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三峡
2023-04-06沐墨
沐 墨
渝中的城
以“崇山峻岭” “重峦叠嶂” 来形容这座城市,同样是适合的。一身峡风江影的重庆,对初来乍到或久别重逢的友好程度,绝不亚于巷子的酒香,是让人迷醉的。
两次邂逅这座城市。第一次空降,第二次涉水。无论以何种方式,都只能走近,而难以走进。只能感觉,而无法探究。
感觉往往是出错的,导航也常常失灵。重庆的纵深宛转,容不下你的足智多谋;重庆的光怪陆离,会击溃你的探赜索隐。
在城中,你试图克服迷路的窘迫,你逐渐由飞扬跋扈的焦虑下沉至如山如水的平静,心就是你的罗盘。
从一楼的马路慢慢爬上另一楼的马路,从一座山洞悠悠穿越另一座山洞。电梯、轻轨、山道。你永远分不清楚,到底身处第几层。
2 号线上,扑面而来的绿阴,穿行而过的楼房,层层叠叠立交,密密麻麻车辆,滔滔江水汹涌,一切在日落之时,更显山城迷离的气质。
远处似有孔明灯升起,谁料那是如鱼游走在夜晚的车灯,从山上游到山下,从山下游往山上。
人间更漏无处不在,沙禽背船而去,嘉陵江畔微酣,江风诗酒,灯火宵处,洪崖洞似流动的瀑布。
小楼倚盘石,静思渝州,入峡初程无梦借飞鲸,在山高市邑弦管之处,在柳暗花明惊喜之中。
夔门的争
赤甲、白盐隔江对峙,即为夔门。巴渝以上的江水,挟裹着历史的鳞片经过这里,赤甲、白盐如门神一般守护,动则争,静则锁。
冷兵器时代仿佛逼近在眼前,那些剧烈的征战和隐秘的流亡,那些朝代的更迭和枭雄的悲歌,无不使人陷入更复杂与沉思,用柔软的心灵对它向上朝觐。
天险雄关化为掌故,大浪淘沙,浪淘何物?那峡心孤岛上虎踞的城池,虽凭高控深,却未能控住它最终走向遗恨及寂冷的命运。这就是历史上的白帝城,如卦,如卜,是一个悲欣交集之地,漫漶着智深不寿、极盛必衰的忧伤。
巴人洞中消隐,公孙述白龙之梦,刘备永安托孤,南宋拱卫巴楚,明清干戈至此,千古之争如巴蜀之水奔流不息。
在白盐山的绝壁,根据巴蜀图语的暗示,后人解开了黄金洞的秘密:最后一支巴人的部落逃到这里倒戈。
曾经骁勇善战的巴人,因正义而战,为刀剑而存,进退之间,死生契阔。当秦军压境,他们没有再逃,在一个幽深的洞穴里,放下手中的兵器,在石壁上刻下心中的图腾和暗语,静待死神的逼近。
千年后,刘秀灭公孙述,有人再次撬开历史的间隙,掉进思绪的深渊。故布疑阵的公孙述命丧白帝,一抔盐土,一把喋血的青铜剑成了被永恒争论的谜面。而谜底,一直“无论魏晋”。
遥想当年,奇门遁甲,挡十万精兵,传说不已。只是,那个曾竭能挽回西蜀梦的人,那个身受托孤重任的人,困在忠贤的八图阵里,一生毕力殚精竭虑,却再也没有走出来。
而今,白帝幽幽静卧江心,三峡之巅依旧雄睨世界,刀光剑影早已化作朝暮之云,任风吹过峡谷。
悬崖的棺
像春天的草籽,落在绝壁百仞之间,与山风同在,与云雾同在。一躺千年的灵魂,被光考量过,当他轻踩流水,面对家门,他认出了从心中走出的往昔。他背着古老的月亮,写着坦荡如砥、清白如水的一生。
在巫觋谶纬的世界里,生与死之间,信守着一种永恒的约定。他趟过那条河,用巫师的念咒拨开人世间的杂芜。风吹进了张望的家门口,豆香与狗吠,充满了忐忑的思念与隔世的安宁。
日月山川变化,岁月长灯不熄。只是,面对自然之力肆虐,千年长眠终惊醒。文保取出他们,却没能取出密码。当他们的眼神,空然化作石壁,他们的灵魂也就永远地留在了人世最高处。
在玻璃罩里,他们发白、疏松、斑驳,有些孤独,山川风雨经久的气息却从未散去。明亮的灯光,就像波光潋滟的峡谷。这种明亮,令人想象他们生前的笑容和声音。在那遥远的时代,他们曾骁勇善战、浪漫多情,每一次欢聚和别离,都唱着最动听的歌。
归州的舟
忽略身后的辽阔,忽略夏雨擦过的傍晚。靠岸了,一种情绪,悄然隐入不曾注意的间隙。山壁有一行字:行遍山水,心有归州。是的,归。进与退,仕与隐,出与入,每一种抉择,常常独自徘徊困惑之后的平和与洒然。
桅灯亮了起来,手机定位显示:秭归。是屈子吗?那个曾仰首问天、上下求索的人,活在千年的诗歌中。
在这个码头,他“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他的目光越过青黑的山脊线,心中的闪电和波澜促使他决绝出走。
他乘舟远去的背影,被故里的灯,拉得很长很长。只有他自己才知,在黑暗中泛舟,去尝那些风雨,是何种滋味。那江水的宽阔啊,是未知的凶险,是无尽的落魄。
在人生逼狭的境地,水是他放逐痛苦,获得精神自由的凭靠。于是,他最终选择在水中寻找答案。
千百年后,答案昭然写在三峡。离别,依然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词。为了泽被后世的水利工程,流着屈子之血的后人,经历了又一场背水而别的迁徙。他们,或随风飘到长江入海口,或就地迁到高山上。后来,峡谷变了,江水静了,归来的舟也渐渐多了。
在一阵橘子的香气中,归州告慰屈子,生民已不再多艰,幸福美好,尽遂人意。
穿峡的诗
写诗的人,并不活在诗意里。你听,那些穿过峡谷的诗,有几首不是抒写“散发扁舟” 对苦难的超越?
那些折射在山水里的内心独白和精神追求,被叵测的命运捆绑,被时光的利刃剖开,接受了所有的明枪暗箭。有人意气风发,有人遁隐而去,有人傲视江湖,有人荆棘塞途,还好的是,有一船诗可渡,渡那离乡背井、卧雪眠霜的辛酸,渡那官场失意、贬谪流放的痛楚。
南北朝的汹涌湍急,使吴均荣辱沉浮,忧喜从容。大唐的明艳夺目,使李白轻舟出蜀,桀骜无羁。中唐的风雨隐晦,使更多船头的背脊,一边备受贬谪战祸之痛,一边撑着匡国救世之重。
那些穿峡而过的人,把诗句刻在石壁上,仿佛江流和山峰呼出的气息。在不规则的崎岖里,这些诗句,赠给了后来孤勇的涉江者。
在峡江上,狭长的星空,露出鸿蒙的微光,拧开星子的按钮,也许深不可究,却必定是你的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