“报国雄心盈宇宙,忠君正气贯韩京,于今皓月临皓骨,普照千秋仰大名”(38)冷血生:《英雄泪》,[韩]朴在渊校点、薛洪勣重订、季羡林等整理:《韩国藏中国稀见珍本小说》(1),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7年,第478页。是小说对安重根的判定。以“义理”“良心”“德行”代替强权指导下的公法判决,也象征着以春秋之义替代万国之法的意图。小说文本审判安重根旨在以儒家的仁义价值建构出一套与日本相对的“正义亚洲”话语,并以此进入国际秩序体系。知识分子们一面意图延续以中国为中心的亚洲秩序,形成以儒教伦理为核心的亚洲逻辑与欧洲抗衡;另一方面又希冀参与国际体系,将儒家普遍精神融进国际理想。中国进入世界时既要保持着自我的民族独立性,又要寻求更多国家的认同。这也是亚洲国家的共同任务,正如韩国学者金锡根所言:“东亚国家必须经历一种通过的仪式,该仪式使国家成为新国际社会中的一员,同时又要保持其外部独立性,这是东亚民族主义的共同任务”。(39)[韩]金锡根:《从“超国家主义”体验重新审视近代日本“国家主义”的结构与特性》,《东洋政治思想史》2006年第1号,第78页。

五、结语

安重根形象从真实报道到进入小说创作,经由悼念诗文、历史传记、小说戏剧的想象塑造,成为20世纪初中国人心中的亚洲英雄。返回历史语境,可窥见因其所具有的爱国心、侠义精神、反帝国主义等为民族国家所需要的品质,而在1912年前后从无名之辈变为亚洲英雄。文学作品也通过改写安重根的基督教信仰、对日本的看法、与中国的关系,将他塑造为成长于儒家伦理中的儒侠。由于其行为是以一定的社会文化为依托,又牵连多个地域的国际事件,因此其形象在内外之间均有着一定程度的复杂性。形象之内,牵连起国人对文化品格与政治暴力行为的思考;形象之外,承载着东亚国家进入世界的曲折与游移。不论是改写其真实形象,还是对其形象内外的各类思考。归根究底是清末民初中国知识分子为了寻求亚洲文化坐标,联合周边国家建立区域认同、共谋发展,以此参与到国际社会中去。这一过程中,中国既要联合周边国家共同发展,又要不断从中区隔自我,保留自身的文化特性。这也是现代亚洲国家进入世界的共同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