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建构与自我认知:《第十一回》主题叙事
2023-04-06张越
张 越
(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南京 211100)
电影《第十一回》由陈建斌导演,主要讲述了“刹车杀人”案引发的一系列故事,巧妙地将西方特色与中国传统相融合,运用各种符号、隐喻及思辨式的拷问,使主题耐人寻味,内涵丰富。本文通过分析《第十一回》的主题叙事,讨论其艺术特色与主旨所在。
一、影片特色分析——西方特色与中国传统的结合
为了制造形式上的高级感,丰富观众的审美体验,《第十一回》融合了多种西方特色与中国传统元素,开拓了艺术创作、表现的空间。
文学作品的角色姓名往往具有隐喻特征。《第十一回》角色的姓名设置别出心裁,多与西方现代著名导演、演员有关,如话剧团看门保安“苟也武”,隐喻日本著名导演北野武;话剧导演“胡昆汀”,暗指美国导演昆汀•塔伦蒂诺。这种“姓名隐喻”的设置,既是对现代著名导演、演员的致敬,亦体现了西方特色元素。此外,《第十一回》中有诸多对西方经典哲理语句的运用,如胡昆汀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直言“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其原句来源于莎士比亚《哈姆雷特》;胡昆汀在受到责骂时,哀号“我冒犯了虔敬的什么要求?我冒犯了无规则者的什么规则?”,其台词来自彼得•汉德克《冒犯观众》。对西方经典哲理语句的引用,丰富了影片的思辨性与文学性,展现了影片中的西方特色。
作为中国本土电影,《第十一回》中亦不乏对中国传统要素的运用。影片共分为十一个章节,每一章节的标题采取对仗语句,概括本章内容,于转场时直接呈现,借鉴了中国经典的传统章回小说模式。影片以《薛丁山征西》说书故事开篇,“二主唐王驾前状告平辽王薛仁贵,捏造事实,编造谎言。您别说……”,让观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体现强烈的中国传统特色。影片的核心案件“刹车杀人”,背景为中国传统农村时代,且该案件之所以误判,根本上是由马福礼接受的中国传统农村观念导致,进而引发了30年后的一系列争端。章回体小说式的转场、开篇的说书结构、中国传统农村的案件背景与思想观念,彰显了影片《第十一回》的中国传统性。
二、电影主题分析——学界观点综述
对于影片《第十一回》的主题,学界众说纷纭,观点不一。学者董莉、邓静在《<第十一回>:“第四堵墙”内外的意义互涉与意象投射》中,认为影片主要展现了文本对历史的再现与重构[1];学者范磊《基于作者论的<第十一回>浅析》,认为影片主要体现了小人物在荒诞世界里的无奈生存[2];学者田保祥在《电影<第十一回>的11个哲学命题》中,列出了“什么是信念”等十一个哲学命题,对《第十一回》进行本质性理解[3]。整体而言,虽然学界对《第十一回》的主旨看法不一,但以“真相的可知性”与“艺术虚构与现实的关系”等观点最为普遍。
(一)真相的可知性
“刹车杀人”案件是推动电影《第十一回》发展的核心内容。正是由于“刹车杀人”的发生,才促成了话剧团改编、排练,马福礼、屁哥反对演出等一系列电影情节。不同角色对“刹车杀人”案件真相的阐释不同:马福礼起初说自己故意松刹车压死李建设和赵凤霞,十五年后说刹车自己失灵;观看话剧的领导坚信法院判决,主张马福礼故意用拖拉机轧死赵凤霞;屁哥认为赵凤霞勾引李建设,二人情到深处时被拖拉机轧死。不同人物对“刹车杀人”案件解读的不同,根源于何种方式对自己有利。[4]马福礼起初说自己故意松开刹车,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十五年后说刹车自己失灵,是为了摆脱“杀人犯”的标签;看话剧的领导坚信法院判决,因为此案法官恰是该领导的老师;屁哥主张赵凤霞勾引李建设,并斥资让话剧团改戏,是为了维护其哥哥李建设的形象。电影由此产生“罗生门”式的思考:人们各执一词,分别按照对自己有利的方式进行论断,究竟什么才是事件的真相?由此引出“真相的可知性”这一主题叙事。
(二)艺术虚构与现实的关系
影片《第十一回》对艺术虚构与现实的关系进行了深入思考。部分学者认为,“艺术虚构与现实的关系”便是电影《第十一回》的主题。学者王锐《从<第十一回>看国产喜剧电影的先锋转向》,从“虚构与现实”“戏中戏叙事结构”“荒诞与抗争”等角度,对《第十一回》中“艺术虚构与现实”的关系进行了分析。[5]影片运用大量隐喻镜头,造成了虚幻与现实的界限模糊。“戏中戏”的构思充满矛盾与张力,强化了现实的荒诞。为区分艺术虚构与现实关系,“信念”是导演为抵抗现实荒诞开具的一张“药方”。艺术虚构与现实的界限在何处?如何在荒诞的现实中对抗荒诞?电影由此引出“艺术虚构与现实的关系”这一主题叙事。
三、核心主题叙事分析新论——他者建构与自我认知
学界对于影片《第十一回》的主题众说纷纭,以“真相的可知性”“艺术虚构与现实的关系”最为普遍。笔者以为,该两种主题并非《第十一回》的核心主旨。电影的核心主题叙事内容应是对“他者建构与自我认知”的思索。
(一)驳“真相的可知性”与“艺术虚构与现实的关系”
“刹车杀人”案件确为影片的核心内容。但是影片有三条线索,分别是“马福礼与话剧团斗智斗勇”“导演胡昆汀与演员贾梅怡的关系”“金多多与父母关系”。在论述“真相的可知性”为影片主题时,并未涉及“金多多”“小马”等人物。然而金多多、小马等人物作为第三条线索中的重要角色,不可能与主题无关。若将“真相的可知性”作为影片主题,则金多多、小马等人物完全可以删去,因此不甚妥当。
影片中确有多处提及“艺术虚构与现实的关系”,如胡昆汀与贾梅怡谈论话剧感想、话剧团团长傅库司与马福礼交涉时,均涉及虚拟角色与现实人物的区分与考量。然而,“艺术虚构与现实关系”只是影片想展现的冰山一角。影片中还有其他诸多情节,无法用该主题阐释,如白律师、屁哥对待马福礼翻案的不同态度,屁哥对于死亡的思考,金多多被男性欺骗等。因此,将“艺术虚构与现实的关系”作为影片主题,亦不全面。
(二)他者建构与自我认知
影片《第十一回》从情节设计、人物设置、图像内容等角度,体现了“他者建构与自我认知”的核心主题叙事内容。
1.他者建构
“刹车杀人”中最重要的三位亲历者——李建设、赵凤霞、马福礼,其形象无不由他者建构而成。李建设、赵凤霞作为“刹车杀人”案件中的逝者,在影片中始终未出现,只是他人口中建构的形象。在十五年前的马福礼口中,李建设是调戏赵凤霞的无良男子,赵凤霞是碍于礼教不敢出声的受害者;在屁哥眼里,李建设是被赵凤霞勾引的无辜男性,赵凤霞是水性杨花的浪荡女子;在贾梅怡心里,李建设、赵凤霞是为爱而亡的性情中人。马福礼的“杀人犯”形象亦是被他者建构的。在看到逝去的李建设、赵凤霞未穿裤子时,外界环境“戴绿帽比杀人更可耻”的理念占据了马福礼的内心,使他违心地认同了“杀人犯”这一罪名。外在的法律更是为马福礼贴上了“杀人犯”标签。十五年后,马福礼自身对是否要翻案游移不定,受到白律师、屁哥等他者的来回驳斥,最终为了金多多这一他者,选择弄到虚假死亡证明,完成了对自我“杀人犯”形象的解构。影片之所以要设置金多多这一人物,根本上说,是为了构建“小马”这一根本不存在的形象。“小马”本是马福礼为了怀孕的金多多设计出的假象,却处处透着真实:邻居大爷为了“小马”的健康成长,为“怀孕”的金财铃送上鸡汤;保安大爷苟也武喜爱篆刻,为即将“出生”的小马送上印章。话剧团团长为了保住“小马”,愤然宣布话剧停排。一个虚拟形象,在马福礼、金财铃等他者的建构中显得无比真实。
结构主义大师拉康,曾在第十六届国际精神分析学大会上,宣读The Mirror Stage as Formative of theFunction of the Ias Revealed in Psy-choanalyticExperience,提出“镜像阶段理论”,就他者与自我的关系进行过具体论述。拉康认为,婴儿生命的第六至十八个月为“镜像阶段”期,不是直接感受到自我的存在,而是通过镜子这一“他者”的映射,感受到自我的存在。对于自我的认知与判定,实则需要通过他者实现。①
影片《第十一回》对拉康“镜像理论”进行了实践与反映。影片中多处出现“镜子”这一意象。例如,在马福礼一家三口吃饭时,画面图像的背景是一幅巨大的镜子,马福礼背对观众,象征着其“自我”的缺失。马福礼被贾梅怡谴责后的自我批评,以镜像方式录下,广为播放,此时的马福礼成了被“他者”观看的对象。镜像元素的多次出现,体现的是他者对自我的观看与建构。
2.自我认知
影片《第十一回》中,不仅有他者的建构,亦体现了自我认知与意识的觉醒。影片最后部分,马福礼、小马、金多多、贾梅怡等角色的“他者建构”得到了反转。马福礼原先处处受到他者影响,遇事皆是“按你说的办”,却在影片最后部分,出于“信念”产生了属于自我的看法,在话剧表演踩刹车时决然喊出了“这样不行”。“小马”本是马福礼为掩饰“金多多怀孕”一事塑造的形象,在影片最后的枕头大战中,马福礼与金财铃道出了“没有小马”的事实。[6]金多多起初为男性所困,出于对他者的报复,不愿打胎,最终听从内心,做出堕胎的抉择。贾梅怡开篇对导演胡昆汀的艺术理解十分倾慕、言听计从,最终听从内心、毅然出走,找寻“刹车杀人”的真相——他者建构的打破,换来自我认知的觉醒。
在情节与发展逻辑的设计中,影片《第十一回》让诸多角色从“被他者建构”到“实现自我觉醒”,由此引申出“他者建构与自我认知”的关系,进而让观众思考:我们为什么会成为现在的我们?现在的我们是被他者建构的,还是出于自我意识成长而成的?影片并未就该问题给出直接答案,而是将其抛给观众。正如导演陈建斌所言:“电影只有十一回,但是每个观众走出电影院以后,那部属于你的电影《第十一回》才刚刚开始。”
四、小主题叙事分析——内涵的丰富性
一部优秀的文学影视作品,固然有其相对重点的主题叙事内容,但亦有其他引人深思的内涵,可作为小主题叙事加以分析。作为当代优秀影视作品之一,《第十一回》不仅重点阐释了“他者建构与自我认知”的主题,亦有其他丰富的内涵,主要表现在“体系之争”“执着与放下”“迎合与迎接”等角度。
(一)体系之争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戏剧体系主张“建构第四堵墙”,要求演员“不是在表演,而是在生活”②,在规定情景中真诚地去感觉、去想、去动作,在中国影响巨大。与以往电影不同的是,《第十一回》并未采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戏剧体系,而是致力于“打破第四堵墙”,主张演员不应沉浸在角色之中,而应当在角色与自我之间自如切换。影片借由演员贾梅怡的思考,阐述了舞台上演员塑造的“赵凤霞”与现实“贾梅怡”之间的关系。影片中,贾梅怡难以完全融入“赵凤霞”这一角色,一定程度上是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戏剧体系的反思与反抗。其背后隐藏的问题是:演员与观众之间的“第四堵墙”,需要打破还是构建?中国未来的电影拍摄,是否需要继续借鉴苏联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戏剧体系?这种对体系的甄别与争论,发人深省,引人沉思。
(二)执着与放下
影片《第十一回》多次提及豆花的咸淡问题。为了获得他人意见,马福礼将自己制作的豆花赠予白律师与屁哥。二人就豆花的咸淡问题给出了不同观点。屁哥认为“你这豆花不是淡了,是没盐味”,一定程度上与《金刚经》“如来说第一波罗蜜,即非第一波罗蜜,是名第一波罗蜜”③的观点类似,即“知道有这样东西,但是不执着于拥有这样东西,那才是真正拥有这样东西。”影片借由“豆花咸淡”问题,体现执着与放下的思考。此外,影片中马福礼、屁哥、金多多等诸多角色,无不在执着与放下间挣扎。马福礼受到白律师、屁哥不同观点的影响,困惑于是否对“刹车杀人”进行翻案的抗争;屁哥口口声声劝马福礼放下,却私下找话剧团,执着于对李建设名声的澄清;金多多被男性欺骗,纠结于执着反抗还是堕胎放下。电影借由豆花咸淡与人物迷茫,引申出执着与放下的取舍问题。然而影片并未就“执着与放下”孰优孰劣这一问题给出明确答案,而是将其交给观众思考。
(三)引领与迎合
先锋戏剧关涉形式探索和艺术精神,是一种导演的小众艺术。作为先锋戏剧在电影上的体现,《第十一回》试图引领观众,富含诸多文学艺术理念的探讨,如话剧团团长傅库司向屁哥讲述“马福礼A”与“马福礼B”的关系,一定程度上是对“艺术与生活的关系”的思考;上级领导观众与话剧团导演对话剧的不同理解,体现了“文艺作品由谁评判”的反思。与此同时,作为以盈利为目的电影,《第十一回》也穿插了诸多观众爱看的幽默内容,如屁哥在劝马福礼“放下”时,坐在儿童戏耍的泡沫球中;马福礼“侵犯他人自我”的视频被网络广泛传播。然而,《第十一回》作为“2021年度最令人期待电影”,上映4天,其票房仅有4016万,不及同期热门电影的零头,形成“叫好不叫座”的局面。由此引申出的问题是:在经济、市场日益渗入文学作品的当下,文学影视作品应当作出怎样的改变?如何在引领观众与迎合观众之间展现文学的特有价值?
小结
电影《第十一回》主要讲述了“刹车杀人”案件引发的一系列故事。影片巧妙地将西方特色与中国传统相结合,通过姓名隐喻、引用西方经典哲理语句表现其西方特色;运用章回体小说转场形式、真假之分、案件背景等方式彰显其中国传统性。学界对电影《第十一回》的主题看法不一,主要有“真相的可知性”“艺术虚构与现实关系”等观点。笔者以为,该影片的核心主题叙事应为“他者建构与自我认知”。他者建构主要体现在李建设与赵凤霞的形象塑造、马福礼“杀人犯”标签的建构、“小马”的建构;自我认知主要表现为马福礼对信念的态度、“小马”的解构、金多多选择堕胎、贾梅怡对艺术的理解。影片借由“他者建构与自我认知”的阐释,引出“我们为什么会成为现在的我们”的反思。该影片的小主题叙事,主要体现在“第四堵墙”的考量,“执着与放下”的选择,“引领与迎合”的取舍。电影《第十一回》运用文艺理论,加入诸多笑点,在“文艺理论探索与市场结合”方面迈出了可贵一步。
注释:
①雅克•拉康.拉康选集[M].褚孝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83-90.
②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全集》第二卷[M].郑雪来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439.
③金刚经•坛经[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