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夏天
——从遗作、书信看路遥的心路历程(下)
2023-04-05江苏程文
江苏 程文
魂兮归来:仁者路遥
广阔苍莽的陕北黄土高原,自古以来就是诞生志士和仁人的胜地,跨入近代以来,更是“天下大事,不离陕北”。路遥作为陕北高原的儿子,他那燃烧的生命历程、顽强的文学追求,以及不惜一切代价自戕式地奋勇前行,昭示着这片古老的土地世代传承的神圣性:它的苦难、坚忍、雄浑、博大、仁厚和宽恕,无愧为我们民族的精神高原。
1992 年夏天,路遥一病不起,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这位一生争强好胜的陕北硬汉,来到延安病倒后就被送进人民医院救护,就在生命垂危之际,最早从外地专程赶来探望他的挚友,就是陕北艺术家张弢。此前数年,路遥因为西影厂的恩怨,疏远过这位忠诚的朋友,然而真正的朋友从来都是无私的,因此,8 月11 日,当张弢偕同朋友张子良一起出现在路遥面前时,路遥顷刻间落泪了。路遥与张弢,就这样恢复了他们俩早年亲密无间的兄弟情谊。
2022 年,笔者探访张弢的三弟张富强,他回首往事,娓娓讲述路遥与张弢的友情故事,并总结说:
路遥管我哥叫“大哥”,对我哥很尊重。我哥一生最爱有才的人,曾经对我说:“我首先是爱惜人才,其次是赏识人才,最后是重用人才。”路遥早年跟我哥之间,好得无话不谈,我哥为了路遥策划事业发展,介绍路遥认识社会名流,帮着路遥校对文稿托人发表,在甘泉县时照管路遥的写作吃住,可以说,路遥早年就是我哥把他捧红的。
路遥是知恩图报的人,他成名以后,把我哥推荐给了西影厂厂长吴天明,让我哥当上了西影厂副厂长,但是我哥和吴天明之间产生了矛盾。我哥早年在甘泉县,仕途一帆风顺,即将升任县委书记,可是李若冰三天两头打电话鼓动我哥去西安发展,我哥被他说动了心,来到西安先跟着李若冰,后跟着吴天明,后来失败了。我哥被迫去了海南岛,本想跟着领导干出一番事业,谁想卷入了风波,我哥没办法,只能重回西影厂。我哥是路遥的真心朋友,他对路遥从无半句怨言,但是他晚年极度失落,在西影厂领着几个钱的工资,无所事事。①
病榻上的路遥,不仅与张弢等朋友和好如初,而且也在认真反思自己的一生:苦难、饥饿、挣扎、奋进、搏杀、孤勇、辉煌……他是痛苦的,也是骄傲的,他的事业是非凡的,他的生命是超重的,他为了成就人生的大幸福自觉承受世间的种种磨难。回顾自己二十年来的文学生涯,在他奋不顾身追求成功的道路上,他也曾经碾压过许多不如他的人,这些人中既有他的对手,也包括文学同行。如今,在生命即将逝去之际,路遥蓦然理解了生命的可贵、生活的美好和不可复来,于是,他想见所有认识的人,那些他曾经爱过、恨过的人,他想告诉他们:自己的世界观变了,要宽容,如同拉美伟大作家马尔克斯临终前所说的一样:“我想要告诉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我是多么爱你们。”
于是,路遥提出想要见贾平凹,这给张弢和张子良出了难题,路遥的文友、书法家马治权在《与路遥最后的交往》一文中回忆这段往事,写道:
贾平凹这时正在创作长篇小说《废都》,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后来几经打问,才知道他在耀县一个水库附近住着——没有电话也没有人知道具体地址。情急之下,决定派一辆车去耀县,打问清楚地址后,把平凹接来。
平凹见路遥,也只是默默地看着天花板,心里谨慎地选择着词汇。当代中国两大文豪,平时写作起来才如泉涌,此时却搜肠刮肚,不知从何说起……
路遥先开了口:“你看我这副熊样子,你要多保重啊!”
平凹与路遥得的是一种病,此时因创作《废都》,夜以继日,熬油点灯,面色蜡黄,十分难看。他听了路遥的话,黯然神伤地点了点头,从房间退了出来,一个人走到楼外,蹲在拐角,放声号啕起来——涕泪俱下,其伤心的激烈程度让身边的其他人莫不唏嘘潸然。②
对此,甘泉县文联主席刘虎林曾对笔者谈到此事,他赞扬了路遥的大度:
路遥是大度的人,他从维护陕西文学的大局出发,认为自己不行了,但是文学还要继续下去。在他看来,整个陕西作协能够和他比肩的作家只有贾平凹。③
2021 年,延安政协主席樊高林也对笔者谈到此事,并且表达了相近的观点。
1992 年9 月5 日,路遥已经病入膏肓,被延安人民医院医护人员护送到西安西京医院治疗,第二天,西京医院就给路遥的亲属下达了病危通知。然而,1992 年9 月22 日,林达带着早先拟定的离婚协议书,来到西京医院病房里,要求路遥履行双方的约定,路遥慨然答应了。作家航宇亲历了这件事的全部过程,他在《路遥的时间——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一书中有详尽的描述,写道:
路遥却平静地告诉我,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去延安时就跟她商量好了,在延安休息十天回来就跟她办离婚手续。我已经从延安回来了,一个人在什么时候都要说到做到,不能不讲诚信。
我生气地说,已经是什么时候了,你在病床上还讲什么诚信?
路遥仍然平静地说,这个事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林达跟我这些年也确实不容易,人家可是大城市里的人,跟我绝对不一样,经历的苦难比我经历的少,她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和奋斗目标。年轻时在延川插队,也确实帮我解决了不少困难。那时候我是一个穷光蛋,要什么没什么,家里的光景过得一烂包,人家那时没有嫌弃我,还用她自己省吃俭用的钱供我上的延安大学,从这一点上,我还得感谢她为我做出的牺牲。现在的关键是她想回北京,跟她一块儿插队的北京知青,有好多人已经回去了,而且她也非常想回到自己父母的身边。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能太自私,应该成全她。而更重要的是,你看我现在死不死活不活的样子,说不定哪天就见马克思了,某种程度上也是害了人家。再说,林达好不容易在北京联系了一个工作单位,我知道她的心已经不在西安了,那就高高兴兴地让她走。
路遥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感动我的同时,也让我始料未及。我以为他会在我面前大发雷霆地痛骂一阵林达,因为只有这样才符合有血性的路遥的性格。可他在此时此刻,彻底颠覆了我对他的认识,跟以前判若两人,简直就不是我所认识的路遥。
对于路遥在病床上的这种豁达、善解人意,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我也搞不明白内在的深层含义。既然路遥是这样的态度,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对这样的事情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沉默。④
路遥对待自己的亲人,只剩下了无言的内疚和长久的思念。多年以来,他像一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奔波在陕北高原到省城西安的千里途程,长年累月,从不停歇,有时偶尔路过老家,他也仿佛是一位匆匆过客,从来没有陪伴全家人过一次春节。现在,当他卧病在床,生活无法自理,他嫁到延安的妹妹王萍每天准时出现在人民医院,默默地给大哥送来他喜爱的陕北杂面。每当这时,路遥都难过得大声喊叫,企图用这种发作的方式掩盖住内心的愧疚和痛苦。在路遥身边陪护的航宇目睹了这一切,2020 年他接受笔者采访,讲述了这段往事:
我在延安人民医院照顾路遥,路遥的心情很烦躁,他担忧自己的身体不能恢复了。为了治病,他迷信上传统土方,托我到延安的神庙里替他求医问药。我照路遥的吩咐去做了,求见了一位神灵,给他买了香烟,还捐了香火钱,求得了一把香灰,带回去煎药给路遥服用,谁知一点作用都不起。
路遥的妹妹是个好人,她每天都到医院看望路遥,给路遥送饭。每回路遥见了她,都大喊着说:“你来这里干甚?回去,明天再不要来了。”可是,每当妹妹走了以后,路遥总是用手指着她的后背,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就从来没有关照过她!”说完,路遥经常泪流满面。⑤
可见,路遥在生活中是顽强不屈的硬汉,但是面对善良无私的妹妹,路遥又是满心羞愧的大哥。对于自己这个大家庭里的六个弟妹,他们都在极度贫困的岁月里辛苦挣命,路遥作为大哥,把爱心和责任心集中在自己最看重、最有能力的四弟王天乐身上,使他往往忽略了对其他弟妹的关心和抚爱。然而事实证明亲情无价,当路遥在延安住院时,妹妹王萍每天都来为路遥送饭。当路遥转院到西安以后,远在陕北老家的小弟王天笑赶到西安,住进了西京医院,跟陪护路遥的诗人远村在一起,日夜守候在路遥身边,而且不辞辛苦,毫无怨言。
路遥的朋友朱合作曾经目睹路遥住院期间,天笑对于大哥的全心服侍,感慨地对笔者说过:
1987 年路遥在榆林宾馆写作《平凡的世界》,九娃(王天笑乳名)来榆林找大哥,我带着他去见路遥。路遥见了他,骂了他一顿,给了他五十块钱,打发他走了,因为九娃没出息。可是路遥住院,都是九娃在医院照顾着。⑥
然而,此时路遥心里最为惦念的,还是自己长期以来信任和依赖的四弟天乐。多年以来,路遥和天乐一在西安,一在铜川,共同奋斗,相互成全,在生活中相互倚重,在感情上相互慰藉,在精神上相互砥砺,在困难中相互扶持,两人既是兄弟又是挚友,无人可以替代。现在,路遥面临死亡的威胁,他迫切想要在生命余烬的日子里,对天乐交代后事,只有这样他才能安然离开人世。谁想天乐根本不来医院看护路遥,他在路遥最需要他的时候,选择离开了路遥,这使路遥陷入万分痛苦的境地。
路遥没有想到,此时的天乐,也是一名肝病患者。1992 年7 月中旬,天乐在铜川市矿务局医院检查出乙型肝炎。不久,8 月上旬路遥在延安病倒,他多次通过朋友高其国打电话,催促天乐来延安陪护自己。但是,天乐面临着家中的妻子梁志以离婚作为要挟,逼迫他在大哥和家庭之间做选择的冷酷现实,这使一向能言善辩、聪明圆滑、替大哥路遥排难解纷的天乐,陷入了万难解脱的困境。
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亲人之间因为产生误解而相怨相伤。路遥和天乐自从1979 年夏天在延安相认以来,兄弟俩的感情一直亲密无间,如今却面临严峻的考验,正如天乐在哀悼路遥的文章中表白的那样:
我和他整整相处了13 年。这是一个一言难尽的历程。我们之间情同手足、一母同胞,我们兄弟俩曾经是我父亲精神和物质上的左右大将,但我们也有任何人都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这一矛盾只有我和他知道,常人难以理解。⑦
然而,当路遥住院后期,他从天笑那里了解到:林达已经离开了西安,家里只剩下女儿路远,天乐一个人奔波西安和铜川两地照应两个家时,敏感深沉的路遥立即清醒了,他懂得了天乐的难处。于是,路遥急命天笑去铜川,想要把天乐召唤回来。但是,天笑见到天乐,此时的天乐既不能也不敢违拗妻子的意愿,他只能硬下心来拒绝了天笑的请求。憨厚的天笑眼见自己说服不了四哥,情急之下,他捏碎了手中的玻璃杯子,鲜血直流……
生活中最大的乐趣消失了,路遥再也见不到亲爱的兄弟天乐,但是,正像老朋友曹谷溪对他的评价:“路遥是一位英雄,患病后的路遥仍然是一位英雄!”⑧
路遥承受着精神上的痛苦,强撑着危重的病体,把他的全部心情寄托到事业中来,航宇在《路遥的时间——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一书中记述了路遥在病中对陕西作协作家们的关切:
此时病情稍微稳定的路遥,就会想一些作协工作的事情。他在病床上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他真的当了陕西作家协会的主席,自己就一定要在其位谋其政,带领作协的人,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绝对要把他这个主席当得像一个主席的样子。
路遥非常自信,想再创一个奇迹,在不知不觉中回到建国路的陕西作协,要想办法改善一下陕西作家的生活和办公条件。可以说陕西作家们勤奋创作,都在不同领域取得了不菲的成绩,涌现出一批可圈可点的知名作家和评论家,在全国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然而他们的生活实在是太困难了,家庭负担很重,一个人的工资需要养活一大家子人,甚至有的作家的孩子一个也就业不了,难免会产生一些家庭矛盾,这些非常现实的问题,他要想办法一一解决。⑨
根据航宇的回忆,路遥在临终前的日子里,非常同情和他一样病倒,只是家境更为贫困的著名作家邹志安。当时邹志安身患癌症,上有老母,下有儿女,家庭负担极其沉重,路遥每次提起邹志安来,总是对这位才高命薄的同事充满了悲叹和惋惜之情。路遥曾经口述一封信,委托航宇交给邹志安,信中写道:
志安同志:
不知你现在病得怎样?我很为你担心。但是,你要正确对待你所患的病,凡事一切不想。我知道你有一定的思想负担,上有年迈的老母,下有没成事的儿女,现在以治病为重,以后一切都会好的。我是了解你的,千万不要倒下,盼你出现一个奇迹……
路遥⑩
路遥的朋友、作家赵熙曾经目睹了路遥在最后日子里的痛楚与抗争,后来在悼文《孤寂高原》中写道:
当我1992 年10 月正式来到作协主持工作之后,可悲的是头一件事就是料理病中的路遥。我在四医大寂清的病房,看见往日那么结实的陕北汉子路遥,终于被病魔折磨得缩做一团,满脸枯黑瘦黄,张着期待渴望的干涩眼睛,我不禁潸然泪下。
但是,他仍然是一条汉子,他抓住我的手,以浓厚的陕北土音,低微而殷切地说:“生活太残酷了,我一定要站起来。”
此后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都要去医院看他,他的病愈来愈重。他和我单独待在一起时,便迫不及待地安排着有关作协换届的工作。我看他嘴唇已经焦裂,手也很烫,说话气喘得很厉害,劝他说:“工作问题你就放心吧。你要好好休息,把病养好。”
直到生命的终点,路遥的胸中都燃烧着理想的光焰,只有在最后的几日,他才忽然感觉到一种留恋和孤寂。他急切地想见到他想的人,要求陪他同睡,他似乎有许多话要对知己、亲友、文友倾诉,他还想回到老家去,他说:“老赵,你把我送回陕北去,我想我妈,我想睡到我妈的炕上,想吃我妈做的‘和面’。”⑪
越是接近生命的终点,路遥越是强烈地感受到对亲人和朋友们的眷恋和挚爱,刘凤梅接受笔者采访时,谈到路遥病危时刻对她说过一番感人的话:“我病了这么久,朋友们的表现都很好,我感谢朋友们。”⑫
但是,1992 年11 月17 日清晨8 时20 分,当西安寒冷空寂的天空被初冬的晨雾驱散时,经历了整整一个昼夜与死神竭力搏杀的路遥,在遭受病魔三个月来的酷虐后,永远停止了强者的心跳,在小弟天笑的怀抱里停止了呼吸。天笑后来回忆,路遥在弥留之际,不停地呻吟着一句话:“爸爸妈妈……可亲了……可重要了……”⑬这一天,距离路遥跨进43岁的人生门槛还有16 天。
2021 年,路遥的延大学友董培华接受笔者采访,他回顾了路遥的坎坷人生,感慨万端地说:“路遥为什么临终前,嘴里呼喊的只有爸爸妈妈,因为他感觉到这个世界上只有爸爸妈妈,才是对他最亲、最关心的人。”⑭
路遥的朋友、作家师银笙惊悉路遥逝世,悲恸不已,在悼文《爆发,在沉默之中》里倾诉了对路遥人格的敬仰:
你是累死的。为了自己的事业,为了自己的理想,你不惜把生命缩短了几十年。那短短的四十二年,对你来讲,是太吝啬了。
我们曾不止一次地谈到了死。你说:“写完这部作品,让我马上去死,我都愿意。”写完《人生》,你说过;写完《平凡的世界》,你又说。直到你躺在延安地区医院的病床上,你还说。
你的每一部作品,都是用全部生命去书写的。你生命的火花,爆发出作品的灿烂。你把自己,全部融化在作品之中。
你是陕北儿女的一个典范。你是你父亲忠顺的儿子,也是你弟弟憨厚的哥哥。生活不应该亏待你,良知应该永远感激你。赵熙说:“对鬼我都是忠实的。”作为你的朋友,我会把忠实永远托付给你。⑮
路遥逝世那天,李星闻知了这一噩耗。2022 年他接受笔者采访,讲述了一件令他记忆深刻的往事:
路遥去世那天,我在西影厂召开的电影《红高粱》座谈会上参会发言,中途陕西作协办公室人员打来电话,我就知道路遥不在了。傍晚时分我回到作协,远远看见陈忠实正在作协大院里等着我,他一见我就迎上去,对我说:“李星,告诉你一件事情,路遥今天走了。”其实他不知道,我已经知晓了……⑯
路遥逝世以后,陕西作协作为路遥生前的工作单位,三天之后对外发布讣告。2022 年,何志铭向笔者提供了陕西作协发布的讣告《沉痛悼念路遥同志》复印件,现将全文公布如下。
沉痛悼念路遥同志
中国共产党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党组成员、当代著名作家路遥同志,因患肝硬化腹水,于1992 年11 月17 日8 时20 分在西安猝然离世,享年42 岁。
路遥,原名王卫国,陕西清涧人。1949 年12月3 日出生在清涧县石咀驿乡王家堡村一个贫苦的农民家里。路遥七岁的时候,家里实在没有办法养活他,父亲把他送给了他伯父。伯父家里也很穷困,费尽力气供他读书。1969 年11 月,路遥加入中国共产党。1973 年9 月,路遥进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1976 年8 月,分配到陕西省文艺创作研究室《陕西文艺》编辑部小说、散文组任编辑。后任《延河》小说组副组长,1982 年任陕西作协专业作家。1985 年1 月25 日,任省作协党组成员。1985 年4 月,任省作协副主席。1992 年11 月,路遥担任省作协换届筹备组副组长。
七十年代初,路遥即开始文学创作,在《陕西文艺》创刊号,发表了第一个短篇小说《优胜红旗》。从那时起到1989 年7 月《平凡的世界》三卷本出版,历时十七年,留下了近三百万字的作品。1982 年,他的第一个中篇小说单行本《人生》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分别译为英文、俄文、法文。1983 年,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当代纪事》。1985 年,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姐姐的爱情》。1989 年完成的长篇三部曲《平凡的世界》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他的《路遥文集》(五卷本)也即将由陕西人民出版社推出。
十多年来,路遥的作品数获殊荣。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荣获首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他的《人生》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并荣获1983 年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84 年,由路遥改编的电影《人生》获第八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1991年3月,《平凡的世界》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此外,路遥还多次获得全国和省级文学期刊及省级文学团体的奖励。
当路遥在文学创作道路上艰辛跋涉的时候,党和政府始终关注着他。1985 年3 月5 日,中共陕西省委、陕西省人民政府召开优秀文艺创作表彰大会,予以表彰,给予晋升两级工资的奖励。1987 年,陕西省人民政府授予路遥“陕西省劳动模范”的光荣称号。1991 年4 月15 日,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省作协、省文联联合召开表彰大会,宣布了“关于表彰《平凡的世界》作者路遥同志的决定”。1991 年12 月,中共陕西省委、省政府有关机构,评审通过路遥为“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并享受国务院规定的特殊津贴。
路遥不仅创作业绩卓著,还关注我省文学的发展和作协的工作,为我省文学创作的繁荣和培养人才做出了积极贡献。
路遥热爱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方针、政策,拥护邓小平同志的南巡讲话精神。他对党、对祖国、对人民无比深沉的爱,已化为他的社会实践和文学创作实践。
1992 年8 月上旬,路遥病倒延安,省委、省政府领导闻讯后,极为关怀,指示回西安治疗,路遥在西安第四军医大学西京医院住院治疗期间,省上领导同志张勃兴、白清才、牟玲生、支益民、王巨才曾去医院看望,并向院方做了郑重的嘱托。院方对路遥的治疗、护理尽了最大的努力。
路遥曾经说过:“对自己要凶狠些,就像踢足球那样,哪怕一脚踢过去腿都折了。”在生活和创作中,路遥正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应该说,他对文学事业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路遥的一生虽然短暂,但他所创造的业绩却是不朽的。
路遥同志,安息吧!
陕西省作家协会
1992 年11 月20 日
1992 年11 月21 日上午,路遥葬礼暨追悼会在西安三兆公墓举行。在这个清冷寂寥的冬日,陕西省社会各界数百位人士,包括路遥的亲属、朋友、同事以及陕西省委、省政府官员,还有众多文学青年及普通读者,共同参加了路遥葬礼,来送别路遥最后一程。这场葬礼由路遥的朋友、陕西作协党组书记赵熙主持,路遥的朋友、西影厂导演何志铭主持拍摄葬礼全程,整个会场笼罩在沉痛的氛围里,路遥的女儿路远哭成了泪人,路遥的三位兄弟王天乐、王天笑、王天云悲痛欲绝。葬礼结束,路遥的骨灰盒被放置在三兆公墓1109 号骨灰室里。
四天以后,林达携女儿路远向陕西省作家协会及社会各界人士致信表达谢意。2021 年,笔者探访陕北吴堡县柳青文化园,从馆藏中搜寻到林达的这封感谢信复印件,并经拍照保留,现将全文公布如下。
感谢信
正当路遥事业鼎盛,才华横溢,欲为生他养他的这片热土极尽其绵薄之力之际,正当他情深意厚,欲对耄耋垂暮的父母反哺报恩之际,正当他的爱女初长成人,需尽其养育教诲的重责之际,恶运骤临,死神将他从我们身边夺走了。他撇下了事业、亲人、朋友以及热爱他的读者们,撒手归西,英年早逝,呜呼哀哉!
在路遥患病期间,省上领导极为重视,亲责转院,询部治疗,安慰探望,给予他无微不至的关怀;还有那些医护人员,无论是在延安住院期间,还是几百里转院途中,以及在西京医院治疗的整个时期,都本着救死扶伤的崇高医德,千方百计为他积极疗治,减轻痛苦,为挽救他的生命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有省作协的领导和同志们从始至终为他忙前忙后,寻医找药,服侍陪院,关怀备至;还有许许多多的朋友不时送来亲切的问候和关心,使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感受到了党组织的温暖、领导和同志们以及亲朋好友的真诚的爱护,对此,我携小女并代表亡灵向领导和各界朋友叩首致谢!
路遥的猝逝,犹如晴天霹雳,山倒堤摧,我们除了哀痛,还是哀痛,根本无法相信这一令人心碎的事实。沉重的打击使我们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又是省里的领导,作协各位领导和同志们及时前来安抚,布置殡葬,给予了路遥极高的评价,使生者宽慰,亡者得以安息;还是省作协的领导和同志们为解决路遥的身后诸事,不辞辛劳,跑前跑后,将后事办得合情得体,充分体现了党对一个人民作家的爱和关怀,使我们这些生者终生难忘。还有许许多多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各界好友和同志们闻讯纷纷打来唁电,或前来慰抚,在我们最伤心、最痛苦的时候,把一双双温暖的手伸向我们,令我们激动不已,感激涕零。亲爱的领导、同志们、各界的朋友们,请再一次接受我和小女最诚挚的谢意。如果亡者有灵,也一定会含笑九泉。
路遥去了,他是人民的儿子,是黄土地的儿子,他无愧于党和人民,以及生养他的黄土地;路遥去了,他用他短暂而平凡的生命,书写着不平凡的人生,书写着呕心沥血、死而后已的一生;路遥去了,但他未竟的、时时牵念的事业得靠我们、靠大家前仆后继,共同来完成,我们会努力用行动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最后,再次感谢你们,感谢每一位给予路遥和我们关心和帮助的朋友、同志,感谢你们的真诚和友谊,感谢你们的无私相助。谢谢大家!
此致
诚挚的敬意和谢意!
家属:林达
路远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与此同时,曾被路遥帮扶过的青年作家朱鸿,在同月撰写祭文《为路遥而歌》,感叹路遥壮志未酬英年早逝,写道:
他出生于陕西北部荒凉的高原,可想而知,这样一个带着泥土的人,要堂堂地立足社会是非常艰难的。他渴望出类拔萃,这就使他注定要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代价,他只能依靠自己。他明白这一点,他将所有的辛酸都藏在胸中,然后露出微笑进行奋斗。路遥选择了创作之路,他呕心沥血地劳动,希望把他对这个世界的感觉传达出来,并通过此路,跻身于社会的高尚之流。他的人生去走创作之路,也是别无选择。他的成就是显然的,为此他可以自豪,但他却不慎将此转为表面的傲慢,他自己承认,许多人对他是敬而远之。其实,他表面的傲慢薄而脆弱,稍稍剥开一点,他的自卑就会暴露,这是他的性格而不是弱点,这种矛盾的性格所产生的心理落差,使他神经敏感,慨叹如涌,并得以引发其创作。可惜的是,我认为,他的那些小说,只是冰山浮于水面的部分,它占了冰山的1/8,他个人的复杂的情思还沉于海中,这7/8 的部分,非常遗憾,由于他的病逝,我们是永远不能看到了。真正压迫路遥的,就是那些沉于海中的冰山,路遥的种种苦涩,主要是从这里发源。⑰
路遥逝世三十年后,旅居海外的陈泽顺撰文怀念路遥,他回首1992 年往事,无限感慨地写道:
路遥不幸于1992 年11 月17 日去世以后,我作为《路遥文集》的责任编辑,曾经代表陕西人民出版社委托陕西作协的评论家、朋友李星先生编辑怀念路遥的文集,当这位评论家朋友把一摞文稿送给我的时候,我吃惊地发现,有那么几个被路遥深恶痛绝的人竟然也以“路遥的朋友”的身份写来了回忆文章,“回忆”一些子虚乌有的与路遥所谓“交往”的故事,信誓旦旦展示着和路遥的所谓“友谊”。我愤怒地把这些文章全部都抽掉了。通过这件事,我经常感叹,人性之幽暗、龌龊和卑劣,永远超乎你的想象。
文坛,真是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世界啊!⑱
然而,真心的敬仰也好,虚假的祭奠也罢,都挽留不住路遥生命的脚步。“生者为客,逝者长矣”,路遥生命的火花消逝了,他的灵魂业已回归陕北大地,化作陕北永久流传的精神传奇。路遥属于陕北,但是他的故事、他的精神将属于未来一代代的奋斗者和普通人。
① 2022 年11 月9 日采访张富强录音。
② 马治权:《与路遥最后的交往》,《陕北艺术公社》2018 年5 月16 日。
③ 2021 年6 月13 日采访刘虎林录音。
④⑨ 航宇:《路遥的时间——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年版,第328—329 页,第312—313 页。
⑤ 2020 年11 月28 日采访航宇录音。
⑥ 2021 年6 月16 日采访朱合作录音。
⑦ 王天乐,程文:《泪血和墨 兄弟情深——评路遥四弟王天乐遗作兼论路遥兄弟关系》,《名作欣赏》2021 年第11 期。
⑧ 曹谷溪:《关于路遥的谈话》,李建军:《路遥十五年祭》,新世界出版社2007 年版,第6 页。
⑩ 航宇:《永远的路遥》,太白文艺出版社2019 年版,第111—112 页。
⑪ 赵熙、申晓:《守望路遥》,陕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2—13 页。
⑫ 2020 年9 月25 日采访刘凤梅录音。
⑬ 尚飞鹏编剧,田波导演:纪录片《路遥》第八集访谈王天笑。
⑭ 2021 年5 月29 日采访董培华录音。
⑮ 师银笙、陈宁、刘仲平:《壮丽的凋谢——路遥逝世二十二周年纪念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第347—348 页。
⑯ 2021 年6 月22 日、2022 年8 月9 日采访李星录音。
⑰ 朱鸿、晓雷、李星:《星的陨落——关于路遥的回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年版,第288—289 页。
⑱ 陈泽顺:《为什么有人喜欢描写脏的东西?》,爱思想网2022 年9 月20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