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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事本

2023-04-06王铭婵

山东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嫂子事儿师傅

王铭婵

道儿左卖吃的,道儿右卖用的,人打着照面走,不看上十几秒,谁也别想提速。看的过程,左躲右闪,不免相互摩擦,方向找准了,能少看几秒,方向找不准,多长不可估摸,但总会以一声吼结束,就是这条街的样子。日子过着,这不平气哪里来,不是挡了路,而是挡了想不透的心,心就不平。说是八几年这条街出了万元户,众多七上八下的耳朵没听着谁做大营生,也没谁哪个祖上留值钱的宝贝。这出了就是出了,道儿左卖焖子的说。去年他白得一摊子,正兴高采烈,对过去那点已不成事儿的事儿,想当然地略过。本来就没必要放在心里,别人吃肉,谁眼馋,谁是心出了毛病。话说着,他又铲了几下焖子,金黄油滋滋的。这是当地特色小吃,地瓜淀粉熬制成的,切成薄片,正反煎,碎在锅里,像朵朵忧郁的花儿,鱼油,蒜泥,麻汁一兑和,那口儿,真是想想流馋。

温爽二十年没吃够,也带我去过。那摊主瞟温爽一眼后,给我们盛得不少。当代人,什么不缺,就是缺心眼,这几天师傅的话,成天抡得我东倒西歪,就因为我顶撞他,从所里到街头,值得跟屁虫似的吗,坐在地摊上,委屈拂面而来。温爽问我,有案子吗。我说,没有。温爽说,他在查万元户吧。我差点笑出声,万元户?月薪?日薪?摊子师傅一咧嘴,说,老黄历谁提。我觉得这似乎有了案发现场的迹象

从去年的某日,她不再到所里了,师傅就为碰见她,准点儿的扎进这条街,他们不摩擦,更不吼,而是躲着走,像是对方是炸雷,一不留神就会没命。我不怕没命,我怕形影不离。没有这样办事儿的,相互膈应,不如回家睡觉。好在初见时温爽模样儿就讨人亲,才支撑我到现在。我一路也是找话说,温爽对我的话,忽略得很,除非她问起什么才作数,对师傅更是如此,好像我们是她身边不断变换的气流,她只需用鼻孔感知,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后来,她没辜负我,让我陪她回家,她低着头,食指摸着,照准门眼儿一捅一扭。一股霉气扑面而来,呛到嗓孔,直翻白眼珠子。家很洁净,绿墙裙,黄木门,木门开裂处似年轮,涂了各种颜色,特像浑水里的几尾彩裙鱼儿。她问我,像什么。我摇了摇头,说不上来。她说像天空上的风筝。天空是黄的,这么小的风筝,是遇沙尘暴了,我心想。吱扭,她提着门边儿,这门才算彻底关上。她踏了踏锃亮的石灰地面,说,这种地面不多见了。顺手拉开抽屉,空空的。她迅速地各处摸了摸,特像一个盲人。

你去过潍坊吗,我问她。她说她家是潍坊的,具体到哪条街不太清楚了,只是记得家家户户都扎风筝。我说哦。又问我,他什么时候去的潍坊。又像自问自答,好久了吧。我说,不清楚。她又问,律所什么时候开的。

我说网上可查的。她问,他现在住哪里。我说不知道。她疑惑地看着我,那眼神就像泡沫,细腻且易碎。又问我,他从敬老院回来,说过什么。我垂着手,无法对答如流,令我十分不忍心。

最终我还是把她跟丢了。因为她把家门钥匙寄到所里,收件人是我。她要搞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师傅。师傅说,她去找她的父亲了。

去年,她怯生生地来到所里,一句话也不说。不说话来律所干什么。我手贱的毛病又犯了,想敲窗户,这是个私人律所,就师傅和我,所以看起来,我有那么点权力。她的嘴巴好讨厌,竟开始反复张合,我的手只得悬在半空。

这样一来一回多久了,谁受得住这么耗?师傅没让她走,每回朝窗外的我挥挥手。今天,我则指指挂钟。离去敬老院还有两个小时。敬老院有他嫂子,对他有恩,说起来这事儿一点不感人,却被师傅说成了茧子,我瘪着嘴做欲哭状,好像不搞出这种样子,有愧于正常人的标准,师傅不看我,似乎这成了我俩的一对符号。有一回,这对符号刚出现,他竟朝我大喊,可以到别的所。走就走,我气得简直是跳了出去,他失言后真有招儿,说将来这所儿给我,我就没走。

可当下,他俩这个瞅劲儿,别瞅出一片废墟,单等我前去吃斋念佛。我的自以为聪明,无时无刻不在幻灭中。这天下午,她又来了,换作找我,成了我俩相互瞅。我有些受宠若惊,倒不是她平素不搭理我,而是一个地上跑,一个天上飞,她可是和师傅平起平坐的人,虽然将来,我要继承点什么,那也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当初不过各给台阶罢了。

她抽了一下鼻子,像是感冒了,脸上的绒毛随呼吸起伏,像极了水中最柔软的生物,我闻到生物释放的奶香气。

不,绝不是哺乳期女人的味道,是乳臭未干的体肤气。她突然问我人最后都到了哪里。什么莫名其妙的内容。这个问题,她应该问耶稣。我笑后就后悔了,看到师傅正来回踱着步子,看向我。

她喊了一句,你去吧。吓我一个激灵,分析这话是给师傅的。果然,师傅移步电梯,热闹的外街,有他那台路虎的强劲起步音。

师傅走后,她脚下生风跟了出去,我不断摆臂,前扑后跌,才能与她并行。泡在风里的她,浑然一种加速度,我也是,最后成了赛跑,简直像街头的两个疯子。

我实在跑不动了,半躬着身子,喊她,她往回走,又问我,人最终会到哪里去。没等我搭话儿,她像早已上膛的子弹,一通乱扫,认为人最终会成为一块碑,什么心思都会变硬。说罢,缩着头看我,等我一知半解的答案。我把喷嚏打得极响,她就带着我由跑变走,沿着道左儿卖吃的看了一遍,要了两盘焖子,坐下,摆放规矩,一双小巧的手,每个指尖有很厚的结痂,手背青蓝色的血管清晰无比,看着令人心疼。穿再多,经不了风柱子捅向脸皮,舌头都是凉的。我鼻头儿一定红得像山楂。她也是,红得像火。这一月下来,什么滋味都有了,她却失踪了。

我为她准备的话匣子还未打开。这晚,我拿着钥匙,故意做捅不开锁的样子,有人拍我,竟是师傅。他问我为什么来之前,不商量一下。我的脑袋嗡住了。师傅说,进去吧。我问他怎么来了,一股无名火干脆地释放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相片,有她,有他,还有他哥嫂。背景就是绿墙裙。我想把钥匙还他,他反手一推拒绝了。他和我一起打开这扇门。

他说那是她侄女。从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了。吱扭,他也会抬门关门儿,拉开灯绳儿,看了我一会儿,像是有许多话要说。他也是拉开抽屉,这回不一样,抽屉里有了新东西,一枚长了锈的钩针儿。

灯光下的针头看起来,呆木泛着一丝阴暗的寒光,比起他颤抖的手,好像不算什么。他用力折断它,往绿墙裙上一扔,弹到水泥地上,呈八字形。灯灭了,灭前一段滋拉声。他打开手机电筒,轻车熟路地找来一枚蒙着灰尘的灯泡,仔细看,确定好用时,拉下电闸,装上去。电力保护装置,也似这个老城区。灯再次亮了,我看到两截勾针的位置没变。

他又笑了笑,说,这东西害人,谁放的。我说温爽吧。师傅说她胆子小。那是谁,我问。师傅笑了,谁都一样,收拾一下房子,过了年就让老嫂子回来住。我知道师傅是个乐观的人,他跑到敬老院,也是哄嫂子开心。嫂子说,这地儿好,住着踏实。师傅说,住一阵子,就回去。嫂子说,不回去了,留一个闲人在家干什么。师傅没搭这茬儿,决心已定的样子。我实在弄不清,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觉得我们成了贼,师傅是家贼,我是外贼。我想走,他拉住我,让我坐下,那一刻,我觉得他老了许多,笑容里满是抽筋似的痛。

他靠着黄色的屋门坐下,跟我说起家事儿,现在他不笑了,那状态,就像理会这事儿之前。

他嫂子嫁给他哥时,就已经有了温爽。那时他也在。他嫂子和温爽都喜欢他,不让他离开这个家。正当他感觉特温暖的时候,他看见他哥打了他嫂,原以为为他,后来知道为钱。他嫂嫁过来,带了一笔钱,说是前夫给孩子的一次性抚养费。他哥说这是攒的成家的钱。哥有钱吗,他疑惑地瞅着一脸泪的嫂子,和温爽惊恐的大眼睛,他抱起温爽,说,你们别吓着孩子,不就几个钱吗。

几个?这是嫂子说话了,仍在滴的眼泪成了滑稽的节奏。

那钱足有两万多,这条街上,谁成了万元户简直比见到神仙还可怕。可这话后来被温爽放了出去,一时间温爽一家成了四邻间的话题人物。温爽会用小手比画着,钱多厚,什么色的,上面画的什么,摆在哪儿,谁问她,她和谁说。他哥气得要命,说要搬家,无法待下去。嫂子说,不搬,自己的钱还怕说。温爽,来,把贼招来怎么办。温爽吓得此后几乎成了无话小孩,神色忧郁。

有了钱,也没见家境改善,仍旧青菜当家。他说存银行多好,还能有利息,哥嫂说写谁的名儿,他没了主意,好容易不吵了,何必再谈那点利益,又得争个你我。

有一日,他把温爽喊到身边,问她爸爸做什么的。温爽说她没有爸爸,就有妈妈。他问钱是妈妈的还是爸爸的。十岁的温爽眨眨眼,告诉他,是我的。听得他一塌糊涂。

他越想越糊涂,好几夜睡不着。哥嫂二人的动静不小,引得隔壁直砸墙。他跑下楼,蹲在巷口吸烟,风鼓着快脱落的墙皮,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谁的哭声。他以为是温爽,回去一看,睡得蛮好。

说到这里,他用头蹭了蹭房门。头皮麻了没?我问。他说,这么多年了,钥匙也不换,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哥嫂有钱后,招来一条街的羡慕或是不满。人都猜,他们家该搬去住更大的房子了,并怀疑嫂子是一个有不正当工作的女人。嫂子不在乎,看起来很硬气,哥说酸葡萄眼多着呢。他也没拿四邻的目光当回事。

他一直跟着住到大学毕业,房子还是原来这个房子。

我擎着钥匙,好个打量。由于年月久了,压印处有连续的黑泥,泛乌光,钥匙头儿光滑,稍有弯曲,应是哪下没拧好,挤的。他说,是挤的。声音沙哑而有力量。我似乎觉得这确是个案子,以什么方式复苏暂时看不清楚,更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又在自以为是。

师傅捡起两截勾针儿,放在手心,回过脸对我说,他们给我腾地方了。关上抽屉,他咽了发干的喉咙,一种急需表达,又发不出声的状态。这时,掉下的绿漆有指头肚儿大小,薄薄的,被师傅掂起来,微颤着挺美的。我随着师傅把三间房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除了几件不用的老式衣服和掉渣儿的仿皮具外,一无所获。也就是说,保值的东西一件没有,更说明,那二万多块消失了,师傅的目光像刚坏掉的那盏灯具样灭了。

我心底矛盾泛涌,师傅怎能自掘三尺,图什么。他敬爱的老嫂子,他口口声声的恩情,成了全程的笑点。我想未来我再也不必把嘴巴瘪成一条线,保持那个符号,也许符号的代价是消失。这时有人来电,师傅接了,是他嫂子。对方不断地说,他则声音轻松地表示在听,笑得灿烂,那种不可名状的苦,令我更加不安。

师傅放下电话后,继续扫荡三个房间,进行第二次搜寻,刚才没碰的那个用图钉报纸把守的地方,像被一只强奸的手扯出了原形,坑坑洼洼,弱不禁风。他依着墙门,问我,人最终会去哪里。人,又是人,不过,相信他和她是顶着不同光斑的人。师傅又掀床板子,手上下挥舞着,节奏感超强,我过去帮忙时,他已经拆得差不多,剩下的几根钢管露出残白色,含着灰尘的光线把空间塞得不透气。打开窗户后,一只风筝朝框中飞舞。

师傅被摇摆的风筝吓了一跳,目光重又亮起来。前年,他去了趟潍坊,回来后,让我把所里的带颜色的装饰物全摘了下来。他说在一个叫“水”的镇上,听到一个事儿,这事儿传得神乎乎的。没人信,可几乎每个人都能讲出个来龙去脉。毕竟一家上下六口人,一夜走了三人,那晚,湖面静得心酸,波光显得格外滟烈。师傅办完事情,也没走。而是打听着这个事儿,果真找到这家人。

师傅不知如何张口,左右为难之际,拎出了律师征。一位和他老嫂子年龄相仿的男人搬了张马扎,借了支烟说,过去有找我们的,没头没尾的。这人眨红了眼,又说,那钱给个小孩儿卷走了,跑天上去了。二万三千块,就这么飞了,没人信,人争不过命,想不开是自己的事儿。师傅没说什么,眼睛看向天台,各种色彩迎风飘舞,一只很小的毛线手套,硬挺挺地冷落在一边。他觉得眼熟。这人说,那小孩跑掉的,她不认得钱,恐是怕打她。师傅问这人以什么为生。这人嘿嘿一笑,露出一排黑牙,扎鹞子,就扎鹞子。这人从屋里擎出一只,说,没什么大出息,一辈子就会扎一种,颜色好看着呢。师傅的心锥得很厉害。

他记起温爽从小爱往裂纹里涂颜色,任爸爸怎么管束也不听。有一回,他问温爽这是什么。温爽指指脑袋,指指天,说鸟儿。他说是鱼,彩色的鱼。温爽不争,回头笑笑。爸妈不吵了,颜色也回到了温爽的心里,那时他这样想,也羡慕这样的婚姻,如今,他觉得这段婚姻,像一面狰狞的脸,不时地猥亵一笑,把光阴一点点地碎掉。

碎掉的又囫囵起来,那段开销早替他破了膛,他顿时不知所措,躺在水泥地上。情绪时好时坏,简直失了常人标准。他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那贼太坏了,八几年,两万多块啊。师傅问还有呢。我说他们死了三个人,在那个年代,成了无头公案,谁知道贼在哪儿。我接着说,这事儿的生命力还真强,这么多年的大小新闻未把它淹没,八成湖底不平静。师傅慢慢坐起来,点了一支烟,从包里摸出律师证。

嫂子真的省吃俭用了,连温爽要双新鞋,都得考察半年。嫂子的理由是,全家没个读书好的,叔行,到往后,全家跟着享福。不买就不买,不用画饼,温爽对母亲的套话,早已耳熟能详了。叔嫂对利益最大化,做得分析无论从骨肉方面还是整个家庭的前景,都是恰到好处的。他叹了口气,问,人最终去了哪里。

我当初摇头,现在摇头,将来也会摇头。我是个怕死的人,一谈死,就觉得整个人落入黑洞。师傅把床板依次排开,上面也有彩色的粉笔线条。我听到师傅又在笑,并说,这个小家伙!看得出师傅很喜欢温爽。师傅让我想想,还有什么地方没翻看。我指了指进屋门,师傅走过去,在一块硬得像海带样的抹布下,叠着一只小手套,高低不平消失了。师傅放在手上比画了一下,说,那年,她五岁。

长这么大,唯一的毛绒玩具,还是师傅给买的。刚才拆床,滚在地上,是一只兔子,红红的眼睛,胸前绣着一只水红色的萝卜,这兔子可能爱美,浑身上下也是彩色的线条。师傅把手套套在兔子的一只耳朵上,把兔子擎起来,看了看。问我,温爽领你去吃过焖子?没等我开口。他说那是他哥也就是温爽父亲的摊子。她带我去吃那个是为什么呢,我的脑袋飞速地转着。摊主去年换了人,师傅说。我说什么意思。他说,她很有主意。我想再有主意,不就是地摊上吃顿饭吗。我越听越糊涂。突然,我有些通了,我反方向参与进来,温爽该多伤心,她跟我跟失败了。我说,归位吧。他说不用,待他们回来自己弄吧。

我们走上街,开始挪不动步子,师傅和我并排地挤来挤去,这么晚,也这么挤,真是老城区。正挤着,有个人跟他打招呼,正收摊的焖子主,可有些年没见他了,比画着说,知道吗,现在这,卖到八块钱一份,八块!竖起的食指和拇指看起来没怎么有精神。这人又说,你家房子不住,就租给我吧,我收了摊子,也有个近处。师傅耸耸身子,说,有人住。

说着话,也就挤过去了。我问师傅想查什么。师傅把手伸向口袋,摸索了一阵子,又拿出空手,相互击掌。温爽像是合着节拍来的。她拉着我们坐上一辆出租车,行至一个桥洞子,师傅的亲哥哥正抱被熟睡,又瘦又黑的脸转来转去,像是在梦中。师傅肯定和他哥说过什么。温爽无力地摇着师傅,鼻头红似火,整张脸皮儿像刚封釉的瓷器。

她还像过去一样到所里。我把钥匙还给她,她让我拿着,说她在外面租了一间房,不回去了。她身上的奶香味儿,依然很浓,我忍不住想抱抱她。她躲开我,把脸贴在窗上,问,人最终去了哪里。我说我怕死,别问了。她转身说,我问活着的人。我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来回翻滚好几次,像是谁掐住我的脖子,等我咽气。没人掐我,是我感觉她有问题,而且有巨大的问题。

我岔开话题,说起当地的焖子好吃。这样说很恰当,因为我不是当地人。她说走,一起去。走得又是飞快,根本不听我要不要去。我觉得自个儿像被他们叔侄儿俩摆弄的陀螺,跟着他们的心思,原地寻找方向。大热天,吃焖子辣得舌头直冒火。而她仍旧像过冬似的吸着鼻子,发红时,眼皮儿也跟着红了。我说这摊子就不要了。她认真地看了我一下,说,不就为了那个所儿吗。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觉得她对我有看法,应该是从最早就开始了。我有些气不过,我成了他们全家的助理了,谁都可以对我指手画脚的。我扔了盘子走了。这熊脾气,回来后,师傅说我,和她一般见识什么。我说不参与了。

师傅像早料到了,放我的假去趟潍坊。这哪是放假,纯粹是个新任务。他去过,带回的事儿绊住了他。我再去,难不成比他有收获,还是想让我从中揭开一些情况。我收拾行李时,她又来了。眼睛水肿,像要撑破,嘴唇也比平常厚些,昨晚肯定在水里泡过。我没看她,她问我是不是要去远门儿。我偷瞄了师傅,她转身对师傅说,把家拆成那样儿,要找什么。眼睛一眨一抖,越眨越抖,又看我,说,给个道理听听,不为了所儿又为了什么。

我怒火再次上来,她好道德绑架,令人束手无策。我突然意识到,师傅进入雕塑状态,应该是控制自己发怒,现在师傅也是一动不动。我觉得温爽像个乳臭未干的傻子干巴巴地面对一怒,一静,都没有发言的。她喃喃地走向窗台,盯着那辆路虎,说,开着去吧,把这个家冲散了吧。

师傅确实让我开着这辆车去,后备箱里装着一些物件。其中有小手套的影印片和那只兔子。温爽一把抓回兔子,说,别的可以带。师傅合上后备箱,把钥匙递给我。我把地址导入高德,往目的地去。我一路没有心思,启动汽车前,我听到掌掴的声音,没敢往后看谁打了谁,反正这一掌,令我一路肉痛,并且觉得身体的某一部分在腐烂,并思考,坏掉的这部分将去哪里安家。

确实是师傅说的三口人。他们并不想接待我,身挡门外问我什么事儿,那辆车,他们很熟悉了。我突发奇想,说自己是个写故事儿的,话音未落,遭来一顿痛骂。说我是比黑心记者还可耻的人,这人足足骂了一上午。换作平常,我早拔腿走人了。难道我真是像她说的,为了那个所儿吗,是呵,对于一个入职几年的小律师,先不管人脉多少,光鲜一把满足虚荣必不可少的,在我身上也这么明显?我一时不知到底何缘故。

这人可能看我修行不错,摞了门,往里走。我顺腿进去了。院子不大,大片儿玻璃窗锃亮,窗台上摆放着折叠整齐的三件衣服。灰色,很旧,能看见盘扣儿的一角。我不知道师傅看过没有,他并没有给我说过这些。我没往里走,他们也没让我进去。天台上那只摇摆的小手套,扎进眼眶,像一团眼皮上的红光在我跟前晃。这人不骂了,让我坐。我则去后备箱取出多份吃用,和一份包好的费用。他有些局促,看他们的人不少,送费用的却没有。他盯着我,满脸通红,舌头也不似刚才那么利落。他让那两人回屋,转过脸说,这不是我们的钱,我们不要。我没说什么,接着问起,为什么他们不说话。他说,自那事儿后,他们只对着湖说话。你不是想写吗,你去听听吧。我顿感湖上冷飕飕的,滋味万千。他说上回那人也开着这辆车,是懂法的,你也懂吧,懂不懂都过去那么久了,谁认得谁,这是命,命该着遇到“小人”。

他回屋吃饭,并没管我。我也不饿,饿了就朝天台看看,想起温爽的焖子,大汗淋漓,也就算撑得流汗,饱一回。

我原以为湖上的人会多。来时,却发现空得要命。这人说了一句,忌讳。我的心脆了一下,觉得有一粒绝命子弹,正在上膛。他们开口了,喊爷,喊奶,喊妈。几声后,力气就不足了。傍晚的湖面似被他们喊出了五脏六腑。有人在低啜。我脸上的肉不断地跳动,把目光伸向湖的对面,那边有一排人,哦,他们来的地方,别人就远离,但目光并不远离,像随时要捕捉傍晚不断上演的呼喊。

晚上,我睡在车上,盖了好几层毯子。从工作后,我就有在车上过夜的习惯,狭小的空间,黑色的窗外,拘谨的身子,就像命运的颜色和形状。今晚,我不这样想,反倒觉得有一颗自由的心,多么敞亮,无关乎颜色和命运,他们喊完了,不是也像完成一件任务吗。第二天,我照旧去坐着,这人给我一碗面条。我想起了温爽的焖子。脱口问道,你吃过焖子吗。他摇摇头。我说,一起到别的城市看看吧。他说,他们害怕,我们得陪着。我接过面条,放在手心。昨晚喊爷奶妈的二人又不说话了,他们趴在窗上看我。这人问我,是不是你信我们的事儿不假。他们的事儿,有人说是假的,有人说是真的,确如师傅说现在就是个故事。

这人说,没钱人几十年悄悄存些钱,倒成了假的。那些贼喊捉贼的人,倒有人去帮。我听明白了,却只能装作糊涂。说,有钱,要放银行,取出来,有收条,丢了也有个证明。他说那时不信银行,就信家里的瓦罐儿,可瓦罐儿不会说话,更怕“小人”。我问他记得“小人”长什么样儿,他说,很瘦,很轻,她妈鼻子旁有颗痣,亮光光的。他说写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上个新闻。他们敲窗,像表示反对。这人说,他们不想你再来,同情就是没有对错落井下石,你走吧。说完,他就开始撤我的马扎,差点把我晃倒,面也撒了,他夺过我的碗。

我又回到车上,还想挨到傍晚,再去一趟湖边。可到了傍晚,我打消了主意,趁黑往回开。上回温爽带我们去的桥洞子是哪个,我记不清了。只得先回所儿。他们都在,好像等我。

人最终去了哪里,这话又浮了出来,是我脱口而出的。当我真正和他们汇合在一句话上,他们似乎有些失望。什么是孝,温爽多出的这话,不似去年简单。我问,那个桥洞子在哪儿。她说了。我去了。她呼哧呼哧地跑过来,原来,她也不是健步如飞,也会累,一下子瘫在父亲的毡被旁,摇着被的一角,饮泣。她爸不回家。

桥洞的风很大,一波一波儿地无休无止,秋天快到了,街头叶子越刮越多,那条老街也不例外。她父亲说了一句,老街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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