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中的《周易》文化探析

⊙李琼 ［宝鸡文理学院，陕西 宝鸡 721000］

《周易》作为“群经之首、大道之源”，具有崇高的地位，是对天道运行规律的描画，试图解释的是天地宇宙运行变化的秘密。关于《周易》一书的创作，号称“人经三圣，世历三古”，相传为伏羲、文王、孔子相继著成。《周易》由“经”“传”两部分构成，“经”是六十四卦以及专门解释六十四卦的爻辞；“传”是专门解释《周易》的文字，古人称为《易传》。《周易》一书上及天文，下至地理，中通人事，是对天文、地理、人文的运行规律与特点的揭示与总结。《周易》中的阴阳思想是对自然界和社会生活规律的描述，也是《周易》文化哲学思想的基础。《庄子·天下篇》中说：“《易》以道阴阳。”贾平凹在创作中有意识地向古代文化靠拢，作品中显示出传统审美意识。他广泛阅读古典文学，孔、孟、老、庄思想以及中国古代知识阶层的精神在他的创作中均有体现，作品中呈现出古典气质。不仅如此，贾平凹还深谙《周易》文化，在早年的创作中就曾说：“夜里读《周易》，至睽第三十八，属下兑上离……我特别赞叹‘睽至时用，大矣哉！’这句，拍案叫绝，长夜不眠。”睽卦所显示的是万事万物具有不同的特点，它们之间是相互矛盾的，引申开来，也就是阴阳相克的哲学思想。贾平凹研究《周易》，并且“天人合一的整体性、阴阳五行相克相生的变化性、天地自然的神秘性等，在他这里也得到了有效的承续”。贾平凹汲取了《周易》文化的智慧，在《山本》中就处处渗透着《周易》的哲学思想。

一、构成《周易》文化基础的阴阳之道

在《周易》文化哲学中，易象是指事物的具体形态，“象阴阳也”，易象是由阴阳变化之气形成的，易数是指事物的气数、命数，这些都是阴阳变化之易理在发挥作用。阴阳二字覆盖了《周易》文化的哲学范畴，阴阳也是对世间万事万物普遍存在的对立统一、相生相克的规律总结。“世上任何事情都包含了阴阳，月有阴晴圆缺，四季有春夏秋冬，人有喜怒哀乐。” 《易传·系辞上》提出“一阴一阳之谓道”的观点。“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具有形而上性，是一切现象的根源和依据。《说卦传》云：“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周易》的道包含了天、地、人三才之道，天道有阴阳，地道有刚柔，人道有仁义。三才之道源于阴阳观念，在六十四卦中，每个卦都是以阴爻和阳爻二者为基础，构成每个卦象的六爻。整体来看，阴阳贯穿整个《周易》之中，而八卦之中的乾卦和坤卦是至阳至阴的代表，其余六十二卦都是乾卦和坤卦衍生而来的。乾卦六爻都是阳爻，表示天是由纯阳之气凝聚而成，阳气升降浮沉于天地之间。“《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君子遵循事物的发展规律来秉持刚健。坤卦六爻都是阴爻，“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君子以厚德载物的德行遵循地道。如果以阴阳分之，乾卦可以象征刚健的男子，坤卦则可以代表柔顺的女子。

阴阳一方面可区分男女关系和男女分工。“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在《周易》的阴阳符号里，阳代表着男性，阴代表着女性，且男女在社会中有不同的分工。《山本》里风谲云诡的涡镇由井宗秀、井宗丞之辈，甚至是土匪五雷、阮天保这些男性主导着。井宗秀被涡镇人当作全镇的主心骨，而陆菊人、花生这些女性的活动多在家庭中。陆菊人十三岁那年因为一口棺材，被父亲卖给杨家，与杨钟成婚后，期望暗含龙脉的三分胭脂粉地的嫁妆能给杨钟带来好运，但杨钟不成器，她就把希望寄托在了井宗秀身上。看似自主追求爱情的花生，在面对有权势的男性时，就不自觉地变成了有奴性的女人，接受的也是女性依附于男性的世界观。男主女从的性别立场并非《周易》思想本身引发的，而是男权思想的影响。

另一方面，阴阳可区分君子、小人，从道德层面讲，君子是品德高尚的人，小人是道德卑劣的人。专注于修县志的麻县长、不仅治病而且治心的安仁堂陈先生、用尺八普度众生的宽展师父，都是涡镇的君子。早期井宗秀的行为是符合君子的要求的，他主动承担父亲的债务，之后变成涡镇的守护者。后期则深陷权力纷争之中，甚至由于跟阮天宝的个人恩怨就想杀掉阮家老少，等等，多行不义必自毙，最后他被炸弹炸死。阴与阳的关系是对立统一的，阴阳可以对立、转化、渗透。井宗秀由君子变为失德的小人，五雷、阮天保这些危害涡镇之辈，也有作为人的温情。相好的女人死后，五雷坐到房上喝闷酒，还往井里丢了金戒指、银头钗、翡翠耳环等。当然，相较于小人之行，君子之行是必然被推崇的，作为几千年的规范标准，其无疑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睽卦不只是代表阴阳之间存在区别，也代表阴阳之间是可以相互统一的。贾平凹描写的商州地域作品中的男性多具有旺盛生命力，而女性则是柔美、恬淡如水。《山本》中的井宗秀却并非具有男子气概的形象，相反带有些女性特征。井宗秀名字中的“秀”多是女性所用，似乎映衬了贾平凹安排人物时的用心。阴阳的对立在井宗秀身上显示出模糊的边界，也正是统一的体现。

二、《周易》文化中理想人格的追求

《周易》中的君子、圣人被看作是理想人格。君子与圣人的区别在于君子存在于现实世界，可以通过后天的约束达到，而圣人存在于理想世界，代表最高的理想人格。君子要具备仁、义、礼、智四德，君子之道的根本是元、亨、利、贞。“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所以君子首先要把仁当作立身的根本，要待人以礼，要行仁义，要处事得体而惠及大众，还要有智慧。

贾平凹在小说中塑造了众多鲜活的女性形象，如《浮躁》里的小水、《秦腔》里的白雪、《天狗》里的师娘等，这些女性形象寄托着贾平凹对美好人性的追求。《山本》中的女性形象陆菊人，被塑造成为美好人性的代表。相较于权欲熏心的井宗秀，陆菊人寄托了作者对理想人格范式的追求。陆菊人是中国传统女性的代表，她勤劳又善良，在杨家做童养媳期间，操持家务，尊重长辈，由于杨钟的不通人事，陆菊人挑起了一家之主的责任，这在男主外女主内的涡镇是不常见的。陆菊人小时候“听啄木鸟敲树的声音并不认为好听，而是觉得树在疼”。陆菊人内在有一种悲悯情怀，在善良本质的内驱下，她同情弱小，在井宗秀因个人恩怨要处死阮氏族人之时，她不忍看到无辜之人蒙难，在麻县长的协助下，保住了阮家人的性命。陆菊人不仅有传统女性内秀美好的品质，而且也足智多谋，拥有大智慧。土匪玉米要射杀陆菊人和老魏头时，她巧用蜜蜂蜇死了土匪。她还敢于同土匪五雷谈判，保住自家的棺材。不仅如此，她还是井宗秀事业的辅助者，土匪五雷为害涡镇，她为井宗秀出谋划策，消灭土匪。在井宗秀驻守涡镇后，她又出任茶行总管，完善经营，为井宗秀的事业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在取得一定的成就时，陆菊人并没有沾沾自喜，反而表现得谦虚谨慎，居安思危，懂得一切并非常态，以应变的态度面对未来。当杨钟一次次直呼井宗秀的名字，并且不知好歹地骑井宗秀的马时，陆菊人警告他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井宗秀因为权力纷争变得独断专行时，陆菊人劝他不要被欲望冲昏了头脑。涡镇有棵有灵气的百年皂角树，凡人经过下面如果被皂角砸到，则会被看作是内心良善的幸运之人，陆菊人心怀悲悯之情，可以感应天地，老皂角树会在陆菊人经过的时候多掉几个皂角，陆菊人心怀涡镇，涡镇的一草一木都装在她心中。她以礼待人，正是君子仁、礼品质的体现。而陆菊人联合麻县长保住阮天宝族人，为井宗秀事业出谋划策，提醒井宗秀谨慎行事等举动，正是义和智的体现。陆菊人勤劳、善良、谨慎的特质是作品中的一抹亮光，这抹亮光一定程度上正是《周易》所言的君子特质，贾平凹在作品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欣赏之情，可见贾平凹将君子的理想人格寄托在了陆菊人身上。陆菊人身处充满了活力的民间，她正是民间健康文化的代表，也正是对传统文化的皈依，使得陆菊人这一形象充满活力。

三、《周易》文化的规律：常与变的辩证统一

《周易》解释的是世间万事万物的规律，天道有常有变，常是事物保持在一定的形态，而变是改变事物的常态，变化的原因是事物对立两方的相互推动。《周易》的主导思想是通变，《易·系辞上》有关于变化之道的解释：“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天地的万事万物都处在变化之中，变化是普遍的。《周易》第二十四卦为复卦，也说明了世界以循环往复为基本特征，反复是天道的常则，天地的日月往来就是一个重复的过程，正是天地的重复才有世间的常道。人们可以通过规律把握变化，把握变中有常、常中有变，做到常变结合。

《山本》中，早期的井宗秀是涡镇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父亲被亲兄弟绑票而意外死亡，由此欠了债，他发现陆菊人三分胭脂粉地里的宝物，并没有用其立马还债，而是跟着画匠师傅画祠堂，不幸被县政府关押一年后，在租地创业的掩盖下才还清债务。井宗秀虽然在还债时耍了小计谋，但还是言而有信还清了涡镇人的欠款，总体上功是大于过的。之后与土匪五雷周旋，略施计谋吞并当地两大家族的财产，又借助政府之力剿灭土匪，成为预备团团长，被涡镇人看作是涡镇的守护神，达到事业的顶峰。伴随着井宗秀的发迹，涡镇越来越多的人死亡，杨钟在预备旅的行动中丧生，攻打阮天保的战役，导致预备旅五十一人死亡。这也预示着井宗秀的事业由盛转衰，直到井宗秀被炮弹炸死，他的涡镇事业重新归为零。井宗秀从发迹到败落，正如《乾·文言》所言：“亢龙有悔，盈不可久矣。”事物的发展规律是由弱到强、由强到盛、由盛转衰的，也说明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在井宗秀盘踞涡镇期间，涡镇的商业也被带动了起来。而随着井宗秀事业的颓败，涡镇也跟随其命运而出现波动，小说结尾，井宗秀被炮弹炸死，涡镇也毁于炮弹之中。《周易》强调“天人合一”，将人的品行与天地的报应联系在一起。井宗秀事业的衰败与他发迹后的品行有极大的联系，他尝到手握权力的滋味，沉迷于欲望的追逐，因个人恩怨就发动战争，还用酷刑惩罚叛徒，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井宗秀的败绩似乎是注定的。事物的发展有一定的规律，事物是在变的过程中发展的，在发展过程中形成常与变的辩证统一，在动乱的年代，井宗秀所在的涡镇乃至县城都是暗流涌动，各方势力交错盘旋，井宗秀想要保住涡镇的常，在应对外界的变时，他变得刚愎自用、心狠手辣。当然在应对变时，人只有根据客观环境的变化积极地调整自己的行为，主动适应外界的变化，才能达到通变的状态。井宗秀没有积极地应对变，导致自己的行为失德，自己的失败也导致了涡镇的毁灭。

《山本》表层是描写秦岭上社会历史的变动，更深层次是向传统文化的回归，作品中出现了多种传统文化因素，安仁堂陈先生是道家文化的代表，不得志的麻县长是古代知识阶层的代表，小说开篇描写涡镇南边有个涡潭，而这个涡潭正是黑河和白河交汇形成的，其外形是《周易》的阴阳符号。在《山本》中不难发现，阴阳符号是小说的基础，构成了小说的基本元素，《周易》文化对君子的向往，在小说中表现为作者对陆菊人的欣赏，最后小说在常与变的辩证统一下结尾。涡镇在经历了战争后变成废墟，一切归零，万物呈现出循环往复的规律，经历了灾难之后安仁堂还完整存在，陆菊人、陈先生、宽展师傅等在战乱后生还，也是万物归零后新的局面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