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北京看房
2023-04-05聂小晴
聂小晴
1
上个周末,我和老杨过得身心俱疲。我们分别在北五环、西五环、东五环看了三个楼盘,切身感受了一下被金钱暴击的滋味。
出发前,老杨考问我:“销售如果问你有多少钱的预算,你怎么回答?”
“就说先随便看看。”
“咦,你当去菜摊买白菜呢!”老杨对我的实话实说很不满意。
到了北五环那个楼盘的售楼处,我一下就被其简约留白的设计深深吸引,听销售说清盘之后,这里会当做幼儿园使用,我更加心驰神往,儿子如果在这样的环境上幼儿园,审美启蒙一定事半功倍。
销售领我们参观样板间的路上,果然问出了老杨预想的问题:“您二位的预算是多少呢?”
我低头沉默,老杨干笑了两声:“我们——就是路过,就进来看看。”
呵,这个回答也不比我的强多少,销售莞尔一笑,迅速带我们参观了样板间之后,加了老杨一个微信,就客气地和我们道别了,“那我就不送了。”显然,我们被划入了买不起,又想来过眼瘾的那拨人。
不幸的是,我们的确是的。
回去的路上,我开始进行反思,自己到底是哪来的底气,敢对一千万的房子产生非分之想。炎热的周末,不好好在家吹空调吃冰棒,为什么要跑出来做这种降低幸福感的事情?但老杨显然比我坚强,他被挫出了斗志,“你写本畅销书出来,我们的首付就有了。”
“可是这个楼盘月底就清盘了啊。”以我的进度,月底前别说写出畅销书,就是正常领稿费的稿子也难以保证按时交稿。
“明天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晚上,儿子睡着后,老杨躺在沙发上摸着肚皮刷手机挑房源,我和朋友发微信说起了白天看房的事情,朋友吓了一跳:“卧槽你已经这么有钱了!”
“看看又不要钱。”我心态已经调整过来。就当作是北京一日深度游,因为老杨说的那些楼盘所在地,我听都没听过。
第二天中午,我刚把儿子哄睡放倒,老杨就催促我快点收拾东西出门,“我们争取多看几个。”
沿着五环一路向西,老杨的中年病又开始发作,和我探讨起自由的意义,他认为作为社会动物,想要得到的自由越多,付出的代价越大,还是要活成大多数,在一种普遍认可的正确生活中安全而保险地活着。
我没有多少心思搭理他,看着沿途渐渐荒凉的景色,我只能发自内心地感慨,北京真是大到没有尽头。
行车一个小时,终于抵达目的地。这一次的销售是和这个楼盘的房价一样让人感到亲切的中年男人。
房子格局很好,适合三代人同住,小区环境也不错,安静宜居,最让老杨心动的是小区有一条环形跑道,真是减肥人士的贴心福利。
销售给我们算了算首付和月供,真的可以算是良心价格了。“要是我钱够的话,今天就交钱签合同。”老杨已经开始在心里算账了。
我及时泼冷水:“不是说只是出来看房子的吗,这怎么已经开始计划要买了呢?”
趁热打铁,货比三家,老杨又开车上了五环,一路向东,据说那个楼盘号称未来的第四使馆区,第二三里屯,升值潜力巨大的高奢新社区。老杨给我打预防针,“咱们肯定是买不起的,就当去长长见识好了。”
下了五环,我们开上了一条乡间公路,两旁有粗壮的杨树和郁郁葱葱的玉米地,老杨惊叫:“快给我看看是不是导航导错路了!”
驶出小路,我们看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大楼矗立在前方,售楼处就在那里,老杨又说,“这地方也还好吧,还有高楼大厦呢。”
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经过玉米地时的吐槽:“住到这里,儿子只能每天掰玉米玩了。”
令我们没想到的是,售楼处里面人声鼎沸,与外面的冷冷清清形成强烈对比,看来这里的新房子的确是抢手货。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快言快语的女销售,她足足花了四十多分钟给我们介绍了周边未来十年的规划和发展,老杨明显有些体力不支,听的时候不停伸完左脚伸右脚。
我们本来打算看完样板间就走人,没想到销售拿出几张小户型的图纸,算完首付和月供之后,居然比我们预想的低很多。这下可糟糕了,我和老杨的心态彻底被颠覆了,销售就像伊甸园里那条狡猾的蛇捧着诱惑的果实,不停对我们洗脑:“真的很值啊,错过就再也没这样的好机会了。”
从售楼处出来,太阳都快落山了,我和老杨拿着一堆购房资料,站在未来三里屯和使馆区的蓝图上,比刚刚吃了禁果的亚当和夏娃还要迷茫。中午出门前还在计划把冰箱里的龙虾尾蒜蓉爆炒一下,晚上配啤酒吃掉,傍晚的时候就要面临是否背上几百万的债务,并且在未来三十年都过上不配吃猪肉的生活。
“怎么算,钱都凑不够啊。”我愁肠百结。
老杨再次提议,“你快写本畅销书,我们就有钱了。”看看生活都把一个中年人逼成什么样了,竟然都开始不断寄希望于这样没有盼头的事情上去。
“或者,我争取这几年把股市里的四万块炒成一千万,这样我们可以直接去买个大平层,一步到位。”老杨扶着方向盘,一脸严肃。
我也严肃思考起来,晚上不能再追剧了,勤勉写小说吧,写着写着,畅销的小说没准就出产了呢?
老杨决定这周末接着去看房,他的清单里还有一处顺义的房子值得一看,因为那房子只要一百五十万,是总价喔。
2
上周末,我和老杨又去看房子了。周六下午,车子还没开出家门十分钟,瓢泼大雨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大风大雨的天气,我们要奔波到七十公里外的南五环看一套均价只有四万三的新楼盘,真是又疲惫又期待。
老杨开着音乐,振奋地问我,“浪不浪漫?浪不浪漫?好浪漫啊——”
中年男人的生活这么干涸吗?一场大雨中的出行而已,就把他心中那朵浪漫之花浇灌得怒放起来。不过,老杨的浪漫之花很快被现实掐断,我们兴冲冲抵达售楼处后,销售礼貌地问我们:“二位有通州的购房资格吗?”
“没有。”
“那二位有工作居住证吗?”
“没有。”
“哦,那不好意思,您二位买不了。”
“这里不是亦庄吗?”老杨还没回过神来。
“是的,但我们走的是通州的政策,不然也不会卖这么便宜。”销售是一个挺拔高大的小伙子,眉眼工整,双手交叉在身前,礼貌地把我们送到门口,从进门到出门不到五分钟,这次看房之行就迅速终结了。
迅速到老杨坐上车之后,嘟嘟囔囔说自己都没来得及上个卫生间。我建议他返回售楼处借用一下卫生间,老杨系上安全带,“算了吧,抓紧时间去下一个楼盘再说。”
下一个楼盘在顺义,我看了一下导航,要开七十多公里,出于对老杨膀胱的担忧,我搜了一下附近的楼盘,“喂,七公里外有一处楼盘在售啊,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在哪啊?”
“宋庄。”
如雷贯耳的艺术家聚集地,老杨骨子里沉寂多年的文艺细胞一下子被激活,他来了兴致,调转车头,“走啊,走啊。”
“还是洋房呐。”我汇报。
“哇!”
“均价三万六呀。”
“哇!”
进入宋庄之后,老杨的热情被空旷无人的街道,低矮破旧的小楼,还有一块又一块的农田一点点浇灭,老杨疑惑起来,“画家呢?艺术家呢?咱们要看的房子呢?”
左转,右转,再左转,颠簸了不知道几条小路,我们看到了目的地,已经是建好并有人入住的小区了,老杨赞叹,“这视野,这楼间距,这环境,啧啧啧——”
我们还没走到售楼处,老杨突然转过身,举着手机,“这是通州啊?”
“是吗?”我不知道啊,宋庄属于通州吗?通州离亦庄这么近吗?通州是在北京的南边吗?
“是的啊,走了走了,不看了,反正也买不了。”老杨原路返回。
“要不你进去上个卫生间再走吧?”
“都不买,上什么卫生间。”老杨还是要点脸的。
没想到这一天的第二次看房之行,夭折得比第一次还快。趁着天色还早,我们启程去往下一处楼盘。
在去顺义的途中,老杨还对宋庄的洋房念念不忘:“真是人无远虑啊,早知道当初我就把公司注册在通州了,那房子看着可真不错。”
“多荒啊,都看不到几个人。”
“那有啥,住得舒服就行,好歹在六环里。”老杨已经忘记了,七天前他信誓旦旦称五环的房子已经是他的底线了。
车子开进顺义后,一个又一个别墅区从眼前掠过,清幽私密,看起来可比洋房住得舒服多了。
“喂,喂,等以后我们有钱了,是买套顺义别墅,还是买套昌平别墅?”
老杨嗤之以鼻,“你能有点出息吗——那当然是买海淀别墅。”
在我们起劲地聊着别墅生活时,三万一平的楼盘已经赫然出现在眼前,负责接待我们的销售是一个经验不足的小姑娘。她磕磕绊绊给我们介绍了些有的没的,带我们参观了样板间,一个劲劝说我们交意向金,丝毫没有注意到老杨脸上已经写满了“不想买,别说了,我要回家”。
好不容易从售楼处脱身,老杨长吐一口气,“你不会心动了吧?咱们可不住这,太偏远了,啥啥都没有。”
“这不是在六环上吗?”
老杨说不一样不一样,然后我们就打道回府了。途中经过了大片的树林,牛栏山酒厂,还有潮白河,开也开不完的高速路,我也忍不住叹气,“真的是好远呀。”
老杨哈哈大笑,“是吧是吧,你也觉得是吧。”
随后,他又说道:“明天我们去房山看看,长阳那里有个楼盘三万多,看起来也是很合适呢,而且那里发展得比较快,各种设施很齐全。”
我依稀记得他之前说过不考虑房山的,因为太远了。不过经过这一天二百多公里的洗礼,他大概对远近的概念有了新的认识。
3
自从我写了看房的文章之后,收到了来自亲朋好友的诸多关心。大家踊跃献计献策,希望能帮我在首都置业的大道上助一把力。
首先来的是阿花同学。她了解到我考虑买房子主要是为了解决儿子以后上学的问题,立刻把她家小区的视频号推给我:“你了解一下,除了离北京远点,哪哪都挺好的。”我翻了翻那个位于京津交接位置的新小区资料,有幼儿园,有重点中学,还有各种宽大的户型,真真是担得起物美价廉四个大字。我跑去找老杨,“我朋友推荐的房子,看起来很不错啊。”
老杨打开地图,叫起来,“这都到天津了。”
“走高速的话,上北五环就20分钟。”我强调。
“那也是到天津了,不去不去。”老杨不想每天上下班在进京的高速口拥堵到尿道括约肌失灵。
阿花又建议去天通苑看看二手房,作为首都房价的洼地,那里很有一番宝藏房源可以挖掘。
我转达之后,老杨用一副你是不是疯了的表情看着我,“你知不知道那里住了多少人?每天出门得堵死。”
“可是我又不用每天出门。”
“……”
“或许,你可以选择坐地铁去上班。”
老杨调转屁股,不再搭理我。
哎,算了算了,阿花是自由职业,每天写写画画,她老公是一位搞艺术的机车型男,两口子就算住到月球上也不耽误为家庭创收。他们是无法理解像老杨这样的资深社畜对便利交通的偏爱。
对我们看房子无法理解的还有老W,他指点我跟他一起去那个枫叶很美的国家买海景别墅,“反正你在哪写不是写,去了海景别墅,没准灵感加倍。”
老W购房置业这方面十分有头脑,早在多年前,就催促我赶紧买房,哪怕欠一屁股债也要在所不惜。当初我没理他,觉得不羁的人生怎么能拖一身的债务呢,现在回头看,真想抽当时的自己一嘴巴。
“我倒是可以去,老杨去了没工作做啊。”我扼腕叹息。
“也是,也是。”老W表示理解。
“又到周末了哟,明天看房去。”老杨冲进来,对我邪魅一笑,对自己当了贫穷挡箭牌一事毫不知情。
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写作,攒够钱,将来在老W的别墅旁边买两套,一套自己写作的时候用,一套分给老杨和儿子住。
大爽知道我去亦庄看房后,斥责我都到她家门口了不去找她玩一圈,“你们怎么不来我这边看看房子,不贵的。”
“你那没有新楼盘,看什么看。”
“非得要新房子呀,二手房不行吗?”大爽不解。
“老杨说二手房不划算的。”我鹦鹉学舌将老杨分析给我的那些话,照搬给大爽。
“要不你们先弄一套老破小过渡一下,我看好多人都这样做的。”
“不不不,老杨说……”
大爽怒了,“老杨这玩意儿咋这么多话呢,你让他闭嘴吧。”
我如实对老杨转达了朋友们对他的评价,“大家说你人穷话多,你觉得呢?”
老杨翻身坐起,冷笑一声,“你就说我考虑的那些有没有道理吧?”
“这——”我想起我爸曾经评价老杨是个眼中有一百条路的人,评价我是一个走到哪,哪就算是一条路的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老杨做事思虑周全,过分周全,而我则是不长脑子地活着。这评价听着挺侮辱人,可我不得不承认,还是很客观中肯的。
在看房这项家庭行动中,老杨是总指挥,我的角色大概和一个人形立牌差不多,毕竟,真的,住哪里对我来说都差不多,但对于总指挥来说,他要考虑的是整个家庭的全面、立体的发展。
老杨甚至连小区名字都考虑在内,“这个小区名字不错,很有文化,适合儿子住。”可惜,被老杨称赞的那个位于北六环的小区已经清盘了。
整个八月,我和老杨被房子折磨得头昏脑胀,老杨可能比我受到的冲击更大,因为他都产生错觉了。
有一次,我们看完一个又偏又远还很不便宜的房子回来后,准备去超市买点吃的,老杨在下地库的时候突然盯着手机叫了起来,“我们有钱了。”
“哪来的钱?”我也激动起来。
老杨说他们公司一个合伙人中了大乐透,九千万,他两眼放光,“我跟他的关系,还不送我一百万?”
嗯?中年男人的友情这么不加修饰吗?
一分钟后,老杨停好车,仔细看了看聊天记录,说自己看错了,是那个合伙人发了一个中大乐透的新闻,老杨和另外几个合伙人在群里痛心疾首,仿佛真的有九千万从他们手里飞走了。
那天,老杨在超市疯狂采购,不管看见货架上摆了什么都回头问我,“这个要不要?那个要不要?”
买不起大房子,还买不起塞满冰箱的食物吗?
对了,总指挥通知我,十月份会出二十多个新楼盘。到时候,当代孟母老杨一定会拽着我再去考察,有什么新进展,到时候我会再写文章汇报。
现在,我要去写挣钱的故事了。
4
上个周末,老杨又带我看房子去了。零下好几度的天气,我俩顶着大风站在一个又一个的小区里,对我们买不起的房子评头论足。
我们先去了昌平县城里挨着地铁的一个次新小区,一梯两户,观光电梯,南北通透,价格优惠。销售领我们看了几套不同户型的毛坯现房,“这房子很合适的,我们年前在搞促销,还能再便宜二三十万。”
“嗯嗯,不错不错。”我看老杨脸色,他背着手在屋里四处溜达,一副属实没合了本大爷心意的样子。
从小区出来,老杨指点我,“好几年前的房子,为什么到现在还有这么多套现房卖不掉呢?”
“为什么?”
“因为没人买啊,没人买意味着什么?”
“什么?”
“意味着我们买了之后就很难卖出去,”老杨被我蠢得牙痒痒,“过几年想置换怎么办,砸手里?”
行吧行吧,还没买呢就先想着要卖,我心里翻个白眼,就你会高瞻远瞩。随后,我们又在昌平县城里转了几个圈,看了几个小区都各有利弊,交通便利的附近没有好学校,学校还凑合的房子周围配套设施又太差。
因为我们之前达成过共识,买房首先考虑教育资源,哪怕偏远一点,房子小一点也没关系,一切为了下一代茁壮有为地成长嘛,当家长的还计较那么多干什么。可是当老杨把我带到那个可以上北师大十二年制分校的小区外时,我心里还是百感交集,住到这里来,孩子除了上学还能干什么,方圆几里连个鬼影都没有。
“住这咋样?”老杨发问。
“就——有种被北京抛弃了的感觉。”
“你还别嫌弃,真要买的话,咱们钱还不一定够。”老杨仰头观望,“也没有那么差吧,好歹——这房子还有阳台呢,你看——”
我看什么看,我连被北京抛弃的资格都没有,我不看,回家。
第二天,我们去天通苑看房子,老杨被他几个天通苑的朋友轮番洗脑,说那里生活便利,要啥有啥,除了人多,没别的毛病。更主要的是,将来要是想置换,还是比较好出手的。
“真住天通苑,大不了我每天早起一个小时上班。”老杨给自己打气。
还没进天通苑就开始堵车,老杨抠着头皮,“周末嘛,是会堵一点。”进了天通苑,我们想把车停路边,用脚步丈量一下这个传说中的巨大社区,但是左拐右拐,兜了好几圈都没找到停车位。
“要不停商场里吧,我看前边有个华联。”我支招。
“也行吧。”老杨叹口气继续开,在红绿灯路口那里,远远地看到商场那个停车场外面排着一溜长长的准备进去的车队。
最终,我们也没有下得了车,回去的路上,老杨宣布:“pass掉pass掉,这也太堵了,我可受不了。”
“哼,”我看着手机上二手房APP冷笑,“你以为你受得了就能住得起了?”这里稍微看得过眼的房子,价格都让你堵心。
晚上在家里,老杨妈听我和老杨聊房子的事,捂着心口说道:“这几百万几百万的,听得心直突突跳。”
我没忍心告诉她,这年头,几百万在北京可真买不着什么好房子,稍微合心意的,都奔着上千万去了。
我和一位独身主义朋友聊起最近看房的烦心事,她抱着猫表示了不理解,“干嘛非得把钱押房子上呢?”
这个怎么和她解释呢,就好像我当初结婚生孩子时,她一边给我包厚厚的红包,一边感到匪夷所思:有什么想不通的,要去做这些消耗自己的事情!
在2021年最后的这几个小时,我想通了,人呐,这一辈子就是自己活自己的幸福和平庸,辛苦和乏味。活到头拉倒!
5
买了房子之后,我和朋友感慨来北京这些年先是住大兴,然后华严北里,上地,回龙观,现在住昌平,越搬越靠北,“以后我挂了就埋十三陵算了。”
朋友哈哈大笑,“得了吧,还想埋皇陵!”
我和老杨悻悻说起这事儿,老杨一脸正色鼓励我,“埋那也不是不可以啊。”
我:“……”
2022年,老杨多了两句口头禅,一句是“那也不是不可以”,另一句是“这不是有孩子了嘛”。
因为预算有限,计划买房这一年看来看去的那些房子,没几套是正常的。有一套号称复式的房子,房主热情推销,“买我这个多划算呐,一套的价钱得两套。”我踩着摇摇欲坠的狭窄楼梯上去,在二楼都不敢伸直脖子,生怕头顶撞到天花板,老杨也只是在楼梯口礼貌地探了探脑袋,就头也不回地撤出去了。
还有一套房子的每个房间都搭配了一个又高又深的飘窗,中介以“你可是捡到宝”的语气隆重介绍,“这飘窗的面积都是送的,养养花,晾个衣服什么的挺好。”我站在齐腰高的飘窗前感到莫名的气愤,觉得开发商送这个面积就是为了专门嘲笑像我这种腿短的矮个子。
开窗换个气都得爬高上低,想想就觉得身心疲惫,当即pass掉。我问中介这些房子真能卖出去吗?中介骄傲地说那必须能,这个小区的二手房成交量近两年可都排在全北京的前几名。
我问:“就因为周围有北师大、北航这些学校附小的分校?”
“是呀,买这里的大部分还是优先考虑孩子的教育上学问题嘛。”中介埋头刷手机在联系下一处要看的房子。
“那这些分校果真牛X?”我追问。
中介嘿嘿直乐,看破不说破的样子。老杨叼着烟,“都是为了下一代,咱这要不是有孩子了,也不跑着到处看房呀。”
后来陆陆续续又看了几套一言难尽的房子,其中有一套让我印象深刻,那房子面积不大,但户型像藏宝的山洞一样曲折蜿蜒,当我推开主卧的门时整个人都震惊了,一张双人床堵在面前,床头靠墙,床尾严丝合缝地贴紧另一面墙壁,我琢磨了半天,“这睡另一头的人怎么出来呢?”
中介和老杨也思考了良久,老杨说:“可能只有一个人睡吧。”中介:“哈哈哈哈,真是啊,哈哈哈哈哈,怎么这么摆呀?”
所以,当我们遇到了一套看起来四四方方,落地窗开阔明亮的房子,几乎没有思考就让中介约房主谈判了。
房主是一对老北京,两口子非常和善好说话,女主人是一名声音温柔的妇产科医生,胖虎身材的男主人在屋里摆满了花草和手办,他们的儿子坐在沙发上礼貌又腼腆地和进屋里的所有人打招呼。
啊,这才是正常人住的正常房子吧。我是想不通谁会去买一个飘窗修得比炕还大的房子,也无法理解用一张床给房间做一分为二的隔断是种什么设计理念。
在中介的努力下,谈判进行得很顺利,大概一个小时,我们买卖双方谈拢了一个价格,决定第二天就签合同,走流程。
那天回到家里快九点了,我和老杨去烧烤店撸串,顺便通知我妈房子订了,让她给我支援点首付,我妈很高兴地答应了,她觉得我这些年终于干了件成年人该干的正事。我爸显得忧心忡忡,“哎呀,万一失业断供了怎么办?”
我吓唬他,“那我就去啃你的老。”
我爸无所畏惧,“行啊,我这一天天的,实在也花不出去几个钱。”
房子过户完之后,老杨就着急要搬进去,我翻他白眼,“你急个屁啊,不得好好设计一下风格吗?”老杨就是很急,撵在我屁股后面催进度,2022年11月中旬,我们搬了家。老杨爸妈还专门看了黄历,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并且在搬家前一天还特意在新房里摆了贡品和香烛,走了一个仪式感。
我和朋友说起老人的这番举动,她点点头,“我那时候也是,我一个亲戚专程从老家给我带了一些面包点心让我摆家里,我看那面包不像好吃的样子,亲戚说那不是给我吃的。”
买房是家庭建设中的头等大事,老人们相信只要虔诚地发愿,皇天在上就会保佑我们家宅平安。
跨年那天,我爸说他要写一首诗迎接2023年,问我啥计划。我说那我就把看房子系列收个尾吧。结果那天儿子11点多才睡,我就没写成。老杨又开始催我,“快写啊,写出来我先审核审核,看你写得怎么样。”
“你审核个屁。”
“买了房就有安全感了,这个你得写出来……”
“没房子我也没觉得没安全感呀,我的人生词典里没有安全感这个词。”
“我是说我的感受……”
“你的感受你自己去写啊。”
老杨骂骂咧咧不跟我说了,扭脸去研究股市,作为一个追求安全感的中年男人,老杨拿着我批给他的一点零花钱,试图在股市中掌握挣钱的奥义,过几年给儿子换个学区房,还要买架钢琴,请一位名师点拨,最好新房子能有多余的房间给他做电竞房,还能摆下几台大电脑,让他像大佬那样坐在老板椅上双手抱胸,一览K线起伏变化。
“买哪的学区啊,海淀啊?”
“那也不是不可以。”
“上哪挣那么多钱去,靠你炒股啊?”我是眼睁睁看着老杨这一年把钱越炒越少,他还嘴硬说是交学费,而且大言不惭地说只要他不清仓,钱就永远都在。
“哼哼。”老杨笑得很可疑。
有一天开车去超市买菜,老杨左顾右盼,嘴里念念有词,“这楼看着不错,不知道租金贵不贵?”
“咋,你要把公司搬这儿啊?”
“不是,给你租个工作室写东西。”
“给我?”我吓一跳。
“你不是说现在离书店远了,没地方写东西吗?”
“那那那我要是写不够租金水电费啥,这一年不是还赔本了吗?”我都急结巴了。
老杨恨铁不成钢,“你写够不就赚了,你努努力写一本畅销书,我们的房贷不就还清了,写两本新房首付不就有了,写……”
“我不行啊,我没那才华。”
“你就是懒。”
“别PUA我。”我表示不满。
老杨“嗤”了一声,“知道PUA全拼是什么吗?少废话,赶紧去写。”
买房暂时告一段落,这个系列也暂时完结。我的写作还得继续,毕竟换学区房的重任,我得分一半呀。知道我买房后,编辑催稿都换了花样,“你怎么还不交稿,不交稿怎么给你结稿费?不结稿费拿什么还贷?你就不想给老杨分担一些吗?”
我想,我想。
难怪中年人的快乐越来越少,卷不动,又躺不平,一想到往后余生全是被贷款主宰,心大如我,也想长长叹口气。
2023年1月9日于北京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