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放过问题 不回避材料 不哗众取宠
2023-04-05山东姚文昌
山东 姚文昌
文献学是一个冷门学科,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接触这门学问的?是主动报考还是调剂?谈一谈您对“文献学”的最初印象,现在的理解有没有变化?
最早接触文献学是在大学本科三年级,那时候大家都在准备考研,我也就跟羊群,随大溜。我老说自己学文献学是误入歧途,这个“歧途”不是说文献学不好,而是跟我的理想不太一样。我本科的兴趣在古代文学,在诗词歌赋,考研也就想报考古代文学。当时我的一位老师跟我说:“你报山大的文献学吧。古代文学竞争太大了,你又不好好复习,报了也考不上。况且古典文献就是古代文学,古代文学就是古典文献,一样一样的。”出了成绩才知道,如果报考古代文学,确实考不上。学了文献学才知道,不一样,一点也不一样。我本科论文写黄景仁,知道他有一个同窗好友是洪亮吉。研究生以后,洪亮吉抬头不见低头见,黄景仁再也没见过。文献学和古代文学的区别,大概就是洪亮吉和黄景仁的区别。
毕业后又从事文献学研究和教学,您觉得涉古专业本科生学习“文献学”课程的必要性是什么?
涉古学科本科生有必要学习一点“文献学”课程,这主要是因为“文献学”的工具属性。举例来说,文献学有一个重要的分支就是目录学。目录学研究的是我国古代书籍的分类构成。学习目录学,可以对我国古代各个时期各个学科的著述情况有个大致的了解。当你确定了一个研究课题之后,通过目录学的知识可以给予这个课题准确的学术定位。
不仅如此,目录学还可以让你快速借助古籍目录将需要的文献资料一网打尽。古人治学,没有今天的便利条件,之所以能旁征博引,上穷碧落下黄泉地爬梳文献,靠的就是目录之学。张之洞《輶轩语》说:“读书宜有门径。泛滥无关,终身无得;得门而入,事半功倍。”张之洞所谓的“门径”就是目录之学。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里也讲:“目录之学,学中第一要紧事。必从此问途,方能得其门而入。”尽管我们现在处在大数据时代,但不是一个“关键词”检索就能搞定所有事情的,毕竟古人不知道我们会检索什么关键词,没法提前给我们准备好。利用大数据搞研究难免“百密一疏”,目录学无疑会帮我们补上这“一疏”。因此,涉古专业在本科阶段即使没有条件开设系统的文献学课程,至少应该开一门“目录学”的课。
您的研究方向是偏向历史文献学还是文学文献学?又或者说偏重目录、校雠和版本的哪个具体方面?请重点谈一下您在这个领域的治学心得?
应该说更偏重目录版本学吧。做目录版本学是山东大学古文献学的传统,我的硕导刘心明教授参编的《二十五史艺文经籍志考补萃编》皇皇三十余册,博导杜泽逊教授主编《清人著述总目》,收录清人著作二十二万七千余条,这些都应该是目录版本学的传世之作。我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具体到研究对象,我的关注点大概是石刻文献和经学文献。
治学心得真是谈不上,不过这些年在两位导师身上看到了很多,自己也在努力看齐。现在可以和大家分享几点:第一,不放过问题。很多时候我们读书,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些问题不要轻易放过,要尝试着把问题解决。解决的问题多了,再遇到问题,就会有对问题的基本判断:问题是大是小,有没有延展性,能不能写成一篇文章。有时候一个小小的问题,就像是桃花源的入口,看似不起眼,进去,就是另一个世界。第二,不回避材料。在解决问题的时候,我们很容易预设一个答案。而随着研究的深入,我们经常会遇到一些不利于我们预设,甚至与我们预设相左的材料,不能回避这些材料。因为真相只有一个,只有你把所有的材料都进行客观的分析,得出的结论才最接近真相。第三,不哗众取宠。在解决问题时,我们会倾向于夸大研究的问题,以此来显示研究的价值,甚至会刻意提出一些新的观点,以求得与众不同。这显然是不客观的,也是不可取的。还是需要保有对学术最基本的尊重,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辩。
有人说“文献学”是个基本工具,算不上单独的“学科”,对这个问题您怎么看?如果是“工具”,是否应该有更广泛的应用?是“学科”,主要研究对象是什么?是否有瓶颈和走出困境的思路?
说“文献学”是个基本工具,这一点不假,但因此就说文献学算不上单独的学科,显然不能成立。不能因为一个学科在其他研究中扮演着基础作用,就否定这个学科。文字学就是做文献学的基本工具之一,我们能因此说文字学算不上独立的学科吗?相反,一个学科可以服务其他研究恰恰说明了这个学科的价值所在。
我想之所以有人认为文献学不算学科,是基于研究材料的角度。我国的典籍分经史子集四部,现在做历史学的研究史部,文学的研究集部,哲学的研究经部和子部,还要文献学做什么呢?
衡量一个学科能否存在的标准是这个学科是否有自己独立的研究范畴。文献学的核心无疑是目录学、版本学和校勘学,外延还有辑佚、辨伪、典藏等学问。这些学问显然是其他学科所没有的。文献学究竟研究的是什么呢?是书籍的形式。研究不研究内容呢?研究。目的是什么呢?目的是研究形式。以阮元《小沧浪笔谈》一书为例,做文献学的看到书中收有孙星衍的《武亿传》,而武亿卒于嘉庆四年,可以判断前人“书为嘉庆三年刻本”的说法是错误的。做历史学的看到书中收有孙星衍的《武亿传》,而该书是嘉庆七年刻本,可以判断武亿去世不会晚于嘉庆七年。大家会用相同的材料,但关注的问题不一样。即使同样是研究书的内容,做文学和做历史的不都在研究《史记》吗?谁也不能因此就把谁给取缔了。
文献学的现状是什么呢?惨,惨不忍睹!看看现在,每年考察书籍刊刻、梳理递藏源流、辑录前人佚文的成果数不胜数,古籍整理著作更是铺天盖地,说到底,走的都是文献的路子。而这些人大多不是学习文献学的,也不认为自己是学习文献学的,但认为自己掌握了文献学。于是乎连学习文献学的我们也惊叹于各路人马的造诣了,以为自己看家的七十二绝学都被人掌握了,受尽屈辱,又打不过人家,那叫一个窝囊。想想这些人马也不地道,趾高气昂,吃饭砸锅,拿着小无相功的底子来摆少林绝学的架子。怎么走出这个窘境?做文献学的人要努力,要自强,要耕田放牧打豺狼!
结合自身的求学和教学,“文献学”的研究生培养上与其他学科有何不同?一般做些什么具体的学术训练?他们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基本素质?您对学生们有何期待?
感觉文献学的研究生要更加注重接近古籍,培养对古籍的感觉。最好多跑跑图书馆,多接触真实的古籍,退而求其次也要多看看古籍的影印本,这种体验不是看看点校本、译注本就能有的,再好的也不行,中华书局的也不行。这一点我自己就做得很差,到现在都深受其害,悔之晚矣。
具体到学术训练,鼓励大家尝试着做一些古籍点校工作,不是说非要出版或者干嘛,这种实践会让人收获很多,这方面我是受益者。如果说学习文献学还需要具备什么基本素质,就是要专注,不做是不做,做就正儿八经的,就像听歌看剧打游戏一样,一包泡面一壶水,一坐一整天。
“文献学”专业的学生就业情况如何?论文发表难度?主要的就业方向是什么?
就业难,但就业难的也不止文献学。既然你都“沦落”到考虑学习文献学了,即使不学文献学,你能选择的专业就业也不会比文献学好到哪儿去。发论文难,还是那句话,其他相关专业也不容易。关于就业的方向,从我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的案例来看,大致有高校、出版社、图书馆、中小学、政府机构等,偶尔也有在新闻媒体、银行、企业的,算是另辟蹊径了。
请您谈一谈对文献学前景的展望,会向什么方向发展?哪些方面会引起更多关注?
我对文献学的前景还是比较乐观的,因为文献学确实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文献学与文史哲的爱恨情仇就不说了,现在炒得比较热的海外汉学,绝大多数还是调查编目,撰写提要,影印回归,走的还是文献学的路子。就文献学本身的研究而言,古籍的调查分类等方面也有很多的工作要做,《清人著述总目》出版以后,大家会看到一个迄今为止最为详尽、最为科学的古籍分类体系,当然,也无法尽善尽美。此外,出土文献的不断问世也给文献学注入了新的活力,与近现代文献研究的融合、与西方书志学的比较、数字化智能化对文献学生态的影响等,相信这些课题会越来越引起学者的关注。
请您推荐一本“文献学”的必读书,简要地介绍一下内容及您的阅读体会。
这个必须“举贤不避亲”了,我得推荐我导师杜泽逊教授的《文献学概要》。系统讲述文献学的著作现在应该不下数十本了,用我导师的话讲,你如果再写一本,不和别人重名都费劲。为什么要推荐这本呢?《文献学概要》应该是同类型著作中可读性比较强的了,个人色彩要更加浓厚一些,读起来不至于太过枯燥。书中关于历代藏书家的介绍尤其生动。另外,书中推荐的古籍善本都是一流的,为出土文献、类书丛书撰写的解题也是提纲挈领,按断精审,可阅读,可查检,可引用。当然,实在不愿意读书的话,也可以去网络上观看《文献学概要》的课程视频。杜老师不仅声情并茂,娓娓道来,而且颜值在线,一度被网友戏称为“老年版王源”。当然杜老师也有自己的知识盲点,之前大家提起网友的评价,杜老师一本正经地问:“王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