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呼吸 (三题)
2023-04-06姬中宪
姬中宪
身份证掉了
“身份证掉了怎么办?”这是我上初中时听到的人生中第一个脑筋急转弯,答案是:拾起来。我在路边排队,队伍前面不断传来消息,一会儿说扫码,一会儿说扫身份证,一会儿又都推翻,我原本就两手拿满了东西,又不断从兜里掏手机掏身份证,终于忙中出错,身份证掉了。
我一回到车上就找身份证,准备把它塞回钱包。钱包里放照片的那一档,因为没有女人或孩子的照片可放,我一直用来放身份证,每次用完身份证总是第一时间放回这里。但是这一次,身份证不见了。我翻遍所有口袋,把所有物件摊在副驾座椅上,一样一样地找。真的不见了。
我看了座位底下,手套箱,车门上的储物格,还下了车,跪在地上看了车底。我甚至检查了我的袜子。
我沿着来时路回去,一路低头看地。还有很多人在排队,我问每一个人: “有没有看到一张身份证?”同时知道希望不大,如果真是在排队时掉的,那最有可能捡到的是排在我身后的人,而排在我身后的人,现在早就离开了——从我走回车内,发现身份证掉了,四处翻找,再走回来,这段时间里,足够身后的人离开了。
回想刚才紧挨在我身后的那个小个子,戴一顶大红色帽子,衣服上沾着涂料,眉眼紧皱,好像正忍受刺目的阳光。他应该是一个外来务工人员,排队时他一直用方言紧张地问我,如何网上申报,如何扫码,要不要交钱,他明天跟车去杭州余杭区,余杭那边认不认……我尽量回答。我想,以我俩这段问答的交情,以及那人纯朴的口音、卑微的眼神,如果真被他捡到,应该会还给我。
如今,人们的身份都写在身上,一望可知,排队基本相当于一场身份大展。因为无聊,我排队时常常研究前后左右的身份,心里暗暗打赌, “我赌这个人是前台,号称科技公司那种……” “我赌这个人是司机,给机关老领导开车那种……”可惜并没有答案揭晓的那一刻。
或者是排在再后面那个姑娘?个子更矮,穿了 “恨天高”也不够高,脸上时刻保持着被大人物质问时的表情,好像她这些年一直疲于应答。我赌她二本,未落户,郊区群租,频繁跳槽,老板奇葩,男友在老家,她今天在上海,保不齐下个月也就回了老家……如果是她捡到,会还给我吗?
再后面是个瘦高男孩,戴了黑色渔夫帽和大墨镜,所以我基本没看到他的脸,只能根据穿着打扮揣测:他好像很热,别人穿薄羽绒服,他短袖短裤,还是白色的——如今,不同身份的人连气温都没办法共享了,我的感觉:人越穷越怕冷——白T恤上印着GOODBOY,裸露的右腿肚子上纹着一头鹿,鹿角尖锐,远看以为他的静脉曲张已经严重到要截肢的程度……如果是他捡到呢?
不过,等我回来时,这几个人早就离开了,并没有一个人手持身份证等我。
又或者,身份证掉时一角着地,弹了一下,弹到了远处?队伍走的是蛇形通道,人挤人,如果真弹到远处,那捡到者的范围可就更广了。
然而我一一问过去,没有人回答捡到。
我又问了现场的保安和志愿者,他们一律摇头。有人建议问问窗口工作人员,我觉得应该没用,但还是去问了。果然,工作人员说:“没看到,我们不负责收证件的。”我说: “那有没有人捡到了交给你们?”工作人员说:“忙都忙不过来了,哪有时间……”我赶紧道歉、道谢,离开窗口。
我四处转了几圈,看地面,看排队者的眼睛,争取与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简短的对视,以便获得一点线索。然而多数人躲着我,早早向我关闭了答案。
我回到车上,一遍遍复盘刚才的过程。在蛇形通道的最后一个转弯处,身份证还在我手里,记得当时我正百无聊赖地埋头研究身份证上的纹理,试图找到一些规律,然后工作人员过来扫描,然后我回了几条消息,刷了几个短视频,还对着墙上贴的注意事项拍了一张照片,拍照时身份证还夹在我右手食指和中指间,我还记得那个角度和触感……然后就没了,我就成了一个没有身份证的人。
这是我拥有身份证的这几十年里第一次把它弄丢。
莫名想起多年前我去青海支教,有一天中午四处溜达,来到一个类似农贸市场的地方,经过一辆大车,车厢上突然有人唤我:喂,兄弟,接一下行吗?我抬头,头顶赫然悬着一个黑亮的大包裹,像一颗陨石——原来是两个汉子正在卸货,一个在上面搬,一个在下面接,车上人将那大黑包裹搬起来,车下人刚好被什么事给绊了一下,没有及时赶到,大黑包裹悬置在半空,而我正好走过。虽然觉得太过荒唐,我还是举起双手,以半是遵从半是自保的心态接下那包裹,递给另一个人。包裹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重,甚至可以说非常轻,像一团黑色棉花。我轻松完成了任务。
现在,我以接下那团大黑包裹的心态接下“身份证掉了”这一事实。
我想到之前郑州的一则新闻:有人用捡到的身份证贷了11笔款……
我赶紧打派出所电话,要求挂失,派出所说挂失必须本人到场,我导航最近的派出所,开车过去。
路上我时时留意着手机,想它可能随时会响起铃声,一个陌生号码打过来,问我是不是那谁,你身份证在我手里呢……然而只有导航的声音。
一路上我都有点担心,可别出什么状况,万一出了状况被查,我连身份证都拿不出来,该怎么解释? “对不起我没有身份证,我正在去补办身份证的路上……”这理由,精巧得就像撒谎。
派出所里人不多,我登记好姓名和事由,刚走进办事大厅,几个民警就从几个方向向我凑过来,一时过不来的也隔着玻璃窗远远看向我,眼神关切,好像他们迎来了一桩大案要案。我刚说出我要办的事,整个大厅离我最远的一位民警就招呼我: “这里这里,来这里登记……”好像他早知道我今天要丢身份证所以早早等在那里。在我走向他的时候,另一位不知从哪里赶过来的年轻女民警几乎是一路护送和引领着我,好像生怕我在这三四米的途中被人掳走似的。
我就这样前呼后拥地来到大厅尽头,在那民警面前坐下来,隔着一面玻璃,开始填表。我平时不太和警察打交道,不知道现在的派出所服务都这么好了。我注意到台面一侧,插笔座旁边,还放了一个铁盒装的护手霜,百雀灵的。大概方便市民在等待办理的时候做个手部护理吧。
很快就办好了挂失手续。我请民警再帮我开一张临时身份证,他很艰难地沉吟一下,然后推心置腹地说: “我建议是不开,那个磁性很大,你钱包里有银行卡伐?肯定有吧?那个临时证可能会让银行卡消磁……哎你别急呀,我在教你呀,你拿出手机,打开随申办,有个亮证晓得伐?亮证,看到伐?点进去,添加证照,选身份证就好了,哎,以后出示这个电子身份证就好了……”他三十岁上下,声音柔和,肤色很白,比许多年轻女性都白,鼻翼旁几颗红点因此红得更加刺目, “好了,我这边好了,你去那边拍照吧。”
我来到拍照的房间,负责拍照的正是刚才护送我的那位年轻女民警,我进去的时候,她正撅着屁股调整背景板和椅子的位置,露出很好看的腰身。听到我进来,她看也不看我就说: “你来了,门口有镜子,可以整理一下衣领。”我对着镜子,犹豫要不要保留毛衣V领露出的一角白色T恤,女警出现在镜子里,用家人那样的语气对我说: “对的,里面衣服塞塞好,内衣不好露出来。”然后她安排我坐在那把椅子上, “眼镜要摘掉。”
我摘掉眼镜,感觉脸上空荡荡的,五官也像被抹平,想笑一笑,然而毫无目标。 “胸挺直,肩膀放松,头抬一抬,”女警遥控我的身体,声音好像来自四面八方, “脸往右歪一歪……过了过了,再回来一点,好,看这里!”
我戴上眼镜,去女警的电脑屏幕上看。她一共拍了三张,让我选一张,我发现三张有个共同问题:表情僵硬,鼻梁上还有两块黑。两块黑如此明显,女警也注意到了,我向她解释: “眼镜压的……”她抢先说: “这个不好P图的,你看到了,我们也没有美颜功能。”我本来倒不怎么在意,这时候却说: “可是这两个黑印会褪的,褪了就和照片不一样了,那会不会影响识别?”她说: “识别不会影响,可是毕竟要用二十年呢,你如果考虑美观的话……哎呀,我今天遮瑕膏也没带。”我突然想到办法, “我有!你等我一下!”
我跑到刚才的窗口,把那盒护手霜拿来,对着镜子,抹一点在鼻梁上。 “你倒是脑筋转得快嘛!这下看不出了,”女警把脸笑得圆圆的, “不过你这个撑不了多久的,很快就被皮肤吸收了,来,快坐下,再拍!”
又拍了三张。这一次我比较满意,不但遮了黑印,表情也自然,因为拍的时候我手里还端着那盒护手霜,这突然增加的小道具让我脸上一直憋着笑,正是那种将笑未笑、含苞待笑的证件照最佳笑容,以这副笑容开启接下来的二十年,我是愿意的,不像上一个二十年,始终苦着一张脸。
然而女警却提出了异议, “你平时睡觉,是不是喜欢往一边侧着睡?”
她突然提出一个很私人的问题。这个问题我只在相亲时被女方问到过,因为据说睡姿代表性格,而且睡姿不合的人以后很难睡在一起,所以睡姿问题实在是婚恋头等大事,可是这关公安什么事?
“……是吧,侧睡比较有安全感。”
“左边侧还是——肯定是左边侧,你自己看吧,”女警把屏幕转过一点, “你的左边耳朵没露出来,三张都是,第二张好一点,露出来一点,是因为你头转过来一点,但是右耳又看不到了,而且脸也歪了,所以问题还是出在左耳上,肯定是你平时左侧睡觉压的,把左耳压瘪下去了。”
“这个有什么影响吗?”
“当然有影响啊,身份证照片必须露耳露眉,少一个耳朵当然不行啊,你以前拍证件照没发现吗?”
“……我就这两年开始侧睡的。”
她很苦恼地想了一会儿,说: “要不你试试拿手拨一拨它,让它支棱起来一点。”女警拿出一根细细的食指在我耳边比划,感觉要不是穿着一身警服,她就直接动手了。
我拨了一会儿,拿给她看,她翘着脚,伸长脖子,嘴巴紧抿着,像头小鹿一样左右看看,说: “不行,你这耳朵,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拍照的时候拿手扶着耳朵吧,”我说, “要是有人在旁边帮我扶着就好了。”
“这个容易。”她跑到外面,抬高声调,“那谁,你有空吗?你呢?你,就你,你过来。”
女警带进来一个老汉,足有一米九,一身黑衣,灰白头发朝四面奓着;四方脸,脸上肉都耷拉下来,好像从上到下写了许多 “八”字:眉毛是八字眉,眉毛中间一个八字抬头纹,两个眼袋、两道法令纹也呈 “八”字排列。他耸着双肩,提着两个拳头站在门口,好像正找谁寻仇。我刚才进来时看到过,他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正脸冲墙蹲在墙角,露出半拉屁股。女警指挥我们俩: “你,请坐,你!站在他后面,拿手支着他左边耳朵,左边懂不懂?!”
左耳被顶起来,我能感觉到那根手指的质地,很硬很糙,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在警察面前,老汉倒是温顺得很,女警每说一句话,他的腰就软一下,以示遵从,感觉女警如果一直发出命令,他最后能缩到地板上,变成一条沙皮狗。
“轻一点,轻一点懂不懂?”女警说, “你这样顶,把他顶成招风耳了!”又看向我,“对了,你鼻子那里要不要……补个妆?”
我赶紧沾一点护手霜,抹在鼻梁两侧。
“好,你坐好,你!等一下我要拍的时候,你就弯下腰,但是手不要动,手继续支着,来,我们试试,弯腰,弯腰,再弯……”
“我撑不住!”老汉咆哮了。我后背感到一股冲击波,好像刚爆了一个手雷。
“我撑不住,”老汉直起腰,缓和一下语气, “我腰不行,这样弯着,我腰受不了。”
“可是你这样不行呀,”女警走过来,重新为老汉设计动作, “要么这样,你刚才不是一直蹲着吗?你干脆就蹲下来,对,就这样,手不要动,坚持住啊……”女警小跑回相机后面。
相机按下的一瞬,噗嗤一声,我忍不住笑了,因为耳朵痒。
十个工作日以后,邮政快递给我送来了新身份证。
身份证的照片上,我一脸白净,两耳健全,只是笑得不够庄重,而且居然还有点重影。仔细看,才发现我的头发周边奓出来一圈白发,脸颊两侧扩出一层皮肉,肩膀上耸起另一副肩膀。好像那个人既是我,又是二十年后的我。
只有我知道:我背后还有一个人。
我决定不再换了。一是麻烦,二是不影响识别,不管怎么说,这张证件上代表的还是我,而不是我身后那个人。第三,毕竟照片只是身份证的背面,不重要。这一点也是女警给我科普的:身份证的正面是国徽,不是我。
我决定一直用到2042年。
零的写法
很多天,我窝在房间里,和一群没有生命体征的家具家电相伴,扫地机器人是这个屋里除我以外唯一的智能,我有时会和TA聊几句,但是并不太投机,人和人工智能的悲喜并不相通。
所以,接到业主群里下楼排队的通知时,我有些惶恐,毕竟那么久没见人了。我下了楼,来到小区公共绿地,我的第一感觉是:小区里居然有那么多人!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入住率很低的小区,可是队伍居然如此长,前面看不到头,后面已经排到车库出口。平时我从没见过这些人,他们好像生活在车库里,现在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牵着,互相粘连着,一个一个从地洞里钻出来了。
我过去的时候,他们还在源源不断地补充到队伍的末尾,我稍一迟疑,名次又落后了几位,排在了最后。我偷偷看他们,一双双眼睛很坦然,好像大家只是来排队买奶茶。
还有很多孩子,他们最兴奋,过节一样。他们没有一个是走路出来的, “直立行走”在儿童界大概会被歧视,他们都驾着风火轮:轮滑鞋、暴走鞋、滑板、电动平衡车,最次也要骑一辆单车出来。小区里的孩子居然如此多,这是我的第二印象,从前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没有后代的小区,现在才知道,孩子们平时只是不出来。现在好了,他们都放出来了,立刻四处奔走,累出一头一脸的汗,头发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他们低吼着,互相传唤着,从绿化带间飞过去,又飞回来,好像忙着拯救世界的不是大人而是他们。
和他们比,大人们有些行尸走肉,一旦站定,眼睛立刻回到手机上,以便把在家里和路上没看完的消息看完。认识的人前后交谈几句,内容大都似曾相识, “国家……” “经济……” “太空……”看得出,网上信息已精确地送达了每个人,并让他们误以为是自己的观点。
队伍挨得很近,衣物不时摩擦,前面的人一动,后面的人立刻跟上,将那空隙填满,好像这样就能早点排到自己似的。我因为怕人,有意和前面的人保持了一米左右的距离,结果,这一米的距离成了整个队伍唯一的缺口,每个经过的人都质疑这缺口,用眼神、动作或者语言。排在我后面的那个戴眼镜的家伙是第一个质疑的,他刚走过来时,就用那种权威部门的语气问我: “你,是在排队吗?”看他的样子,好像只要我回答的不满意,他就要排到我前面,把我从队伍里踢出去似的。
“是啊……”我回答完,发现他脸上的疑问更重了,就拿手比划着那个一米的空间,“不是说,要保持社交距离吗?”
他显然被这个专有名词震了一下下,又不便表态,就很不甘心地绕到我身后。我想我可能太不友好了,应该和他打个招呼。我转过身,吓一跳——他的脸几乎贴在我身上,近得我都能看清他眼镜的品牌。
我们口罩对口罩地僵持了一会儿,他两眼发出厌世的目光,没有丝毫要退后的意思,似乎该后退的是我。我索性不理他,回过身,更加站牢自己的位置,努力不去想他,然而后背瘙痒,脖颈后面似乎一团热气。我拉起连帽衫的帽子,把自己裹住。
紧跟着又过来一个人,口罩只包住嘴,露出一只大鼻子,让人想到肚子太大、只好穿低腰裤的人。 “你们,是在排队吗?”他问。
“是。”我气呼呼地说。
大鼻子顺从地排到了后面。
接着又过来一个人,那么多人他不问,专问我: “是在这里排队吧?”
我懒得理他,拿手指指身后,他立刻像得了命令,点头哈腰站到后面。
有的人已经排好了,还不放心,托身后人帮他看着位置,然后专程赶过来问我: “你好,我想问一下,咱们排的队,和前面这个队,是同一个队吧?”好像我破坏了队形,另起了一个头似的。
还好,我身后的人越来越多,渐成规模,质疑声也就越来越少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排在我之后的人,互相挨得更紧,比我前面的人还紧,简直是一个骑着一个。他们大概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一下被我耽误的这一米路程吧。
之前趴在我后背上那人,现在倒是稍微离开了一些,因为我开始做扩胸运动,他怕我打着他。
我从网上搜了一篇排队注意事项,特别把社交距离的内容截了图,发到业主群里。怪得很,他们虽然人人托着一个手机,群里面也一唱一和聊得挺热闹,但是没有一个人对截图有反应。线下,队伍照样人挨人。
我在扩胸运动之外,又加了转体和踢腿动作。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后面那人离我更远了。
我就这样拳打脚踢地赢回了社交空间。
但是好景不长,这样的社交空间不可持续:首先我很累,总不能一直做广播体操,一套广播体操最多十五分钟,而今天这个队不知道要排多久。事实上,只要我一停下来,后面那人就又靠上来。 “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脑子里莫名响起这首歌,此时的我倒真希望有一根双截棍,哼哼哈嘿舞将起来,看谁敢近我的身。
还有更麻烦的:由于我身前这一米空间是整个队伍里唯一的缺口,所以,所有闲杂人等,物业保安,保洁阿姨,刚刚赶来排队的,维持秩序的,拖家带口来咨询的,散步的,坐轮椅的,遛狗的,以及飞来飞去的每一个儿童,全从我身前过。
我身前的缺口成了整个队伍里最繁忙的港口。
我费力争取来的社交空间变成了大家的公共空间。
他们很理所当然地从我身前走,他们挤着我,靠着我,摩擦着我,好像我是个门框。有一刻我开始质疑自己: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也应该靠上去,把这个港口关掉?一位老阿姨好像看出我的心思,一步站到我身前,毫不客气地拿胳膊肘顶着我的肚皮——就像用手按着电梯开门键——然后招呼她那帮拖拖拉拉的儿女: “快点快点,从这里穿过去!”
我成了他们的捷径。
孩子们也发现了我,立刻一片欢呼,“哇!这里有个洞!” “我们比比谁先滑过洞吧!”话音未了,嗖的一声,一个孩子从我身前飞过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嗖一声,又飞过去一个。
一个慢吞吞骑自行车的胖妞儿也发现了我,很快,这里成了她和队伍另一侧一个男孩的约会地点。他们一左一右,在我两侧下了车,胖妞儿一手扶着车把,像个优雅的小公主一手搭着舞伴,她说: “你知道吗?我的自行车最听我的了,我让它躺,它就躺,不信你看——躺!”她一松手,自行车倒在地上。
“那你让它起来,它会起来吗?”男孩很耿直地问。
“当然能啊——起来!起来!起……”胖妞儿弯腰训自行车,可是毕竟力气小,站的角度也不容易发力,所以努力了好几下才把自行车捞起来,但是她立刻宣布: “你看,它是不是起来了?”
胖妞儿每隔几秒钟就拿手快速抹一把两颊的碎发,看样子她已为这女性化的发式不堪其扰,不知道有一天,当她能自己做主时,会不会第一时间剪掉它。
虽然一步就能跨过去,但是胖妞儿和男孩坚持隔着我聊天,好像这样显得更浪漫一些。这期间,我不时跟着队伍往前挪动一下,所以这个缺口也在不断往前移动,他俩就推着自行车,也跟着往前挪,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聊了足有十分钟,他们的情话总算告一段落,“那么,十分钟以后,我们还在这里见面好吗?” “好!”他俩一约既定,各奔前程。
我想,我有义务继续保持住这个缺口,不然十分钟以后男孩女孩找不到对方,会伤心的。
队伍前方似乎有些骚乱,有人在大声争辩,有人从队伍中斜逸出来,很快又被收编进去,有人十万火急地从队伍前方跑到后面,脚步声惊人。队伍一度停滞,突然又快速行进,突然又停下。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骚乱被一节一节地传导下来,逐渐减弱和变形。据说,在拿破仑年代,由于行军队伍过长,队首和队尾经历的甚至不是同一场战争。
“好像是……”
“不是吧……”
“你们看群里……”
“群里消息也不准确吧,发消息的人也不在队伍前面……”
“那谁排在前面?有人知道谁排在最前面吗?”
谁也不敢说自己排在前面,每个人的前面都有无数人。
最终没有任何共识和结论,只有猜测以及对上一个猜测的迅速否定。回头一看,距离当初刚加入队伍时的位置已经很远,但是队伍仍旧无始无终,不知排到何时。
十分钟过去了,好多个十分钟过去了,胖妞儿还没回来。我有点想她,想听她奶声奶气的说话声。我暗暗决定,再给她一个十分钟,如果她还不回来,我就关掉这扇门。
骚乱,猜疑,漫长和不确定的等待加重了我的不安,真想快点离开这里,回到房间,继续逗弄我的扫地机器人。
胖妞儿再没回来,那些飞来飞去的孩子们也不见了,各种闲杂人等消失了。他们应该都被缴了械,然后收编进了队伍。或早或晚,我们总会被收编进一个队伍,既然这样,还不如早点收编进去,谋一个好的名次——大家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加入的吧。
缓慢的蠕动比大步流星更消耗。尽管有些不雅,我还是不断地蹲下来,以缓解腿部的酸痛。排我后面的那人也不再执着于骑在我后背上了,他掉到了地上,整个人都散了,肩膀耷拉着,胳膊似乎长了许多,眼镜歪斜,镜片上一层雾。排我前面的人,则仍是一个陌生的后背,我从没见过他的脸。另外,不知不觉中,我和前排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已经没办法充当过道了。
一股力量推动着我,也禁锢着我,让我以略高于队伍平均时速的速度前进。不知道我该顺从还是对抗这股力量,或者说,对抗的话能对抗多久。我是社恐患者,不想加入他们,我想多少和他们有所区别。
又一阵骚乱从前面传导过来,这一次的主题很明确:根据目前队伍的走向,再过二十到三十分钟,我们将到达车库三号出口——那正是我们这一批人加入队伍的地方,这意味着我们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怎么回事?人已经多到要绕圈了吗?
前面走过来一个闲人,唯一没被收进队伍中的人。我见过这个人,好几次,在小区还有附近的野地里。我不知道TA是男是女,但是我认识TA,TA戴着飞行眼镜,全副武装,总是在玩无人机——TA整个脸被遮得严严实实,但是我认识TA,这个无脸人是整个小区里我唯一认识的人。
都这种时候了,还玩无人机。为什么不加入我们?
我不知道怎么了,也许太好奇了,原本心里的疑问,竟然被我问出了口。而TA竟然回答了我。不过我仍然不知道TA是男是女,TA的声音经过了变声处理,像我的扫地机器人,是无性别的。
“因为我在空中以第一人称视角看到了整个队伍的形状啊。”TA说。
整个队伍的形状是什么?
“是个圆啊。”
TA像盲人一样走了。只有耳朵露在外面。我认识TA的耳朵。
我曾是这个圆里唯一的缺口啊,我曾有机会带领身后的弧线,走向另一个方向的,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这样想的时候,我和前排那个陌生后背的距离已无限趋近于零,我们已无限趋近于一个完美的圆。
大黄是人演的吗?
四楼在打孩子。每天换一个打。昨天是一个女孩哭,前天是一个男孩哭,今天则是一个婴儿,不辨男女,哭声却最嘹亮,最无保留。时间久了,我能精确分辨出哪个声音来自哪家,不会错,C402至少养了三个娃。
D301在唱歌,一惊一乍的,有时许久听不太到,但是旋律还在心里走,突然一嗓子,果然,还在调上,听得人上头。也许是两人在合唱吧,我猜,一个霸道,一个怯生生的,楼底下的人听来,就好像只有一个声音在唱。
我在楼底下值班,每天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漫长的九小时,其实并没有太多事做,分配给我的任务是 “劝阻出门的人”,然而这些天下来,并没有什么人需要劝阻,莫说家门,大家连窗户都不怎么开。
偶尔从窗户里传出一些声音,便成了我唯一的消遣。
物业给准备了一把藤椅,从会所搬来的,四四方方的,初坐很友好,坐久了,身体好像被叠成一块一块的,再起身,人就有点不成形。第二天起,我从家里带了一把户外折叠帆布懒人椅,太阳底下撑开,躺上去,墨镜戴上,就有点度假的感觉了。
这样横在楼门口,有点一夫当关的意思,邻居们即使想出门,看到我这样,估计也就放弃了。
“大黄!大黄!”二楼阳台上,一个男孩突然大喊, “妈妈,我看到大黄了!”
妈妈来到阳台,头压在男孩肩膀上, “那是对面楼的志愿者叔叔,来,向叔叔问好。”
我也向他们摆摆手,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志愿者都穿一身黄,从头到脚,大伙儿都亲切地管我们叫大黄,有点像叫狗。 “哇!大黄向我招手了!”男孩说, “妈妈,大黄是人演的吗?”
我没听到妈妈的回答,男孩大概还想说什么,嘴被捂住了。母子俩进了房间。
据说迪士尼的人偶扮演者都要经过专业训练,要用符合角色性格的方式,应对游客的各种奇葩要求,不能出戏,不能让游客意识到人偶是人。我不行,临时上岗,演技不够,我演得太像人了。
书送到了,我取了十五本,准备分发。书装在盒子里,看不到内容,属于盲盒,大家随机抽取,要求独立阅读,一星期后交读书报告。我负责的C7号楼总共五层十户,其中六户入住,总计十五人。我留下自己的一盒,其余的放进电梯,然后在C7号楼的群里留言:“各位邻居,书到了,请打开电梯,按家里人数取书,然后手持书拍照发到咱们群里,我拼图后上报。”电梯双向开门,业主只能打开自己这个方向的门,相当于一梯一户,互相不会接触,所以我们一般都用这种方式发书。
很快,我听到电梯启动的声音。群里面,邻居相继回复收到。再打开电梯,里面已经空了。
上报好照片,我坐回躺椅,开始看书。这一周我抽到的是一个叫芥川龙之介的日本作家写的小说。我把胳膊肘放在扶手上,小说架在天上,以蓝天白云为背景。看着看着,注意力就被蓝天白云吸引了去。书应该是在没有蓝天白云的时候才看的吧,有了蓝天白云,还看什么书?
这个季节的南方,背阴处有些阴冷,阳光下立刻暖烘烘的。我躺在两座楼中间,像躺在一条温暖的河谷。最近这段时间,人群退去,植物和昆虫站出来,得寸进尺,勃勃生长。
胶囊也送到了,每人每天一粒,总共七天,105粒。有鱼香肉丝的,有虾仁跑蛋的,有红烧狮子头的,一粒下肚,一天不饿,饱得惟妙惟肖的。老办法,留下自己的,其余的放进电梯里。电梯已经变成我们的超大号投递柜了。
志愿者群里,大家都在通报情况, “11号楼一切正常” “25号楼未见异常”……一架飞机飞过上空,我看到的时候,飞机已在空中拖出长长的白线,像船在蓝色的水面犁出白浆。那白浆从前排楼C501的阳台,拖到后排楼D502的厨房,足有几十公里长。仔细看,白浆刚出来时是细细的两股,拖得久了,慢慢融为一体,继而扩散开来,被周边白云吸收。最近一段时间,连飞机都不肯降落在这个城市了,远远地越过去,将沿路释放的白烟也收走。 “7号楼发现一架飞机。”我向群里汇报。
几只猫从绿化带钻出来,列队站在我身前三四米的地方,为首的一只棕白相间,体格巨大,应该是这一带的猫王。猫王前爪紧绷,眯着眼看我,好像在等我一句答复, “人类还回来吗?还是就此退回洞穴,把地球让给我们?”它好像在问。
一只蜜蜂围着我嗡嗡转,我猜它把我当成一根超级大胡萝卜了。我没有赶它,就让它转,暗暗希望它多转一会儿,给我制造点动静。它转了几圈,发现并无可图,就飞回花丛中。我被蜜蜂讨厌了,我想。
小区里的花都开了,红的,黄的,白的。真惭愧,一个也叫不上名字,平时我很少关注它们,现在它们都开到我头上来了,我一天天被它们簇拥着,感觉很不好意思,好像一个异乡人,语言不通,水土不服,还死乞白赖地不肯走。
我站起来,围着C7号楼兜几圈,看看有没有什么情况——多半没有,那就当运动了。我习惯每天走个五千步,但是在客厅里走五千步,真的会走到吐,不如趁现在值班时间多走走。
走的时候,我顺路拍了一些绿叶和花朵,是时候好好认识一下小区的植物尤其是野菜了。之前有人往业主群里发了照片,说从绿化带里发现了一种绿色细长茎、头顶黄色碎花的植物,经测试可食用,清炒、蒜蓉、凉拌、沙拉皆可,无毒无副作用,味道感人。我当时还截了图,但是一直没有真正行动,现在,我想也许可以利用职务之便试试运气——然而一株也没发现,只看到一些小土坑,可能已经被挖光了。
远处,大概在五期的小花园附近,倒像是有一个人影,穿着居家便装,行色匆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这是不对的。我赶紧掏出手机,快速相机模式却一直划不出来,等我终于打开相机,那人又离我更远了一些。我拉到十倍变焦,匆忙拍下一张背影,发到志愿者群里, “发现有人走动,没穿大黄!”
群主立刻回我: “吼他!吼回去!”
我回: “太远了,听不到,拍照都拍不清。”
刚发送,群主消息又到了,其他几位大黄也发来消息: “人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你拍的啥?”
我点开我发的那张图看,分辨率太低,所谓人影,基本就是一团色块,花花绿绿的,像动物的保护色,刚好与背景植物融为一体,我也只能凭记忆大致分辨出一个人的轮廓。我抬头看,远处,五期花园,层层叠叠,花叶繁茂,并没有一个活物。
我到相册翻出原图,放大,长按,花叶深处,那团色块隐隐动起来,分明是人,但是我没办法发动图给他们。
“大家提高警惕吧,”群主说, “五期的大黄们辛苦一下,到花园附近转转看,发现人立刻劝返。”又说, “请大家看清楚再上报,尤其要拍下照片,避免制造不必要的恐慌。”
我围着C7号楼又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就回到躺椅上。树影又往东移了一块地砖的距离,天依然蓝,云层大规模驶向远方,C502阳台上的灯忘记关了——白天阳台上亮灯,不容易被发现,但楼底下的人却看得分明。这是我也经常犯的错,我犹豫要不要提醒一下C502,想来想去,最终没有。
“我也看到了!”志愿者群里又来语音消息,是六期G31号楼大黄,TA头像是个男人,声音却是女人, “胆子真肥啊,都没穿大黄!”照片随后发来,点开来,花木交错,美不胜收,然而还是看不到人。
“咦?居然没拍到,眼睁睁被他溜走了,”大黄G31说, “只看到背影,勉强算一男的,墨绿外套,衣服穿得层层叠叠,牛仔裤脏得来,快不能打弯了,我吼他,他应该听到了,三步两步就走没了。”
“所有大黄,”群主发命令, “都动起来,四处看看,牢牢看好自己负责的楼,同时兼顾一下对面楼的后门,不要放过任何一个人。”
业主大群里,很快也有一则公告发出来:“现发现一名擅自出门者,男性,暂时不知道是谁,请各位业主清点一下家里人数好吗?”马上有人回复: “照片发上来,曝光!” “谁家男人,赶紧领回去!”
我刚点了已完成,又一则公告发来: “请值班大黄马上统计一下各自楼的居家人数,确定所有人足不出户!”
数字很快汇总上去,结果是一个不少,都在家呢。大群里面也没人认领,没人挂失。“我爸,我妈,大主,小主,老公,我,都在,我来回数了好几遍了。” “不用清点,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刚看了,我在。”不断有人发来调侃的话,后面跟一串又哭又笑脸。
“灵异了,”大黄J89在小群里说, “刚和保安确认过,也没有人进小区,怎么会凭空多出来一个人?”另一个大黄回复: “细思极恐。”然后便是 “细思极恐+1” “细思极恐+2” “细思极恐+3”……
小群里很快发出公告: “这个人肯定还会出现,请大黄们准备好手机,随时准备拍照,一定要拍到他!”
值班这些天,总算有了点状况,而我可能是第一个发现这状况的人,想到这里竟有些兴奋。我从椅子上起来,提着手机,像猎人提着枪似的,前后又转了几圈,还爬到一楼花园的矮墙上,手搭凉棚张望了半天,心想明天下楼时可以把我的望远镜带上,这样就更像个猎人了……然而我再没有发现猎物。经过拱廊时,倒是和另一个大黄不期而遇,TA正举着手机四下里录像,镜头里突然出现我,吓了TA一跳。我俩互相摊摊手,又回到各自工位上。
我平时和邻居很少来往,加过几个业主的微信,到现在微信和人也对不上号。这次做志愿者,倒是认识了几个大黄,大黄看上去都胖胖的挺和气,但是大黄一脱掉,我们还是不认识。
大群里面又发出一则公告: “请各位业主再次确认家里没有少人,也请大家方便时透过窗子留意一下楼下,如果发现有人,请拍下照片发给本楼值班大黄……”
物业也派保安去车库、会所排查。同时,大群里面又有公告: “确认此人身份前,请大家不要对外透露,以免引起误解……”
一个多小时过去,没有新发现。
大黄们陆续回到工位。 “哪有什么人啊,各位大黄,我先躺平了,有事叫我。” “会不会是哪个大黄一时兴起,脱了大黄,小区里裸奔?” “不可能,要相信我们的大黄……”
手机响了,群主打来的,我接起来, “你好,这几天辛苦了,是这样,今天你和六期G31的志愿者共同反映的那个问题啊,我刚才和G31联系了,哈哈,她承认了,她其实没看到人,可能一时眼花,也可能太想有点贡献了,哈哈哈,我其实理解,都是好意……”
“可是我确实看到了,我手机上有动图,我可以给你看动图。”
“……都是负责任的表现,值得表扬,至于动图不动图的,不重要,毕竟离那么远,风吹草动,拍下来,可不就是动图吗?但是,如果因为我们一个不确切的说法,导致别人对我们有看法,那我们可真是负不起这个责任,啊?你说呢?”
我没再说话。
很快,大群里发出一则公告: “查清楚了,虚惊一场,是一位值班的大黄肠炎犯了,急着回家上厕所,所以脱了大黄衣服,下不为例。”群里一片宽容的回复, “理解理解,大黄们辛苦了!”
群里继而发布了新一轮志愿者招募信息,说这一轮志愿者太辛苦了,明天起,希望新志愿者将他们替换下来,让他们休息一下。许多业主踊跃报名。
我在群通讯录中找到大黄G31,加她微信,然而她设置了群内禁止互加。
五点钟,夕阳把这片社区照得金灿灿的,楼群和植物都像在燃烧,气温却骤降下来,D302响起钢琴声,C202和C501则传出刀叉碰撞声,应该要举行胶囊吞服仪式了。我收拾好随身物品,准备回家。明天我可以好好睡个懒觉了。我按了电梯上行键,电梯门开,我走进去,对面门刚关上,一个人影闪出去——我浑身打个激灵,按开对面门追出去。
人不知去向。防火门开了一条缝。因为一楼没人入住,防火门一直没锁。我推开防火门,还是没人。眼前三个选择:车库、后门、电梯间,三者必居其一。我稍一犹豫的工夫,听到电梯开门声,我冲到电梯间,门刚关上,我按开门键,门刚打开一道缝,我就看到了他。 “一男的,墨绿外套,衣服穿得层层叠叠,牛仔裤脏得来,快不能打弯了。”大黄G31对他的描述堪称精准,然而在我刚看到他的一瞬,对面门已打开,他又逃了。难道我们要这样无限循环下去吗?不能,这一次我不会在三选一中犹豫了,我会直奔电梯间,直接按开门——可是他会按老路线逃吗?如果会,我为什么不直接到对面电梯门口等他?如果不会……或者我为什么不干脆先大喊一声 “站住”?“站住!”我大喊一声。
他真的站住了,隔着防火门,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停了,我过去推防火门,与此同时防火门被他死死顶住,我只来得及把手中折叠椅的一只金属脚插进门缝,门就再也推不动了。
我稍微盘算了一下:两扇防火门很近,如果我现在绕到另一侧防火门,那他早就轻松把另一扇门顶上了,我连塞椅子脚的机会都没有。他大概也想了,如果他现在弃门而逃,继续循环,那么不出三圈我就能抓住他。我们决定暂时维持目前的局面。
隔着一道门,我们开始了对话。
“你是哪一家的?跑什么跑!”
“不准出门你不知道吗?大黄也不穿!”
他一直不说话,但我能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事实上我也在喘。我想这样对喘下去对谁都不好,毕竟这扇门只能防火。 “都是邻居,我也不会拿你怎么样,赶紧回家就行了。”我缓和了语气, “我也要下班了。”
顶门的力量稍轻了一些,我不知道这时候是不是可以乘虚而入,但我没有,他那么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脸,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们不妨就这么友好地顶着吧,毕竟我的主要目的不是抓人,而且我也下班了, “来吧,说说吧,你到底什么人?”
“我什么人都不是。”他终于说话了,不过等于没说。
“你是几号楼的?”
“我哪个楼也不是。”
“能不能好好说话?”
他又不说话了,显然有些气愤。
“要不这样,我现在也没兴趣知道你是谁,住几零几,我已经卸任了,咱们撞破不说破,还是好邻居,我现在要回家了,你要愿意顶呢,你就再顶会儿,不顶呢就赶紧回家去。”我把椅子腿抽出来,准备走。
“但是我一直住在这里。”他突然说话。
“那要不咱加个微信,我拉你到业主群里?”
“我不是业主,但我一直住这里,很久以前就住这里,这个小区还没建好时我就住这里。”
“那你到底住哪里?车库?”
“没人的地方,我都住过,每一栋楼,每一个没入住的房子,我都住过。”
“没有业主卡,你连电梯都用不了,只能进车库,怎么可能进到别人家里?”
“你们有房住的人,根本不会去研究,所以也想象不到打开别人家的门究竟有多容易。”
“……就没人发现你?”
“有人的时候我不出来。”
“有多少像你这样的人?”
“有多少你们,就有多少我们。”
“那干嘛现在出来了?”
“我饿……我没吃的了。”
他语气一下虚弱了,连那道防火门都好像变得松软了。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不管怎么样,他最后一句话像是真的。我听过饥饿的人和富足的人说话,他们谁都没办法冒充谁。
我最后对他说: “别的我也帮不上,手上东西留点给你吧,等一下我走了,你开门就能看到几个胶囊,有肉末粉丝的,有蒜蓉茄子的,有咕噜肉的,一天一粒,别撑着。还有,最重要的,我反正也不做了,我把我身上这身大黄脱给你,我们存量也不多,你省着点穿,下次出来,就扮成大黄出来,目前看,扮成大黄,就没人管你是谁,家住几零几了。”
我一身轻松,只带着书和我最心爱的户外折叠帆布懒人椅回了家。
不过,短时间内我应该没有机会去户外用它了。明天起,我又要每天在客厅走五千步,走到吐。唯一区别是,从前我总是大踏步地走,因为我家楼下还没入住。明天起我要换双软底鞋,走得轻一点,低调一点,像芥川的小说里写的, “我害怕精神抖擞的皮鞋声会影响他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