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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患“讲师病”的拉德布鲁赫

2023-04-06马岚熙

检察风云 2023年5期
关键词:司法部长海德堡拉德

文/马岚熙

如果您是海德堡大学的新生,在入学申请学生宿舍时,在宿管科页面上看到这样一个“位于干草市场3号、古斯塔夫·拉德布鲁赫公寓”的选项,学法律的您不妨考虑选择入住这幢三层小楼。目前来看,单间的月租为232欧元。小楼的配色一半为白色,一半使用了砖红与鹅黄。砖红色窗檐,白色窗棂方方正正。推开窗向下看,学生们夹着书本来来往往。您可能不会想到,一百多年前,青年教师古斯塔夫·拉德布鲁赫曾经在此辛苦挣扎,陷入困境。

在海德堡,他患上“讲师病”

1878年11月21日,拉德布鲁赫出生于吕贝克。父亲是商人,对他影响颇深。他曾说:“这个家,字面含义就是‘父亲’的家……我的本性主要不是源于母亲,而是继承或模仿父亲。”拉德布鲁赫在吕贝克的卡塔琳娜中学上学。作为一名模范学生,他最初显露出的是在艺术上的才能。一些诗作早在中学阶段就已经发表。1898年他以“甲等全优”的成绩完成学业。那时,拉德布鲁赫从内心反感学习法律,但学习法律却符合父亲的愿望。对这个愿望,他在自传《心灵之路》中表示:“我毋庸置疑”要去面对,以便“去解决矛盾,主要还是因为我不能以绝对的说服力来表达我的另一些愿望和才能”。

拉德布鲁赫想到大城市去学习,他的选择是慕尼黑。这个充满了南德风情的“壮美的都市”,尤其是慕尼黑的艺术及艺术家的生活深深吸引着他。进入慕尼黑大学后,他并没有太认真对待大学第一学期的课程。

博士毕业之后,拉德布鲁赫希望从事法学教育工作。然而他的教职申请论文写得并不顺利。当导师称赞论文草稿不错但稍嫌短时,拉德布鲁赫几乎陷入绝望。他写信寄往老家,故此父亲邀上他一道去了哈茨山的席尔克。在山中的旅馆,他得以静心写作。相熟的客人每日都问他进展如何。拉德布鲁赫写道:“在那里旅馆的游廊上,在旅馆所有认识我们的客人的关心下,论文最后终于完成。”

凭借这篇主题论文,25岁的拉德布鲁赫成为一名海德堡大学的编制外讲师。然而,他不久就察觉到,他担任讲师的职位“简直是太嫩”了。他回忆起在海德堡的岁月时写道:“在思想和见识上完全没有准备好,我就承担了教书的任务。在性格上我还不够成熟,在那些学院的权威面前我自己手足无措。此外,我总改不了胆怯的毛病,没有什么比胆怯更经常和更严重地被人误解的了,而胆怯则以各式各样的伪装来极力隐藏自己。”

《古斯塔夫·拉德布鲁赫传》作者阿图尔·考夫曼这样描述拉德布鲁赫的教学活动:“他最初遇到点麻烦……坦率地说,那时他由于十分怯场而说话啰嗦,结果常常在结课前穷于应付自己的讲稿。因此,他决心有一天不要讲稿,甚至不要任何卡片摘要就登上讲台。”用拉德布鲁赫自己的话说:“对我而言,要将每一次授课都变成一次紧张的冒险,变成一次即兴的发挥。”

这样的教学效果并不怎么理想。如他自己的总结:第一个海德堡十年“总体上是一个极其艰苦的,也许可以说是极其不幸的时期”。由于“固执、不懂事、不成熟、漫不经心”,他与许多人都搞不好关系。更重要的是,他渴望成为一名编制内的教授而不得。拉德布鲁赫在自传中写道:“谁要不是正教授……谁将寸步难行,也很少有权利,以至于经常表现出愁眉苦脸、极度敏感的典型特性,人们管这叫‘讲师病’。”

为了争取教职,拉德布鲁赫四处奔走,但均不顺利。1906年9月20日,他在一封信中细致入微地描绘自己前往柏林,经自我推荐而希望在柏林文化部一位官员那里得到一份职务的经历。经过几个小时的漫长等待之后,枢密大臣却只给了他五分钟的时间,问了问拉德布鲁赫是否结婚,询问了一下他的住址,就告知他,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报销此次前来的差旅费,随后就将其打发出门。

两种使命之间的抉择

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拉德布鲁赫应征入伍。起初,他作为红十字会志愿护理人员在各野战医院服务。至1915年11月,他在海德堡开始接受军事训练,次年4月随军出征西部战线,并被编入巴登第110后备连。他参加了一些不大激烈的局部阵地战。战争后期他在利堡完成了军官培训,升为中尉。1918年11月,德军接受停战条件。12月,拉德布鲁赫获铁十字勋章并复员。这一年,他已经40岁了。

不过,好事终于渐渐降临。战场归来后,拉德布鲁赫决定回归讲台。1919年,他应聘去了基尔大学。先从刑法副教授做起,不久又成了刑法、刑事诉讼法和法哲学的正教授。学而优则仕,1920年6月6日,他被推举进入德国议会议员的候选人名单。对此,拉德布鲁赫还有些犹豫不决。他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让我当国会议员候选人太勉为其难,不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拿定了主意。”但最终,他还是决定参选,他写道:“候选人资格对我来讲,可能是保持生命活力与获得创作收获之间的抉择。”

当选之后,拉德布鲁赫奔赴柏林。在那里,他虽热情地投入到议会的工作之中,但多少还是感到有些沮丧。他于1920年8月3日给后来海德堡法学院的同事耶律内克的信中这样抱怨道:“整天徒劳地吵吵闹闹,没有一句实质性的话。”不过,他也并非毫无知音。当时的共和国总统弗里德里希·艾伯特对他十分欣赏。他也对友人说,自己曾与共和国总统度过一个“非常令人愉快的下午”。

这位任职期短暂的共和国总统十分钦佩拉德布鲁赫的才华,而拉德布鲁赫则将总统视为无可匹敌的领导人。当拉德布鲁赫给他寄去一篇文章后,艾伯特写信给拉德布鲁赫:“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在我整个当政期间,我一直寻求在这样的意义上来发挥作用。”1921年10月,艾伯特更是“以他那非常有劝说力的,使人感到不可推托的方式”,要求拉德布鲁赫出任司法部长之职。拉德布鲁赫的仕途达到了顶峰。他描述自己为“懂业务的专业部长”,第一次“感到作为法律职业人的骄傲”。有趣的是,这位担任了司法部长的前法学教授,甚至还开始轻视原来担任教职的自己。1923年11月,拉德布鲁赫在给妻子的信中,将原来的教授生涯形容为“沉思默想、多么可怕、无事可干。”

考夫曼评论说:“大家想一想,拉德布鲁赫当共和国司法部长几乎不足15个月,那我们一定感到惊叹:他做了多少开创性的工作啊!”任职期间,他面对种种难题,如赦免、共和制保卫立法、卡普暴动的审判、战犯审判、劳动法庭、刑法修正等。在他任内通过了《少年法院法》,以及《妇女任司法官特准法》。关于后者,拉德布鲁赫曾这样感慨:通过妇女对立法的共同影响,法律语言不再纯粹是男人的语言,妇女对司法的参与,也将完全动摇“男人才有法律感”这样的说辞。

现在来看,在这位刑法学教授担任司法部长任内,最重要的贡献可能是刑法修订。他组织对《1919年刑法草案》进行实质性修改,形成了“拉德布鲁赫草案”,其特色是死刑和名誉刑的废除、以罚金为基本刑、对短期自由刑的遏制,以及对信仰犯的特别处遇等。这部草案1922年6月大体完成。可惜,11月22日拉德布鲁赫所参与的内阁被解散,草案被搁置,改革建议落空,直至1975年才被部分纳入德国刑法典——当然,此时拉德布鲁赫已去世多年。

内阁解散后,以专业立身的拉德布鲁赫部长并未“失势”。相反,1923年8月13日,人民党新内阁组建后,他再度被任命为司法部长。但11月,拉德布鲁赫决定辞去部长职务,返回基尔任教。1926年10月,拉德布鲁赫接受海德堡大学聘请,接替亚历山大·多纳成为正教授。两年后,再度组阁的内阁向他发来邀请。然而此番,拉德布鲁赫回绝了第三次司法部长的任命。他说,此时的自己已经明白,自己“更多地具有沉思默想的本性,而不是积极活动的本性”,因此“完全有意识地从把政治作为主务”再度转向“精细学问作为志业”。这是一个“两种使命之间的抉择”。此时的德国,正夹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动荡飘摇的政坛少了一位颇具专业能力的司法部长。而内卡河畔的海德堡大学法学院,却多了一位曾在此坐冷板凳十年,“终于熬出头”的法学教授。此后,他便在那里度过余生,学术也渐渐名扬天下。当然,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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