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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湟河旁的小木屋(短篇小说)

2023-04-06马翔

椰城 2023年2期
关键词:马明姐夫姐姐

◎马翔

1

我和姐姐第一天进湟水城,原本一路晴朗的天空忽然变得阴沉,随后而起的飓风刮起了一场沙尘暴,顿时天暗了下来。我揉着进了沙子的眼睛,依偎在姐姐右肩,徐徐前进。

“姐,城里一点都不好。”我向姐姐抱怨着。

我看见姐姐的嘴巴在嘟囔,但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风暴一直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以后才停,我跟着姐姐跨过了城门,开始大步前进。

我们要去母亲事先说好的一家宾馆打工,那家店的老板是我们老乡。这是我第一次进城,善变的天气给我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和姐姐走过车水马龙的街市,一直走到城中村的边界,一栋五层的楼房映入眼帘,姐姐说这就是我们要去的宾馆。过去姐姐进城办事的时候就在这里借宿,我看着门口墙壁上二十四孝图的浮雕脱口而出:“城里果然金碧辉煌啊。”

姐姐告诉宾馆吧台的服务员我们这次的来由,服务员告诉我们需要和经理核实一下,便大声对楼上喊:“把经理叫一下!”过了一会儿,一个额头略微隆起,穿着黑衣服的中年女子下来,她和我们简单核实后,就对我姐说:“你妹妹和你只能留下一个。”姐姐回复道“我妹妹不小了,她17了,看着憨,马上成年了。”经理告诉我们这几月酒店业绩一般,实在收不了那么多人。其实这个时候我做好了独自回家的心理准备,我对姐姐说:“没事姐,就当我送你了。”

“没事的,经理,妹妹和我搭活,她不要工资,晚上和我睡一张床就行了,你就当助人为乐了。”姐姐说罢,用眼神犀利地瞥了我一眼。经理若有所思后接受了姐姐的建议,我们被领去了员工宿舍。

“穿上这件衬衣我们就是城里人了!”我很激动,姐姐很平静地在换衣服。

“等我们干上一段时间,我再去争取你的工资,先有个落足的地方就好啦!”

当天下午我们就开始了工作,把装着床单被套的小车子推进客人离开的房间,撤下被套、床单,换上新的床单被套,然后倒掉垃圾,清理干净卫生间,摆上牙具、水杯,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这点活对于农村来的我们简单又轻松,第一天干工作就比其他服务员快很多。下午两点半的时候我们就把负责的楼层所有房间都清理了一遍,按照老师傅的嘱咐,一般干完是下午四点,完工就可以休息一个小时到五点下班。姐姐说我们新来的闲着不好,于是姐姐去了楼上帮忙,我把布草送到楼下洗衣服的地方,一天下来我们的职责分明,大家也对我们有了一致的好评。

这样的日子仅仅维系了三天就结束了。那天,我从洗衣房回到楼层准备继续运布草的时候,我听见经理大声喊着“你最好把东西交出来!”紧接着我看见经理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袖,周围都是围观的客人和服务员。姐姐双脚只有脚尖挨着地面,白嫩的肚皮漏了出来。我把刚洗好的布草丢在了地上,朝着经理飞奔过去。姐姐紧紧抱住我,在耳边告诉我“别冲动!”

“怎么还打人了,我东西丢了你们找到给我,找不到就赔,就这么简单。”一个带着金项链的男人气势汹汹地说着。

他就是在我和姐姐负责的楼层弄丢了东西,经理一口咬定是我姐姐捡走或偷走了。闹剧的结束是丢东西的人在车座缝隙找到了丢失的东西,我很气愤打算去找那两个客人理论。

姐姐拉住我的衣袖说:“收拾一下行李,我们走。”

2

我和姐姐进城不到一周便又踏上了漂泊的路。这一次是真正的漂泊,就像湟水河里的木枝,无依无靠,漫无目的。姐姐脸色依旧红润,她的淡定让我心里沉静了很多。

我们尽量去市中心热闹一点的地方,那些地方总会有店铺缺人的。这一回漫步时,我才看清这座城市是夹在两山之间朝两侧蔓延的,山上覆盖着茂密的植被。这让我想起家乡甘都的山都是赤土,不长树也不长草,荒凉而又贫困。

“姐姐你看那山好秀丽啊!”姐姐也被山迷住了,我们有说有笑。殊不知日后,这座山上拔地而起的小木屋成为姐姐最终的归宿。

我们来到了一家餐厅,这是一间两层楼高的餐厅,门口贴着毛笔字:本店招收大量服务员。我和姐姐进去的时候正是下午,客人稀稀疏疏,店员们躺着、趴着,一副清闲的模样。

“请问这里还收人吗?”姐姐对着一个睡着的带着高帽的男人说。

“收!管吃还管住!”前台一个年轻男人冲我们吆喝着。

“我们这里有两个人,您看方便……”

“两个人好啊,刚好就不招人了。”

这个大方又好说话的老板很年轻,站起时腰杆挺得直直的。完全没有年轻老板那种纨绔的样子,和我们之前遇到的那名经理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带着回族的白帽子和我病逝的父亲一样高。

我从事的第二份工作更轻松了,我和姐姐收拾碗盘,然后把桌子擦干净,洗碗有专门的洗碗工。我和姐姐被老板分配在二楼,当天晚上我又一次被老板的贴心打动。他特地告诉我和姐姐:“宿舍都是高低床,八人一间,特地安排了有两个挨着的空缺给你和妹妹。”

这里一天最忙的时候是中午和晚上,中午那些工地的工人和学生一拥而入,每层楼四个人都忙不过来,走廊里人来人往。到了晚上,逛街的人们是断断续续来点餐的,不会太过集中,一直到凌晨两点还有人陆续赶来。老板马明为了不让员工太疲惫,早上十点才让到岗上班,不备早餐。每天下午的时候,我和姐姐在二楼椅子上趴着睡觉。那个时候我与窗外那座大山经常对视,茂密的丛林显露生机勃勃,夜里亮着的灯说明山上有人家,勾起我无数联想。

这家富有生机的饭店成为我们的新家了,我和姐姐过得很惬意。马明对我们的工作也很满意,经常表扬我们,尤其是对我姐姐的工作赞不绝口。

一天上午,没什么客人,我们在大扫除,男人们负责抬桌椅板凳、倒垃圾的重活,我们几个姑娘负责清洗看得见、摸得着的所有东西。对于擦玻璃这个最麻烦的事情所有人一拖再拖,老板再三提醒“上面的玻璃脏得和地板一样了!”我们还是没办法,工龄最高的乔姐说:“上面够起来多难,摔了咋办啊,再说了那么高也没人看,用水盆泼泼就好了。”于是半个月里干净的地方一直很干净,脏的那几块顶楼的玻璃越来越脏,成为饭店藏污纳垢的地方。

次日清晨,老板让所有人都到楼下后院集合,我带着惺松的眼神过去了。老板说:“大家发现今天饭店有什么变化吗?”我们目目相对,没说出什么建设性的想法。老板脸上洋溢着喜悦说:“我们饭店所有的玻璃都擦得和镜子一样亮!”这时我才发现饭店的玻璃像是消失了一样透明。原来乔姐和老板说了那翻话后,老板心里过意不去,当天晚上亲自踩着桌子去擦,姐姐去取放在前台柜子里的发束,看到马明站在桌子上垫着脚尖气喘吁吁地擦玻璃,于是姐姐和老板一起拾掇了这些侥幸逃脱了一次次大扫除的污垢。第二天是个大晴天,白云在窗台玻璃上懒洋洋地漂了过去,好像所有的玻璃都消失不见了一样透亮。

“这是我们苗英同志的劳动成果!”老板手指着我姐姐说,我在旁边激动地鼓起了掌。所有人都在低语“真了不起”“擦得真亮”。

“各位”,老板清了一下嗓子,“你们之前给我说种种困难,英子一个人就克服了,可见只要想做还是能做好的嘛,希望大家向苗英学习!”说罢,我们男男女女鼓起了掌,姐姐红了半边脸向大家点头。我看到只有乔姐黑着脸,举着合上的手没有鼓掌。

这之后我们在饭店生活得更加滋润了,所有人都认识了我们,干活的时候那些扛面袋揉面的男孩子们也来帮我们。有老板给小费赞赏我姐,我自己工作也鼓足了劲,擦桌子的时候使出所有力气,仿佛要给桌子脱层皮。

然而这样的日子仅仅维持了一周,之后就出了一件大事。事情的起因是乔姐弄丢了自己的手环,一大早就扯着嗓子喊:“我的嫁妆手环不见了!纯玉的!”所有人都在帮她找手环,找来找去,手环居然在姐姐的柜子里。紧接着乔姐一口咬定就是我姐姐偷走了她的手环,还说:“难怪你们这些村姑一天天贼眉鼠眼不干正事。”那时候几乎所有人对我和姐姐投来了异样的眼光,我浑身难受。我和姐姐极力辩解:“我们压根就没见过你的什么手环,再说了我哪有时间去盯着你的手环。”我心想,不是吧,又是这种事情。

正当屋里一片乱糟糟的时候,马明挺着直直的身板站了出来。

“乔姐,你这手环什么时候丢的?”

“昨晚就没见着了,我以为落在饭馆了,今天以来发现……”

“那我觉得你是冤枉好人了!”老板说的时候面无表情,神情肃穆。

“其实……”老板接着说,“英子这段时间一直和我在一起,除了在二楼的工作我不全晓得,她所有事情我都知道,至少这个柜台有些日子没有来了。”

“老板你怎么不分是非了,我的手环在她柜子里面!那她总不能不用柜子了吧!”乔姐急得直跺脚。

“还真不用了!你见过她在这小柜子里放过任何东西吗?”

乔姐想了想后说:“那她东西……”

“苗英是我的对象!她的东西都在我包里,我帮她拿给她看着,比这破柜子方便多了!”

至此,一个大秘密浮出水面。我想起前不久姐姐和马明出去买物资,回来的时候姐姐头上带着新的发束,紫色的,像是蝴蝶在发梢翩翩起舞。原来姐姐和老板相爱已经有好几天了,我不能接受的是姐姐没有告诉我。

“乔姐,一定是你不小心放错柜子了,然后工作一忙就忘了,找不到了一着急就误会了。”老板斩钉截铁地说道。

“对对对,肯定是这样!”乔姐说着拉住我和姐姐的手说:“都是误会,我向你们道歉,别往心里去。”

至此这件事情就过去了,第二天开始乔姐再也没有来上班,我们一如既然地工作。后来我才想明白,老板算是给乔姐留足了颜面。

之后人们再提到乔姐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她那张黑脸瞅人的表情而瑟瑟发抖。

3

姐姐和马明的恋爱公开后,给我带来很多苦恼,姐姐很少再陪在我的身边,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奈何昼长夜短,晚上回到宿舍我第一件事就是呼呼大睡,而她总是回来得比我晚。

一天我终于逮着机会,问起他俩的事情。

“姐,妈叫我们出来挣钱,你连安家的地方都找好了啊?”我一脸不屑地说。

“你懂什么?你太小了,等你到姐这个年龄你就懂了。”

“那他真的爱你吗?”

“爱啊!他真的对我很好,我觉得他是个很成熟的好男人。他还说,要去看咱妈呢!”

马明去看母亲的时候因为店里人手问题,我留在店里。我只听姐说姐夫带着姐姐去乡下时,把我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自己却穿得很朴素却整洁,手里提着半只羊和两箱牛奶。我那在别人院里做长工的老妈还以为是来找院主人的,后来得知是找我妈,庭院主人的脸上顿时失色。

姐姐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凌晨两点了,马明也陪在身边。我一直在宿舍楼道的椅子上看书等他们,等不住就睡着了。我是被姐姐摇醒的,姐姐脸上画着淡妆,穿着长裙,看起来既成熟又端庄。

“姐,你回来啦!”我转头看到姐姐身后的马明,“马老板……姐夫也回来啦?”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姐夫”,我们三个都红了脸。马明走过来摸了我的头,然后说:“慧慧,你真是个好妹妹,我俩给你带了好吃的。”

那天借助月亮和走廊的暗灯,我们三个人吃了一顿烧鸡,那只鸡是妈妈烤的,特地带给我的。我开心极了,不经意就把马明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一样信任,一样依赖。此刻就像是在自己的田里,一家人围坐在月下,吃着自家养大的土鸡,光阴从我们的谈吐间流逝,一切都那样迷人有韵味。

“苗慧”,姐夫念着我的名字突然直起来脊背,我也坐端了,姐姐看着我傻笑了起来。“苗慧,我和你姐姐……要结婚了!”我手里的鸡翅突然掉在了地上,并不是对这个事情有多震惊,而是我早就把马明当成了姐夫。是的,我突然理解了姐姐,我见过的男人里,没有比他更能与我姐姐般配的人了。

马明先去看了我妈,然后再带着我的姐姐去了他老家。他家有两处地址,一个是城内,一个是离这里三十公里外的县城。县城是马明祖屋所在的位置,他父亲常住在县城。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我们三人乘坐的大巴开出了热闹的城市,又路过了荒无人烟的路段进入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县城。我们中途又换车,兜兜转转地来到姐夫家。那是一座四合院,院子里非常宽敞,植被略有些稀疏,那扇又高又大的绿色的铁门引人瞩目。我们走进院子,率先见到了在院子里干活的年轻人,随后马明的父亲出门相接。他父亲蓄着的胡子有些蓬松,头略偏,驮着脊背,眼神和马明一样犀利。他把我们安顿在西房,单独引马明去东房见他。

我还没有喝第二杯茶的时候,马明出来了,红着脸让我们跟他回去。我和姐姐四目相对,只好向马明的父亲和其他家人告别,匆匆离去。

回去的路上,马明和我们讲述了东房内发生的事情:“我父亲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早就给我说好了亲。那个女的我知道,喜欢不来,也不会喜欢。和你差了十万八千里……”东房里,只留下他父亲一个人脸色发黑。马明的爸爸是一名老干部,荣誉感极强,给马明说的亲也不算等闲之辈。他爸千算万算万万没有想到,中途会有姐姐的出现吧。也不知道父子两人当时争吵得多么激烈,马明一直说“我把那个破饭店给他经营了这么久,今天起我和他也就两清了”这样的狠话。我和姐姐安慰马明:“没事的,你再好好沟通一下。”姐夫才进一步告诉我们实情:“没用了,他已经答应那家人了,也就是说,现在我和他互相把彼此推到了不仁不义之地!”

“没事,你就去和她奔赴你的人生大事吧。”话说到这里,姐姐把头靠到我的肩膀。

“不可能,那个家本来就不熟,我宁愿去隔壁县挖煤也不会再回去了!”

姐夫这话成功地把我们逗笑了,姐姐笑时几滴泪花从我的眼前闪过,晶莹又苦楚,落在我腿上。

我们进城的时候赶上了火烧云,云层就像柳絮一样被点燃后迅速燃烧,透过车窗把霞光留在我们三人的脸上。很快,夜幕降临,我们回到了饭店。这时候饭店里的员工都走出来,脸上带着笑,后厨的王师傅率先问候了我们:“老板,老板娘,你们回来啦?”和面的赵哥和服务员姐姐们都笑得前仰后翻。

“婚礼定在啥时候了?带不带我们玩啊?”一楼的服务员韩梅问的时候,他们的笑声还没有停。我也被这欢快的气氛感染了,姐姐羞红着脸低着头,倒是马明格外镇定。

“我们啊……这周末就结婚。”马明对所有人宣布,“不过,我们还没有选好地方。”

“要是不嫌弃的话,我们屋里可以容下诸位。”隔壁来凑热闹的烤肉店的老板说道。马明握住烤肉店老板的手道了声谢。

“诸位,感谢大家抬爱,我们两个结婚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我们遇到了一些麻烦。我们需要找的地方不仅是结婚的地方,也是日后可以居住的地方,而今天我也是最后一次当你们的老板……马明今天谢谢大家的照顾了!”马明抱起拳头向大家致谢。

正当我被马明和周围邻里的言行感动时,我听到姐姐在啜泣。

“我有办法!”一个熟悉却对不上号的声音传了进来。我一看,是乔姐!

“我出嫁前在北山坡那上有间房子,一直空着呢!”乔姐说。

4

姐姐和马明住进了乔姐的家,这是一间小木屋,建得还算大气,有两间屋子都有炕。只是篱笆尽毁,屋旁杂草丛生,个别木块已经朽坏。从这里下山,有个村庄叫作“联合村”,属于城中村,乔姐也被划分到这个村里。这里视野辽阔,看得到流湟河款款流动,山下的城市忙碌的景象,绿树成荫的景象。唯一的缺点是离市区有点远,好在山上有很平整的路。

马明付给了乔姐一笔钱,乔姐坚决不收,马明坚决要给,最后乔姐收下了才作罢。马明说欠了人情日后再不好还了。

之后,马明开始计划对木屋进行修缮,他觉得围墙要用砖瓦垒才坚实,木材倒不用太多,屋面刷漆就好了。对木屋改造的时候,王二师傅和赵哥也来帮忙。他俩还说马明走后,马明的父亲亲自接管饭店,老爷子脾气火爆,眼里容不下沙子,不少年龄大一些的职工都走了。那些天,我和姐姐给木屋刷漆,王二开了货车去拉砖,赵哥在卸货,马明在垒砖。把砖垒好后,再抹一层水泥然后一直垒。我们在收拾自己的小屋子,夕阳照在一面刚刚砌好的半截墙壁上,我们都擦了擦汗水望向了更远处的河流。时间仿佛定格在那一刻,夕阳照亮了人间。

一周后,小木屋竣工了。姐夫对这面墙十分满意,姐姐已经在院子里种下了核桃树和樱桃树,还有一些蔬菜瓜果。这个房子恢复了生机,木屋外围用木漆喷洒过后,这个木屋像是一个崭新的、温馨的家。姐夫却说:“就差门了!装了门就可以当新房了!”姐夫告诉我,三天内他就会把门装上。

第三天我果然看到一扇绿色的大门被运了上来,只是那扇门有些眼熟。我思忖时,姐夫说:“我把我家老爷子的大门拆过来了!”原来姐夫修大门时没有钱了,去家里要,老爷子死活不给钱,说:“你不是搬出去了吗,你死活又与我何干?”随后姐夫说:“我不来和你吵,我现在就缺一扇门,要么你给我买,要么我自己去买,但是你要把钱给我。”这个时候老爷子黑着脸说:“门啊?有啊,你有本事就把我们祖传的房子的这扇绿门拆了去!”

门装上的时候,就像是残月变圆了一样,这间屋子就完整了。

如此一来,流湟河旁的小木屋就诞生了。它立于一座不高的小山,面向夕阳的光,空气鲜美,山顶的翠竹打碎夕阳,斑驳了一山的光阴。静默时,河流发出清脆的声响。姐姐种下的菜叶探出头来,与我们在风中一起晃动。

在姐夫装好门的一周后,我们举办了一场简单但不失热闹的婚礼,我妈也来到了现场。这期间还出现了一个插曲,按照回族婚礼的习俗,婚姻双方的亲生父母应该出席婚礼,所以我、姐姐伙同马明及王二一行人去要求老爷子出面。一路喊着口号:“老爷,你儿媳来给你修门了!”谁知老爷子在院子里低头洒水浇花,头也不回一下地说:“给我修十个都没用!”老爷子因为马明拒绝联姻而颜面尽失,把这一切矛头都指向了自己的儿子。马明见状带着我们走了,父子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我看着老爷子家门口空着的门,便觉得他们俩赌气的个性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随后,婚姻就在老爷子的缺席下有条不紊地开展了。

在这样的小山村里举办婚礼真是稳赚不亏,婚席一切从简,连回门(回娘家认亲)这些步骤都省了。饭店的员工和我妈都给姐姐他们这一对新人封了红包。按照回族的婚礼,我们请到了考验新郎的见证者,也邀请了山上其他村庄的村民一起共进午餐。我们在山脚的小坡上点燃了炮竹,一连串炮仗炸裂声回响山谷各个角落,流入尘世,荡起一地尘埃,随后又传了回来。

婚礼上,姐姐穿着红色的婚纱,戴着母亲传给姐姐的玉环,从那一刻起姐姐与我有了某种距离。就像有个大家被围墙隔了一个小家出来一样。我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那天过后我和母亲回到了我们的家乡甘都,几年里我与姐姐只见了两次面。

在我和妈妈回到家乡的第二年春天,镇上传来喜讯说姐姐生了个健康的女孩子。按照习俗,我们应该带着厚礼去给姐夫一家贺喜,可那时候我和母亲给那些家中缺劳动力的阿婆们做田工,这样我们就能分到秋收的收入五分之一,并且包吃住。眼下正是耕种的时期,我告诉母亲我想去看看宝宝,母亲说我一个姑娘不要乱跑。那些天日暮时分我总是在幻想,幻想姐姐生下的孩子的模样,到底是姐姐的单眼皮?还是马明一样的大眼睛长睫毛?我每天都在想,我在田里看着那些探出头的麦苗就想起姐姐这个孩子,也不知道姐姐他们起好名字没有。

6月,那些麦田和我一样高的时候,我引着三只羊去河边。我在河里抓虾米,遇到那些怀里卷着一窝小虾的我都会放过,就在我用石头围住一条小鱼即将得手的时候,妈妈突然来喊我回家,我永远忘不掉母亲那天的呼喊,声音中夹着哭腔和焦急。

“英子在急诊室抢救!”母亲抱着我说。

5

下午三点左右,我和母亲赶到了城里。接待我们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男人,见面就说:“阿婆、妹子,英子没有大碍了。”他把我们带到省医院的病房里,马明守在姐姐旁边。姐姐像是在熟睡,戴着呼吸机。马明腰上缠着我的侄女。

马明向我们递过来两张凳子,迎接我们的男子告辞后,马明向我们描述了姐姐遭遇的事情:

那天天黑不久后,我给联合村的高家砌完墙领了工钱,回家的时候遇到了暴雨,便在高家避雨。可这雨却越下越大。这场雨的蹊跷之处就是下之前没有乌云,也没有雷鸣和闪电。在这倾盆大雨连下一个小时的时候,我心跳很急,高家老板说这是因为气压,让我留宿一晚再回去。就在这时,村口的喇叭发出刺耳的声音:“发洪水了!注意安全!”不一会儿,联合村里亮起闪烁的灯光,人声嘈杂。有的人在跑,有的人在喊救命。我顾不得高家人的劝阻,一个人往山上跑,路上突然冒出来很多荆棘刮得我浑身疼痛,我意识到跑错方向了,正要往另一边爬时被山上泄下来的洪水冲了下去,被合欢树绊着了,险些掉入流湟河。再站起来双腿发软,栽倒在了不知道的地方被人救下了。第二天解放军来救灾,我才打听到你姐姐,你姐姐从山坡上滚下来了啊,我们的娃命大,被山上为数不多的居民穆海买救下了。倒是你的姐姐,差一点就丧命了啊。

马明说着就又趴在姐姐的病床前哭了起来,我和母亲一边擦泪一边安慰姐夫。后来我从报纸上了解到了那场突如其来山洪。

这是青海省东部地区60多年来经历的最大的一场山洪,事故一共造成21人死亡,14人失踪,几乎占到了联合村总人口的一半。事故的起因正是那场大雨,特大暴雨持续时间长,使土壤超过了最大饱和度,山顶缺乏植被保护的水土流失,浑浊的江河气势汹涌地朝着无辜的村民们涌来,流湟河水位迅速上涨。

那天来迎接我们的人就是穆海买,姐夫说这个人一直对他们很冷漠,认为他们是“私奔的情侣”,甚至一度不让姐夫一家人从他们家门口走过。但洪水爆发后,恰恰是他救了我的姐姐和我的侄女。

在大水即将波涛汹涌、泥沙俱下前,穆海买负责疏散山上的村民。到姐姐家时,水势变大了,姐姐哄着孩子在等姐夫。穆海买一边让姐姐快下山,一边用锤子砸后墙,说是为了防止蓄水。在墙壁被砸出大大小小的洞后,果然有很多水从洞里淌出。穆海买见状也不打洞了,从我姐手中抱过孩子就向山下跑去,无奈天太黑地太滑,两人到半山腰大坡的时候山洪已经形成。姐姐在被洪水冲倒后再未起来,惨叫一声后滚下了山坡。穆海买找到姐姐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他就在背着我姐姐和孩子一直跑,跑到了城里灯明处他自己也晕倒了。

我很难想象他们在那一晚承受了什么,损失是如此惨重。更惨重的是,姐姐肚子里的二胎已经没了。我的姐夫马明,在这一夜经历了生与死。生命是如此不堪一击,一场暴雨就让半个村的人颠沛流离甚至失去生命。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马明的父亲在得知情况后也第一时间赶来。在灾难面前,他坦然接受了这个常年在外的浪子和他的妻女。我妈和马明的父亲第一次见面,马明的父亲就表态:只要他们能挺过来,后面的事情都好办。

老爷子卖掉了饭店,租掉了县城的房子,把城里的楼房拾掇了一下。姐姐醒来后,落下来很多病根,最明显的症状就是咳嗽,还有姐姐的手不能完全张开,一直在抖。医生说是一种慢性病,可以通过中药调理。

老爷子和母亲为他们重新搭建了新家,姐姐却说:“我想再去山上看看。”

山上的围墙全部被冲倒,散落在四处,木屋锈迹斑斑,像是被千万根铁丝刷过一样。姐姐说,这是他们第一个家,也是玥玥出生的地方。之后我们彻底与这间木屋告别了。只是在小木屋里,我看到姐姐依旧在与那座山对视。那座山上有她的青春和爱情。

母亲和我留在了城里,她在蛋糕店工作,我在饭店当服务员。这样我们就能经常见到姐姐了。姐姐的咳嗽日益严重,但她每日都洋溢着快乐。

两年后我嫁到了城里,嫁给了一个出租车司机,他很胖,但对我很好。姐姐也为我高兴,这个时候姐夫去了南方打工。甘都很多年轻男人都跑去了南方,他们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原来的土胚房修成了两层的水泥房。姐夫也是其中之一。

有一天,我的母亲把我叫到阳台,母亲的头发已经彻底白了,脸上皱起的皮肤像是干涸的河床,又像是皱了的树皮。“慧慧,”母亲叫得很轻,“生活一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将来你也会遇到很多苦难,我希望你能像你姐姐一样乐观地面对。”“妈,我知道的,”这时候母亲眼里溢出了一些热泪:“永远记得要做个善良、认真的孩子,并且把自己的孩子教育好。”说到这里妈妈开始啜泣,我抱住妈妈,发现她已经变得如此瘦小。

“你姐姐,她……没了。”妈的话如晴天霹雳,让我呆立原地。

6

姐姐死于肺病,两年前的洪水洗劫了村庄,也损伤了她的肺,冰冷又浑浊的洪水几乎撑破了她怀孕的身体。姐姐躺在冰冷的炕上,被一张洁白的布裹着,正如她洁净的一生。

姐姐的葬礼上,来的人远多于婚礼上的人。男人们把她抬到寺里清洗,最后姐夫把她葬在了木屋门前曾被她细心呵护过的那片净土上,世间再无一场洪水可以侵呑姐姐的身体了。姐夫把她埋得很深,并在墓底亲自试探是否平整。他跳下墓穴那一刻,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体内有一场巨大的山洪正在汹涌。

葬礼过后,马明还是去了南方,之后不时给我和母亲汇钱。他一直再未娶妻,而我也难以从那两年的变故中走出来。

我常来这座木屋看望姐姐,有一天我竟然在姐姐的坟前睡着了,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看见山间百花未眠,朝霞探出头来,流湟河卷走了合欢树的影子。我走进木屋,屋内肆意生长的花草青苔和谐又美好。离开的人,已回到人海。流湟河的水流过山脚,让大山成为一艘庞大的船舶。我看到船舶航行在朝霞里,有人探出头来,向着苦难告别。

我低头写下一首诗:

流湟河旁的小木屋

晚风微凉,拂过流仓河旁的小木屋

河流作线,缝上山河的土壤

使我轻易跨越大山南北

河水以南,树木默然,木屋里传来歌声

我听出一个人的思念比酒更醇

我回首,窥见回忆的尽头,铺满花叶

那是她与这片土地相识的故事

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

曾被卑微的尺度衡量,也为朝露淋湿

我的日子沉淀了许久,同木屋一样

善于守望。寻找一段旋律,宛转悠扬

如果你路过一座平凡的山头

山脚有河流缓缓,周围寂静

那流水流淌成一个游子的护城河

鸟路界定天路,木屋里野草肆意生长

你要去找一座墓碑,平凡又朴素的石块上写着:

我未能将自己的泪水拆分

于是化成了河,卷走了合欢树的叶子

遇到你,是我命运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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