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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的隐喻与步行的修辞

2023-04-06张艳庭

散文诗 2023年2期
关键词:步行街步行街道

张艳庭

1

当农村基本实现村村通,修筑能够行驶汽车的水泥路面的时候,城市却在自己的腹地修起了步行街,限制汽车,为步行划定势力范围。当然,这种街道一般都是商业街。只有在这种商业街里,象征速度的汽车才会被禁止,缓慢的步履才会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是一种强制让都市人慢下来的地方。这种慢与乡村作为一种生活节奏的慢不同,与在公园里欣赏风景所需要的慢也不同,更多是一种商业策略,是经过精心计算后的产物。步行,在这里不只是一种出行和移动方式,更是一种放大装置,将街道放大,让它以狭小的体量容纳数量众多的人。这些人并不只是行人,在这个特殊空间里,他们更是潜在的消费者。消费者的众多,是与这个空间的“寸土寸金” 相对应的。在金钱的放大下,它甚至成为一个城市真正的中心。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上海的南京路,纽约的第五大道,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这些著名的步行街甚至都已成为所在城市的标志。

这些地标式的步行街显示了城市与商业之间的关系。在城市最早的语义中,“市” 就是市场。宋代之前,市场与百姓的居住场所是分开的,分别称为“市” 与“坊”。宋代商业的发达,废除了市与坊的隔绝,混淆了这种明显的界线,使城市建筑和布局进入崭新时代。著名的《清明上河图》 勾勒的就是这样一幅热闹的城市商业图景,让东京汴梁永载世界伟大城市的史册。虽然《清明上河图》 里的街道也可以称为步行街,但与现代的步行街并不相同。图画里的“步行街” 其实就是城市的主干道。而在现代都市里,城市的主干道是无法成为步行街的。如今的城市主干道上,汽车取代了图画里的骆驼、手推车,成为最主要的交通工具,也成为主干道的主体,把行人赶到了道路的两侧。而现代的步行街则成为专门的购物街道,就像历史上的“市”。“市” 由集中至分散,再由分散到集中这一演变过程,展现的并不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简单轮回,而是经济持续发展的结果。事实上,城市商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发达,消费从未像现在这样成为城市生活的核心。市场正以无微不至的方式渗入每一个城市人的生活,消费的方便和快捷成为城市生活优越性的标志之一。但这还不够,城市还需要提供专门用来购物和休闲的场所,才能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消费欲望;不仅要提供大型商场,还要提供专门的街道。于是,商业步行街便出现在了几乎每个城市之中。

2

学者张闳认为,城市空间形态有两种最重要的代码,一种是垂直代码,另一种是水平代码。这两种代码基本上可以阐释城市空间的符号形态。在人类建筑史上,垂直性空间出现较早,指向终极和超越的维度。《圣经》 记载的巴别塔就是这一类空间早期的代表。巴别塔的修建,体现了人类对超越性的渴望。事实上,垂直性空间是一种单一维度的指向,与之相反的水平性空间则是一种世俗化的空间形态,具有多维度的指向,最早的代表性空间是迷宫。希腊神话中的克里特岛迷宫就是一种水平性的建筑。中国历史上,由于封建政权相对的世俗性质,中国建筑的典型空间形态是水平性的。虽然中国也有像塔这样的垂直性建筑,但在日常建筑中较为少见。而且中国塔的建筑范式来源于印度,虽然后来经历了本土化,但仍主要出现于佛教建筑中。

现代城市中,垂直性空间以摩天大楼为代表,步行街则可以列入水平性空间的代表。如果说垂直性空间有对人自然本性的颠倒,那么,水平性空间则最大程度上迁就了人的自然本性。相较于垂直空间对高血压等多种疾病患者的不友好,水平性空间则给人的身心以自然的舒适感;水平空间对腿脚不便的人,基本上也是无障碍的。

如同摩天大楼不断回返垂直性空间原初超越性和权力的喻意——各地对第一高楼建设的热情,就是对于象征权力的争夺,步行街也不断回溯水平性空间的最早代表——迷宫。诸多步行街被设计成了类迷宫形态。“步行者在其中迷失方向” 是步行街设计者希望达到的效果。因为,这意味着人们在其中将逗留更长的时间,有更多消费的可能。消费,既是这个迷宫构成的主要代码,也是它唯一的破解之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上街” 成为购物的代称,而商业步行街真正还原了这一词汇的语义。之所以这个空间与购物关系密切,甚至二者能划等号,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街道是时尚和流行信息的传播媒介。高宣扬在《流行文化社会学》 中指出:“人们常说,流行来自大街,来自商店,来自生活本身。所以,大街,特别是大都会的大街,商店的橱窗和都市的生活,就是传播和运载流行的信道和媒介。”①这种情况,在商业步行街上更为集中。商业步行街将大街上的流行和时尚元素集中化地展现,也释放着传播流行的媒介功能。大街是一种异质空间,具有商业元素之外的多重元素,也是一个多种场合的汇聚之地。步行街的商业性则更加纯粹,也是一种较单一的商业场所。这样的场所里,不管是景观还是媒介,都有更鲜明的商业性特征。步行街是景观最为密集的空间之一,因为,它要以一种能够带来视觉快感的景观或影像引导人们的购物欲望。之所以需要引导,是因为这种欲望是一种虚假的欲望,是一种人为培植起来的欲望。丹尼尔·贝尔认为,后现代社会中,人们的欲望已被变得精神化。拉康也认为,人的欲望并非来自身体本能,而是一种符号化的产物。这种符号化过程,在消费社会日渐被同化为一种商品符号。

正是因为欲望的可塑或可符号化的本性,消费社会不断打造各种符号来取代人最初意识到的自我的镜像。商品符号就是消费社会最重要的镜像。居伊·德波在《景观社会》 中区分了集中的景观和弥散的景观。如果说集中的景观是官僚化的,那么,弥散的景观则是商业化、商品化的。步行街上那些如花瓣般散落的精致、唯美的细节都可以称为弥散的景观。虽然相较集中的景观更为柔和,但商业性的弥散的景观,同样是拒斥对话的。因为,它需要将人当作一个消费者进行控制,使主体认同自己的这一身份,并将反思者和批判者的身份遮蔽。经历了这种认同之后,人们得到的将会是快乐,而不是痛苦。但这种快乐不是巴赫金或巴塔耶意义上的快乐,因为,它们具有反叛、消解的内涵和功能,而前者的这种快乐是顺从的产物。商品对人精神抚摸所产生的快感,如同天鹅绒轻轻摩挲肌肤带来的快感。这种快感是忘我的,也就是说,反思主体是不在场的,所以,没有对话,只有占领。不仅仅是物对肉体的占领,更是符号对精神的占领。

3

《现代性与都市文化理论》 一书指出:“如果说中世纪的城市空间是人的行为图式,那么,现代都市空间讲述的则是汽车的故事。”②在城市被越来越多的汽车占领,车成为城市空间的主角之际,步行渐渐沦为被淘汰的行为图式。人在这样的城市空间中逐渐被异化,身体的价值也被削弱。但在步行街中,“步行” 这一人的行为图式,重新获得了尊严。

步行与其他移动方式都不相同,具有自身独特的意义和修辞体系。与汽车移动的目的性和自动性特征不同,步行可以是漫无目的的,可以随时停下,还可以随意地倒退、横移。汽车则不能这样,汽车进入道路之中,就要随着车流向前行驶,不可以随时停下,更难以倒退和横移。与之相较,步行无疑更加自由。

商业步行街中,当今世界最宏大和最微观的话语体制在这里得到结合和共同呈现。步行街上来自世界各国或全国各地的商品是全球化的典型代表,人的身体是当今社会最微观的话语体制,身体在这里被解放与被尊重,获得相对自由,也使得这种话语获得相对自由和丰富的内涵。而这二者有着内在联系。身体获得解放,得到尊重,是为了解放甚至生产人的购物欲望。身体从来都是各种力量争夺的场所,也同样是消费主义争夺的对象。身体在消费社会拥有至高的地位,因为,身体不光在解放政治中扮演重要角色,而且是生活政治的主角。生活政治是一种追求美好生活的政治。消费主义不断争夺着对美好生活的定义权,在这里,美好生活正是由商品堆积而成的。按照这个逻辑,对美好生活的追逐,也就是对美好商品的追逐。

身体是发现自我最直接,甚至最本源的途径。吉登斯认为:“发现自我,成了直接与现代性的反思性相关联的‘项目’。”③身体在自我的形成中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从拉康的镜像理论,到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都有身体对自我意识作用的阐释。

从这个空间的命名来看,步行这一身体图式在这里具有本体性的价值和意义。步行的修辞学,也在作为身体解放之地的步行街上得到不断丰富。米歇尔·德·塞都在《城中漫步》 一文中,集中考察了有关步行的修辞学。他将行走行为看作人对城市语言体系做出的言语行为。将行走看作是一种言语行为,也就自然产生了关于这种言语行为修辞的考察。他指出了这一言语行为的三个特征:现时的,不连续的,交际的。他认为,行走行为使空间秩序的可能性变成了现实,但行走者又经常去改变这种可能性,“因为步行特有的横越、离开和即兴行为会转化或者抛弃空间因素。”④

行走者对多种空间能指的选择,制造了空间的不连续性。同时,行走者在固定的街道上行走,与人们一起完成的动作又使行走具有了交际性功能。德·塞都通过把行走作为一种言语来考察,发现了行走中为数众多的修辞性特征。正像我们所使用的语言中,每个人的日常言语中都充满了修辞一样,在德·塞都看来,转弯和绕道也是一种修辞。“过路人的步行提供的一系列转弯(巡回)和绕道可以被比喻为‘话语转折’ 或者‘体裁修辞’。”⑤从比喻的角度来理解,行走的修辞丰富多彩;而在行走成为一种本体化的身体图式的步行街中,步行的修辞学在这里几乎可称为一种显学,也得到了人们最大范围内的实践,虽然这种实践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无意识的。

而在这众多的步行修辞中,德·塞都未提及却又最不应被忽略的是行走的性别色彩。在城市中,借助车辆的空间移动,不管怎样都弱化了身体的性别色彩;而在步行中,身体的性别色彩能够得到最大程度的凸显。而这种行走的性别修辞,在女性身上最为丰富多彩:可以婀娜多姿,可以知性优雅,可以百媚千娇……这些行走方式与服饰之间有着重要联系,它们共同构成了对身体的修辞。

针对女性的街拍是最吸引人眼球的摄影题材,在网络上往往能获得较高的点击量。而最能将街拍的这种特性发挥到极致的空间是步行街,我们经常看到关于女性的街拍作品发生在三里屯这样的步行街。在这里,街拍者不仅拍摄到了女性服饰装扮的丰富多样,而且拍到了女性丰富的姿势表情。这些女性成为步行街上移动的景观。相较于那些固定的空间型景观,这样的景观无疑更吸引人。这种景观本身对步行街的占领,超越了景观,促成了步行街作为一种性别空间的定位。

4

波德莱尔笔下的城市闲逛者是作为一种现代形象出现的,与城市的现代性审美体验密切相关。闲逛者流连的拱廊街一定程度上也可算作步行街。与一般街道不同的是,拱廊街模糊了内外空间之间的分别。拱廊街既是街道,又处在拱廊之下,具有室内空间的特征。拱廊街上空的玻璃屋顶,又使它在视觉感受上具有室外空间的特征。拱廊街中,身体的主要形态依然是步行。从这个角度说,依然可以将之归于步行街之列。在波德莱尔笔下,这个闲逛者的性别是男性。19 世纪的巴黎,资产阶级妇女流连的主要是百货商店这样的封闭空间,而不是作为开放公共空间的大街。即使是对封闭空间的占领,特定的时代也有其特定意义。批评家张念这样书写20 世纪初中国女性对百货公司的占领所蕴含的政治含义:“作为消费者而不是作为产品,出现在商业空间,这比女人赢取投票权具有更深的政治含义。”⑥

女性对公共空间的占领,有着曲折的历史过程。漫长的历史里,女性长期被束缚在家庭空间中。这种性别区隔的改变,不仅需要社会性别观念的改变,还需要社会生产关系发生变化。达夫妮·斯佩恩认为,曾经 “‘作为港湾的家’ 构成了妇女的单独场域,但是,当更多的妇女就业时,它却变得不合时宜了。”⑦后工业社会中,第三产业的发展促进了大量女性就业,尤其在服务业中。服务业所需要的劳动技能与制造业不同,吉登斯、萨顿将其称为“情感劳动”,并认为“这是劳动力‘女性化’ 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从事带薪劳动,她们的受教育程度也越来越高。”⑧随着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更多女性可以从事与脑力劳动相关的工作。在社会层面,更多脑力劳动的工作不再以性别进行区隔,女性脑力劳动者越来越多。有了更多的劳动自由,也就有了更多的消费自由。于是,现代女性不仅走进写字楼等办公空间,更走进了街道。

张念以形象化的比喻赋予步行街不同的性别色彩,从更开阔的视角赋予垂直性空间和水平性空间不同的性别形象。如果说摩天大楼等在形象上与男性生殖器更相似,更多代表着男权与父权的话,步行街则拥有更多的女性色彩,张念用“子宫” 这一形象指代步行街。但张念并没有将这一空间划定为单纯的女性空间。作为对女性空间话语的商业色彩的超越,张念将这一空间称为“母性的空间”。她认为:“这是母性的空间,她不拒绝任何人,同时还能生长出新的心情,新的社群关系,新的购物体验。”⑨

的确,相较于大型购物商场,步行街拥有更多的自由,没有那么多购物的空间压力。这里容纳了比购物商场更多的可能性。张念作为女性学者,也将“购物” 与“逛街” 作了区分,两者并不必然地可以画上等号。对于许多女性来说,逛街是一种休闲方式。

但女性在这样的商业步行街中,是否真正拥有了自己的主体性?在21 世纪的今天,生活政治几乎成为最重要的政治,而日常生活又被消费主义的符码所统治,步行街拥有的性别政治意味,也似乎被消费主义的轻风吹散。真正完成这种性别空间区隔的,仍然是商业力量。

张念在《城市空间的性别魅影》 一文的最后,仍然流露出对步行街更多的期望,她说:“步行街带给人们对新空间想象的可能,步行街是可对话的、可参与的、可书写的,朝向任何人、任何可能。……她应该是自发的、即时的、没有界限、没有中心的,大家共同来书写城市,而不是被城市所塑造。”⑩这不能完全理解为希望原则下的乌托邦愿景,因为,步行街的确是一种有着更多可能的空间。虽然是一种在各个城市中复制的抽象空间,但步行街仍然保持了成为差异空间的可能性。它可以成为广场等公共空间的补充,甚至可以承担广场那样的公共空间的功能。街道还有一种平等精神,如汪民安所言:“这是街道的平等精神,街道的平等正是人群得以在街道上聚集的前提。”⑪

正因为街道上的空,步行街能够超越强加在其身上的空间体制。作为一个开放性的,容纳差异性的公共空间,它朝向可能性的天空敞开。

注:①高宣扬:《流行文化社会学》(第2 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20 页。②包亚明主编:《现代性与都市文化理论》,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 年,第194 页。③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译林出版社,2011 年,第107 页。④米歇尔·德·塞都:《城中漫步》,苏颦译,见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城市文化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年,第169 页。⑤米歇尔·德·塞都:《城中漫步》,苏颦译,见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城市文化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年,第170 页。⑥张念:《女人的理想国》,新星出版社,2014 年,第114 页。⑦达夫妮·斯佩恩:《空间与地位》,雷月梅译,见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城市文化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年,第297 页。⑧安东尼·吉登斯,菲利普·萨顿:《社会学基本概念》(第二版),王修晓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76 页。⑨张念:《女人的理想国》,新星出版社,2014 年,第116 页。⑩张念:《女人的理想国》,新星出版社,2014 年,第119 页。⑪汪民安:《街道的面孔》,见孙逊主编《都市文化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05 年,第8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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