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儒商藏书家严遨、严谷声父子的藏书源流及其藏书思想考述
2023-04-05杨璐嘉
杨璐嘉 徐 雁
(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 南京 210023)
众所周知,四川省图书馆建设初期收藏的古籍主要来自严遨(1855—1918)、严谷声(1889—1976)父子的贲园书库。严遨,原名祖馨,字德舆,后以岳莲名,更字雁峰,辛亥革命后,慕唐末五代郑遨之为人,改名为遨。严谷声本名式诲,又名谷孙。据熟悉蜀中掌故的名儒陶亮生在《蜀中联语偶谈》中的回忆:“今之省图书馆古籍部,严氏‘贲园书库’,实其旧班底。予四十五年前,曾就谷生赁庑而居,旨在便于借书看。”[1]345“贲园”后来便成为了四川省图书馆宿舍的所在地。曾任四川省立图书馆馆长的林思进在《贲园书库记》中写道:“贲园书库者,渭南严雁峰先生所筑也。库在成都汉赵侯洗马池东。”[2]673又在《四川图书馆书目序》中说:“今则渭南严氏,大关唐氏,积数十年之精力,访求残阙于不易得之余,遂为成都藏书称首。彼皆勤于搜罗,多历年所,物聚所好,固其宜也。”[2]612因此,对于这座“藏书甲蜀中”的藏书楼贲园书库及其楼主严遨、严谷声父子倾心保护整理古籍的藏书故实,不少蜀中名儒都曾撰文揄扬。如张森楷撰有《严处士贲园书库记》《贲园书库目录辑略》《故清遗老严雁峰先生行状》等,宋育仁撰有《文学处士严君墓志铭》,廖季平撰有《文学处士严君家传》《贲园书库记》,程宗文编有《贲园书库:贲园书库落成征文事略》等[3],为蜀中的藏书历史留下了珍贵的文献资料。
作为近代西南地区为数不多的名家名楼,严氏父子及其贲园书库受到了学界的广泛关注。笔者通过文献调研发现,目前关于严氏父子及贲园书库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对严遨、严谷声父子的研究,主要将二人视为近代重要的文献学家,考证其文献活动。如王余光的《略论20世纪中国文献学家》、赵怀忠的《文献学家渭南严氏父子》、张宏武的《渭南文献学家严氏父子的文献活动》[4-6],主要对严氏父子在文章著述、版本学和校雠学研究方面的论述。二是从藏书家的角度,对严氏父子的藏书楼、藏书特点、藏书理念及其藏书贡献进行研究。如陈杰的《从贲园书库看严氏父子的藏书理念》、袁红梅的《严遨、严谷声父子在藏书和文献整理方面的贡献》、于蓓莉等的《“贲园书库”藏书楼及其藏书特点、价值概述》[7-9]。三是对严氏刻书活动及其书坊的研究,如黄友铎在《严氏镐乐堂刻书考》[10]73-81中的专题研究。此外,还有介绍严氏父子及贲园书库的资料性论著,散见于一些专著或文章,如成都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写的《成都精览》、范凤书的《中国私家藏书史》等相关文史资料。
上述学者从不同角度对严氏父子及贲园书库的藏书情况进行了研究,但关于严氏父子的藏书源流、藏书活动及其藏书思想等方面的深入研究还相对较少。笔者认为,随着近代中国商品经济的发展,一批工商实业家群体成为新兴的藏书家,他们的藏书经历、藏书理念较之传统藏书家而言更具近代化特征,伦明尝言:“往日藏书之事,多属官僚,今则移之商家。官僚虽不乏有力者,而忙于钻营征逐,无暇及此,亦可觇风气之变迁也。”[11]138-139严遨、严谷声祖辈世代经商并以盐业致富,雄厚的资金为其聚书、藏书提供了重要基础,严氏父子为藏书不惜易产购书,终使贲园书库成为近代西南藏书之首。严氏父子二人的藏书实践与藏书思想不仅是近代私家藏书发展的一个缩影,也是近代社会流变的映照,值得学界深入研究。文章运用文献调研法与内容分析法,考证梳理了严氏藏书的源流始末,勾勒出近代私家古籍的聚散流转轨迹,揭示了古籍递藏背后所反映的近代私家藏书群体的转变特征。同时文章运用探究严氏父子的藏书实践了解其藏书思想,展现出在近代社会剧烈变化的背景下,严氏父子为保护文献典籍、传播中华文化所作出的重要贡献。
1 严氏贲园书库的藏书源流
晚清历史学家张森楷曾受严遨之托为贲园书库的藏书编目,张森楷得以检阅“贲园”的全部藏书,并在《贲园书库目录辑略》题识中道:“遨,渭南人。天资亮博,英拔不群,思以儒学自见。嗜古搜奇,抽妍骋秘,往往不足。甲午进京,乃出巨资大求之于书坊,得书数万卷。又往来秦蜀间,闻仕宦旧家藏书且出,即不惜重金,尽数购取,以得之漕运总督张芥航家为最多。”[12]由此可见,严氏藏书源于严遨和严谷声父子两代的多年搜求,且大多购自陕西、四川仕宦旧家的私人藏书以及秦蜀、湖广、南北两京等地的书贾、书肆。而据考证可知,仕宦故家藏书家张井、严树森和大关唐氏家族藏书的递藏是贲园书库藏书的主要来源。
1.1 陕西仕宦藏书家张井之藏书
据张森楷所言,严遨之藏书以“漕运总督张芥航家”为最多。据钱实甫编撰的《清季重要职官年表》等资料,张芥航(1776—1835),名井,字芥航,一字仪九,号畏堂、二竹斋等,陕西肤施(今延安)人,嘉庆进士,授内阁中书,旋改州县官,累官资政大夫兵部侍郎、右副都御史提督军务、山东河南河道总督、江南河道总督、漕运督等[13],因河帅是清代河道总督的尊称,故张芥航有河帅之称。张芥航任两河凡十年,曾创灌塘法,以利漕运,又废除借黄济运之议,是清代著名的水利学家。他不仅政绩赫然,诗书收藏亦颇著名,为通晓文史饱学之士[14],著有《二竹斋诗文集》,包括《二竹斋诗钞》6卷、《二竹斋文钞》2卷,道光十五年赐礼堂刻本。道光十三年,张井因病退官归里,居西安,卒葬长安太乙宫镇蛟峪山。
张井博于收藏金石图籍,“澄鉴堂”为其收藏书画处的斋名。因藏有韩琦、文彦博、范纯仁、米芾、黄思伯等人的题跋,和由北宋著名画家、诗人文同与苏轼绘制的两幅竹画,故又取“二竹斋”号。据其友人路德为《二竹斋诗钞》所作序文“公积劳成病,上疏乞归,寓青门,葺二竹斋。罗列图史,杂以周敦汉鼓,读书其间”可知,二竹斋也为其藏书处。关于其藏书,路德言:“购书万馀卷,徧读之。”张井的另一位好友,清代著名学者张澍也在《二竹斋诗钞》的序文中评价他:“兄天资聪达,胸无覭髳,购书万卷,昕夕擘寻,淹通群籍,麟角牛毛。作为诗文,清绝滔滔,无襞积痕,法度谨严,性情流溢。”时任户部右侍郎兼管钱法堂事务的程恩泽在为张井撰写的《皇清诰授资政大夫江南河道总督芥航张公墓志铭》中评价他:“蓄经世书,萃古今石,振笔万言。”[15]由此可知,张井也算是清代中后期藏书上万卷的一位大藏书家,但他积蓄多年的藏书却被其后人售卖散出。张井去世59年后,彼时甲午战争行将爆发,世乱纷纷,张井之孙欲将其祖传遗藏的大量藏书(共1 000余部)全部卖出,正巧被刚从京师返蜀,路过西安的严遨包购下来,其藏书最终被收入贲园书库[16]。
1.2 严氏本族藏书家严树森之藏书
据陶世杰在《蜀中联语偶谈》中的回忆:“今日蜀中还有此旧藏,来源实自(严)中丞。”[1]340中丞是清朝对巡抚的尊称,据民国《新繁县志》等资料所载,严中丞实为严树森(1814—1876),初名澍森,四川新繁人,字渭春,号“静倪书屋主人”“退默轩老学究”“繁田钝叟”,祖籍陕西渭南,生于蜀中大盐商之家。严树森中举后,入胡林翼幕,因得荐举和擢升,官至河南、湖北、广西巡抚,曾督师镇压捻军、太平军。钱保塘在《广西巡抚新繁严公墓志铭》中评价他:“公为人明敏有决断,勇于任事,吏治尤精干绝”“文忠公(胡林翼)服其精审过人,倚为左右手”。严树森与胡林翼、曾国藩、朱学勤等人多有书信往来,曾在《致黄赢山人足下信札》中自嘲:“弟本一穷秀才,所恃者颇能吃苦,不受暮夜时一金,不取廉俸外一钱,纵使为人排挤,得遂初衣,止还我清白江头老秀才耳。一笑。”晚年为同僚官文弹劾,后以疾卒于任。
严树森学识渊博,吏治军务之余勤于著作,善诗、工书,著有《鄂吏约》《皇朝中外一统舆图》《皇朝祭器乐舞录》《胡文忠公年谱》《楚汉诸侯疆域志》等。其父严裕汉,因严树森受封赠光禄大夫。据张森楷在《故清遗老严雁峰先生行状》中记载:“(严遨)曾大父裕汉,清封光禄大夫。大父存秩,国子监太学生请赠奉政大夫。父翥祺,渭南县学附生,四川候补知县,清授奉政大夫……渭春中丞故先生叔祖。”[17]由此可知,严氏家族到清代严裕汉时,有严存秩、严树森(原名严存敬)两子,严遨实为严树森的侄孙。另据《渭南县明清及民国工商业简史》可知,渭南孝义严家,自明代累世从商,在川陕涉“粮、盐、茶、布、当”多业并举,家财数百万,是闻名川陕的大商贾,生意延续十四五代,辉煌达数百年之久[18]27-29。清代时,严氏家族因严树森功名成为亦宦亦商的大族,故而陶亮生先生称严树森“显宦数十年,藏书甚多”[1]345。
关于严树森藏书的具体数量现已难以考证,但据史料可知其所藏有不少是珍本、秘本。比如蜀中知名学者、诗人费密编撰的编年体史记《荒书》,史料价值极高,现存《费氏遗书三种》的底本即源于严树森收藏的《荒书》钞本[19]。著名思想家、史学家顾炎武编纂的明代全国地理总志《肇域志》,严树森曾受友人周寿昌嘱托照缮一副册,因而可知其收藏有《肇域志》的抄本[20]。严树森长年在外做官,对家中藏书甚为惦念,故常在家书中叮嘱家人要妥善保管其藏书,信中还曾提到他收藏的明代版刻《紫微纲鉴》和若干残帖墨迹[21]。可见,严树森为官之暇的藏书旨趣便是读书、用书、著书,正如他自题诗句所言,“两朝恩眷三持节,五岭归来再读书”。
严遨八岁随母从渭南孝义里避乱至蜀中,绕道途经武昌时,谒见了时任湖北巡抚的叔祖严树森,严树森见而奇之,“谓宗支中此儿最可,留与居数月”。1914年,严树森去世后,其后人将其藏书皆售予侄孙严遨,故今四川省图书馆获赠的顾炎武的《肇域志》抄本,胡林翼、严树森、曾国藩往来信札手稿及用兵的山川舆地图等,应是原贲园书库中严树森藏书的遗踪。
1.3 四川仕宦旧家唐氏之藏书
贲园书库藏书的另一个重要来源,是滇南大关唐氏的藏书,可以说唐氏的庋藏对贲园书库来说至关重要。滇南大关唐氏的第一代是清军提督唐友耕(1837—1882),字泽坡,又字少西,原名大明,云南大关厅(今大关县)人,曾在川、滇边境阻击石达开部,镇压回民起义等,1880年署四川提督,居成都[22]。一生征战沙场的唐友耕,晚年受晚清经学家、文学家王闿运的影响,投身文化事业,出资收藏古书、整理文献、刊布书籍,在成都设有“寿考堂”“粹英堂”书肆,促进了川蜀的文化传播。为刊刻书籍,唐氏收藏了多种古籍书版,诸如乾嘉之际阳湖赵氏湛贻堂所刻《瓯北全集》板片,清代著名学者赵翼笔记《陔余丛考》及《赵翼全集》,还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等。其刊刻的古籍遍及经、史、子、集,且大都署以“大关唐氏”“滇南唐友耕”“滇南关阳泽波唐友耕”牌记。
在家学氛围的耳濡目染下,唐友耕第五子唐鸿学、第七子唐鸿昌颇能继承父志,将藏书事业发扬光大。唐鸿学,字百川,后以字行,曾任四川官印刷局局长;唐鸿昌,字少坡、少公,独喜收罗古籍字画与金石古碑,为近代蜀中收藏界巨擘。唐鸿学精于版本校雠,唐鸿昌善于书画金石鉴定,兄弟二人可谓近世蜀中屈指可数的版本目录学家、出版家、书画鉴定大家[23]。唐氏兄弟承父业,将家藏善本作为底本,以“怡兰堂”“寿考堂”为名,辑刻有《怡兰堂丛书》《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梦溪笔谈》《三朝北盟会编》《圣贤高士传赞》等。《怡兰堂丛书》又包含《四民月令》1卷、《燕峰诗钞》1卷、《费氏遗书三种》等。唐氏选本考究,须经精校细勘才予以付刊,若没有丰富的藏书作为基础是难以完成的。据唐氏所辑刻的《费氏遗书三种》可知,为重刻秘本《荒书》,唐氏以严树森的《荒书》钞本作为底本,后又高价收购了新繁杨氏的《荒书》“旧钞”为校勘补正[24]479-499。又如唐氏刊刻的《梦溪笔谈》是以其收藏的明嘉定马元调本为底本进行重刻的,又用《稗海》和毛晋汲古阁本精校。此外,据现存古籍中的钤印、题跋可知,诸如宋版《淮南子》,宋姜夔撰、清鲍廷博批校的《白石道人歌曲》6卷,清代林佶的写刻本《渔洋山人精华录》10卷,清代抄本《古今韵考》等皆为唐氏旧藏。由此可见,唐氏为刻而藏,精校细勘,刊布于世,以嘉惠学林,故其藏书重视版本,且多为珍版善本。
然唐氏后期家道中落,入不敷出,且其后人无心藏书,欲售其书,严氏父子便以10万两白银收购了其近6万册藏书[24]479-499。据林思远在《清寂堂日记》中记述:“乙丑(1925年)三月初八,访谷孙,阅其新买百川《淮南》《长安志》《士礼居丛书》《墨海金壶》《三巴金石苑》,皆百川所宝爱者也。百川外牵讼累,内愤子弟之不肖,激而为此,为之太息。”[25]
2 严氏父子聚书、藏书的近代化特征
2.1 古籍递藏:从仕宦旧家到富贾豪商
私家藏书源于春秋战国时期,而后“士”阶层的兴起打破了统治阶级对于文化的垄断,使典籍得以流向社会。唐代之前,私家藏书活动多集中在王孙贵族、士大夫阶层,随着社会文化的发展与普及,私家藏书开始在知识分子群体间流传。以读书传家的“耕读传家”、以读书博功名的“学而优则仕”等传统拉近了读书人与典籍的关系。明清时期,私家藏书群体主要集中在仕宦、文人学者、地主等阶层,其中仕宦阶层因身份地位特殊,自身素质较高,具有较好的藏书意识和藏书能力,相较于其他阶层更具优势,也有更高的成就,故古代私家藏书群体多为嗜书的仕宦阶层。1840年后,中国经济社会发生了本质性转变,传统私家藏书所赖以存在的封建经济基础逐渐瓦解,依附于封建政权的官僚、地主也因此失官或败落。尤其是随着承载了众多读书人梦想的科举制度的终结,读书的入仕途径被切断,私家藏书在仕宦旧家中便也不再被重视。
近代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促进了以新兴工商企业为主导的市场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现代意义上的民间自有自营民族工商业和工商企业在此期间得以萌发和成长,由此诞生了不少富贾豪商,其中不乏凭借着雄厚的资产广罗古籍、雅好收藏的银行家和实业家。商品经济的发展也使得典籍商品化的特征日益明显,还为近代私家藏书的流通和传播提供了适宜的经济环境。当传统的仕宦旧家家境败落或难以维护藏书时,出售私家藏书便成为民国时期的普遍现象,此时嗜古爱书的富贾豪商便大量购入藏书,迅速成为“插架森森,拥书百城”的新兴藏书家。正如伦明所言:“近来银行家,多喜藏书,武进陶兰泉、庐江刘晦之,其最著者也。闻杭州叶揆初者,亦浙江兴业银行董事,收藏稿本抄校本甚多。往日藏书之事多属官僚,今则移之商家。”[11]138-139可以说,凭借严氏家族的雄厚资产进行聚书、藏书的严遨、严谷声父子正是近代私家藏书格局转变和藏书风气变迁的一个缩影。
2.2 致力于文化保护事业:从传统“儒商”到近代“儒商”
陕西自古文化昌明,部分在儒家“义理”“心性”思想、张载“关学”之道义等文化熏陶下成长的秦商往往具有“儒商”之特点,严氏家族便是明清时期秦地“儒商”的典范。严氏家族经商以义为利,以孝道传家,以忠厚治家,以耕商立家,十余辈而官宦累出,生意绵延[18]27-29,严遨便是在传统“儒商”的家族文化氛围中成长。然而鸦片战争后,近代社会制度的变迁致使社会动荡、政局不稳,出现经济危机、社会矛盾激化等现实问题,在新旧思想与中西文化激烈碰撞之际,严遨虽深受传统思想的影响,但也力图摆脱其消极因素的束缚。严氏父子在继承家族产业、发展实业的基础上,业商而习儒,将藏书、读书、刻书作为毕生追求,修建贲园书库,兴办刻书、印书业,保藏文化典籍,致力于文化保护事业,将自己的喜好变成一种守护文化的责任,使民族文化典籍得以保存至今。特别是严谷声为继承父志,保护贲园书库藏书,他不屈于地方军阀的绑架软禁、威逼利诱,拒绝了日本书商、美国哈佛大学的高价收购,拒绝了国民党政府邀请他携书去台湾的安排,坚持将全部珍藏留在成都故地,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将贲园书库及其30余万卷典籍、数千件名家字画和碑帖等文物珍藏全部捐赠给国家,成为如今四川省图书馆的重要馆藏之一。此外,严氏父子还收藏研究医学经典,校勘刻印医学著述,热心公益,开办药店,坚持药道与医道并重,秉承“安不忘危,存不忘亡,往圣之先务,求民之瘼,恤民之隐”的古训,乐善好施,悬壶济世,彰显了父子两代皆以民族利益为大义的近代“儒商”的济世精神。
2.3 独具特色:中西合璧的贲园书库与个性化的藏书特色
中国古代藏书楼从初始的借用、兼用发展到后来的专造专用,逐步形成了人与自然环境“协调统一”“天人合一”的意境,在环境、造型、空间、色彩、尺度和选材等方面均注重“精在体宜”,其所展现出的情趣、意境、构思和创新等建筑文化正是对古代文人墨客们的理想和现实追求的体现。藏书楼的主要功能为珍藏、保存文化典籍,建筑形象多朴实无华,色彩和装饰清新淡雅,建筑造型简单,材料多以结实的石、木为主,且必须具有防火、防潮、防虫等功能,建筑外围一般营造有水池、小溪、廊亭等[26],体现了将藏书与清丽的自然环境相契合的建筑设计理念。历代藏书家对藏书楼建筑多有探索,明代范钦的天一阁堪称古代传统藏书楼建筑之典范。而随着近代西方文化的输入,传统的文化建筑在形式和内容上也逐渐印刻上了近代潮流的痕迹,严氏贲园书库正是在近代东西方文化交流时期所兴建。随着藏书数量逐渐增多,为更好地管理和保护藏书,严遨买下清代名将岳钟琪的府第“景勋楼”,鸠工修葺,拟将其改造为贲园书库,藏书其中。然未及竣工,严遨便因病去世,严谷声承其父志继续修建。历时十载,仿照皇家档案馆样式建造的贲园书库终于在1924年完成改建工程。
作为一座私家藏书楼,贲园书库整座建筑简洁大方,东西五间宽的三层楼,外形为石库状,青砖灰瓦,长约20米,宽约10米,歇山式屋檐,基座上雕刻着青狮、白象、卷草、白云的吉祥图案,呈现出中国古代传统建筑风格。书库大门为满月形门洞,上方缠绕着藤蔓,地下一层,地上两层,二楼有欧式小阳台,窗户小巧而精致,左右对称,又具有西式建筑之特点。为保证防潮防晒,藏书楼内部为楠木结构,外用砖石砌墙,门窗户牗均包铅皮,库内四壁有通气孔,以保证空气流通。地基用三合土作严密处理,使潮气不能侵入,库内温度恒定。书库储藏的书架也全部采用楠木和香樟木制成,并雇有专人翻书,防止水沤蠹虫。贲园书库周围花木扶疏,环绕着翠绿的修竹和高大的银杏,宅第古朴儒雅,为典型的南方园林建筑风格。四川省图书馆员田宜超曾回忆道:“严氏故宅,旧多花木,数亩之间,奇葩吐芬,佳树涵碧,其昔日之主人名之曰贲园,取《周易》‘贲于丘园’之义也。”[27]这座兼具中西建筑文化特色的藏书楼因其藏书数量大和品质高一度被誉为“成都天一阁”“成都文化的百年名片”,盛极一时。
严遨曾为贲园书库自撰联语,并请于右任先生书云:“无爵自尊,不官亦贵;异书满室,其富莫京”,以示其精神操守。严氏父子两代人穷毕生心血,出钜金嵬集海内精本,终成近世蜀中藏书之首。据四川省图书馆的余小林统计,1950年时严氏藏书量已达30余万卷,其中善本(含孤本、手抄本)逾5万卷,自刻书籍木板3万多片,精刻善本无数,以奇书、精刻善本、孤本驰名海内外。二人收藏的孤本有宋版《淮南子》《淳化阁双钩字帖》《晏子春秋》,明马元调本《梦溪笔谈》、顾炎武《肇域志》手抄本、王闿运《湘军志》手稿、刘永福幕僚的《使越日记》等,还有胡林翼、严树森、曾国藩来往信札手稿,《大清一统舆图》等用兵的山川地图及其他极为珍贵的历史文献[28]172-175。传统藏书讲求经、史、子、集四部皆备,而严氏藏书不仅范围广泛,内容更是涉及各种门类和各个领域,有的甚至比《四库全书》更为齐全。比如时令类书籍《四库全书》仅收有二书,书目也只十一,而贲园书库中此类藏书多达二十六种;《周易》类则藏有《易说解考辩》《易·纬》《易·图》《易(派别)》四种。同时,严氏父子藏书还在承续传统私藏风尚的基础上,根据个人兴趣爱好重点收藏医学、音韵民俗、地域方志等方面的书籍,其中方志收录较全,有全国2 800余县的县志以及历代中医药专著。经学大师廖平曾记述,严氏“藏书以医部尤详,凡日本丹波《聿修堂丛书》,北宋《圣济总录》以及明刻《医统正脉》等籍,皆寻常不可多得之书”“口读手写医书数十巨帙”,体现出其颇具个性化的藏书特点。
3 严氏父子的藏书思想
3.1 整理古籍,藏以读用
严氏父子不仅勤于收藏,还将藏书与读书治学、校勘古籍等紧密结合。严遨平生素善作诗文,才华出众,博学多识。未冠前作有《辟咀集》,稍长作《既冠集》,后又有《太华归来集》《读晋书笔记》及《随笔》4卷(已佚),其子皆收录入《贲园诗钞》中。严谷声则精于音韵、版本之学,通过整理藏书,撰辑有《重辑曾子遗书》14卷、《颜氏家训补校注》1卷及《切韵指掌图校记》1卷等。严氏父子广求异本,不惜重金,利用所藏图书校勘整理古籍,不辞辛劳,常为其藏书撰写题、跋、序等,内容多为记载书之来龙去脉、版本情况、校勘结果,也有内容为抒发其读书心得和辑刊缘由等。如严遨题《明四子诗集》,严谷声撰有《医学初阶序》《重校稽古楼四书记》《重刻梦溪笔谈跋》《音韵学丛书初编目录》《贲园书库目录辑略跋》等[10]73-81。严氏父子的序文、题跋为藏书的源流考辨、版本鉴定提供了重要的文献史料参考。其中尤为经典的是严谷声撰著的《重刻梦溪笔谈跋》,详细记述了《梦溪笔谈》的流传,“沈氏《梦溪笔谈》,为两宋说部之冠……芜湖沈鹤农之大令曩尝欲裒刻《沈氏丛书》,而《笔谈》先成。大令旋谢世,其版归其女夫某,以逮大关唐氏,而售诸贾人,终为余购得。其本祖明嘉定马元调本,而以《稗海》及汲古阁本校之。余又假华阳林山腴舍人所录元覆宋乾道本《劄记》一卷刊于后。《笔谈》行世之本,当以此为最善矣”[29]。严氏藏书大半“经眼经手,有所标识。其尤爱读者,则濡染丹黄题评,灿然若浮薄”,这不仅体现出严氏父子藏以读用的藏书思想,也反映出二人较高的治学成就,尤其是严谷声继承父训,在古书鉴定、版本校雠上有较深的造诣。此外,严氏父子还延请国学大家张森楷整理贲园书库藏书,为其藏书编制书目,为后世留下了极其珍贵的藏书史料。
3.2 刊刻流布,化身千万
清代藏书家张海鹏曾言:“藏书不如读书,读书不如刻书,读书只以为己,刻书可以泽人。上以寿作者之精神,下以惠后来之沾溉,其道不更广也?”[30]历代不乏秉持开放、进步藏书思想的藏书家,以藏以刊,将私藏化身千万,为传播文献、传承文脉作出了重要贡献。严氏父子也承继了历代开明藏书家刻书的流风余韵,自觉承担起保护文献和传播文化的责任,严氏贲园书库不仅以其丰富的藏书闻名,也以其刻书精善而著称。严氏家刻具有“内容精、版本好、刻本精细、纸质绵密、装帧美观大方”等特点,其能在书肆林立的成都立足,实为难得[10]73-81。严氏父子以“镐乐堂”为名刊刻、销售书籍,并请国画大师张大千题写《渭南严氏精刻善本书籍目录》,其启事上言:“本店专售渭南严氏精刻善本书籍,并备有古今新旧各书、海内孤本名钞等暨外省家刻善本。如蒙以新刻新印谙书委托代售者,自当竭力推销。”[31]可见,严氏父子不将其藏书束之高阁,不秘惜所藏,而是公开私藏,将其善本、珍本、孤本付梓刊印,延请名儒宿彦襄助,以贲园书库所藏为蓝本,精审校勘,还聘请名工雕造,用料上乘,继承了宋元以来藏书家刻书的优良传统,对刻本风格和水准均有较高的追求,堪称近代蜀中私家刻书的杰出代表。
清代藏书家缪荃孙曾云:“虽云有椠刻而书易传,然传书之功亦惟丛书为最大矣。”据黄友铎考证,镐乐堂知见刻本凡85种510卷[10]73-81,以刊刻丛书为主,其中《音韵学丛书》《渭南严氏医学丛书》《渭南严氏孝义家塾丛书》《医学初阶》因汇集了一大批学术价值极高的古代文化要籍而颇为经典,体现了以丛刻的形式来保存、流通和利用书籍的藏书思想。《渭南严氏孝义家塾丛书》共100余种、500余卷,是著名的善本丛书和研究小学、训诂、音韵学、中医学的重要典籍。所刻《音韵学丛书》共32种、123卷,堪称严氏父子辑刻典籍的得意之作,被行家誉为唐宋以来中国音韵学之集大成,该丛书由蜀中大儒龚道耕、向楚从贲园书库藏书中精选、校勘,著名思想家、朴学大师章太炎作序,历时13年才精刻而成。严氏父子精通中医,长期研究医学典籍,还将其丰富的医学藏书刻印为《渭南严氏医学丛书》,内容有《金匮要略浅注方论全编》《本经逢源》《温病条辨》《伤寒条辩》等5种34卷,字数达百万,皆是当时罕见稀有之书。可见,严氏父子刊刻丛书以保存典籍、传予后世的藏书思想尤为可贵。
3.3 公开家藏,实惠学林
久居贲园的张森楷在《贲园书库目录辑略》中赞誉严氏藏书为:“侈侈隆富,甲蜀中收藏家”,但严氏父子不以藏书自居,而是秉持着“为用而藏、藏以致用”的开放思想,使贲园成为向众多文人学者免费开放的资料库,具有近代图书馆的特点[32]。宋育仁撰修《四川通志》《富顺县志》,张森楷撰述《二十四史校勘记》《通史人表》《四川省历代地理沿革表》等,廖平考订伤寒古本、研究公羊和谷梁二传,都曾借用过贲园书库的藏书,作为引证考订的资料。中医名宿孙子方曾求学于锦江学院,潜心钻研医籍,常到贲园书库向严遨索借珍藏的《本草逢源》《金匮伤寒论》《金匮要略浅著全篇》《伤寒条辨》等书,亲手抄录,眉批旁注,抄本盈筐叠柜[33]。此外,贲园书库还曾向著名学者顾颉刚、陈寅恪、卢前、林思进、蒙文通,书画大家张大千、于右任、叶浅予、谢稚柳、沈尹默、谢无量等敞开藏书之门。严氏父子秉持“嘉惠学林、泽被后学”的藏书思想,通过公开家藏、与人共享的方式,使贲园书库成为当时学术和文人荟萃之所,为一代学人提供了学术和精神养料,是民国时期全四川最为重要的文化重地之一。尽管彼时的贲园书库尚未脱离中国传统私家藏书楼的局限性,但其藏书内容的兼容并纳,对读者提供的有限服务等,都体现了传统私家藏书楼向近代图书馆过渡的时代特征。
此外,严谷声还曾向国内学术单位华西协和大学、四川大学,著名学者于右任等赠送丛书;为弘扬中华文化,将《音韵学丛书》分别捐赠给美国国会图书馆、剑桥大学、牛津大学、莫斯科大学和列宁格勒图书馆等[34],这对传播中华文化、实惠学林、增进中外文化交流具有深远意义。
4 严氏藏书及书板的捐献与四川省图书馆的古籍收藏
私家藏书楼曾是传承中华文化的重要渠道,但历经各种天灾人祸、书厄劫难,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虽有不少名楼侥幸存世,但也有大量藏书亡佚残缺。贲园书库因所处地域环境相对安定,且有严氏父子多年的精心管理和保护,才得以在众多名楼中脱颖而出,成为当时全国保存古代典籍最多、最好的私家藏书楼。中国现存最古老的私家藏书楼天一阁,至1949年初仅存书籍1.3万卷。“江浙巨富”湖州南浔刘承干的嘉业堂于1924年建成,藏书最多时达61万卷,但至1949年时仅余11万卷。其他诸如建于清代的常熟铁琴铜剑楼、聊城海源阁、湖州皕宋楼、杭州八千卷楼等,到1949年时的藏书量均不及严氏贲园书库[35]。贲园书库藏书中由史学大家蒙文通、杨啸谷和严谷声共同圈定的善本就有5万多卷,且无一卷有水渍、虫蛀[36]。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四川省图书馆(其时为川西图书馆)接收了贲园书库30万卷藏书,可以说贲园书库的藏书奠定了四川省图书馆早期古籍资源典藏体系的基础。四川省图书馆在民国时期有两次建馆经历,第一次为四川图书馆,成立于1912年,林思进出任首任馆长,此时的馆藏主要来自四川提学使衙门学务局所存的图书、词集,后又多方采购海内官本和私家精刻,得书20余万卷。此后因省款支绌,馆务难以维持,该馆被划归为成都市政公所管理,并于1927年更名为成都市图书馆,即现在成都市图书馆的前身。1940年四川省图书馆第二次建馆,重新购置、征集图书,至1949年底,该馆清理库藏时计有古籍线装图书、中西日平装图书、期刊报纸、地图、碑帖等89 624册(件)[37]。此后,四川省图书馆接受捐赠或从民间收集的古籍藏书逐年倍增。据四川省图书馆馆史记载,早在1944年时,四川省立图书馆就曾接收了严谷声捐赠的《音学丛书初编》;1951年时,川西人民图书馆(1952年12月易名为四川省图书馆)接收严谷声捐赠家刻本古籍版片24种,共计6 812片;同年11月,又收购严氏藏书35 028册,字画等25幅188卷;后又接收严氏贲园书库,将之改为四川省图书馆中文部,并提供古籍阅览服务,供所有读者使用,一直开放至1982年四川省图书馆新馆建成,不再为公众使用。此后,四川省图书馆又陆续接收了著名学者刘鉴泉,著名作家、文学翻译家李劼人,无产阶级革命家、藏书家李一氓等捐赠的私人藏书,至2012年,该馆古籍线装图书和民国书刊已达75万册(件),各类珍善版本达6万册(件)[28]332。
5 结语
如果说天一阁代表了江南的灵秀和坚韧,那么贲园书库则代表了巴蜀的厚重和开放。作为一座私家藏书楼,贲园书库不仅是许多珍椠善本的处所,更是将众多鸿儒雅集于此,哺育了一代学人,是近世蜀中学术文化之地标。而这都得益于严遨、严谷声父子两代藏书家以一己之财力,穷毕生之精力,倾万贯之家财,矢志不渝地献身藏书、刻书等文化事业。尽管历经近代社会变革、时局动荡,但严氏父子仍尽心保护所藏,坚守“不畏权贵,不贪官职,宁舍万金,不弃一卷,捐献国家”的护书思想,彰显了严氏父子两代人的崇高品质。严氏贲园书库藏书之丰,却并不将其秘而不宣、束之高阁,而是通过整理古籍将之刊刻流布、化身千万,以公开家藏、开放共享的先进、开明的藏书思想,实现书尽其用、泽被众生、嘉惠后学。这不仅促进了蜀中文化的交流与传播,也使得众多古籍善本、珍本乃至孤本得以广泛流传,保藏了中华典籍,为后世留下了极其珍贵的文化宝藏,可谓功德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