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夜尽头
2023-04-05鲍尔金娜
鲍尔金娜
1
“姐,你想跟我走吗?”
乌珠穆沁草原七月末的傍晚,赶上日夜交界的魔幻时刻,一半天空是燃烧的亮玫瑰色,另一半还蓝得让人心突突。蒜瓣似的白胖云彩在离人很近的地方慢慢滚动,好像随时可以摘下几个揣在兜里。水洼子在酸橙绿的草海里透出云母的银光,像一张张被抻平的玻璃糖纸。离一座红砖房不远的沙坡上,几顶荧光色的帐篷的中间燃着篝火。篝火旁有人站着,有人坐着,有人在月亮椅里抱着吉他唱歌,有人用炭笔在小画板上虚虚地打着线稿,有人已经张着嘴睡过去了。他们身后的蛋卷桌上摆满了吃的喝的:油酥的烤羊腿和只用盐巴调味的手把肉混着堆放在大不锈钢盆里,韭菜花和新鲜沙葱装在小不锈钢盘里,切裁齐整的奶皮子和奶豆腐汪着亮晶晶的白釉色,有的被咬了几口又放回盘子里去;热水壶里有现熬的咸奶茶,另外一个壶里是家酿的策格(酸马奶)。桌子下面还另外倒着一堆葡萄酒和威士忌的空酒瓶,其中有两个瓶子碎了,像是化学实验室的事故现场。这是城里来的艺术家们在草原“精致露营”的最后一个晚上,跟之前三个晚上度过的方式都差不多,只不过这天晚上的空气里飘荡着叠加的宿醉以及对于即将回到有热水澡的文明世界的暗暗激动。
牧场男主人布赫坐在人群当中,抽旱烟的姿势很像哲学家,端方的铲形大脸上皱纹横行,有对称的图案美。他端详着一位艺术家递上来的画他和小儿子昂沁在马厩套马的素描小稿,点头道:“家里原来的马,一匹,漂亮呦,通人性。那达慕,赢过。后来需要钱,卖了。现在家里的马,你们看见,漂亮也有,但不听人的,听自己的。”
“布赫大爷,我们一直都没敢问,那个滑梯是怎么回事?”有位艺术家问。往牧场西边的深处望去,眼尖的人会立刻发现一座粉色的滑梯,跟什么都不挨着,像是飘浮在蓝绿天地间的一头小象。
“我给孙女买。游友?游乐?游乐场。”布赫挠了挠头发,大黄牙笑起来挺好看。
布赫的老婆海日寒高大丰腴,脑后盘着掺灰的长辫子,站在丈夫身后欣赏年轻人们大吃大喝,嘴里低声重复着羞怯的规劝:“以嘚,玛哈以嘚(吃肉吃肉)。”那位画套马的艺术家这时又递出一幅速写,过去几天他悄悄跟在海日寒身后画她挤牛奶。海日寒细长的眼睛笑没了,嘴里冒出城里人从没听过的长音语气词,颧骨在火光的照映下显得更红了。那气氛是非常好的。
人们喝着、吃着,天色暗下来,草原变得像墨绿的海。布赫和海日寒在大家的挽留下各唱了一首蒙古民歌才被放走。空气变静了,有人拿出蓝牙音箱,续上肖邦的钢琴曲。艺术家们仰望夜空,气氛开始转向感性的领域。有人往火里扔了一颗开心果壳,低声抛出“城市人是如何失去原始野性和良心”的话题。身边的人听了,有的陷入沉思,有的打起瞌睡,有的边刷手机边点头说没错。
与此同时,在远离火光的草原深处,一个身材纤细,皮肤晒得挺黑,文着单边花臂的蓝头发女子,正坐在那座粉滑梯的尾巴里,手举望远镜,望着天边刚游出来的星星。她身穿黑色连衣裙和十孔马丁靴,蓝头发在夜色中变得半透明,像是《断头谷》里的人物。她的名字叫周兰波,也是这个艺术家团体的一分子,但这几天不知怎么总显得有些离群。
这时,一阵沙沙的轻柔踏草声从远处传来。一个年轻男子怀里抱着一团轻柔的白色物体,走到兰波身边。兰波闻声起身,喜悦地向那团云朵伸出手,“是你啊,小东西。”
月色下,一只通身雪白,只有脸上两个黑眼圈的小羊羔轻轻咩了一声。它的模样挺沉稳,四只小蹄子从年轻人的臂弯里直直地支出来,对于兰波的抚摸没有反对的意思,分得很开的眼睛半闭起来,白色睫毛和粉芯的耳朵一颤一颤,身子像是冒着热乎气的糯米团子。
“你走了,明天。”年轻人看着兰波抚摸羊羔的手,小心吐出来的每个汉字发音都松软,半透明,像是电影里的小孩说梦话。
他的面容在夜色中雾化了,但笼统地看还是很好。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黑亮的细弧眼,眼窝稍深,希腊式的直鼻子,弓形嘴唇,浓密的自来卷低低压着额头,核桃色的皮肤像刚压出来的果丹皮一样油润,但还是看得出两颊血色充足。因为紧紧抱着小羊,他胳膊上的肌肉在一件旧红色T恤的袖口下被撑得鼓鼓的;黑色运动裤脚上的商标很像三叶草,但多出一个瓣;两只穿着鲜艳旅游鞋的大脚站得很开,微微不安地点着地,像是随时准备要逃跑。
兰波把一只手停放在小羊羔软乎乎的绒毛里,另一只手拿起手机划了两下,对照屏幕缓慢地说:“毕,亚乌赖。契,去北京。北京塞罕。你,赛罕。(我要走了。你去北京吧。北京是美丽的,你也是美丽的。)”说完,自己先捂着额头泄气地笑了。
年轻人嘴角一咧,笑容分成坎坷的两段慢慢成形,脸上的红晕又深了一层。空气中青草味和牛粪味都比白天更浓,风也带尖儿。天上的星星不多,每颗都又大又亮,摇摇晃晃,看起来充满玄机。站在这样的天地间,会让人平白感到某种戏剧性。
三天前,兰波第一次见到昂沁,也是在草原那样灿烂的虾红色落日下。有人说,快看那边,布赫家放羊的小儿子回来了。正在安营扎寨的艺术家们全都停下手朝几百米开外的地方看。一群白色的“米粒”像粘连在绿草间,迈着羊类特有的失魂落魄的小碎步,往羊圈方向慢慢移动;一个穿红衣的年轻人骑着一辆湖蓝的小摩托,在草原黄昏的逆光里钻进钻出,动态看起来像慢镜头,其实是因为车速慢。一个艺术家双手交握,感叹这一幕的诗意让她想起泰伦斯·马力克的《新世界》;另一个艺术家摇头反驳说,马力克的电影里牧民一定骑马而不是骑资本主义的小摩托,身上也不会穿印着英文字母的千禧年风格T恤。兰波什么都没说,只是拿着望远镜静静地往那边看。她向来也不是一个在外面话很多的人。
从那之后,虽然也没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时间却好像突然变快了,也变乱了。兰波和她的朋友们每天从宿醉中爬出帐篷,坐在遮阳伞下喝奶茶,吃乌日莫(奶皮子)拌炒米,谁也不跟谁说话。等酒醒利索了,才四散去草场或沙坡里写生,写诗,用胶片相机拍黑白风景;也有人寸步不离布赫家的屋子,只有那里有手机信号。大家从下午三四点就开始喝酒,吃肉,喝多了就回帐篷睡觉,晚上起来接着坐在篝火边吃和喝。有那么一个下午,兰波头疼,哪也没去,坐在自己帐篷外的遮阳伞下读苏珊·桑塔格。风很静,温度不冷不热,空气里有柴火烤羊肉的香味。兰波光溜溜的古铜色小腿上趴着一只长得很奇怪的小虫子。她捏起虫子,把它扔到草地上,一抬头,看见昂沁从家门口走了过来,脸上戴着一副城里已经不多见的茶色水晶石墨镜。
“姐,你想跟我走吗?”
“你说什么?”兰波立刻把书放到膝盖上,微笑着,神情里有轻微的恐惧。
“跟我走,看牛,羊?”
句子被补全之后,变得再平实不过,完全没了浮想联翩的余地,但兰波的脸还是一发不可收地红了起来。
昂沁的摩托远看挺像回事,近看多少有点让人揪心,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等车速终于开出了驰骋草原的意向,松散掉漆的金属又开始叮咣齐鸣。兰波出来前忘了戴墨镜,在一路颠簸中搂着昂沁的腰,盯着他脖子后面匀净的头发旋儿,整个人看起来糊里糊涂。昂沁的腰是少年人特有的细而劲道的腰,从胯到肩像竹扇子一样徐徐打开。他身上混合着烤烟味、老皮革味、奶味和淡淡的小动物味,少女时代的兰波不会喜欢这种味道,但她不再是少女了。等摩托车驶进草原深处,昂沁终于开始放慢车速,伸手给兰波指他家夏营盘地界上的牛、马、羊。兰波就在强光下勉强睁开眼睛,夸赞这些牛、马、羊看起来都真好,真健康。
“怎么牛群里还有一只小羊?”兰波手指向远处一只在水洼子边闲闲散步的母牛和它的孩子。要仔细看,才能发现母牛身后还站着一只摇摇晃晃刚会走路没多久的小羊羔。
昂沁用蒙古语解释了什么,兰波说没听懂。于是昂沁停车,回头一字一顿地用汉语说:“没妈妈,跟牛长大,以为自己是牛。”他下了摩托车,擦擦脖子上的汗,从屁股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兰波见状,也跳下后座,拿出自己的电子烟。
“这是什么?”昂沁慢吞吞地问。
“这是电子烟。”兰波看了看手里的玫瑰色金属烟杆。
两个人简明的对话听起来很像小学英文教材的课文,除了内容不够文明。
“电子烟,蓝色的头发,还有这个。”昂沁用手指了指兰波的花臂。
“文身。”兰波帮他补全。
昂沁好奇地瞧着她笑,“大城市的艺术家。”
“不是不是,”兰波忙摆手,但也没成功解释出什么,“不是你说的那样。”
“美国,你去过?”昂沁问。
“去过。”
“007,我喜欢。”昂沁突然做了一个掏枪的姿势,然后又很后悔似的挠头笑了。
兰波迟疑了一下,表情像道歉似的解释:“詹姆斯·邦德是英国人,不过很多人都以为是美国的,我原来也分不清。”
“蝙蝠侠,英国的也是?”
“蝙蝠侠是美国的。”
“哦。”
两个人没了话说,静静地看着远方薄如蝉翼的粉红色云彩。
过了挺久,兰波问:“昂沁在蒙古语里是什么意思?”
“猎人。”也许是经常跟人解释的缘故,他对这个词的发音是非常标准的普通话。
“很酷。你今年多大?”
“二十。”
“年轻真好。”兰波笑了。
“你几岁,姐?”
“快一百岁了。”
“哦呦?”昂沁把手插进卷曲的黑发,惊骇地看她,半天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有点窘地笑了,“你也年轻真好。”
兰波朝空中呼出一团带荔枝甜味的烟雾,被夕阳照成淡橙色的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
后来两个人再没说过话,直到最后那个晚上——昂沁抱着小羊羔来找兰波,兰波说出几句糊里糊涂的蒙古语,两个人面对面傻笑,不知道再说点什么,但似乎又都想再说点什么。
临出发的清晨是那几天最美的清晨。满天都是打着滚的火烧云,布赫家的红砖房在三文鱼色的天光下看起来洁净敦实,像小孩简笔画里的房子。布赫嘴里叼着烟斗,站在房前叉腰微笑。面容疲惫的艺术家们客气地阻挡着海日寒把一袋袋作为礼物的奶皮子和牛肉干装进后备厢的举动,连说“够啦,够啦”。昂沁还穿着那件红T恤,但运动裤换成了一条旧旧的牛仔裤,漫不经心地倚靠在羊圈的栅栏边上往这边看,阳光虚虚地打在他年轻的脸上,看不清表情。那只认为自己是牛的黑眼圈小羊被昂沁举到栅栏的木墩上站着,朝走来走去的人类不满地叫唤。等大家终于收拾完这个那个,一直坐在车里发呆的兰波突然跳下车,快步走到昂沁身边说了句什么才又回到车上,按了两声喇叭,她的灰色路虎缓缓转弯,驶下布赫家门口的细土路。女友收回挥舞了很久的手,揉着手腕说,再多待一天她就崩溃了,回北京第一件事就是去打水光针。兰波说自己觉得还好。在Billie Eilish心灰意懒的歌声里,女友惬意地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没有注意到兰波搁在方向盘上的双手在发抖。窗外的天空依然在燃烧,草原上吹来的风很凉,风中的草味在变淡,草原上招手的人慢慢成了小黑点。心思敏感的人会对那样的场景感到惆怅。
2
“我有一百种给你解乏的方法。”
这年北京的八月,很多人说比往年同期还要闷热。元气不足的人出门就喘不上气,约饭都要往后拖一拖。尽管如此,在这个有着淡淡蓝天的周末,北海公园里还是有很多人。戴着小红帽的旅行团,恋爱中的情侣和拖着孩子的年轻家长,都在黏滞的热风里绕着琼华岛缓缓移动。
淡绿的湖面上,一只黄鸭子船里并肩坐着一个皮肤黝黑的长发男子和一个雪肤金发的外国女子,两人同吃着一碗抹茶冰淇淋。一条艳粉色的大肚荷花船慢悠悠地经过他们身边,船很气派,花是花叶是叶,花瓣里坐着五位年龄相仿的中年妇女,头发都烫成同一种密实的小卷造型,瓜子皮从女人们的嘴里一簇簇地吐进腻绿的湖水里。其中一位阿姨往鸭子船上瞥了一眼,立刻兴致浓厚地伸出戴着银色防晒套袖的胳膊挥动,“哈喽,哈喽啊!”
阿绿微笑着朝她挥手。
“你不烦吗?”春山用英文问。
“习惯了。”阿绿用英文答。
英语既不是春山的母语,也不是阿绿的母语,却是他们两人之间唯一能流畅沟通的语言。阿绿说英文发音浑厚下坠,卷舌很重;春山说英语是清脆紧致的伦敦音,稍微带点拿腔拿调。
蒋春山是北京人,阿绿是春山两周前在三源里菜市场认识的俄罗斯女孩。春山和她同时看上了一盆薄荷,春山很绅士地让给了她,还往她装菜的帆布袋里扔进了一颗自己刚买的漂亮青柠。几分钟后他们在另一个过道重逢,同时笑着决定给对方留电话。女孩是来中国闯生活的平面模特,春山叫她“阿绿”,并没什么创造性的原因,只因她有一双大大的绿眼睛,也因为觉得她的本名安娜斯塔西娅很拗口。尽管如此,春山在手机里给她编辑的名字却是更加繁复的“百子湾的安娜斯塔西娅”,读着有类似“阿拉贡的凯瑟琳”的中古味道。
“这是我上星期去杭州接的那个工作,照片出来了,你做好心理准备。”阿绿把手机递给春山。
在为某电商网站拍摄的模特照里,阿绿盘着头,穿着一身加绒的大红色秋衣秋裤,双手在胸前端庄互钩,被一个英俊的中国男模特搂着腰,笑容顺从而恍惚。能想象得出,镜头之外的摄影师正在苦口婆心向她传授如何表现出一个嫁到中国的金发碧眼好媳妇的人设。
“你要是被绑架了就眨眨眼。”春山笑道,随后立即补充,“开玩笑的,你看上去很可爱。”
“我看起来很蠢,我知道。不过我想问你,山,你们真的喜欢穿秋裤吗?”
“每个爱喝热水的中国人都穿秋裤,我和你打赌。不过我不喝热水,也不穿秋裤。我要拿自己做人体实验,看看到什么时候会成为一个悲伤的瘸子。”春山说着,低头在膝盖上捶了捶。
“可惜我待不到秋天了。我很想看人们穿秋裤。”
“人们不会像你拍的广告那样在外面穿秋裤走来走去,孩子。”
“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会弄死他们。”
“你总是想弄死所有人。”
“你可以买两条秋裤带回家送人,也算是中国特产。”
“是个好主意。”
在低悬的金色阳光下,没有盘头的阿绿是个美丽而朴素的普通斯拉夫年轻女孩,身穿灰色吊带背心和牛仔热裤,脏兮兮的匡威鞋。她身条纤瘦,肤色苍白,一头及腰的淡金直发,狭窄高翘的鼻子,淡祖母绿色的杏核眼向外微凸,稍显神经质。她的脸整体看上去比国人所喜欢的外国洋娃娃样式多了些棱角,少了点甜味。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她的时薪比她那位长着芭比娃娃脸的捷克室友少二百块钱。
“我不愿意走。”阿绿用勺子把纸盒里最后一点淡绿的冰淇淋挖干净。
“小龙虾还没吃够吗?不愿意走就别走,办法多得是。”
阿绿摇头,“不是签证的问题,公司安排十一月份去日本。”
“日本是个很酷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你跟我一起去吧,反正你去哪儿都能写作。”
“孩子,自由撰稿人不等于自由。”春山把脸凑近阿绿,在她耳垂上亲了一下。
“我要是能在中国再待一年,说不定就能读你的作品了。”阿绿伸手摸了摸春山在脑后扎起的发髻,一只手托起下巴,脸转向湖面,轮廓尖翘的侧脸看起来有点苦恼。
春山把头仰过黄色塑料椅背,双手垫在后脑勺上,换了话题:“嘿,今天我们把在北海公园喂流浪猫的项目也完成了,你的心愿单上还剩下什么?”
阿绿脸上依然带着点难过,但还是回过头来,打开手机备忘录,把一张俄文清单细细过了一遍。“还剩下一个爬长城,一个文身。没去爬长城因为太热了,没去文身是因为太贵了。”
“你可不要指望我陪你去爬长城,来无聊的公园已经是我的极限了,看在你生日的分儿上,孩子。”
阿绿没理会他,继续说自己的:“我每离开一个国家之前都会文身留纪念,不过我没想到北京文身这么贵。”说着,她又从微信里调出一个链接给春山看,“我朋友推荐的这家,一个日本女文身师,说得过奖。”
春山凑过去看了一眼,立刻笑道:“这家不是贵不贵的问题,预约得一年以上,你不用抱希望了。”说完,他把右腿跷到左膝上,拉开裤脚,给阿绿看他脚踝上方一组巴掌大的千纸鹤刺青,“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日本文身师给我做的,好多年前了。Maki现在整容走火入魔,我上次见面都认不出来了,其实她原来是典型的冲绳美少女,非常可爱。”
“你身上的文身,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阿绿伸手抚摸春山的脚踝,又狡黠地抬头看他的脸,“你跟这个Maki,原来有什么故事吗?听起来有点像。”
“全世界的女孩都喜欢琢磨这些无趣的事情。”春山笑着捏阿绿尖锐的鼻头,“你想文什么?我求你不要文一条龙,或是汉字‘宫保鸡丁’。”
“当然不是,我想文一只熊猫。”
“上帝啊,救救我,这跟文‘宫保鸡丁’有什么区别?”春山用一只手扼住自己的脖子。
阿绿笑着在他头上轻轻打了一下,脱下鞋,把两条骨肉均匀的淡白色长腿伸到船沿外面阳光照得到的地方,没涂指甲油的脚趾轻轻点着水。
春山赞赏地望着她的腿,“你不是说公司不让你晒太阳?”
“没关系,我要走了。中国客户喜欢模特越白越好,不过听说日本客户比较喜欢晒黑的古铜色,像你这种。”
这时,一艘白鹅船从他们后面经过。船体四处破了漆,白鹅成了生皮肤病的斑点灰鹅。船上坐着三个小青年,其中一个见到阿绿,立即从船舱里弓着腰半站起来,把手机镜头对着阿绿的大腿,眼睛假装去看远处的白塔。另外一个小青年把手伸到水里,弄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美女,宝贝,哈喽啊!”
阿绿立刻把腿缩了回去。
春山冲他勾了勾手,“儿子,游过来,来爸爸船上玩。”说完又噘嘴往他们之间的空气里吻了一下。
春山扭头对阿绿说:“接着晒。”
阿绿攥住春山的手,重新把腿伸到阳光下。
快到傍晚,两个人离开北海公园,去三里屯吃泰国菜。阿绿要节食,只吃了一盘火焰空心菜和一小碗冬阴功汤,春山让她用意念跟自己一起吃绿咖喱鸡和炸虾饼。阿绿噘嘴假装生气的模样十分娇媚,旁桌的几个男人一直柔情蜜意地朝她看。
吃过饭,两人回到阿绿在百子湾的出租房。这栋两室一厅的小公寓建筑年代不算久远,装修也不算寒碜,城市人类生存所需的基本电器这里全都有,只不过一旦打开灯,这地方就多少有点经不起细看——躺满死虫子的吸顶灯灯罩,三只高矮不同的餐凳,炉灶后墙上纵横交错的新旧油点子,全都弥漫出常年用来短租的房子里容易出现的一种淡漠局促的气息。阿绿的娃娃脸室友不在家,但在冰箱里给阿绿留了一块芝士火腿帕尼尼和一小碗葡萄。春山和阿绿一起吃了葡萄,然后去阿绿的屋里做爱。这个狭小的朝北房间里散发出一种老派的麝香调香水味,让人联想起饱经风霜的西洋贵妇。床没有床头,靠墙堆着几个羊羔绒靠垫,上方挂着一张破旧的波西米亚风格挂毯。靠墙的旧榉木衣橱里满满登登塞满了衣服,地上扔着一堆包和鞋。天花板上的白灯管被一块紫色天鹅绒布从两边包住,打开灯后色彩柔和了很多,但还是有两条没被遮住的白光尖锐地射下来,照在阿绿骨感的后背和被春山紧紧攥住的金发上。阿绿用男人一样骨骼明晰的大手掐住春山的喉咙,春山奄奄一息地请求她再使劲一些。
事后,两个人依偎在杂乱的床上看《瑞克和莫蒂》。正叽叽嘎嘎地笑着,春山碰了碰阿绿,右手拇指和食指靠近嘴边做了一个动作,“还有吗?”
阿绿打开床头柜的第二格抽屉,把里面一个绿色玻璃罐拿出来,掀开盖,“没了。”
春山不死心地往里看了一眼,“真没了?”
“我有这个。”阿绿把玻璃罐放回去,打开第三格抽屉,拿出一个小玻璃瓶,“一人半瓶?”
春山意兴阑珊地摆手,“我上次喝完这玩意儿,去超市里对着冰柜里的速冻饺子说了半天话。旁边一个女人赶紧把她的孩子拉走了。”
阿绿耸了耸肩,把咳嗽药水放回抽屉,“我也不是那么想喝,就是解乏。”
“我有一百种给你解乏的方法。”春山坐起来,把长发扎到脑后,抓住阿绿的两条腿用力往下一抻,自己倒爬到床角,“你继续看《瑞克和莫蒂》,不许出声,不许看我,不听话我就停下。”说完就把胡楂儿粗密的脸埋到阿绿的两腿之间。
“你这个坏蛋。”阿绿快活地叫了起来。
阿绿下地去洗澡的时候,春山穿好衣服,来到厨房的窗边,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一簇簇烟灰被他弹进那盆已经枯死的薄荷盆栽里。
“山,你能帮我看看淋浴头为什么又不爱出水了吗?”阿绿举着头发从卫生间里光脚走出来,身体裹在一条粗旧的灰色浴巾里,光洁的皮肤在灯光下白得近蓝,像贴了一层手机保护膜。
春山掐掉烟,走进散发着霉味的卫生间,过了两分钟又走出来,把手里用卫生纸包着的一只死蟑螂扔进垃圾桶。“我也不懂这些事,你找物业来看看。”
“物业说要换得五百块钱。”阿绿边说边把头发盘进蛋卷形的干发帽里。
“让你房东换。”
“房东说是我们弄坏的。”
“你要跟房东斗争。不要忘了自己是什么民族。”春山举起拳头在空中挥了挥,走到门口穿鞋。
“你要走了吗?”阿绿脸上露出留恋的神色,“我一会儿去日坛一个夜店,朋友给我过生日。多数是俄罗斯人,但也有本地人。你想不想去?有这个。”说着,她伸手堵住一只鼻孔,低头做了一个吸入的动作。
春山摇摇头,“我老了,你们年轻人好好玩。哦对了,那个尼古拉,我建议你别跟他走太近。”
“你是嫉妒了吗?”阿绿倚着卫生间门边的塑料收纳柜子,轻快地眨眼。
“对,我嫉妒一个戴假金链子,满嘴甜菜头味的老毛子。”句尾的“老毛子”三个字,春山换成中文说。
阿绿脸色突变,“我告诉过你不要用这个词。”
“你不是老毛子,但尼古拉就是个老毛子。”
“不要说了。”
“我还告诉你,‘同乡’这个词在这个城市里一分不值。像尼古拉这种三流贩子,一旦出事,最先完蛋的就是他。我要是你,我就不会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他的手机通讯录里,明白吗?”
阿绿恹恹地伸手把头发从干发帽里抖出来,像小孩一样圆鼓鼓的额头上滴着水珠,“明白了。”
春山往回走了两步,摸了摸阿绿的脸,“等你下星期从深圳回来,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给你做饭怎么样?”阿绿抬头,笑容又快活起来。
“听起来很棒。你能不能做圆白菜汤?我以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总想尝尝有蜡烛味的圆白菜汤。”
“你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你没跟我说过。”
“我不能因为你是俄罗斯人,就立刻向你宣布我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太傻了,而且你又不喜欢读书。”
阿绿给春山打开门,整个人懒懒靠在门沿上,两只大眼睛隐在黑影里,铜色的睫毛微微颤动,瘦削的脸孔有幽灵的气息。
“你这个神秘的人。”她叹了口气,“其实我走之前还有一个心愿,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真的,你要是自己住就好了。”
春山回过头来,一手扶墙,眼风低柔,“我室友的抑郁症不会因为我想让他好就好了。他还是一见到生人就会紧张,尤其还是你这么漂亮的女人。哎,别拉长个脸,我还有个好消息。”春山摸了摸阿绿的头,语气变得奥妙而得意,“我给你推了一个名片,你一会儿看看。”
“谁?”
“那个Maki。”
“什么?山,你认真的?”阿绿睁大眼睛,揪住胸口的浴巾,以微微下蹲并前倾的预备起跳姿势听春山往下说。
“她答应给你加塞,十月之前肯定可以。你把你的设计图给她发过去,剩下的事自己聊吧,钱的事不用管。生日快乐。”
阿绿嘴里发出快乐的一声轻叫,原地跳了起来,落地后把左手软软地捂在左胸心脏上方,像退缩,像护痛,又像见证了什么美丽的奇迹。春山曾经跟她说过那个动作在他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调。
“山,你也不是有钱人,可你对我真好,真大方,我没有话说。”阿绿叹了口气,无力地搂住春山的腰。
春山扳开她的头,身体灵活地转身滑出门外。
阿绿猛地拉住门,低声说:“圆白菜汤没有蜡烛味。羊油,有时候有一点。”
春山微笑着对门缝里的阿绿说不要忘记买秋裤。
往小区门口走的时候,春山迎面遇上一个晃晃悠悠往里走的白人男子。他是个健壮的矮个子,罗圈腿,草黄色头发,穿着一身古绿色运动服,张嘴时露出挺大的牙缝,看起来像个挺热情的人。
“嘿,尼古拉。”
“嘿,老兄。”
两个人用英文打招呼。
“晚上别玩太疯,照顾好安娜斯塔西娅。”
“那还用你说。”
两个人没滋没味地碰了碰拳头。春山心事重重地继续走他的路。
3
“怎么说呢,我觉得我捕捉到了一种微妙而了不起的东西。”
很久以前,在北京朝阳公园边上一座银光闪闪,离老远就看得出物业费很贵的高层公寓里,住着一群体面而快乐的中产阶级。在他们当中,有一对格外体面而快乐的艺术家夫妇,在那年九月一个雷雨交加的周六,庆祝了他们的结婚七周年纪念日。
白天,两个人在床上喝香槟,吃草莓,重刷特吕弗的《朱尔与吉姆》和今敏的《红辣椒》,快黄昏了才下床,联手烘焙出一个焦糖海盐蛋糕,然后在浴缸里一边吃蛋糕一边讨论他们对一个熟人画家的作品最近在苏富比拍出三百五十万的真实想法;晚上,两人去一家很难预约的米其林餐厅吃法国雷武士生蚝、金标和牛西冷,喝卢瓦尔河谷出产的上好长相思和像霞光一样美丽的鸡尾酒,交换礼物的时候在彼此嘴上亲了又亲。挽手走出餐厅的时候丈夫神秘地说,他有件重要的事要等回家后对妻子讲;妻子说自己也一样。
凌晨回到家,夫妻俩又一起洗了个澡,然后回到客厅放上Miles Davis的黑胶唱片,一同裸体躺到巨大落地窗前的羊毛地毯上,抽烟看雨。丈夫抽中南海点五,妻子抽玫瑰荔枝味的电子烟,四条布满刺青的腿愉快地交叠在一起,肤色还都是两个月前从巴厘岛带回来的浅橄榄色。窗外的雨下冒了烟,远处的天空是富丽的深紫,边角透出一点泪汪汪的桃红,夫妇俩都很欣赏那夜色。
妻子愉快地叹了一口气,“世界末日的天空就应该是今晚这种颜色,让人们在死前还特别纠结——凭什么我马上死了,但世界还这么美?科幻电影里的末日动不动就是沙尘暴的颜色,完全不让人留恋,走就走了,无所谓。”她的声音低沉而富于女性情调,是当下年轻人所谓的“御姐音”。
丈夫嘴边挂着醉意深沉的微笑,“几年前,也是个大雨天,西坝河还是哪儿来着,桥底下淹死个人,还记得这新闻吗?我就总是想,这人的孩子,长大以后每次被人问,你爸是怎么没的?他都得说,我爸是淹死的。人家肯定问,哎呦,哪条河里游泳出事了?这孩子就得回答说,不是河里,是在北京三环路上,大白天,开车回家路上淹死的。我每次一想到这儿就……我也不知道。”
两个人各说各的,但始终松松地拉着手。
家里一楼的开放式大客厅空间宽敞,旋转楼梯看着也没有压迫感,但四面墙被涂成深幽的孔雀绿,看起来有向内收缩的微妙气息。妻子是个西洋复古家具迷,家里差不多是按照莫泊桑小说里法国贵妇家庭的沙龙接待室布置的。客厅里没有电视,羊皮沙发围绕的中心是个大壁炉。虽然公寓里的壁炉只能烧酒精,差了点意思,但那座雕花精细的白色巴洛克式壁炉离远看还是挺高雅。吧台与下沉沙发区之间隔着一架教堂花窗式的玻璃屏风,连同屏风下的薄荷绿木茶几,两把高背黄铜椅子,都是妻子从巴黎古董店寻来的老家具。房间四角立着高大的橡皮树和龙血树,西墙边的萨利安海芋和散尾葵之间影影绰绰地露出施坦威三角钢琴的轮廓。与落地窗遥遥相对的墙上挂着一排妻子近期的个人作品,其中一张大型布面油画框下方贴着表示已售出的圆形红色贴纸。画中,一个长脸粉腮,戴着巨大耳机的少年在热带丛林里骑着一只粉色螳螂,蹚过奶酪一样的沼泽。这张画被一位顺义的爱马仕太太买下,据说是准备送给自闭症的儿子做生日礼物。过去一年里,妻子在社交媒体上售出五张丙烯小画,正经的油画作品只卖出这一张,价格依旧跟过去三年一样卡在七万的坎儿上。每当有人说妻子的画风是超现实主义,妻子的表情都会显得很淡漠;如果有人说她的风格明显受到玛格利特的影响,她的表情就更加淡漠且不耐烦;可是当丈夫热情洋溢地总结她的风格是“在未来派、波普派、中世纪宗教艺术和新中式工笔的综合吸收下幻化出来的个人色彩”时——她也总是让他闭嘴。没人知道她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不管怎么说,在这间大客厅错落的灯光下,尽管是暗淡的雨夜,客厅里依然荡漾着种种浓艳的色彩与形状,很容易让老实人和潮人恐惧症患者感到紧张。那是让这位女画家满意的效果。
妻子的裸体在灯光下发出黄铜的油光,虽然是平胸,比例也接近五五分,看起来还是有种明净的美,像一只打磨光滑的小木头人。她今年三十六,依然保持着大学时期的纸片人身材和尖锐洁净的五官,一头蓝色短发,单眼皮的大眼睛从某些角度看上去不够友善。以前总有人建议她去做双眼皮手术,现在那些人开始夸她的单眼皮具有现代的厌世美。
同样三十六岁的丈夫不画画已经很久了,他早就承认自己艺术才华不行,妻子是唯一反对这种看法的人,但也觉得他的坦白很可贵。其实作为一个富二代文艺青年——尽管他痛恨这个标签——承认自己这不行或那不行都没关系,生活对他们永远是宽容友善的。他的房地产商父亲在这座住满亿万富翁的城里虽然远不算风云人物,但也足够心平气和地支持儿子在弃画从商后投资一系列时髦而赔钱的生意——英式马术场,露天汽车电影院,黑暗餐厅,雪茄吧,同时为儿子在北京、深圳和旧金山都购下紧俏的房产以定军心。一圈试验过后,这位开朗自信的年轻人总算是踩对了点,赶着北京刚刚兴起精酿啤酒的浪潮,跟一个精明的德国人合伙开店,一举成功。也是从那时起,他留起了标志自己立业元年的丸子头和短须,衣橱里的行头从高饱和度的欧洲潮牌换成了看不见logo的棉麻黑白灰;两辆跑车放到地库里吃灰,日常改开特斯拉。在某点评网站上,有人描述他为那间精酿店里“常坐在吧台谈笑风生的长发帅老板”,却没人点评挂在吧台后墙上的油画《地狱与你同在》——一颗坑坑洼洼的霉黄色星球上,站着三条眼睛流血的黑狗,狗脚下是由塑料袋和废弃手机堆起来的山。那是丈夫早年的得意作品,妻子婉转地说很有苏联美院的质朴风格。如今,丈夫已经从三家连锁店的日常经营里淡出,过着健全而快乐的半退休生活,像是一个提前写完了暑假作业的小孩揣着满满的零花钱走进通宵营业的游乐场。当然,在他所有爱好当中最重要的一样,还是以美第奇家族的浪漫精神支持妻子的创作。
两个人是美院的同学。那时候丈夫剃寸头,打乳钉,是学校里第一批穿阿美咔叽的人物;开保时捷上学时,长胳膊长腿总要往车里折半天,像中了暑的螳螂;他身边从来不缺漂亮姑娘,其中挺多都曾因为得不到他的爱情而伤心哭泣。大二时他就在老爹的运作下开了一个阵势很大而水花很小的个人画展,从那之后他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在街边拉着休息中的建筑工人聊国内艺术圈的腐败和黑暗。还有一次,他因为在雍和宫大街雪夜裸奔,进了派出所,险些被开除,依然是靠家里化险为夷。而另外一边的妻子,则是美院里从头到脚穿黑的孤僻女孩中很普通的一个,即使是在明媚的阳光下也显得很严肃。她生长在一个凋敝的东北小城,家庭背景不算好,甚至有些人会认为是很悲惨;然而考来美院后,她年年得奖学金,大三还拿了一个全国奖,被不少人认为前途无量;而且每当她胳膊里夹着川端康成的小说,大步踩过那些禁止踩踏的草坪的时候,好像总是朝着什么神秘有趣的地方走去,到底是有点特别的。这样不同的两个人在一次去河南古庙采风的旅途中好上了,毕业后丈夫去英国留学,第二年把妻子也接了去,毕业后两人立刻回国结了婚。许多人都说这是一桩怪诞的罗曼史,另外一些人则说世上比这怪诞的事还有的是。
看了一会儿雨,妻子扭过头问:“你想跟我说什么来着,老伙计?”自从许多年前丈夫照镜子时伤心地发现第一根白发,妻子就给他起了这个富有马克·吐温小说翻译腔的昵称。
“你先说。”
“你先说。”
丈夫从地毯上站起来,拢了拢长发,踉跄地走向书房。从背后看,他魁梧的棕色躯体像是伏尔加河边突然站起来的一头大熊。妻子脸上露出她全神贯注时略显焦虑的一种神情。自从结婚以来,妻子每年都为丈夫画一张裸体全身素描做生日礼物。画里的丈夫曾经很像是卡拉瓦乔笔下玩世不恭的醉酒少年,如今则逐渐流露出伦勃朗画里皮毛商人的富贵敦厚。在这个问题上,妻子保持着一个艺术家应有的冷酷,而体重逐年增加的丈夫也一如既往地泰然自若。穿不穿衣服,他都是那样一种天然自信的人,只不过穿上山本耀司和三宅一生的时候更显瘦,动态笼统而诗意,一双窄船似的淡棕色眼睛野心勃勃,瘦条脸还没发腮,笑起来白牙绽开,温柔里带着点动物性的残忍。总的来说,虽然容易被归类为需要发型打扮加持的氛围型帅哥,但他的模样举止对于三十岁往上的都市女性和钟情东方美男子的外国女性很有吸引力。
妻子慢慢闭上眼,脸上带着醉酒的人坠入睡眠深渊的松弛表情。大雨下冒了烟。紫色的天空微微发亮,空气中散发出鱼缸的淡腥味,困在雨里的汽车绝望地按着喇叭。
“小鸟,醒醒。”小鸟是丈夫对妻子的昵称,没人知道是怎么来的。
妻子猛地睁开眼。丈夫站在她面前,穿上了内裤,一手拿着几页打印纸,另一只手抓着个蓝莓麦芬。
“我要进军下一个人生目标了。”他坐下来快乐地低声说。
“你要开打印店?”
“我要写小说。”
妻子的表情瞬间清醒了许多,从地毯上的一堆坐垫里把自己撑起来,“什么样的小说?”
“情色硬汉犯罪小说。”丈夫把文稿轻轻盖在妻子的脚上,自己开始大口吃手里的麦芬尖。
“怎么断句?情色——硬汉犯罪小说,还是情色硬汉——犯罪小说?不要往地毯上掉渣子好不好?”
“当然是情色——硬汉犯罪小说。”丈夫低头扫了扫胸口,“这么说就好理解了,劳伦斯·布洛克混搭弗洛伊德,再加一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社会批判。”
妻子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故事大纲有了吗?”
丈夫把嘴里的麦芬咽进肚,清了清嗓子,“你听听啊。一个父母双亡的年轻富豪,在至爱的女友得癌症死去后毅然放弃世俗的财富,成为一个落魄的私人侦探,接下了一个陈年失踪谜案。破案的过程中,他遇上了一个神秘的异国女子,并且和她之间发展出了一段错综复杂而又古怪的关系;然而有一天,这个女人也莫名失踪了,却开始在夜里给男人托梦,给他种种晦涩的线索。这个侦探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而案件的复杂和黑暗也把他拉进了深渊……点点点,省略号,目前的大纲是这样。”
妻子托着下巴,望着丈夫在她眼前兴奋挥动的手。
“小鸟,你觉得还行吗?”
“我觉——”
丈夫打断妻子的话,“我已经写出来五页了。不是我自恋,但我真觉得——怎么说呢,我觉得我捕捉到了一种微妙而了不起的东西。”后半句是用英语说的。
妻子温柔地笑了笑,眯起尖锐的眼角,“这个神秘异国女子的原型,是玛德琳吗?还是黛西?还是百子湾的安娜斯塔西娅?”
丈夫笑着把额前一缕头发绕到耳朵后面,“就不告诉你。”
“你这个愚蠢的小东西。”妻子笑着用英文说,在他脸颊上拍了拍,“我只关心在这个故事的开头,我的葬礼体面吗?”
丈夫突然脸红了,像漫画人物一样嘻嘻笑着伸手去搔后脑勺。他的眼皮因为醉酒而略显耷拉,但眼珠闪亮,淡红嘴唇看起来又肉感又狡猾。“巨体面,堪称豪华。”
“那我就放心了。”
“轮到你说了,你要告诉我什么事?”
妻子披上她绣有樱花图案的青柚色丝绸睡衣,“跟我来画室。”
两个人走上二楼。妻子用一把老式铜钥匙打开她画室的门,浓烈的松节油气味扑面而来。妻子拉着丈夫的手,进入墙壁漆成枯玫瑰色的宽敞房间,越过高高矮矮的植物,堆满颜料瓶罐的木头工作台,终于站到房间最里面的角落。妻子用脚踩开一边的黄铜落地灯开关,自己退到墙角去,留丈夫站在画架前。
在这块质地还十分湿润的画布上,一片椭圆形的碘紫色天空上没太阳也没月亮,只浮着几个方块盒子,有的盒子里有云朵,有的盒子里站着发光的粉色小象。一个脸上没有五官的卷发男人仰卧在一片质感像花生酱的灰黄色沙丘里,看不出来是活着还是死了。他身边的沙漠植物像海藻一样弯曲,从腿里刺穿出来,盘旋升入空中。男人的身边跪坐着一个裸体女子,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她脸上长着许多双眼睛,每一只都低垂眼帘,悲伤地望着男子的脸。两人身后蜷卧着一只半透明的小绵羊,像个软糯的胚胎一样在沙子里沉沉睡着。
丈夫盯着画,“画完了吗?”
“还没。哪儿有点问题,我也说不好。”妻子低声说。
“起名字了吗?有时候先起名字有帮助。”
“沉睡的牧羊人。”
丈夫扭头看了一眼妻子,想说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左手手指放到离画布两厘米的地方,在空气里点了点,“这儿的钴蓝用得脏了,你没觉得?还有这两块云彩,处理得太滑溜,不够扁。还是那个老问题,小鸟,你总是下不了狠心消灭立体。”
妻子无动于衷地歪着脑袋。
“不过,”丈夫向后退了一步,眯起眼睛,收起批评家的口吻,柔声道,“画里这种非常原始的忧伤,人类无路可去的绝望感,你都表达得正经挺好,我觉得很多都市人都能产生共鸣。可以从萨特的存在主义找一个切入口,甚至是环保主题。”丈夫搓搓手,又凑近画里的男子看了一会儿,眼光狡黠地转过头,“剩下的你自己说?”
妻子抿住嘴,什么都没说,但脸色开始变白。
丈夫把手指插进头顶的头发,向后慢慢拢去。过了很久,他抬起脸,望着妻子的眼神充满挑衅,语气却十分动人,“说吧,你画的是一个意中人。”
话音刚落,窗外的天空突然呈现出一片反常的金色。两秒钟后,空中响起巨大的雷声,使得整个屋子的地板都发出呜呜的震动。妻子轻轻打了个激灵,把两只手紧贴在双颊上,眼睛转向窗外,像是在雨夜的微光里看到了什么既恐怖又激荡人心的景象。
紧接着,楼下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夫妻俩彼此看了一眼,快步走下楼。客厅北面的墙角下,一个相框静静躺在地上。照片里一对在冰岛苔原上执手相望的漂亮小人儿被埋在一堆碎玻璃碴里,像雪崩过后被压在残冰下的登山者遗体,从头到脚散发着扁平的惆怅。
丈夫大笑起来,笑声十分刺激,“七年之痒的结婚纪念日,婚纱照竟然被雷轰掉,这到底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欢迎收看《走近科学》特别篇。要是明天薛姨妈看见了,说不定要拉你去八大处拜一拜。”
妻子脸色苍白,不说话。有那么两三秒,屋里的气氛不够好,Miles Davis甜美的小号旋律在雨声里听起来有不祥的意味。
“哎,你别过去,小心扎脚,我来吧。”丈夫拉住妻子,自己踉跄着走到厨房东侧的杂物间取出簸箕和扫把,又踉跄地走回来,弯下腰把碎玻璃一点点清扫干净,中途打了几个酒嗝。干完活,他走到站在窗边的妻子身后,把鼻子埋进她细细的脖颈,像吸猫一样深深吸了一口。
“小鸟,别担心。”
“别担心什么?”
“什么都别担心。”丈夫脸上露出一种他十分擅长的笑——平静,快活,充满谅解,大概只有洞悉了世间全部真理的人才能掌握的笑。
雨点般的吻向妻子的脖颈和脸洒下来。妻子在丈夫怀里挣扎了一会儿,终于笑了。天快亮了,屋子里妖异的色彩渐渐暗淡下去,空气里有一种魔障清除后的安静。
掐指头一算,蒋春山和周兰波这对夫妇的开放式婚姻已经进入第三年了。尽管一路上出现过这样或那样微不足道的戏剧与波澜,但总的来说,他们的婚姻生活就跟当初理想中的一样迷人、有趣,带着秘密的欢愉,一眼看不到尽头。
4
“我没时间看地上的树叶长什么样,但我懂你的意思。”
结婚纪念日的第二天,夫妇俩睡到中午才醒。春山洗完澡,吹好头发,挑选好当天的行装与香水,拆完两个快递,才煮上一壶咖啡,就着最新《纽约时报》上一篇有关全球变暖问题的文章吃了早餐。接下来,他精神十足地煎了一个芝士蛋卷,榨了一杯橙汁,放在餐盘里,上楼给兰波端到床上。正要出门的时候,他对刚进屋的薛姨妈说晚上想喝罗宋汤。
“天还这么热就喝汤啊?我寻思给你俩做点过水面呢。”薛姨妈倚在玄关中央一座被她称为“炸药包”的瑞典设计师石塑作品边上,笑呵呵地说。
“食材我都备好了。”春山撒娇地眯起眼。
“罗宋汤里有芹菜没有?”
“有,但我不吃芹菜嘛。”
“是不是得配法棍?还得配个沙拉?”
“懂行。”春山擒住薛姨妈的双肩,在靠近她脸颊的空气里使劲亲了一下,发出很大的声响,“您今天的口红真提气色。”
薛姨妈笑着挥手,“你这香水要把我熏死了,快走快走!”
“怎么,这斩女香斩不动您?”
“谁也斩不动我,快走!”
屋里空调开得很凉。吃完早餐的兰波走下楼,蕾丝胸罩外穿着一条松松的黑色亚麻连体裤,头上扎着一条灰色丝带,腋下夹着一本画册,懒懒地栽进沙发,把自己裹进羊绒毯子里。
“咋的,昨晚又喝大了?”薛姨妈在玄关一边脱鞋一边问。
“哦,结婚纪念日。”
“我说小蒋心情那么好呢。”薛姨妈走过北墙边,突然停下脚,又往回走了两步,抬头看墙,“诶?这相框的玻璃哪儿去了?”
“哪个相框?”兰波不动声色地翻着摊在膝盖上的克里姆特画册。
“你俩的婚纱照。里面玻璃咋没了?”
“那个相框本来就没玻璃。”
“本来就没玻璃?”薛姨妈叉起腰,久久望着相框,“不对吧,我前天还擦灰来着。”
“您跟旁边的相框搞混了吧?”
薛姨妈轻轻用手戳了戳相框里面裸露在空气里的相片,“你说没有就没有吧。看来我这老年痴呆犯得有点早。哎不对,现在都说阿尔茨海默症了。”低声嘀咕完,薛姨妈轻快地瞟了兰波一眼,去杂物间取出吸尘器,宣告自己要吸尘了,然后咚咚咚走上楼,偏方的屁股在粉色长T恤下面一扭一扭,看起来像生气了,其实并没有。
像薛姨妈这样大身条大嗓门、爱穿鲜艳衣裳的普通中年妇女,满大街都是;但薛姨妈不是一个普通中年妇女,而是春山的外交官朋友离开中国前转赠给夫妇俩的珍贵资源。因为有多年在外国人家里帮工的经验,薛姨妈不光手脚勤快,眼风伶俐,还会说简单的英语和法语;不光擅长做兰波爱吃的东北炖菜和春山爱吃的牧羊人派,做意大利烩饭也早就精通了al dente的火候。对于没做过的菜,比如罗宋汤,稍加学习,也能有着体面的发挥。最重要的是,薛姨妈是一位久经世面,富有尊严,对什么都不轻易表现出大惊小怪的成熟家政工作者。兰波和她是东北老乡,更顺口的叫法其实应该是老姨,但从一开始春山就主张叫她“薛姨妈”,一来觉得这样有《红楼梦》的趣味,二来也能跟妻子家乡的风土气息拉开点距离。大学时期的兰波本来口音挺重,跟春山在一起之后,春山总说东北口音和她冷淡高雅的女画家气质反差十分刺激,并且一度喜欢模仿东北口音逗她:“干啥玩楞呢丫头片子?信不信我削你?”并且坚称模仿是一种赞美而不是污蔑。这么一年下来,春山再也听不到兰波的口音。春山为了体现平等,自己也舍弃了北京口音。如今两个人无论在外还是在家,讲话都是标准的普通话。用薛姨妈的话说,就跟偶像剧里面那些完全猜不出户口在哪儿的男女主角似的。
薛姨妈完成了楼上的吸尘,倚在楼梯栏杆上大声说:“小周,要不我给你炖只鸡得了?我看你最近瘦得小脸儿都快没了。”
“春山要喝汤就给他喝吧。”
薛姨妈感叹着走下楼,“你对小蒋可真好。”
“让他喝汤就算好了?”
“你反正是啥啥都随着他,我看没结婚的男的都没他这些自由。”
兰波把画册放下,一只手托着头笑问:“薛姨妈,我怎么感觉这话意味深长呢?”
“啥呀,我哪会意味深长?”薛姨妈笑着摆手,走到一边接通吸尘器的电源,“你上楼躲会儿。”
“不用。”
等屋里再次安静了,兰波从沙发上坐起来,探头道:“薛姨妈,我知道您知道。”
“啊?知道啥?”
“我知道您知道小蒋在外面有女朋友。小蒋跟我说那天在街上碰上您了。”
“哦,你说这事啊。”薛姨妈立在杂物间门口,表情自如地拢了拢染成茶色的波浪短发,“我也知道你知道我知道。”
兰波笑了,“薛姨妈,不用这么小心,这事儿不是您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哪样?你单方面忍着小蒋在外面玩?我知道不是。别觉得我们上了点岁数,就跟不上形势了。”薛姨妈不动声色地走进厨房,从岛台下的木柜里拿出她用秘密配方兑制的植物营养液和专用的细绒抹布,走到冰箱边上的榕树盆栽旁,擦了半天叶子才又慢悠悠地开口,“老话讲,家里养榕树不好,不容人,但你们感情好,养啥都无所谓。”
兰波光脚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杯椰子水,倚在冰箱门边,“薛姨妈,您是不是觉得我跟小蒋很作?”
“咋会呢?”薛姨妈做出相当意外的表情,“这年头,两口子关起门过日子,啥叫老实,啥叫作,还有个国家统一标准是咋的?我跟你说,我儿子新处的对象,也挺有意思,比我儿子大好几岁,还不着急结婚,说只想跟我儿子进行柏拉图式的恋爱。幸亏我查了一下柏拉图恋爱是咋回事,不然还以为是啥邪教。”
薛姨妈跟兰波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挺爱说话,尤其爱不请自讲她的人生故事。尽管兰波跟春山说这是薛姨妈几乎唯一的缺点,但实际上,赶上心情好的时候,她跟薛姨妈也聊得津津有味。这一天兰波心情不算好,但也不算坏,是她最近经常陷入的一种软绵绵的惆怅。
薛姨妈眼睛落在手里抓着的一片榕树叶上,出神地说:“你再说我儿子他爸,那家伙,扇我嘴巴子的时候眼睛眨都不带眨,扇得我悠悠转得跟风车似的。但人家一旦节假日去公园了,哎,这也放生那也放生,看见瘸腿的家雀儿都恨不得哭上一气。外人看了还以为我家供着个活佛哪,都说我有福气。我能说啥?只能点头说对对对,我上辈子不知道种了几万棵树才修来这么好的爷们儿。”
薛姨妈离婚好多年了,还是经常提起前夫。人是个好人,薛姨妈说,就是爱耍钱儿,输了就喝酒,喝完酒就打人,把她跟孩子往墙上摔。家里墙上到处是裂缝,都被她用十字绣挡着。孩子一只耳朵被打聋了,高中没毕业就逃到南方打工去了,她也就离了婚,来北京做家政,用她自己的话说:“也不知道咋的倒是做得风生水起了。”几年下来,薛姨妈在几个涉外社区的圈子里做出了底气,不再接住家保姆的活,只做来去自由的钟点工。她一周来春山家四次,还在使馆区另有两家雇主,日子原本可以过得比普通白领还潇洒,但两年前儿子也投奔到北京,在望京一家锦州烤串店跑堂;当妈的总得补贴人家谈恋爱,买新衣服新手机,还得替他攒娶媳妇的钱,每月的收入噗噗就没了,不知道上辈子欠了那个小犊子什么债。薛姨妈骂儿子的时候,用词很坚决,语气里却总带着一种热乎乎的哀伤。
“人和人的关系啊,你就不能细琢磨,我这么多年也想明白了——”薛姨妈白净的大圆脸在榕树叶片后露出超脱世事的淡然表情,“一旦细琢磨,早上起床的劲儿都没有了。”
兰波眼睛望着薛姨妈,看起来却在想自己的心事。
“所以咱俩刚才说啥来着?对,你们年轻人要咋过日子,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人生就这么几年,一转眼就在病床上窝吃窝拉了,等到那时候,能有几件有滋有味的事儿拿出来回忆回忆,总比在那儿干等死强。”
兰波走过来,把一只细条条的胳膊搂到薛姨妈的肩上,“薛姨妈,您其实算是觉醒的新女性,只不过您自己都不知道。”
“哎呀妈呀,”薛姨妈拍拍兰波的手,玫红色唇膏下露出微龅但光洁的大牙,“觉醒的新女性就算了,你薛姨妈我就是一个只想开心活着的老娘儿们。”
“能说自己是想开心活着的老娘儿们,就是觉醒的新女性。”
“那倒也是。”薛姨妈挺满意地吸了吸腰间的赘肉,拎起营养液,走到落地窗前的龟背竹盆栽边上,脸上带着酝酿话题的神气,“我跟你说啊,三年前我在一个法国人家里做事,做葡萄酒生意的,那两口子也是各玩各的——”
兰波打断她,“薛姨妈,我不喜欢这个词。”
“哦,对,不是各玩各的,是开放式婚姻。”薛姨妈迅速纠正自己,高傲地挺直身板。
“然后呢?”
薛姨妈不说话,往鳟鱼海棠的叶片上喷水,一边欣赏地歪头看。下了一晚上雨,外面阳光灿烂,客厅看起来像个明亮湿润的小丛林。
“然后呢?”兰波追问。
薛姨妈笑了,“那两口子跟你俩还不一样,人家是各自的情人直接就往家里领。按理说,我这些年外国人也见多了,早不脸盲了,但是架不住人多啊,谁是谁根本记不住。他们家一天天进进出出的那些男的女的,皮肤啥色儿都有,要是联合国要拍电视剧,直接去他家取景就行。不过我也得说,这些人对我都挺有礼貌,开完趴体都帮着收拾收拾,不往死造,去马桶吐了都是自己擦。没什么下三烂。”
“后来呢?”
“你猜。”
“夫妻俩其中一方爱上情人了,离了。”
“可不咋的,你猜是谁提的离婚?”
“肯定是老婆。”
“哎?你咋猜到的?一般人肯定都猜是老爷们儿先跑。”
兰波笑着从餐椅上跳下来,从冰箱里拿出一袋冰镇的面膜走到水池边。薛姨妈眼神追索着兰波,表情挺着急。
“薛姨妈,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里说过,通奸是对男权社会婚姻制度的反抗。我不是说我完全同意,但是,谁要说咱们现在不是男权社会了,那我倒愿意讨论一下。”兰波敷上面膜的白脸看起来像是古画里安详的观音像。
“恩格斯说过这话?跟马克思挺铁的那个恩格斯?”
“对。”
“啧啧,这老头。哎,小周,那你觉得你算是那种什么女权主义者吗?”
“我不知道,我有时候认为我是,有时候真的不知道。”
“我儿子说女权主义者最不是玩意儿了。我就问他,你认识几个女权主义者你就在那儿发表意见了?你是啥主义?啃老主义?你最光荣。”
兰波笑了。
薛姨妈洗了手,从冰箱里拿出做罗宋汤的各色食材,分别摊到切菜和切肉的两个木案板上。“小周啊,别再买剥好的蒜米了。多花那个钱干啥,剥蒜还算个事?”
“好的。”兰波坐到橡木餐桌一边,双手叠放在桌沿上,像小学生一样认真观看薛姨妈撕圆白菜。
“哎,三点半了,你今天不是有爵士舞课吗?”
“懒得动。”
“昨晚嘚瑟大劲了吧?空调开二十五度就行,你们总整这么凉,你不感冒谁感冒。”
兰波望着薛姨妈在菜板上灵活翻动的湿润大手,“薛姨妈,我想说一句做作的话,行吗?”
“随便说,我听听有多做作。”
“有时候我一个人走路的时候,看见一片长得很奇怪的树叶,就想把这片叶子拍下来,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在收到照片后不会问‘什么意思’,而是会说‘我也喜欢’。挺多人一辈子也找不到可以分享一片奇怪树叶的人,但我和小蒋找到了。您懂我意思吧?”
薛姨妈没抬眼,麻利地拿过一根胡萝卜切滚刀块,“我没时间看地上的树叶长什么样,但我懂你的意思。”
兰波笑着捂住胸口,“您又犀利了。”
薛姨妈也笑了,“那我也问一个问题行不?别嫌我唐突。”
“您问。”
“小蒋对你在外面找啥人,有要求没?比如不能找老外,不能找比他更有钱的,或者身高更高的。当然了,找比他更高的估计费点劲……”
“春山对我没要求。”兰波淡笑。
“是真没要求,还是假装没要求,回头再算账?”
兰波笑着摇头,“不管是外国人还是外星人,摇滚明星还是科学家,都威胁不到他。他就是那种对自己特有安全感的人。”
“有钱人家长大的孩子是这样。”薛姨妈有点泄气似的叹了一口气,但又很快恢复活泼的神情,扬起手,“那我今天威胁他试试,往汤里放点芹菜,看他还能沉得住气不。”
兰波在薛姨妈肩上按了两下,揭下脸上的面膜,拍着脸走上二楼画室。
一头浓发的牧羊人依旧静静躺在沙漠里。阳光隔着奶油色的亚麻窗帘淡淡打到画布上,让他脸上有一种即将醒来般的透明光。兰波弯腰久久凝望着画,突然打了个寒战,走到工作台边,从一大桶颜料管里拣出群青、温莎绿、玫瑰土色和一点点大卫灰,挤到调色板上,拿起笔。画面上两片立体的云彩开始慢慢变扁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玄关外的电子锁发出“嘀”的一声响,门被粗暴地推开,春山大步踏进屋,鞋也没脱,瘫进沙发里,仰头大喊一声:“波波!”
兰波皱着眉从画室里走出来,快步下楼,“怎么了?”
“没什么。”春山神经质地望了一眼厨房里的薛姨妈。
薛姨妈的目光和春山碰上了,立刻高声宣布法棍已经抹上蒜蓉和黄油在烤箱里备着了,汤还差三步就能出锅。说完,她解下围裙,走进衣帽间取出手包,穿上鞋,笑着说后天给他俩包包子,然后便轻手推门离去。午后的阳光照进南窗,空气里弥漫着炖牛肉和甜番茄的沉厚香气。
兰波走到丈夫身后,撸下他脑后的头绳,双手插进他潮热的头发梳理起来。春山仰头看着兰波的眼睛,半天才说话,“阿绿OD了,我。”
兰波顿时松开丈夫的头发,“抽呼子还能过量,新鲜了。”
春山把脸别到另一边去,语气含混,“她也玩别的。”
“别的什么?”
“这个,那个,唉,别问了。”在兰波再次开口之前,春山又迅速补充,“你知道我不碰那些。”
兰波绕到沙发前面,站到春山跟前,一只手松松地扶着腰。
春山被妻子盯得不安地晃起腿来,“我在店里正跟汤玛斯说事儿呢,阿绿室友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她昏迷了。我去的时候她还能说话,但身子不能动了,我要打120,她死活不让我打。后来我逼她喝了两升水,让她抠嗓子眼,吐了三次,总算又有人样了。”
“还好我不是她的紧急联系人。”兰波冷冷地朝丈夫望了一眼。
“别这样,小鸟。”
“去把鞋换了。”
春山顺从地去玄关换上拖鞋,又回到沙发坐下,双手捂住脸,做了个深呼吸,闷闷地说:“也不是突然就玩大了,这里面也有点事。嗨,其实也不算事。她昨天不知怎么发现公司过去一年一直没按合同走,背着她提百分之七十的抽成,她一冲动就去吵。人家那意思就是,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长得水灵的东欧娘儿们有的是。这傻孩子心态立刻就崩了,又去找尼古拉那个大傻。”
“尼古拉是谁?”
兰波思索半晌,“我就不明白了,她如果回国,真的不比跟这儿混强吗?”
春山不耐烦地一摊手,“第一,她付不起违约金。她妈有心脏病,她弟弟有哮喘,都指着她每个月往回打钱。第二,她也就是在咱们这儿看着跟天仙下凡似的,回国就是一普通人,高中都没毕业,去莫斯科啊,圣彼得堡啊,根本找不到像样工作。要是回她家那个贫困小镇,顶多当个酒馆服务员之类的,然后找个酒蒙子老公嫁了,生一堆孩子,十年后变成一个不快乐的红脸胖子。”
“你这么说太刻板印象了。”
“这是她自己说的。”春山懒懒地站起身,走到胡桃木酒柜前,选了半天,拿出一瓶还剩一半的伏特加和两个烈酒杯,走到落地窗边的吧台后面,一屁股坐下。
“罗宋汤,伏特加,你最近有那味儿了。要不要换上阿迪达斯运动裤,蹲在地上喝?”兰波眼光冷冷地追随着丈夫。
“别这样。”春山垂头丧气地给自己倒酒,“陪我喝一杯。”
兰波站起身走到春山身边,手放到他肩膀上,“咱们不是要戒酒吗?”
“戒个屁。”春山给兰波也倒上酒,“没有蔓越莓汁了,纯伏特加对付一下。”
兰波拿起酒杯,“咱们敬什么?”
春山盯着酒杯,笑得挺哀伤,“敬众生皆苦。”
兰波抬起眉毛,“这是你的小说标题吗?”
“什么意思?”
兰波伸手在空中画了一条线,“副标题——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你讽刺我。”春山放下酒杯,用双手使劲搓脸,像是打算把脸皮整个搓下来,“你今天散发出的能量很不可爱,小鸟。”
“哦?要不你去找玛德琳,让她拿黑水晶和鼠尾草来清洗一下我的能量?”
“我服了。玛德琳去年就回德国了,我跟她早不联系了。”
兰波把酒杯撂到吧台上的声响很大。几分钟后,二楼画室门被关上的声响也很大。一直到天黑,门上才响起敲门声。兰波暂停电台司令的音乐,打开门。地板上滚过来一个生土豆,上面用马克笔画了一张披头散发的男人脸,脸上淌着巨大的泪珠。脸边有一个对话泡泡,里面用英文写着:“我是坏人,但我需要爱。”兰波拿着土豆走出房门,走廊里忽然蹿出一个黑影,把她一把抱住。
“亲我。”春山直溜溜地跪到地上,搂住兰波的腿。
兰波弯下腰,在春山的头顶亲了亲。
客厅没开灯,只有淡淡的月光从彩色玻璃屏风照进来,满屋植物像沉进了神秘幽暗的海底。松田圣子的昭和金曲从黑胶唱片机里飘到弥漫着百合花香的空气里。西边的餐厅里,只有橡木餐桌上的烛台发出幽幽的黄光。夫妻俩对坐在餐桌的两边,配着芝麻菜沙拉和蒜蓉法棍,喝着热乎乎的罗宋汤,一边的冰桶里镇着莹黄通透的白葡萄酒。窗外霓虹闪烁,立交桥上的车流像一排排齐整的乐高小玩具,没人知道它们要去哪儿。夫妻两人的表情在烛光下看起来都挺微妙。
这时,春山放在餐桌一边的手机开始振动。他和兰波同时去看手机屏幕,来电显示是“百子湾的安娜斯塔西娅”。春山伸手按下拒接键,以投篮的姿势把手机投入冰桶里。兰波抬头看了丈夫一眼,责备的眼风里透着一股甜柔。冰桶里又一次响起嗡嗡声,但没人管它。屋子里的空气快乐起来了。
吃过晚饭,两个人端着酒杯来到卧室的露台上。天上的月亮很大,空气清爽透明。春山走到他的天文望远镜前面,放下酒,把眼睛凑到镜头后面。坐在一边蛋形藤椅里的兰波也抬起头,托着下巴望向月亮。挨着露台玻璃门的墙上挂着一个漆工粗糙的木牌子,上面镂空刻着一个汉字“面”,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冬夜,还是情侣的两个人喝大了,从旧鼓楼大街一家正在装修的小面馆外墙上撬走的招牌。
春山转头问:“还是草原的月色更美吧?”
“什么?”
“阿奇是谁?”
“谁?”
“阿奇。你最近夜里睡觉的时候喊过这个名字两次。”
兰波的脸突然红了,“没有阿奇这个人。”
“是你画里那个没脸的男人吧?你们的故事现在可以给我讲了吗?”
“根本就没故事可讲。”
“别这么面,还得我拷问?这人是个放羊的?你上次去锡盟时候认识的?”
“叫牧羊人好不好?真的没什么可讲的。”
“好吧,你遇见了这个牧羊人,你们握了握手,然后你就开始在梦里喊他的名字,就这样?好家伙。”
“差不多。”
见到春山厌倦地抬了抬眉毛,兰波迟疑地张口:“他叫昂沁。我加了他微信,但没怎么说过话。我也不让他看我朋友圈,我也不看他的朋友圈。”
“是想鸿雁传书吗?”
“不知道,我就是不想破坏——”
“我懂。”
“但他给我发过一张羊的照片,是一只特别可爱的小——”
“红烧的吗?好啦,我错了,你接着说。”
兰波踌躇半晌,“我想让他‘十一’假期来北京玩,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又不用征求我的意见。哎?‘十一’不行,那我不就见不着他了?”
“本来我也没打算让你见他,想什么呢?”
“要不我跟我妈说改行程算了,我假装是你哥。”
“你是变态吗?‘十一’好好陪阿姨玩,别想有的没的。”
春山早就定好了“十一”假期陪母亲去澳门玩。春山的母亲是个忧郁的美妇人,年轻时候的两大爱好是抓小三和赌钱。后来得了乳腺癌,虽然康复得很好,无奈小三们一拨换一拨,越来越年轻,她抓小三抓不动了,但一进赌场还是青春焕发。春山自从经济独立后,每年都带母亲进行一次亲子游,目的地总是在拉斯维加斯、吉隆坡和澳门这几个地方之间转,他孝顺有他孝顺的路子。兰波从来不跟着去,她跟公婆的关系还停留在互相叫“叔叔阿姨”和“小周”的关系上。春山父母对儿子的个人生活向来也是淡淡的。父亲的淡很好解释,他在外面还生了个儿子,已经送到美国读高中,据说是未来能上哈佛商学院的料子,早替春山承担了光宗耀祖的使命;他母亲的淡则来源于对自己命运的忧郁,但也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忧郁里。儿子再好也是男人,而男人都是让人徒然伤心的奇怪生物。
春山直起身子,微笑着伸出手,“我要看照片。”
兰波脸又红了,但还是拿过手机,从相册里找出一张照片递给丈夫,“我偷拍的。他不上相。”
“别紧张,傻子。”
照片是兰波在草原上感到特别快乐的那天偷拍的。照片里的昂沁倚着他的破摩托,环抱双臂出神地望着天边燃烧的云彩,侧脸的轮廓被罩在柔和的金光里。
春山哼了一声,眼睛从照片上抬起来,“是个美少年。”
“美少年我也见多了。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觉以前在哪里见过,这次是重逢。”
春山看了兰波一眼,“这句话杀伤力有点大,好在我是个坚强的人。”
兰波带着歉意笑了笑,去窗台拿烟。
春山再次拿起手机打量那张照片,忽然提高声音说:“我有想法了。”
“什么想法?”
“三个字:开直播。”
“我不想听你往下说了。”兰波盘腿坐回藤椅里。
“不是,小鸟,你一定要听我说。”春山眼睛闪闪发光,跳坐到露台栏杆的石台上。
“屁股往里坐行不行?这么高掉下去,人会死得很丑。”
春山把屁股往里面挪了挪,手继续拿着手机在空中比画,“像这孩子这么一张漂亮脸蛋,站在大草原上随便干点什么,我给他找一个专业摄像团队,稍加打造,肯定妥妥的。不要说给他家的奶制品带货什么的,就算带动一个地区的旅游业,也不是不可能。把握新时代的脉搏,一点没毛病。”
兰波拍了拍手,“真棒,你应该上电视直销卖壮阳药。”
春山不以为意地晃了晃脑袋,“当然了,如果要认真搞业务,蒙古袍是要穿起来的,摩托要换成马,肌肉也要适当露一露,小鲜肉小鲜肉,牺牲总是要做的。对了,他汉语怎么样?懵懵懂懂的那种最好,千万不要字正腔圆。”
“我都说我不想听了,你为什么还在说?”
“我知道现在挺多边疆地区的人都在玩这个了,但是没关系啊,城市人群对于原生态生活的幻想一时半会都不会腻,我话就放这儿。哎,你看他的眼睛,多纯净,我能体会到你的——”
兰波打断春山,“你不能——”
“难道你不想帮他吗?”
“帮他?他和他家人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他很快乐。”
“还可以更好。”
“那是你的想法。”
“那你的想法呢?”
“让他继续做自己。”
“拉倒吧。”春山张开嘴露出尖刻的笑,“你是想让他永远服务于你的性幻想。一旦你觉得哪里变味了,立刻就不行了,别告诉我你还没看出来自己这几年的模式——”
“这次不一样。”兰波打断丈夫,表情掠过一阵游移的痛苦。
“坦白讲,小鸟,你的幻想只有一种可能实现,就是把你喜欢上的人泡进福尔马林罐子里封存起来。”
兰波从椅子里坐起身,“我想扇你,但我懒得起来。”
“我让你够得着不就行了吗?”春山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妻子身边蹲下,“扇——”
话音未落,兰波毫不迟疑地伸手打了春山一耳光。
春山晃了两晃,坐到地上,笑着去整理额角的乱发,“哎呀,你是真对这个小孩上头了。我老婆真可爱。”
兰波把手按到春山的头上,“为什么你不想把阿绿包装成网红呢?她那么美。”
春山只给兰波看过一张阿绿的照片,不是她打扮成碧姬·芭铎给情趣内衣品牌拍摄的香艳大片,也不是那套傻乎乎的秋裤宣传照,而是春山在阿绿的卧室里偷拍她倚在窗边发呆的样子。照片里的阿绿没化妆,身上穿着春山的白衬衫,细长的腿抵着暖气片,手心里攥着一个十字架银项链。她心事重重的绿眼睛在午后的阳光里显得半透明,瞳孔里带着幽暗的金丝。兰波也说那张照片拍得很好。
“她呀?她不适合,她太笨了。”春山语气变得轻柔而游移。
“想把人泡进福尔马林罐子里封存起来的是你吧。”兰波冷笑着蜷起双脚,整个人靠进藤椅里。
“会过去的。”春山倚在妻子的脚边,亲她薄薄的膝盖骨,“你懂我。”
兰波沉默地望着深蓝的夜空。圆白的月亮躲进云堆里,看起来很远。楼下花园里树影翠绿朦胧,有一个胡子银白的外国邻居在遛他的法国斗牛犬,一边抽着烟斗。空气里有花草的香气,又有从露台南边飘过来的淡淡的冷杉熏香味道。
“美琪又在搞午夜冥想了。”春山歪过身子,朝邻居家的露台望了一眼。
“我要是她我也得反省一下。”
“哦?你看她演的新网剧了?豆瓣2.5分那个?”
“看了几眼。”
“躁郁症乡镇总裁和头戴粉色蝴蝶结的三十岁精神病少女的虐恋故事,对不对?”
“美琪不是不美,但她的美是三十岁女性的美,不是十八岁。”兰波顿了顿,扭头问,“五月份有两个礼拜,你突然天天起来晨跑,是和美琪一起吧?”
春山笑着露出漂亮的白牙,“嘿嘿。”
“然后呢?”
“我揪过几朵野花送给她,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真的。自从我见过那个包养她的死猪导演之后,就提前进入了贤者时间。”春山用手在空中画出一个心电图变成直线的动作,“她后来去店里,该多少钱多少钱,没折扣了。”
“我说最近在电梯里遇见美琪的时候她都对我那么冷淡,原来是被你连累的。”
“哎小鸟,你说以后咱俩会下地狱吗?”春山一脸纯真地吻着妻子的手。
“咱俩?为什么不是你自己?”
春山笑着伸手把妻子从椅子里捞出来,扛着她走进卧室。兰波在春山肩上像尸体一样耷拉着纤细的手腕。
春山把兰波放到床上,绕到自己那边的床头,戴上他的琥珀框架眼镜,手放到床头柜上几本叠放的书上敲了敲,“今晚想听哪本?”
“接着读《枪炮、病菌与钢铁》吧。”
“上次契诃夫的小说还没读完呢。”
“你都想好了还问我。”兰波摸过枕下的真丝眼罩,给自己戴上。
春山拿过手边的《契诃夫短篇小说集》,翻开夹着书签的一页,清了清嗓子。
“顶顶糟糕的是,她什么见解都没有了。她看见她周围的东西,也明白周围发生些什么事情,可是对那些东西和事情没法形成自己的看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没有任何见解,那是多么可怕啊!比方说,她看见一个瓶子,看见天在下雨,或者看见一个乡下人坐着大车走过,可是她说不出那瓶子、那雨、那乡下人为什么存在,它们有什么意义,哪怕拿一千卢布给她,她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不想听了,就到这吧。”兰波忽然很烦躁地翻了个身。
春山坐在毯子里出了一会儿神,方才轻手轻脚下了床,来到他的书房,打开电脑里他的小说,坐在皮椅里抽了一根烟,开始敲击键盘:
“X那晚做了个噩梦。梦里,美丽的奥尔加被砍断手脚,装进麻袋,丢进一个深湖里。醒来后,他发现奥尔加安详地睡在他身边。她的身上很热,但表情像是死了。他紧紧抱住她,求她不要死。她笑着说,像他这样的硬汉不应该哭。”
5
“我每次离近了看鸟,都会想起你。它们的眼睛里面完全是一片冰凉,一片空虚。”
九月中一个忽然凉爽下来的午后,蓝天上飘着几条细长的蛋白色云彩,街上有老人穿起了薄外套。人来车往的宝钞胡同深处,有这么一栋重新装修过的灰墙绿窗的独栋平房,挤坐在一棵大槐树与一座歇业的猫咪咖啡馆之间。红门上挂着一个木牌,上写“私宅,请勿拍照”。房子二楼露台的一半被罩在绿树荫下,四周黑铁栅栏上卷着爬山虎和淡紫色的小喇叭花,窗下的红瓷盆里种着迷你柠檬树。一顶东南亚式的木筋白布遮阳伞阴影下,兰波和一个剃寸头的男人并排半躺在两把木长椅里,脚都翘到栅栏上,各自手里拿着冰镇的北冰洋汽水,看着栅栏边上正在吃食的两只环颈斑鸠。
兰波今天依旧穿一身黑,嘴上涂着深栗色的哑光唇泥,眼下淡淡打着浅橙的腮红。她的头发在上个周末重新染回了黑色,烫了个短短的羊毛卷,额前的几缕小卷搭到硕大的琥珀框太阳镜上。时隐时现的钻石耳坠像清晨的露水一样淌在脖子上。
“你什么时候走?”兰波扭头问。
“下个月。”
“苏梅岛现在天气很好。”
寸头男人微笑,“苏梅岛什么时候天气都很好。以后有时间就过去找我玩吧,住多久都行,我那个房子是教科书式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你会喜欢的。”
“我会的,不过我也会想念这个房子的,尤其是这个露台。”兰波仰起头看远处错落的灰瓦屋顶和电线在蓝天中纠缠出来的抽象画,“在这儿看到的北京已经不能代表北京了,所以更让人珍惜。又有烟火气,又有末日感。”
“这房子不卖也不租。你送我的画还在卧室墙上,一切跟以前都是一样的。”寸头男人把手放到兰波蓬松的头发上摸了摸,“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下一次画展我肯定会去捧场。”
“一切都不会跟以前一样了,但是,”兰波抬起头,“你变快乐了,所以我也觉得快乐。”
寸头男人扳过兰波的头,两个人小心地举着各自的汽水瓶,抻长脖子,灵巧地接了一个吻。
兰波愉快地做了个深呼吸,眼睛望向爬山虎藤蔓间隙中的街对面小卖铺。有两个初中女生在买雪糕,一个人要巧克力口味,另一个人挑了草莓棒冰,二维码扫了半天才弄好。穿着白色跨栏大背心的老板也不着急,倚在窗口吃黄瓜,眼神放空。清甜的新鲜黄瓜味飘到空气里,还是夏天的味道。
“当初我第一次来你这儿,你还没装修呢。我看你在胡同老破小里住得美滋滋,就知道你是有一天会搬到云南或者泰国的那种人。”
“我当初遇见你的时候,还觉得你是有一天会跟我私奔到云南或者泰国的人呢。”
“结果看走眼了吧。”
“可不是?”寸头男人看着自己从露趾凉鞋里支出来的长脚趾,微微一笑。
“但是假设说,我有一天也走了,比方说去草原,当一个每天挤奶的牧区妇女,你觉得怎么样?”兰波飞速看了寸头男人一眼。
“你?我觉得你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看起来是个挺豁得出去的人,但你其实不是。”
兰波没说话。
两年前兰波在自己的画展上遇到寸头男人的时候,他名字还叫亨利杨,是一位离过两次婚的知识产权律师,两鬓银灰,一副严酷的苍白面孔,黑色高领羊绒衫搭配修身灰西装和长燕尾布洛克皮鞋,是很多女人欣赏的“斯文败类”的典型。只不过这个“斯文败类”的包里永远装着百忧解和舒马曲坦,跟兰波在鸡尾酒桌旁调情的时候,纤长的手指不断磕打桌沿,握着鸡尾酒杯的力气有时候突然变大,像是要表演徒手碎杯子。如今的亨利从泰国待了一年回来,叫回了本名杨喜,是在工作日的下午穿着半旧的白T恤和破洞牛仔裤晒太阳的男人,皮肤也有了一层淡金的光泽。他崎岖的脑形并不适合短寸头,没了阿玛尼西服修饰的肩部线条也暴露出溜肩的问题,但与此同时,他的脸和身体都看起来舒展轻快,在阳光下不像四十岁。他只允许兰波一个人继续叫自己亨利。
“最近创作顺利吗?”
“不顺利。”兰波把脚从栅栏上收回来,“卡住了。”
杨喜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兰波,又伸出手把她的下巴轻轻扭过来对着自己,“我看看,你是在笑吗?没灵感还这么高兴?”
“我就是见到你很开心。”
“你愿意骗我,我也很开心。”
兰波笑着起身,走到她一小时前在露台地面用蓝色粉笔画的格子边蹲下,继续往下画。
杨喜放下汽水瓶,双手枕头沉到躺椅里,“我跟你说波波,刚认识你那会儿,每次晚上陪你从这胡同走出去,再一个人回来,闻到屋子里还有你的香水味,我总觉得我要死了。”
“我知道。”兰波站起身,把赤裸的左脚踩进一个小格子,双臂伸到空中摇摇晃晃地做平衡。
“有一次我回国转机的时候,在樟宜机场路过免税店,突然闻到了跟你身上一样的香水味。我跟个变态似的进免税店里挨个闻香水,一直到广播开始催我登机,还是没找着。”
兰波转过头轻盈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呢?”
杨喜的双眼眼角挤出几根挺好看的笑纹,“然后深夜飞回北京的那段,我在座位上撸了一发,心里想着我有多恨你。”
“我希望你坐的是公务舱或是头等舱,不然这个故事就应该上法制节目。”
“我当然不会在经济舱干那种事。不过事后空姐过来问我要不要喝一杯鸡尾酒,语气特别温柔,我感觉她可能是看见了。她们什么奇怪的事没见过。”
“你有没有点新加坡司令?新航的新加坡司令做得还行,当然也是应该的,不然就讽刺了。”
“这是你关心的点?我点了什么酒?”
兰波瞟了杨喜一眼,脸上露出外交官式的惋惜而温和的笑,“我也喜欢这个小故事。”
“后来我习惯了,觉得这样也挺有滋味。我大概是个受虐狂吧。”杨喜望着站在黄铜喂鸟器托盘上像打桩一样咚咚吃食的两只鸟,“我每次离近了看鸟,都会想起你。它们的眼睛里面完全是一片冰凉,一片空虚。”
“我倒觉得狗看人的时候,那种愿意为你去死的深情才让人窒息。不过春山也说我像鸟。”
杨喜歪了歪头,作为一种含混态度的表示,伸手挠了挠小腿,半天才张口,“蒋春山这人,我就不多说了,但我愿意咬牙承认,他做你丈夫很完美。”
“是吗?”
“他真正懂你,他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怎么可能是一切呢?他也不是宙斯。而且我也不用他给我一切,我不是植物人。”继续在格子里跳来跳去的兰波说话稍微有点喘。
“当然了,你们的关系也可以有另外一种解读。春山的养成游戏很成功,他一手塑造了你,还让你感觉你是自由的。”
兰波猛地回头盯着杨喜。
“又惹你不高兴了吗?反正我也要走啦,无所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波波,”杨喜在椅子里坐直上身,“春山知不知道咱俩其实从没真正睡过?”
面色依然不悦的兰波半天才回答:“我没说过,但他知道。他也知道我从没睡过别的男人。”
“所以,到现在为止,他在外面找过多少个情人?二十个总有了吧?但你的记录一直是零。有意思。”
“别这么幼稚,这又不是比赛。而且,你如果不是我的情人,那你是什么?”
杨喜双手合十,做出感激涕零的表情,“所以你只跟春山上床是吗?哎呀,这句话我自己问出来都难受。”
兰波双手叉腰看着地面,表情好像在研究晦涩的寻宝密码,“最后一次是……我想想,四年前了。然后我怀孕了。那个孩子大概觉得来错了地方,没待多久就走了。”
杨喜起身太猛,差点把躺椅压得翘起来。
“不用发表意见,陈年旧事了。”兰波从格子里走出来,整了整头发,走到柠檬树盆栽前面,揪起一只抽抽巴巴的老果子闻了闻。
空气很静。微风是有的,但风里的热乎气开始变浓,让人坐在树荫里也感到烦闷。两只环颈斑鸠吃光了盘子里的藜麦,咕咕叫了两声,飞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杨喜走到兰波身后,揪起她脑后蓬松卷发里的一小缕,放到鼻子下,“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去‘张妈妈’,吃你最爱的钵钵鸡。”
“我得走了。”兰波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晚上我和春山在宋庄有个饭局。”
“还是一帮艺术家们一边喝单一麦芽,一边互捧臭脚吗?”
“不然呢?真诚表达自己对于艺术的热爱吗?”
“对了,说到你们艺术圈,中秋节我被邀请去三里屯参加一个策展人的订婚派对。那个大仙,现在挺红的,我估计你认识吧?你是不是也去?”杨喜揣着兜问。
兰波笑了,“你这个无业游民依然很受欢迎啊。”
“我要搬家,又不是出家。不过我还没想好去不去。我跟蒋春山上次见面差点打起来,你忘了?”
“他那次是喝多了,你也是。”兰波推起木窗,探身跳进杨喜的卧室。这间装修成东南亚风格的窄长屋子的东墙上挂着兰波送给杨喜的一张小幅油画——一条被吃掉一半的巨大银色鳟鱼拖着软乎乎的粉色肠子在摩天大楼之上的墨绿色夜空里游动,地面上有两个秃头的小人儿在空旷的街道上跳华尔兹。四柱床上方的白色纱幔层层叠叠地悬坠在空中。兰波在过去两年里经常趴在这个床上喝北冰洋,吃西班牙火腿,腿伸到暖乎乎的阳光里烤着。杨喜则喜欢坐在一边的摇椅里托腮望着她,什么都不说。
在兰波走出卧室门的一瞬间,杨喜从后面紧紧抱住她的腰,“别走。”
“撒娇不适合你,亨利。”
杨喜依恋地去吻兰波的脖颈,“告诉我你用的是什么香水。”
兰波转过身推开杨喜,“你这样就开始讨厌了。”
杨喜颓丧地坐到床上。
兰波看了他一眼,手搭在门上,思索片刻,“好吧,最后帮你实现一个幻想。”
兰波走到墙角的摇椅里坐下。杨喜忧郁而热切地望着兰波,一边慢慢解开牛仔裤的铜扣。
兰波慢慢伸出手,把黑裙子向上拉到腰间,以青蛙的姿势把两条淡棕色长腿折叠起来,双脚架到摇椅的扶手两端。
摇椅开始晃悠。杨喜做了个艰难的深呼吸,在即将跪到兰波脚下的瞬间,他的前胸被兰波用脚蹬住。
“先生,现在飞机气流颠簸,请回到座位上坐好。”
杨喜艰难地弯腰退回床角。阳光的投射和窗棂的遮挡把对面兰波的脸变成一张明暗相间的花脸,饱满光润,没有表情,像一个残忍的孩子的脸。
6
“中年危机不要紧,再忍忍就到老年了。”
中秋节的午夜,风很凉。东三环路上,一群冰锥似的写字楼细脚伶仃地矗立在灰雾中。一辆高速行驶的银灰色敞篷保时捷911车里,春山和兰波双双穿着亚历山大王的白色运动套装,身体都因为兴奋过后的疲惫而微微抖着。车上没有放音乐。春山把厚亮的滑雪眼镜推到头上,发髻有点散了,白衣前胸位置一块暗红色的葡萄酒渍好像被人捅了一刀,血还没干。兰波的银色复古猫眼线在一个漫长的夜晚过去之后也开始花了,像新鲜的泪珠一样在眼下闪烁。她一面开车,一面伸手摸索头发,把里面的亮片纸屑揪出来。这晚上霾很浓,用鼻子能闻到淡淡的硫黄味和土腥味。街边的树都是黑色的,一团团淡灰的芍药低垂在抽抽巴巴的灌木枝叶里。
“把那么好的房子装修成了屎。”春山抽了几口烟,脸上恢复了一点神志,“叙利亚侘寂风,我滚你妈。”
“我看你是因为没得最佳着装而耿耿于怀。”
“一群没品位的乡巴佬。”春山把手上的劳保白线手套摘下来扔到一边,“赛博蒸汽波的精髓不是看谁身上更闪,而是看谁能表现出真正的虚无。”
“所以你觉得今晚你最虚无?”
“我的小名就叫虚无。”
“我看你跟那两个双胞胎姐妹跳舞的时候可是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兰波冷淡地微笑,“警察来了那工夫我真有点替你担心,你身上味太大了。”
“我就告诉你没事吧。”
“女主人今晚倒是比平时好看。”
春山把头仰在风里,吐了个烟圈,“嗯,美,扔进炉子里,能炼出三吨硅胶。”
“你跟她都是八百年前的事儿了,你不至于这么绷不住。”
“然后她转身就跟我兄弟订婚了。”
“你和大仙什么时候算兄弟了?”
“那也不行。”
“你说不行就不行,你是尼日利亚王子吗?”
“不说她了。今晚你录的视频给我看一眼。”
接过兰波的手机,春山点开视频,嘴角露出后知后觉的讥讽微笑。镜头摇晃地跟随春山从三里屯一栋空中豪宅的私人电梯里走出来。一位穿半截太空服和半截花朵图案夏威夷短裤的中年男人从人群里挤过来跟他拥抱,男人身后紧跟过来一个身穿镭射光短裙的年轻女孩,前胸和脖颈缠着一闪一熄的小灯泡,娇媚地投入春山的怀抱,掐他的肚子说他最近又胖了。男主人不耐烦地回头朝人群中一个赤裸上半身的年轻白人服务生打了个响指,服务生立刻满面春风地举着手里的银餐盘飘过来。看到服务生的脖子上戴着锡纸做的银领结,春山立刻举手做出一个枪毙自己的姿势,把自己衣领上同样用锡纸拧成的粗项圈扯下来放到嘴里嚼。男主人安慰地笑着搂住他往客厅里走。鸟瞰三里屯夜景的大客厅里挤满了奇装异服的宾客,一位外国DJ站在客厅中央一座巨大的电镀肥猪雕塑下打碟,向空中输送清凉的蒸汽波舞曲。旋转楼梯后一面巨大白墙上放着《银翼杀手》的静音投影,拐角长沙发边跪着一位人体彩绘师,往客人的脸和身上绘制几何图形。
春山摇摇头,手指点击屏幕,开始两倍速播放。镜头里的他快速和迎面而来的熟人们拥抱、碰拳、亲一边脸或亲两边脸,从路过身边的银餐盘里拿起装在小玻璃盅里的水波蛋鱼子酱和牛肉鞑靼。从他走到吧台边和两个高挑的双胞胎模特搭讪开始,兰波的镜头离开了他,开始记录客厅角落里一只穿着尿布的宠物羊驼茫然而顺从地站着被客人们搂脖子合影的画面。半分钟后,镜头越过羊驼的后背,锁定到一个站在落地窗前看夜景的男人的后脑勺上。
春山这时把视频恢复正常速度,定睛去看。
镜头慢慢贴近那男人。兰波的右手从手机下伸出来,在他后背上戳了戳。杨喜转过头,对着镜头露出一脸愉快的褶子,伸出手拉住兰波的手说:“我等了你一晚上。”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
春山把手机扔到纸巾盒上,脸上恢复了没滋没味的表情。过了好半天,他扭头问:“放羊的什么时候来北京?”
“后天来。你能不能不管昂沁叫放羊的,老伙计?”
“你激动吗?”
“说不好。”
“说不好还行。”
“我问他都想去哪儿,他发语音我听不太明白,大概意思好像是想吃肯德基?我在想,要不要把福楼的预约取消算了。”
“不然你以为呢?哎,他是不是不会用汉语打字,所以才发语音?”
“可能吧。”
“感觉莫名有点可怜。”
兰波摇头。
“那什么,你如果想带他回家里也行。”春山说。
“我不会破坏咱们的规则,除非你早就打破了。”
“我确实带一个女人回过家,还让她在咱们卧室和卫生间出出进进,还让她叠我的内衣。”春山意味深长地低声说。
兰波扭头盯着丈夫。
“她的名字叫薛红英。”
兰波在丈夫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别打我,看路。”两个人说笑着,一阵强劲的引擎声由后面传过来。一辆黑色玛莎拉蒂GT从保时捷西边的车道驶过来,稍微减速。一个在午夜三点依然看起来朝气蓬勃的年轻男孩扭过头,伸手捏住头上的棒球帽檐做了个脱帽的动作,喊了一声:“呦!约饭!”春山和兰波也微笑着跟他们在派对上新认识的小朋友打招呼。玛莎拉蒂扬长而去后,春山揉了揉肩膀,重新歪倒在座椅里,“我今晚来的时候就在想,咱们这个年纪还开跑车,是不是开始像傻了?而且911现在都没人开了,给人感觉特别二十世纪。”
“你什么时候开始在乎别人怎么想?咱家摆着一架没人弹的钢琴多少年了,你也没觉得怎样。”
“我就是这么一说。”
“中年危机不要紧,再忍忍就到老年了。”
“你再安慰我我就跳车。”春山转开眼睛,“空气里有秋天那味了。”
“嗯。”兰波踩下油门。
“我小时候最喜欢这个季节,我妈总是这时候带我爬香山。”春山挠了挠脸,表情很寂寞,“每次坐缆车下山,我总是一边吃火腿肠一边寻思,要是我跟我妈一起掉下去摔死了也不赖。”
兰波温柔地瞥了他一眼。
“然后有一次,缆车真他妈停了,其实也就是十分钟,但感觉像一百年。”
“然后呢?”
“然后我妈突然搂着我哭了,说她对不起我。从那以后,我就不想死了,不能便宜了我爸。”
兰波把一只手放在丈夫膝盖上,沉默半晌才开口:“我有时候也想,我爸当年踩上凳子前那一瞬间,心里到底想什么呢?他想没想过第一个发现他的人可能是我?还是说他想到了,但也觉得无所谓,一个看到爸爸尸体的小孩一定也能快快乐乐长大的。”
春山点上一根烟,从自己嘴里拿出来,轻塞到妻子嘴上,“你现在还总梦见那个场面吗,小鸟?”
兰波拿起烟抽了一口,“少了,也不如以前那么恐怖了。现在我在梦里看见我爸,感觉他总像一条窗帘,特别轻,干干净净的,看着不难受,还有点温馨,我也说不上来。”
春山神经质地咬着手指。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春山突然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说到我爸,你想不想听一件搞笑的事?”
“不太想,但你说吧。”
“他想跟咱们借点钱。”
兰波笑了,“确实搞笑。”
“他想借两千。”春山干巴巴地说。
兰波减慢车速,转头看丈夫,“你是说真的?”
春山耸了耸肩。
“是不是你爸给那个什么主任在昌平建私家园林的项目出——”
春山烦躁地打断妻子,“别乱猜。我爸公司的事他连我妈都不告诉。他不说,我就不问,这样对咱们最好。反正我跟他说了,手头只能拿出来五百。你不用管了。”
兰波打了个冷战,不再说话。等红灯时,春山把手里的空中南海烟盒攥瘪扔到窗外,整个人缩进椅子里,面无表情地望着街边亮着淡粉灯箱的7-11便利店。夜班售货员正在用抹布擦拭装饮料冰柜的玻璃柜门,站在零食货架前的一对情侣在挑选零食。一个年轻男人坐在店外的花坛边,久久捂着脸,但皮鞋还是整洁光亮,看起来也是个有故事的人。这时,春山扭头去看十字路口,一个身躯佝偻的老太太拉着一个装着破烂的小竹筐,在暗淡的月光下蹒跚走过马路。
“我最看不了这个。”春山叹息一声,低声嘀咕,却没移开眼睛,“我小时候总能看见罗锅,现在几乎没有了,偶尔看见的都是特老的老人,你说怎么回事?”
“咱们要是到老了,也过这样的生活,怎么办?”兰波神色暗淡。
“不可能。”春山肯定地说,“等咱们老了,垃圾废品肯定都被机器人捡走了,咱们得找别的生计。我骑着三轮车带你去街边给人按摩什么的。”
“行吧,你真棒。”兰波苦笑着伸手把粘在春山胡子上的一小块银色纸屑揪下来。
“小鸟,能送我去百子湾吗?”
兰波一声不吭地把车开下辅路,靠边停下车,“你不是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吗?”
“天亮前肯定回家。”
“我累了,”兰波靠在椅背上,“自己打车。”
“我要是遇上坏人,被玷污了怎么办?”
“男孩子出门要学会保护自己。下车。”
春山顺从地打开车门。
“去那儿别再玩别的东西了。”兰波说。
“知道啦。”
保时捷转瞬间消失在夜色里。春山一脸烦闷坐到马路牙子上,拿出手机叫车。
兰波回到家洗了个澡,来到画室,盘腿坐在沙发上,瞧着画架上的《沉睡的牧羊人》。初稿时的紫色天空被加入了笔触粗粝的赭石和烟灰,看着更昏沉了;扁扁的云彩像手印一样软绵绵地拍在地平线上。捧着牧羊人脸的女子肢体比例也发生了变化,看起来不仅悲伤,肉体上也像在受苦。只有俊美的牧羊人还沉沉睡着,浑身发光,看起来有宗教献祭仪式的圣洁气氛。
“你想我吗?”兰波忽然低着声音问。
没人回答她。
兰波滑倒进沙发,闭上眼睛,把一只手轻轻伸进睡裙下缘。
7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春山从床上滑坐到床角地垫上,大声喘气,捏自己的肚皮,“你觉得我胖吗?”
阿绿拿过床头柜上的乳液,递给春山,“你是健壮。”
春山把乳液挤出一点,抹到被阿绿咬得发红的两只乳头上。
“你今天看起来不快乐。”阿绿把自己顺进一件宽松的白棉睡裙里,爬到床角,伸手去摸春山脖子上突出的喉结。
“我从来都不快乐。”
“听起来真让人伤心。”
“没那么糟糕。我擅长模仿快乐的人,没人能发现。”
“听起来更让人伤心了。和我做爱的时候也不快乐吗?”阿绿两颊散出深桃红的热乎气,瞳孔依然处在放大状态。被床单摩擦得失去光泽的金发松松地梳成一个辫子搁在肩上。
“你就快滚蛋了,我怎么快乐?”
“我喜欢你说这种多愁善感的话,哪怕不是真心。”
“我的心是不锈钢做的。”
“知道,知道,不用总提醒我。”
“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孩子?”
“你就直接问我有没有嗑药好了。”阿绿爬到床头,把床头柜拉开,“你看,空了。”
“难道不是因为尼古拉出门了还没回来?”
“真的不是,但我最近酒喝得更多了。”阿绿跪在床上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没关系。人活着要保证不崩溃,恶习总得有一两样。一直清醒活的人多可怕啊。”
“你身上呼子味倒是挺大。”阿绿凑过来闻春山的头发,又摸了摸他胸前的葡萄酒渍,语带嫉妒地问,“去哪里狂欢了?”
春山笑而不语,在阿绿的耳垂上吻了吻,探身从自己扔在地上的衣服堆上拿起手表,看了看时间。
“能送给我当礼物吗?”阿绿伸手。
“什么?这块表?”
“对,我想留一样你贴身的东西做纪念。”
“这个拿去。”春山捡起地上自己的内裤扔给阿绿。
阿绿躲过脸。“这表不是在秀水街花六百块买的吗?你再去买一块,这个我要了。”阿绿把两只雪白的臂膀挂在春山的脖子上,“一块假表,换一颗不锈钢的真心。”
春山稍微犹豫了一会儿,笑着低下头,把已经系在手腕上的表摘下来轻轻递给阿绿,“收好了,孩子。”
阿绿把表贴在脸上蹭了蹭,湖水一样的绿眼睛又快乐又伤感。
“等我采风回来带你去吃饭,地方你随便挑。最后的晚餐。”
“不要这么说。”阿绿翻身下床,把春山推倒,骑坐到他身上。
“我得回去了。”春山笑着掐她的脸。
“为什么?”
“明天要早起。”
“今晚睡我这,明早我叫你。”
“不行。”
“难道你的室友在等你回去?他是不是爱上你了?小心点。”
“对,你怎么知道?”
“五分钟就放你走。”阿绿上下扭动屁股。
春山一把薅住阿绿披散在胸前的金发,“五分钟?再说一遍?”
阿绿伸手从地垫上拾起她的一只长黑丝袜,用手团成一团,塞进春山嘴里,“闭嘴,蠢猪。”
春山哼了一声,闭上眼睛。
天将亮未亮的时候,春山站在被一片灰蓝笼罩的街边抽烟,等着网约车来。他身上的白色运动服看起来皱皱巴巴,头发被阿绿扎成两个小鬏立在头顶,整个人远看像是XL号的哪吒。一个晨跑的中年男人跑过他身边,好奇地回头瞄了一眼。
“看你妈看?”春山扔下烟,冲晨跑者喊了一声。不过他声音中流露出的疲惫和颓唐并没让晨跑者害怕。对方冷笑一声跑开了。
春山身后的小区铁门发出“嘀”的一声响。身上依然穿着白棉睡裙的阿绿从门里跑出来,一把抱住春山。
“怎么了孩子?跑得跟个运动员似的。”
“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
阿绿抬起明净的绿眼睛,胳膊箍得更紧了。“我也说不好,就是心慌。”说着,她突然张开嘴,在春山左脖子上咬了一口。
“疼!”春山惊骇闪身。
“答应我你会回来找我。”
“别这么俗套。你还答应过不在床上之外的其他地方虐待我,你看,答应有什么用?”春山揉了揉脖子。
阿绿久久望着春山,低声说了句听起来既缱绻又负气的俄语,转头往回走。
春山叫住她,清了清嗓子,“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他朗诵的姿态很像一个蹩脚的业余莎翁剧演员,嘴里慢慢吐出来的伦敦音比平时更加浑厚,但有点颤。
“什么?”阿绿转过身,神经质地上下打量她的情人。
“一首诗。”
“你写的吗?”
“博尔赫斯。”
“不认识。”阿绿惘惘地微笑。
“我总想给你读这首诗,想着想着,干脆就背下来了。”春山双手插在兜里,温柔地耸了耸肩。
“哦,是这样。”阿绿走到街边花坛旁,折断一朵小小的白花,走到春山面前,把花插进他的头发鬏里,“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也不知道。”
春山拉过安娜斯塔西娅,在她冰凉的嘴唇上认认真真印上一个吻。
8
“姐,你的头发不蓝了。”
“十一”黄金周的第二天,北京的天气不如头一天好,但也不算太坏。微凉的天空淡淡分成三层不同的灰,越往上灰调越少,几乎可以称之为蓝。气压有点低,似乎离下雨不远了。除了便利店和住宅小区门口都插起了鲜艳的国旗,街边的灌木和环岛里的鲜花雕塑都水雾汪汪之外,大街小巷看起来跟平日没有太多不同。城里的人出去了一半,外省的人进来了一半,四舍五入,街上还是那么些人。但总的来说,空气里到底有一种松弛的欢愉气氛,堵在超市门口等着拿优惠券换大豆油排队吵架的大爷大妈都比平常少一些。
在什刹海附近一家肯德基里靠窗的小桌边,兰波手里摆弄着叠成纸飞机的纸巾。正赶上傍晚用餐高峰,点餐台后面排着两条弯曲的长队。空气里的美国合家欢轻音乐旋律轻盈,显得饥饿的青少年们的脸色都好像没那么不耐烦了一样。跟兰波背靠背坐着的一个年轻母亲在给跪坐在椅子上的小孩擦嘴。小孩拼命拒绝,在椅子上尖叫着摇晃椅背。兰波的后背被推得一震一震,但脸上的笑容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桌对面的昂沁从餐盘里拿出最后一块炸鸡,递给他身边一个肉葫芦脸的年轻女孩,说了一句蒙古语。女孩抓起鸡块,小口吃起来。鸡皮上的油渣掉到她的膝盖上,兰波迅速给她递上一张纸巾。昂沁手里像夹烟一样夹着一根软塌塌的薯条,黝黑的脸上带着恍惚不安的微笑,左边太阳穴上起了一颗痘。他身上穿着崭新的的确良紫条纹长袖衬衫,袖子太长,没过手背,看着像个穿错了校服尺码的中学生。脚上的人造革圆头皮鞋也显得很大,在刚被擦过的还湿漉漉的地面上搓来搓去。
“赛罕?”兰波把纸飞机攥成团,微笑着问女孩。
女孩低声跟昂沁说了一句蒙古语,昂沁对兰波低声笑道:“还是不如羊肉。”
“哦。为什么来北京吃肯德基?锡盟也有肯德基,我查了,有四家。”
昂沁又和女孩低声嘀咕几句,转头对兰波说:“之前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味道。”
“现在知道了?”
“二连浩特的更好吃,她说。”昂沁和女孩对视一眼,不好意思地对兰波笑。
“哦。那你还想吃圣代吗,托娅?”兰波用手比画了一下。
托娅迟疑了一下,羞涩地点点头。尽管是坐着,能看得出她是个结实的小个子,丰满的胸脯搁在桌上,宽而薄的嘴唇看起来很严肃,跟儿童式的肉脸蛋形成挺大反差;她的头发非常多,在脑后扎成粗马尾,卷进糖果色的蓬松头花里;脖子上有几条年轻女孩才有的因脂肪堆积出现的假性颈纹。她的双手短粗结实,颜色比脸深出许多,不吃东西的时候就放在膝盖上互相按着虎口;挤在樱桃红树脂凉鞋里的大脚够不着地,负气似的在空中晃晃荡荡。
“你别动,我去买。”兰波做了一个阻止昂沁的手势,站起身。
兰波穿过人群,走到卫生间,在隔间外面的水池旁站住,默默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小盒肉桂色的腮红膏。她今天穿着质感柔软的白色紧身羊绒短袖衫和灰色铅笔裤,脚上穿着灰色麂皮乐福鞋,嘴上很罕见地涂了富有少女气息的淡桃色唇釉;虽然浓艳的花臂依然平白地露在外面,但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时柔和亲切,跟肯德基的家常温馨气氛不算格格不入。只不过此时此刻她的两颊毫无血色,凑近镜子检查妆容的时候,眼里充满克制不住的沮丧。
“你是排队呢还是怎么着?”一位不高兴的老太太戳了戳兰波的后背。兰波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转身走出卫生间。
“托娅,你以前来过北京吗?也是第一回?你们住哪儿?”兰波托腮看着托娅吃冰淇淋。
“西……西木园?”昂沁说。
“你说木樨园吧?南边。”
“离你远,姐?”
“嗯,我很少去南城,不过我开车,带你们去哪儿都无所谓。你俩都准备去哪儿看看?”
昂沁腼腆地说:“什刹海,今天来了。明天去故宫,然后,雍和宫,大后天去前门,大后天的后面去大红门。”说完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兰波身上微微一震,迅速从地上收回眼睛,低头用手机搜索“大红门”。桌对面的托娅一边吃圣代,一边盯着兰波的黑色指甲油。
“那798呢?想去的话我可以陪你们。”兰波抬起头,重新微笑起来。
“798?”
“一个艺术区……”
昂沁脸上没什么表情。
“算了,哪天晚上想看夜景的话,我开车带你们去“大裤衩”那边转转,喝点酒。”
“大裤衩?”昂沁惊讶地笑了。
兰波不再解释,从兜里掏出电子烟的烟盒,“我出去抽一会儿,你们慢慢吃。”
昂沁也站起来,“我也去。”
托娅放下冰淇淋,求助地仰头看昂沁。兰波用手指了指玻璃窗,“我们就站在窗口看你吃,没事。”
走出门外,两个人在窗下一堆停得乱七八糟的共享单车中间找出个空隙并排站着。昂沁把耳后的香烟拿到手上。
“姐,你的头发不蓝了。”
兰波做了一个算不上表情的表情。
“我们坐地铁,不明白了,北京人真多。”昂沁带着回忆远古事情的糊涂神情笑着说,又回过头,伸手朝玻璃窗上敲了敲。兰波也跟着往后望了一眼,托娅正把几根鸡翅骨头掰碎,在餐盘里摆成一个大圆圈。
“你没告诉我你是和女朋友一起来。”兰波淡笑,“上次我都没见过。”
昂沁低垂眼帘,笑着点烟。
“订婚了吗?”兰波漫不经心地瞟了昂沁一眼。
昂沁脸红了,“哦。”
兰波点点头,过了好半天才又张口:“听我说,如果一会儿你们去后海酒吧街,看见有人招呼你们进去坐,不要去。还有,去前门的时候,不管白天晚上,遇见有人拉你喝茶,也不要去。”
“什么?”
兰波放慢语速,又把刚才的建议说了一遍。昂沁小心翼翼地点头,“不去。”
“一会儿你俩想干吗?”
“我俩想睡觉。”
兰波立刻抬头看他。
“今天走路,走路,一直走,走不动了。”
“哦,这个意思。”兰波露出略显神经质的笑容,“走吧,我送你们。”
送昂沁和托娅回到招待所,兰波又开车在热闹的夜色里游荡了一小时才回家。正给自己调金汤力的时候,春山打来电话,兰波把手机开了免提,扔到吧台上,问他在澳门玩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跟昨天前天一样。一进酒店我妈就不记得新鲜空气是什么玩意儿了。你想象一下少林寺十八铜人,哎,就那样。我都想给她整点葡萄糖挂上。”
“然后呢?”
“我今晚实在陪不动了,来酒吧街考察一家新开的精酿店。”
“然后呢?”
“没劲。装修也他妈是美式工业风,现在都一个操行。我点了一个百香果IPA,喝了一口差点被甜吐了。那是什么玩意儿,给逃学的小学生喝的吗?服了。”
“现在在干吗?”
“吃咖喱蟹。”
“没人陪?”
“没心情,你要是在就好了。你呢?牧羊人小伙到北京了?”
兰波托腮倚在吧台前,惨然一笑,“嗯,还带了女朋友,噢不对,未婚妻。”
“哈哈哈哈哈,漂亮。”
“我挂了。”
“哎,别。带未婚妻怎么了?你管她呢。趁小兄弟被首都的纸醉金迷唬住了,你正好把他一举拿下。”
“还纸醉金迷,俩人在肯德基都快昏过去了。”
“土包子真好玩。”
“别这么说。”
“我发现我怎么这么喜欢说这种词呢?”
“睡前别忘了吃褪黑素。”
“知道了,小鸟。”
结束通话后,兰波在厨房里找到一盒春山抽剩半盒的中南海点五,走到卧室露台上连抽了两根。她发现手机里有昂沁一小时前发来的微信,问她能不能把她在肯德基给自己和托娅的合影发过去。兰波回信息说那张照片被她不小心删掉了。昂沁问她第二天想不想一起去故宫,兰波说自己有事。
兰波爬上床,从手机里找出那张合影,打开编辑软件,把昂沁身边开心的胖姑娘整个裁掉,又放大昂沁的脸仔细端详。他笑得有点不知所措,嘴角也油乎乎的,可是他深眼窝里的黑眼睛又明亮又沉静,让人想微笑托腮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说什么都行。
兰波忧愁地吻了吻屏幕,翻身把脑袋埋进枕头里。
9
“纵是告别也交出真心意,默默承受际遇。某月某日也许再可跟你,共聚重拾往事。”
第二天,窗外下起凉飕飕的小雨,城市的天空暗得像太阳落了山。兰波吃了一碗凉牛奶泡麦片,走到画室里没精打采地坐了一会儿,又回到昏暗的客厅里绕了几圈,最后捧着一杯热乌龙茶来到春山的书房。这间散发出汤姆·福特灰色香根草味道的屋子里铺着斑驳的深木地板,窗边挂着纯黑的亚麻窗帘,胡桃木书橱里塞满书、手办玩具和黑胶唱片。屋里没有一棵绿植和任何色调明亮的摆设,不分白天晚上,永远给人一种昏天暗地的感觉。兰波花了挺长时间盯着春山电脑桌面上拥挤错乱的图标,最后点开一篇名为《被流放的国王》的文档。她坐进皮转椅,把脚搭到书桌上,一边喝茶一边读起最新的一小节:
X冲进地下室,打开灯,看见赤身裸体,奄奄一息的奥尔加被铁链吊在空中。“我的英雄!快带我走!”她哭着对X说。X走上前,把奥尔加放下,把枪扔在一边,两个人深情地吻起来……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可是这对爱人在地板上难舍难分地翻滚。奥尔加忘情地呻吟:“能跟你死在一起,我死而无憾……”
兰波“啪”的一声关上电脑,在键盘前捂住脸发了一会儿呆。
中午,她点了一份大酱汤外卖,给外卖骑手打赏了十块钱,然后从电脑里找出《诺丁山》,坐在沙发上边吃边看。重温《诺丁山》是兰波为数不多背着丈夫做的事。还在英国上学的时候,夫妻俩有一次在周末去诺丁山古董市集,路过那扇著名的蓝门,春山指着橱窗里的《诺丁山》电影海报说,他最讨厌这个电影,休·格兰特就是个弱鸡,怎么可能会有好莱坞女明星爱上他。他还拍拍兰波的头说,真庆幸自己的女朋友是喜欢小津安二郎电影的酷女孩。兰波当时笑笑没说话。
天快黑下来了,手机上依然没有昂沁的消息。兰波在聊天框里打了一句话的开头“你们——”,再往后就不知写什么了。她给薛姨妈发微信问想不想一起吃晚饭,薛姨妈很快回复说自己今晚要参加她们街道的广场舞演出,欢迎兰波去看。
那个傍晚去往天通苑的路很堵。兰波按着薛姨妈给的定位开车来到一个街心花园广场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了。乒乓球场上灯火通明,小孩子们骑着彩色平衡车在人群里横冲直撞,烤冷面摊子前挤着一堆面色疲惫的年轻人,地摊上堆着新上市的护膝和毛袜子。迪斯科混音版的陈慧娴《人生何处不相逢》从大喇叭里冲出来,一群火红闪亮的女人簇簇跑上便民大舞台,兰波一眼就从那方阵里认出了薛姨妈。虽然她站在最后一排的边角位置,身上的亮片裙子绷得很紧,穿黑裤袜的腿跟旁边的人比起来也挺显粗壮,但那个熟悉的笑脸还是像一朵大白花似的从两把粉色扇子里骄傲地升出来,扭胯的动作爽利大方,眼里有明澈的热光。兰波一手捧着一束包装在白色蕾丝软纸里的红玫瑰,一手举着手机,挤到舞台下观望人群的最前头去。
“纵是告别也交出真心意,默默承受际遇。某月某日也许再可跟你,共聚重拾往事。”在陈慧娴轻柔的歌声中,广场舞方阵从十字形变成心形,薛姨妈举着双扇徐徐走到前排来了。她努力倾斜着上半身,屈膝仰头,眼神蒙蒙地望向人群上方的月亮,涂着梅子色唇彩的厚嘴唇也跟着张开,露出龅牙,连衣裙前胸位置的英文单词“LOVE”在灯光下深情地一闪一闪。兰波怔怔凝视着她。
薛姨妈的舞蹈队下场后,一伙人欢欢喜喜地走到花坛边放衣服和水壶的地方总结演出表现。兰波挤上去,用红玫瑰花束轻轻拍打薛姨妈汗津津的后背。
“哎呀,老薛你花多少钱雇的美女粉丝你说?”薛姨妈一个队友大声笑着拿屁股撞薛姨妈。
薛姨妈喝了一口塑料水壶里的枸杞菊花茶,惊喜地转过身,“哎呀呀呀!”别的话都说不上来了。
“这你女儿?”几个队友凑过来。
“这是……”薛姨妈犹豫了。
“这是我干妈。”兰波微笑道。
薛姨妈的脸因为愉悦而变红了。她搂住兰波的腰叹息道:“还是姑娘好不?我儿子打死都不带来看我跳舞的,说我是扰民。”
一个队友说,她儿子倒还挺支持,只要她演出时不穿超短裙就行。舞蹈队的女人们进而开始讨论她们今晚的舞蹈服装算不算是超短裙的问题。
等薛姨妈去旁边的公共厕所换好衣服,兰波和她从热闹的人群里走出来,顺着广场边上的灌木小径,走到一个安静的水泥小亭子里坐下。
“花这钱干啥。”薛姨妈还渗汗的脖子从茄紫色夹克外套的领口探出来,望着手里的玫瑰,轻声责备。
“嗐,没事。”兰波微笑凝视自己脚上的黑色短靴。
“我这一辈子都没收过红玫瑰。也算是活久见了,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
“一会儿我把我录的视频给您发过去,太棒了。”
“拉倒吧,我根本没发挥好,太紧张了,一个劲儿肚子疼,我都怕我拉台上。哎,我今天化的妆太浓了不?”
“不浓,精神。”兰波把身上的卡其色薄风衣裹紧了些,轻轻跺着脚。
“咋的,心情不好?”
“凑合。”
“想小蒋了吧?自己待着没意思,咋不找朋友玩去?你朋友那么多。”
“我没朋友,那些就是吃饭喝酒的熟人。”
“男朋友呢?”薛姨妈语气轻巧,伸手把花束里一朵稍微蔫巴的玫瑰悄悄按到另一朵盛开的玫瑰下面。
“都是扯犊子。”兰波懒懒地把手撑在身后的水泥细柱围栏上,突然冒出来一句家乡话。
薛姨妈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又忽然有点走神,无声无息地抬起胳膊,在空中僵了几秒后猛拍自己脑门,把掌心的一只死蚊子抖到地上,整个人有点晕乎乎地怔了半天,方才叹了一口气,“要是搁以前,我肯定跟你说,等你俩玩够了,生个孩子就好了。”
“现在呢?”兰波抬头问。
“现在我肯定不这么劝了。就算生一串孩子,该想不明白的事儿还是想不明白。”
“春山说,我俩不可能成为合格的父母。”
“不见得。我觉得你能当一个挺像样的妈,别看你一天天装得对啥都不冷不热。”
兰波垂下头。
“你跟你妈不聊这些?”
“我妈出去给我买鸡架了。”
“啥意思?”
兰波轻轻攥住自己风衣的下角,语气不紧不慢,“我爸出事以后过了半年吧,我妈替他还债实在还不动了,有一天说出去给我买鸡架。这一去就去了二十八年,等得我都不想吃了。”兰波抬起头,笑了。
薛姨妈肩膀微微一震,嘴唇抿到一块儿,什么都没说,只从花束下腾出一只手,轻轻攥住兰波的手。
两个人在微凉的夜风里沉默了一会儿,兰波把手抽开,表情又舒展了,“春山总说,给外人讲自己的破烂事儿,就跟给人讲自己的梦一样,没人爱听,所以干脆别讲。”
“我发现小蒋这孩子事儿也不少,想说话的时候凭啥不能说?再说我也不算外人。”
兰波笑着站起来,“我回去了。”
“回去吧,你这还光着腿儿,太冷了。明天想吃啥?”
兰波手揣进风衣兜里认真想了想,“煎刀鱼。”
“鸡架我也能做,就是费点劲儿。”薛姨妈伸出手帮着兰波抻了抻她风衣下黑色丝绒短裙的下摆。
“不用,我就想吃煎刀鱼、二米粥,再来个咸鸭蛋。”
“妥了。”薛姨妈也站起身,背起装着粉扇子的尼龙提包,脸朝花束里深吸一口。
“薛姨妈,今天晚上,就当我没来过吧。”兰波微窘地说。
“明白。”薛姨妈微笑着点点头,“那该抱也得抱一下,过来。”
兰波走进薛姨妈的怀抱,把她的下巴轻轻搁在薛姨妈肩上。薛姨妈的胳膊箍紧了一些。
10
“跟我说,你也喜欢姐姐吗?”
“十一”假期的最后一天,一种派对结束的松懒气息在北京的街头蔓延。尽管街边的大槐树与白杨还都是高饱和的绿色,空气里已经有了一丝丝薄荷糖似的凉味。入夜,兰波开着车慢慢驶进雨后的鼓楼东大街,车后座上的昂沁和托娅好奇地倚在两边车窗看外面熙攘的夜景。穿短裤凉鞋的人们和穿风衣戴围巾的人们在街边擦肩而过,用不信任的余光互相打量;沿街咖啡店和酒吧里开始有客人喝起了热红酒;胡同大爷们手里没了扇子,但依然威严地坐在台阶上考察街头的治安情况;等待取餐的外卖骑手们蹲在烧烤店和寿司店门口的树下玩手机,也有的垂头坐在电动车上,在冷飕飕的夜里睡着了。
兰波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停车,步行带着两个年轻人折进一个黑洞洞的院子,回头一笑,“到了。”
“这儿,蹦迪?”昂沁望着院子深处霓虹闪烁的英文招牌,迟疑地问。
“蹦迪这个说法很土。”那个晚上,不管昂沁听没听懂,兰波讲话都恢复了惯常的语速和词汇,每句话只说一遍。她脸上的淡烟熏妆在路灯下显得有几分冷酷,蓬松的卷发下露出两只木质的大三角耳环,低胸吊带外松松套着一件男式毛呢西装背心,小羊皮裙下蹬着一双尖细的路铂廷红底高跟鞋。几个小时前,当她以这副装束出现在昂沁和托娅所住的招待所门口时,引发了几个嗑瓜子的客人、涮拖布的服务员和卖烤肠大娘的警惕围观。等她进入房间,以友好语气建议两个人今晚穿什么的时候,又引起了屋里两个年轻人翻箱倒柜的忙乱。窄小无窗的房间里有一股浓烈的霉腥和淡淡的羊膻味,一面墙上挂着两条油黑柔软、无中生有的窗帘。墙壁上的裂缝从床角伸展到天花板,像写意山水里的枯松。因为没有独立卫生间,昂沁和托娅换衣服的时候兰波就避到门外,一边抽烟一边拿手机冲着肮脏的走廊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春山。春山回复说很酷很贾樟柯。
磨蹭好一阵之后,穿着黑色纯素T恤和深色牛仔裤的昂沁打开门,笑着站在兰波面前。他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平淡,有了某种不好推测背景的都市故事感;直到他无意识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痰,又上脚蹍了蹍,兰波才把视线从他结实的胸膛移开,夸他看着很精神。托娅带来的每件衣裳都粉艳活泼,难以抢救,兰波便让她干脆穿上昂沁的直筒牛仔裤和枣红色polo衫,衣服束进裤腰系成高腰裤;又帮她在头顶扎了一个丸子头,拿出自己带来的一对黑色大耳环替换掉她耳朵上的纯金小梅花耳钉,说这么看就有点复古潮人的意思了。昂沁问她复古是什么,潮人是什么,兰波简单解释了几句,从昂沁的表情看来他还是没明白。开车的路上,兰波从后视镜里看见托娅偷偷用手背把兰波借她的勃艮第色口红蹭去一层,又把兰波之前给她全部打开的polo衫前扣一一系了回去。
时间刚过九点,几撮年轻人分散在水泥台阶两边抽烟。两个化着哥特妆的外国女孩蹲在旁边一栋旧商铺的铁栅栏下吃着热腾腾的土耳其肉卷。酒吧门口,一位戴着灯芯绒棋盘格贝雷帽的圆脸女孩正坐在一张破木桌上玩手机,看见兰波走近,递给她一张当晚演出DJ的海报,笑嘻嘻地说她喜欢兰波的耳环。兰波说她也喜欢对方的贝雷帽。女孩说帽子是她在东京一家中古店淘来的,兰波一问店名,发现自己也去过,两个人便亲热地扶着对方的胳膊聊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兰波才想起来买票。贝雷帽女孩拿起手边一个印章,抓过三个人的手腕盖戳。昂沁抬起手腕,纳闷地凑近灯光仔细看。贝雷帽女孩懒懒地往里面一指:“进去就看见了,夜光的。”走在最前面的兰波转头噘起嘴,送给贝雷帽女孩一个空气吻。
酒吧里像个洞穴,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要三五分钟才能消散,只有中央舞池后方台上有一点光。暖场DJ正在埋头试音,他的助手在准备投影仪上的幻灯片,《发条橙》里面阿历克斯被撑大的眼珠子一闪一闪地映在DJ身后的灰水泥墙上。酒吧闷郁的空气里弥漫着不同种类的香水、消毒水和伏特加红牛那带有腐烂感的特殊甜味;软乎乎的旧沙发和木桌木椅很随意地围绕舞池摆成几圈;玻璃光闪耀的吧台后站着一个面容淡漠的年轻调酒师,一边擦拭玛格丽特酒杯一边用余光扫描进屋客人的打扮和醉酒程度,为又一个漫漫长夜做着心理建设。春山曾经形容这间酒吧的风格是破罐子破摔末日风,肮脏的男女共用卫生间为拉高北京整体生育率都做出了杰出贡献。兰波自然没有把这些俏皮话告诉给她身后两个面色恍惚、紧紧拉着手的年轻人。
兰波挑了一个离舞池不远不近的卡座,把酒单递给昂沁,让他随便点。昂沁把酒单凑到吧桌上的小玻璃台灯下翻了翻,露出苦恼的神色,递还给兰波,“姐,你看。”
酒水上齐,DJ也放出第一首开胃浩室舞曲,旋律冷淡而尖锐,克制的鼓点里带着一点不可告人的机密感。兰波花了几分钟时间才说服两个人喝下眼前燃烧着小火苗的B52并不会把人烧着。三个人仰头干了酒。昂沁摸摸火辣辣的嘴,拿起一瓶福佳白,身体慢慢在沙发里坐实了,胳膊肘歇在膝盖上,脖子探出来,一会儿看看四周沙发里低声聊天的人,一会儿看看顶棚上交错盘踞的银灰色管道,一会儿又去看空荡的舞池地面上血盆大口似的黑红圆圈投影,碰碰托娅的胳膊让她也看;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了,他便缩回头,盯着木桌上有人用马克笔潦草画上去的一个大奶子裸女。托娅紧紧贴在他身边,小口啜着玻璃杯里红汪汪的桑格利亚,脑袋上的丸子头被扎得太紧,皮肉都向上走,看上去有点怒气冲冲,但在偷瞟身边经过的女孩细腰上的脐环时,眼里充满好奇的光。兰波腾身隔着木桌跟昂沁解释,现在没人跳舞是因为才十点钟,还太早。昂沁表情诧异,摆手说他俩只想看看这种地方是怎么回事就走。兰波微笑着说随便。
接下来的trap舞曲突然沉入黑暗而挑衅的重低音节奏,酒吧里原本低沉的说话声迅速跟着升高,穿戴时髦的年轻人开始从黑漆漆的大铁门鱼贯而入,站在吧台前等酒的客人们开始小幅度地摇晃脑袋。四周的人们也有一声不响依偎着的,也有在漫不经心说话的,黑暗的空气中充满了某种潮热的期待。这时,一位服务生走来,往兰波眼前放了一杯荔枝马天尼,低声说了两句话,转身朝吧台指了指。一位眉眼和头发都很像亚德里安·布洛迪,只是个头很矮的黑发外国男子微笑着冲兰波举起酒杯。兰波朝他眨眨眼,拿起酒杯轻轻晃了一下,又放回桌上;趁那个男人回过头去的时候,她迅速伸手把马天尼洒到桌下。托娅一脸纳罕地盯着她看,昂沁则满腹心事似的点上一根烟,缩进沙发里,另一只手慢慢揪弄着自己的头发。
“无聊吗?想走吗?”兰波大声问桌对面的昂沁。
昂沁伸过脖子说了句什么。兰波说听不见,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昂沁窜坐过去,靠近兰波耳朵,表情羞涩地说,他俩再多待一会儿也可以。兰波把手随意地搭在昂沁的胳膊上,轻声笑说知道了。昂沁望着兰波的手,她的手很凉,像淡棕色的小树枝一样扣在他血管鼓凸的粗胳膊上。昂沁慢慢把胳膊撤出来,坐回托娅的身边,从果盘里拿出一块橙子让她吃。
第二位DJ上场时,池上已经有了十来个人。燥热性感的音乐声中,寻欢作乐的气氛渗入酒吧每一个角落。其中一对金发外国情侣跳得最起劲,一边对着空气顶胯,一边朝DJ高声号叫,互相踩着脚,酒瓶里的啤酒沫噗噗地往外涌。一个长发飘飘、穿黑色裙裤的高个男人独自站在舞池中央的光圈里,表情凝重,谁都不理,不断朝地面点头发力,长发很快就抖动成了一片虚影。旁边一个胖子激赏地叫起来:“牛牛!一看就没颈椎病!”三个看起来像大学刚毕业的女孩在舞池出口的地方围站成一个小圈,手里都拿着橙汁,矜持地轻摇脑袋;其中一个戴绿框眼镜的姑娘慢慢摆着胯走出来,一只手插进头发,开始摇动身体。其他女孩见状,也嘻嘻笑着挪步到舞池里。吧台边上的两个嘻哈打扮的年轻男孩见到这情景,立刻前后推搡着走进舞池,插空贴近女孩们。其中的矮个男孩遭到了女孩后背的冷遇,另一个高个很快就牵住了一只秀气的小手。
昂沁打量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身子缩成一个紧巴巴的干树墩,好像在做随时被人们扑到身上的准备。过了好半天,见没发生什么恐怖的怪事,他转过脸,对着手里的啤酒瓶糊涂地笑了笑。兰波大声建议他和托娅也下去跳舞,昂沁的表情像是听到了天下最荒唐的建议,摆手退进沙发里。他边上的托娅没慌也没笑,两手垂在桌下按着虎口,眼睛呆望着果盘里的西瓜片,脸上现出即将呕吐的人正在跟食道里汹涌的起伏做最后斗争的克制表情。桌上的桑格利亚玻璃壶早已经空了底。兰波把上半身压过昂沁的膝盖,拉了拉托娅的小胖手,问她要不要自己陪着去卫生间。昂沁感激地点头。
十分钟以后,托娅一个人走回来,紫红的脸上带着涣散的笑容。兰波倚在吧台边,一面等调酒师调酒,一边跟一个穿紧身白T恤的宽肩拉丁男人聊天;那个矮个子亚德里安·布洛迪在酒吧另一端孤独地喝着马天尼,不去看她。拉丁男人拿出手机,扫了兰波的微信。兰波拿着一杯长岛冰茶走回卡座。
“不要了,不要了。”昂沁不安地看着兰波把酒放到托娅面前。
“蒙古人,开什么玩笑。”兰波淡淡一笑,又去数桌上的空啤酒瓶,“还喝啤酒,还是也尝尝鸡尾酒?”不等昂沁说话,便伸出胳膊,越过他慌忙摇动的脑袋,把站在黑暗里的服务生叫出来,“一杯威士忌酸,一杯莫斯科骡子。”
“骡子?”昂沁敏锐地插话。
“不是骡子奶做的,度数很低。”
一边的托娅挣扎着坐起来,像水獭一样用双手握起长岛冰茶的杯子,笑嘻嘻地咬住吸管,圆墩墩的脑袋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摇晃。
“慢点喝,宝贝儿。”兰波伸手把托娅脸边的碎发捋到她耳朵后面,胳膊又一次经过昂沁的脸。她手腕上的香水散发出麝香和橡木苔的幽暗尾调,在昂沁的鼻子下面飘来荡去。
时间接近午夜,一位美貌的外国女DJ在人们的口哨和掌声中上场。她穿着松垮的老爹牛仔裤和灰色运动内衣,红头发随便扎着,纤细的手在调音台精密的小按钮间弹动。The Weeknd幽怨潮湿的嗓音伴随着滞重的混音节拍飘荡到空中,舞池里许多人立刻就疯了。吧台边那个拉丁男人走过来,邀请兰波去跳舞。他离近看不如远看英俊,粗枝大叶的五官有几分野蛮,看起来是那种如果被人撞了肩膀会立刻挥拳的汉子。兰波大方起身,跟着男人挤进密不透风的舞池。没有预热和酝酿,她快乐地尖叫一声,一手解开毛呢背心的铜扣,一手伸向空中。她的舞姿不好总结,有点古怪,又有点严酷,但当她古铜色的纤细肢体在支离破碎的灯光下扭曲、旋转、游动的时候,那种难描难摹的疏离梦幻感,喜欢的人会很喜欢。拉丁男人吹着口哨向她伸出手,兰波带着发慈悲的表情轻轻把手放在他的手里。男人把她拽到怀里,一只大手贴在她不断转动的后腰窝上。没人看他们。舞池上的每个人都掉进了心旌摇荡的黑洞中去。散发出酒精和糖浆味道的潮湿气团不断扑到人们脸上,无情闪动的黑白光影中有人在甩头,有人在嘶喊,有人在接吻,有人把酒洒到别人身上,有人把手放在该放和不该放的地方;也有几个郁郁寡欢的中年人闭着眼,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想着什么遥远的伤心事,在醉倒之前被眼尖的同伴拖到门口去透气。满头大汗的兰波转过身,眼睛向远处的昂沁瞟去。
昂沁也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兰波,嘴唇干巴巴地半张着,眼神恍然。在这个时髦人物聚集的酒吧里,他依然是个一眼看上去就很俊美的年轻人,有人兴许还会在他举手投足的蹩脚感里感到一种脆弱的吸引力;可是那脆弱到底还是超越了都市生活所允许的界限,把这个漂亮的草原青年连根拔起,朝一个悲哀的地方无限地推搡过去。他的轮廓渐渐模糊,和身后的沙发融为一体,成为这个颓废洞穴里一个透明的小东西。没人注意到他那墨水般的黑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热望与痛苦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本躺倒在沙发里的托娅这时捂着嘴站起来,眼睛追索着地面上忽明忽暗的紫光与白光,一小步一小步绕到吧台后面的水泥柱子后面去,又跌跌撞撞地从另外一边绕回来,最后被一个表情不耐烦的女服务生引到狭窄过道里面的卫生间。
兰波在男伴耳边说了几句话,捏了捏他的手作为告别,轻飘飘地回到昂沁身边坐下,脸上依然挂着她惯常的那种淡漠而意味深长的微笑。昂沁手里握着莫斯科骡子的空杯,畏缩地看了她一眼,几片略微发油的卷曲发缕乱七八糟地耷在深邃的眼窝上方,颧骨因为酒精而浮出两大块沉甸甸的红晕。
“今晚开心吗?”兰波把嘴凑到他耳边。她羊皮短裙下面那双像用精巧的小凿子刻出来似的光洁大腿紧紧抵着昂沁的膝盖。
昂沁无力地垂下头,长睫毛神经质地颤动,牙齿咯咯作响。
“毕,察姆德,海日勒泰。(我爱你。)”兰波嘴里磕磕绊绊冒出这句蒙古语,在轰隆的音乐中听起来相当怪异。没等昂沁反应,兰波突然用手捧过他的脸,把自己的嘴唇贴到他的嘴唇上,湿润的舌头轻轻顶进那沾满姜汁甜辣气味的黑暗里去。昂沁亮晶晶的瞳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熄灭了,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朦胧。兰波把身体紧紧贴上去,迷醉地吻着昂沁,一边伸手摸他的卷发,摸他发烫的耳朵,摸他微微颤抖的肩膀。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身体又突然离开昂沁的身体,双手扳住他的太阳穴往远推去,烦躁而惆怅地望着他,“跟我说,你也喜欢姐姐吗?”
昂沁和兰波沉默地对视了几秒,身体忽然剧烈抖动,一只手紧紧扒住桌沿,脖子向旁边一歪,“哇”的一声吐出来。
兰波猛地起身,站到很远的地方去。黑暗中跑过来一个面有愠色、手拿抹布的男服务生,熟练地揪住昂沁T恤衫的后领,把他向后一推。昂沁像融化的雪人一样倒在沙发里。
服务生蹲到兰波脚下,小心擦拭她鞋尖上的呕吐物,“美女,你没事吧?”
兰波面色疲惫地抬了抬手,“买单。”
11
“这世界只是有一点疯狂吗?”
昂沁走了。春山还没回来。兰波感冒了,在家连躺了两天,吃薛姨妈买来的冰镇黄桃罐头。薛姨妈说东北孩子感冒的时候只有吃黄桃罐头才好得快,这是基因里带的。
等兰波终于有精神下楼的那个下午,薛姨妈把她招呼到客厅的落地窗前,在雨后的阳光里给她展示握着鸡毛掸子的酒红色指甲。喜欢美甲这件事,对薛姨妈这些年的职业进程制造了不少障碍。曾经有好几个条件比春山、兰波家更优越的雇主都因为在面试时看到这个中年妇女手上鲜艳的指甲,进而判断她是个不靠谱的家政工作者,尽管她的手依然是劳动者的粗糙大手,而且从不留干活碍事的长指甲,许多人就是觉得不行。但兰波早就告诉薛姨妈,她和春山当初恰恰就是因为看见她的指甲,才更加确定她就是他们想找的那种热爱生活的好阿姨。
“我儿子觉得这个色儿太艳了,问我是不是在外面搞男人了。”薛姨妈撇嘴看着自己的指甲。
“那您在外面搞男人了吗?”
“那就不能告诉你了。”
两个人说笑了一会儿,薛姨妈下楼去小区门口的进口超市买食材,兰波回到卧室,歪在床上用平板电脑看日本综艺《跟拍到你家》。刚看到一半,卧室门口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薛姨妈扶着门框探进脑袋,挺奥妙地挠了挠鼻子,“小周,那什么,我刚在院里看见一个人。”
“谁?”
“那个金头发的姑娘。我之前在街上见过她和小蒋——”
“我知道了。”兰波打断薛姨妈,把平板电脑扔到一边,拿过床头柜上的纸巾,擤擤鼻涕,掀开被子。
“就在喷泉边一个人坐着。你说老外咋也这么糊涂?不好,不好。”薛姨妈反对地摇头,“哎,还感冒呢,就别出去了吧?”薛姨妈语气里的惊讶多少有点尽义务的味道。她跟着兰波下了楼,默默看她蹬上球鞋,又走上前,把她掖进运动短裤的白T恤扯出来,把那上面大卫·鲍伊头像的皱褶抻了抻。“有话好好说,别跟小孩一般见识。”兰波没说话。
等兰波出了门,薛姨妈摇着头走回厨房,从帆布食品袋里拿出一扇猪肋排,又把手机听书软件打开,放上她最喜欢的田连元《杨家将》。
小区中央花园的绣球灌木已经过了花期,但大片粉色波斯菊和火球花还在盛开,空气里的桂花闻起来也还很甜蜜。喷泉北面的草丛里立着一座手工制作的纸壳彩色房子,里面蜷着一只打盹的流浪猫。兰波双手揣兜,慢悠悠地来到池塘边。依然绿茸茸的垂柳下,一个面貌忧郁的金发女郎坐在木椅上,正对着池塘中央的火烈鸟雕塑发呆。她的金发披散在胸前,收腰连衣裙的黑底上绣着许多小红樱桃。在深绿色垂柳枝条的衬托下,一动不动的她看着也像一座凉白的雕像。
“不好意思,我能坐下吗?”兰波走上前,微笑着用英文说。
阿绿猛地转过头来,戒备地上下打量眼前这个身穿旧T恤和白球鞋,素面朝天的卷发女子。“我不买东西,谢谢,不管你卖什么。”
“我像卖什么的,你觉得?”兰波不等她回答,就坐到长椅上,跷起一条腿,扭过头瞧着阿绿。她讲英文很流畅,感冒的鼻音给淡脆的中式口音里添加了一种慵懒的情调。
阿绿依然警戒地盯着她。
“春山改日程了,明天才回来,看来他没告诉你。”
阿绿直起身子,“你是谁?”
“你猜。”
阿绿伸出一只手攥住连衣裙的下摆,沉默了半天,“山的室友是男的。”
“嗯,我是他的新室友,我把他原来的室友杀了。”
“你说什么?”
“开玩笑的,宝贝儿。我是春山的妻子。”兰波说完,扭过头去打了个喷嚏,“不好意思。”
阿绿的肩膀肉眼可见地震动了一下,“山没有妻子。”
“哦不,他有,真抱歉。”
“你怎么证明?”阿绿声音有点抖,卷舌音发得更重了。
“啊,要怎么证明呢?”兰波托着下巴望着花园小径的石子路,看起来有点苦恼,“就算给你看结婚证,你也看不懂。那就说点你的事吧,安娜斯塔西娅。从哪儿说起?对了,你长大的那个村子里有个疯子,在你小时候猥亵过你,但你爸妈都没管。你养过一条狗,你十岁的时候你爸喝醉后把狗打死了。你说你的金发是天生的,但其实是染的,因为你的阴毛是棕色的。我丈夫喜欢让你跟他玩窒息游戏,但其实你最喜欢的是……还要我往下说吗?”
阿绿前倾身体,把头埋进手里,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来。
“当然了,如果你说一个人跟自己的室友也会分享这些事,那我也没办法。”兰波揉了揉泛红的鼻子。
“别说了。”
兰波也跟着把上半身往前倾去,环抱双臂,瞥向阿绿的目光挺怜惜,“你看起来需要喝一杯。我们院里有一个意大利餐厅,就在东门。想过去吗?我请。”
阿绿捂着脸使劲摇头。
“那好吧。”兰波叹了一口气,用平淡而温和的语气问,“为什么伤心呢?”
“你想让我说什么?”阿绿呜咽着说。
兰波的脑袋向左一摆,又向右一摆,像是脑袋里响起了什么童谣的旋律,“我丈夫是个迷人的坏蛋,你是个美丽的傻子,你们两个经历了一段有趣的人生体验。现在你要离开了,剩下的时间做一个酷女孩不是更好吗?你的回忆很安全,没人能抢走。”
“你和他说话的感觉真像。”阿绿脸庞两边垂下去的头发被泪水打透了,乱糟糟地粘在她的脖子上。
“是吗?你还没听过我们说母语呢,很多人说我和我丈夫感觉像双胞胎。”
阿绿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绿眼睛转向兰波,“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觉得这世界有一点疯狂。”
“这世界只是有一点疯狂吗?”
阿绿看起来很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半天才擦了擦眼泪,“春山手机屏保上那幅画……画里那个女人,是你吗?”
“哦,我的自画像,是的。”兰波撇了撇嘴,“我早就不喜欢那幅画了,但我丈夫喜欢。”
阿绿抽着鼻涕坐起身,苍白的大手抠着木椅空隙里的黑铁皮条。
“还有什么问题吗?除了他爱不爱你之类的。我回答不了这种问题,我也不建议你去问他。”
“我想知道……山真的是作家吗?”阿绿抬起头。
兰波又打了个喷嚏,笑着拧了拧粉红的鼻头,“啊,怎么说呢?他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作家,写的东西俗不可耐,没有希望成名了,但是人活着总得有点爱好不是吗?只不过我丈夫的写作天分不如他谈情说爱天分的百分之一。”
阿绿靠近椅背,望向天边稀稀落落的白云。她看起来精疲力尽。
兰波伸出手,抓起阿绿的右手手腕,对着那上面松松挂着的一块银色手表端详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道:“不用担心,我丈夫会去找你的。”
“你能别告诉他我来过这儿吗?”阿绿低声恳求。
“宝贝儿,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这世界上没什么男人值得你跑到他家楼下等他。”
“我不是等他,我只是想来坐一会儿。”
“随你怎么说。再见,百子湾的安娜斯塔西娅,很高兴见到你。”兰波站起身,刚走出几步,又忽然回过头来,微笑道,“哎,你真的不想去喝一杯吗?”
阿绿又把脸埋进双手里。
12
“自由也得有个度,你说呢?”
回到家里,酸菜炖排骨的香味扑鼻而来。兰波蜷坐进沙发里,一言不发看着墙上自己的画。
薛姨妈放下刚被她洗干净的意式咖啡壶,给兰波倒了一杯热柠檬水放到茶几上,漫不经心地问:“那姑娘走了?”
“不知道。她想坐着就接着坐呗,那是她的自由。”
“我有个更重要的事要跟你说,小周。”薛姨妈目光闪烁不定,“不知道现在这个时机对不对。”
兰波抬起头来疲惫地望着她。
“实在是有点不好开口。”
“您想请假?”
“不是不是,我哪也不去。”
“那是工资——”
“哎呀,想哪去了,不是。”薛姨妈走到沙发跟前,迟疑地抿了抿嘴唇,“我看冰箱里,你又给小蒋买了一堆可乐,还做了蛋糕,是准备明天他回来吃是吧?整这么多甜的,是不是太甜了?”
“啊?”兰波惶惑地笑了。
“现在不是有无糖可乐吗?”
“春山最讨厌无糖可乐。”
“那也不能随着他只做他喜欢的事儿啊,自由也得有个度,你说呢?反正我觉得,小蒋还是少吃点甜的和主食比较好。我说的不是美不美的事,是健康不健康的问题。那什么,小蒋的体检报告你都不看吗?”
兰波脸上还带着一点勉强的微笑,但语气变成她和薛姨妈相处时少有的冷淡,“薛姨妈,我一直觉得您比同龄人的分寸感强一些。”
薛姨妈干巴巴地眨了眨眼。
“我从不看他的体检报告,因为我信任他。他告诉我一切正常,就是一切正常。我不认为有人会跟自己家人在这种事儿上撒谎,实在是毫无必要。”
薛姨妈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但最后还是坚定地扬起下巴,“那我就得告诉你了,我刚才收拾厕所的时候意识到一个问题,小蒋出门这几天,你们二楼主卫的地面都不黏了。”
兰波盯着薛姨妈的眼神惊骇而厌恶。
“你知道男的有时候撒尿会尿到地上对吧?”
兰波怔了怔,摇头笑了,在沙发上伸开双腿,“得嘞,看来你今天也没少喝。”
兰波句子里讽刺的语气以及把“您”变成“你”的事实,并没使薛姨妈的表情发生变化。她又勇敢往前走了两小步,拿起一个沙发靠垫拍了拍,“你听我说,一个月前我打扫卫生的时候就发现了,二楼主卫的地上总是有点黏糊,这他一走就不黏了。正常的尿不应该是黏的,懂没懂我意思?”
“行了。”兰波冷淡地一挥手,“今天就到这吧。”说完,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向书房走去。
薛姨妈理了理刘海儿,紧跟着走进走廊,在一盆蕨类植物向外伸展的大叶片后面站住,好像这样就算隐身了,“我知道你就是这反应。你怨我就怨我,无所谓,反正我早就把你们当自己孩子一样了。”
兰波停在书房门口,回过头来。
薛姨妈两手艰难地揉搓着碎花围裙的下摆,干燥的嘴唇抿了抿,“话分两头说,糖尿病也不是说得了就一定怎么地了,只要控制好,都是正常人。”
兰波突然捂起耳朵,狂躁而稚气地大喊:“得得得!不要说那个词,真搞笑!”说完就走进书房,摔上门。
十几秒的沉默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对着门缝轻轻说:“排骨再有半小时就好了,你可别因为闹心就不吃饭,还感冒呢。我走了。”
兰波没和往常那样对薛姨妈说骑电动车回家的路上注意安全。
13
“你要走就走吧,去哪儿都行,只要带上我。”
春山回到家的那个晚上,夫妇俩坐在沙发上喝酒说话,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俩人从九点半吵到下半夜一点,从中文吵成英文,从楼下吵到楼上又追逐回楼下。春山把兰波摆到茶几上的血糖测试仪连同他从澳门给兰波带回来的点心盒子一起扔进厨房水槽;兰波冲进书房把她从抽屉里搜出来的一沓体检报告扔到春山脸上;春山暴跳地砸碎了壁炉上兰波一个前任情人送她的英国古董花瓶,又咚咚跑上楼进入兰波的画室,手指着《沉睡的牧羊人》说了很多刻薄难听的话;兰波拽着丈夫走进卧室衣帽间,把手表陈列架上的男士手表全部扔到床上让他查数;春山在兰波的高声叫喊中一路踢着东西走下楼,东张西望一番后,把客厅里兰波最喜欢的一盆米邦塔仙人掌扔到地上,上脚踹了个稀巴烂。在发现看起来挺光溜的仙人掌上还是有许多小刺透过薄薄的拖鞋底扎入他的脚掌之后,春山跳到沙发里,像耍赖的小孩一样滚来滚去;兰波打开音响,放上九寸钉乐队94年的老专辑,坐在地上抽烟,眼睛呆呆地望着脚边一摊绿唧唧的仙人掌肉水。直到厨房水槽里的水哗啦哗啦地溢到了餐厅的地板,邻居美琪来敲门问他们是不是疯了,春山冲过去问美琪能不能不把她身上的老男人精液味带进自己家门,兰波及时拦在要伸手挠春山的美琪面前,道着歉把门关上,两个人才决定停战,在那幅依然裸露在空气里的婚纱照下面坐着发呆。
那大概是他们结婚以来闹得最凶的一次——除了结婚第三年那一回。那是一个会被武侠小说形容为月黑风高的夜晚,怀孕五个月的兰波突然腹痛流血,给春山打电话始终关机,最后一个人开车去了医院,差点撞上一根电线杆子。她做流产手术的同时,春山正躺在一家洗浴中心两个姑娘的大腿上睡着黑甜的觉。他本来让其中一个姑娘帮他给没电了的手机充电,但那姑娘笨手笨脚,充电器的插头没插进去就爬上了床。事后,春山老老实实地认罪,抽了自己七八个大嘴巴,又差点剁了自己的小手指,但兰波还是两个星期没和他说话,坐完小月子就搬到酒店去住。那次危机最后以春山跑到酒店房间疯狂敲门,给她展示自己在后背上新做的圣母马利亚头像文身作为终结——虽然圣母的打扮是圣母,脸却是一个具有鲜明东方特色的单眼皮、短猫脸的女子,一只花臂从长袍袖口里伸出来,温柔地捂在胸口。兰波在猫眼后面默默站了很久,打开门,把背对着她蹲在地上的春山一把拽了进去。如果让一个小说家做观察,会把那个事件作为这对夫妻关系的分水岭:“从此以后,他们的婚姻进入了一个神秘的新篇章。”
午夜一点半,春山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无糖可乐,面色悲壮地喝下去,吻别妻子,开上他的特斯拉,披头散发地驶进昏沉的夜色。他要在三点半之前完成一个任务:把兰波送他的三十三岁生日礼物——那块江诗丹顿的纵横四海——从百子湾的安娜斯塔西娅那里要回来。三点半之前完不成也不要紧,兰波说,只不过她的行李箱已经收拾好了。四点整如果见不到他进家门,她就会准时出发,去哪儿不要问。
春山把车停在阿绿住的小区门口,坐在车里默默地按手指关节,按了好半天才走下车,跟东门岗亭里一个跟他热烈讨论过中国足球到底为什么踢得跟屎一样的高个保安打了个招呼,被痛快地放进大门。
夜风很硬。身上还穿着夏日亚麻衬衫、阔脚裤和罗马凉鞋的春山缩着肩膀在空旷的绿化带小道上走着,乱糟糟的长发被风吹上去,地上的影子像一只垂头丧气的鬼魂。见到草丛里有一只刺猬,他便蹲下来,拿起一根小木棍要跟刺猬干仗。那刺猬被吓呆了,往草丛里跑了几步就蜷成个小球,原地装死。寂静之中,一阵车胎碾过地面的咔哧声从后面传过来。春山还蹲着,只把脑袋转回去看。不过是一辆普通国产黑色SUV和一辆不起眼的黑色凯美瑞,但两辆车前后缓缓行进的感觉有什么地方透出一种说不出的阴沉诡异,跟这小区初秋夜晚的宁静气氛格格不入,SUV那贴着黑膜的窗户里仿佛有瞪大的眼睛在往外窥视。春山站起身,掏出一根烟点上,缓步跟着往前走。那两辆车慢慢开到三单元门口停下,两个看起来毫无醉意的黑衣中年男子从SUV上跳下来,凯美瑞里则走出另一个穿深蓝夹克的男人和东门的高个保安。保安脸色惶然地走到单元门口,用门卡扫开电子锁。其余三个男子围在一起低头说了几句话,迅速走进门。春山发抖的手往地上弹了弹烟灰,走到三单元门口时没有停脚,一直走到四单元东边的小岔路才转了弯,在拐角处的自动售卖机后面停下来,一手扶着机器上的玻璃门,一面探头回望。
时间好像过去了半个小时,或者一百个小时,没人知道。在春山即将像马一样站着睡着了的当口,一阵混杂着男性严厉的吆喝和女人哭腔的嘈杂声音从三单元门口传出来。春山猛地清醒过来,探出头,一眼看见一个穿白色睡裙的年轻金发女子反剪双手,戴着手铐,被黑衣男子之一推上了SUV拉开的车门。那男人的力度算不上粗暴,弯腰给女子捡起掉到车外的一只平底鞋的时候感觉多少还有点客气的风度,让人不合时宜地想起《灰姑娘》午夜舞会的场景;但那女子在进车的一瞬间开始号啕大哭,离很远也听得出她的泪水把喉咙和鼻孔都堵住了,闷乎乎的声音好像溺水呼救的人。三单元很多原本黑漆漆的窗户都亮起了灯,几个黑影从窗边谨慎地升起来往下张望。跟在阿绿身后被押出单元门的还有她的娃娃脸室友、金链子在黑暗里闪闪发光的罗圈腿尼古拉,以及两个春山没见过的年轻中国男人。其中一个人一瘸一拐地回头跟便衣警察说了句什么,被狠狠揪住衣领,像快递站的包裹一样被半扔半顺进凯美瑞。
被剩下的东门保安独自走在凯美瑞尾灯的暗淡白光中,从颓唐的步伐来看,似乎还没从惊吓中完全恢复。另外两个矮胖的保安从远处跑过来跟他说话,其中一个忽然一拍大腿,在夜色里蹦跳起来。三单元门口走出两个穿着花朵图案睡衣的妇人,抻起脖子目送着那两辆车驶出大铁门,一个摇头,一个点头,闪亮的眼睛完全没有困劲儿。
春山扶着墙低头站了一会儿,一拳砸向自动贩卖机。
他回到家时还不到三点。当他扑通一声跪在兰波面前时,那姿态与其说像求饶道歉,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精疲力竭的旅人在幻觉中看到了天使。兰波惊骇地向后退了两步,一只手捂住嘴。
“你要走就走吧,去哪儿都行,只要带上我。”春山抱住妻子的膝盖,哭得很伤心。
兰波慢慢上前搂住春山的脖子,一只手攥住他还滴血的右手,轻声说自己哪也不去。
第二天早上,右手包扎成一个白布团子的春山半裸着坐在餐桌边,一边喝咖啡一边用手机听本地新闻。他的脸看起来憔悴、浮肿,两腮和下巴的胡子形状也不够漂亮。在听到朝阳区昨夜破获一宗涉外聚众吸毒案的时候,站在岛台边切草莓的兰波看了丈夫一眼,走过去把手机静了音。那天的天气很好,气温回暖,窗外的蓝天上飘着两只明艳的风筝。兰波和春山说好了一会儿去朝阳公园野餐。
14
“漫天烟花之下,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勇敢爱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小妞电影的结局不都是这样?”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春山和兰波的生活里没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春山的手机里不再有“百子湾的安娜斯塔西娅”这个人,她具体是哪天被驱逐出境的没人知道;《沉睡的牧羊人》被兰波从画架上拿下来扔进角落;薛姨妈被炒了鱿鱼。虽然多领了三个月的薪水,还得到一台崭新的日本进口空气炸锅,她却没有拿到北京外国社区对家政服务人员最看重的雇主推荐信。最后一次从春山家走出去的时候,她拎着空气炸锅礼盒等电梯时的背影看起来有点苍老,不支棱。
兰波和春山飞到苏梅岛,在杨喜的海边别墅里住了五天。三个人每天骑着小摩托在岛上溜达,吃路边摊,逛书店,出海钓鱼——苏梅岛的近海区域已经没鱼可钓了,船总是要开出很远。杨喜和春山唯一一次面红耳赤是在讨论到欧洲难民潮的问题时无法统一观点;不过那天傍晚,当三个人在杨喜的小游艇上一边喝啤酒一边观赏灿烂晚霞的时候,气氛又恢复了轻松和诗意。春山和杨喜都给兰波拍了不少在沙滩上穿比基尼晒太阳的照片,发到三个人的群里。兰波说两个人拍得都很好。
回国后,春山每天都扎在书房里继续写他的《被流放的国王》,兰波开始创作一幅以她在苏梅岛上认识的一位性感巴西姑娘和她的宠物鹦鹉为灵感的新油画,画中色调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轻柔明亮。对于昂沁来北京时发生了什么,春山只问过一次,兰波的回答也很简短。她有时候还是会在画室的沙发上自慰,但她心里想的是谁没人知道,她睡觉时也没再喊过任何人的名字。她和春山睡前开始重刷《火线》,两个人都同意第四季最精彩。
那段流水一样平静的日子被打破,是十一月初一个有星星的凉夜。兰波手里握着一杯热红酒敲开书房的门,给春山听一条语音微信。
春山听完,抬起头来,“放羊的小孩又要来?”
“我应该拒绝吧?”
“为什么?”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又要来。”
“说不定他回去之后,发现自己爱上了你,把未婚妻甩了,决定来跟你表白。”春山摘下眼镜,微笑着在皮转椅里转来转去,“漫天烟花之下,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勇敢爱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小妞电影的结局不都是这样?”
兰波鄙夷地看了丈夫一眼,脸上却重新浮现出几个月前那种软绵绵的惆怅。
“让他来吧。你要不想一个人去,我就跟你一起。说不定能给我的小说提供点灵感。”
兰波向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探过头去看了一眼,“写到哪儿了?开始有人死了吗?”
春山摇头,“刚写完一场凶案现场,也说不上来是哪儿差点意思,我在琢磨怎么给它来点狠的。”
“慢慢构思,老伙计。”兰波拍了拍丈夫的后背,走出书房的时候差点和外面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进屋的是家里新雇的家政工,一个看不出年龄的柬埔寨女人,一张羞涩的橄榄色长脸,大脚丫,穿一件淡黄色的长褂子,恭敬地把手里托着的木盘放到书桌一角,说了两句不熟练的英语,低头走出屋。春山朝盘子里面装着的鲜榨羽衣甘蓝芹菜汁、一个煮蛋白和两片剥好的红心柚子翻了个白眼。
兰波倚在门口,对着书桌上的玻璃杯努了努嘴,“等什么?吃晚饭。”
“我为什么不能去餐厅吃?”
“因为不能让你挨着垃圾桶,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耍心眼。”
“大冬天的,一样热乎东西都没有,我要去居委会告你家暴。”春山噘着嘴在椅子里扭来扭去。
“你去。”
“狠心的人啊。”春山拿起杯子,仰头把一大杯绿汁液喝了下去,使劲一拍桌子,转过身去,伏在书桌前继续打字。
兰波辗转反侧了一晚上,决定下礼拜跟昂沁见面。
15
“你不需要懂,我自己也不懂。”
那天是立冬。
一个月没见,昂沁看起来变化挺大。
具体哪里不一样,一下子也说不上来。也许是因为他剪了头,漂亮的卷发变成了朴实的平头,额下全部露出的眉毛看起来过于浓郁,有种严肃的感觉;也可能是最近草原空气干燥,他干活时又吹了很多风,所以两腮出现了这个年纪还不该有的浅浅的法令纹;又或者,因为他健壮的体格被隐藏在老干部式的深蓝夹克衫里,当他从上次来北京住过的同一家招待所再一次走出来,在夜风里把脖子缩进衣领的时候……他看起来突然老了。
“赛班努。”
“赛努。”
两个人在车里互相问好之后,挺久都没有话说。兰波把音响里的音乐声按了暂停,从一堆杂物里找出一盒中南海,抽出两根,递给昂沁一根。
“电子烟,不抽了,姐?”
兰波摇摇头。
昂沁把打火机凑到兰波面前。兰波点烟时在昂沁的手上轻轻点了两下。昂沁的手比她的手还凉,还抖。
“托娅来了吗?”
“我自己来。”
又是一阵沉默。两个人的头偏向两边车窗,各抽各的烟。
“姐,我来送给你礼物。”
兰波扭头看昂沁。昂沁的侧脸还跟她记忆中的一样,鼻子是高挺的漂亮鼻子,睫毛是上卷的漂亮睫毛,表情在糊涂不安里又有一种忧愁的坦诚。静静不说话的时候,宇宙里的真理好像都站在他那一边。
“你来就是要送我礼物?还是有别的事?”
“没别的事。”
兰波低下头,眼神随着肩膀一起软下来。她今晚没化妆,也没用香水,两颊微陷的脸隐藏在乱蓬蓬的羊毛卷里面,身上裹着一件双排扣黑色呢子大衣,看着有点憔悴。
“礼物在后面,院子。”昂沁伸手往招待所后面指了指。
兰波也探头往黑漆漆的窗外看了一眼,有点犹豫,“咱们得过去吗?”
昂沁点点头,“屋子里,不让我放。”
兰波思忖片刻,把烟灰弹到窗外,“好,走吧。”
两个人顺着招待所和一家驴肉火烧店中间的窄路走进去,拐了个弯,进入一个黑暗杂乱的小院子。兰波把呢子大衣的领子立起来,右胳膊紧紧夹着腋下包。那包里放着几年前春山给她从国外搞到的胡椒喷雾,她出门很少想起来带上。
兰波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声音微颤着问前面的昂沁:“那是什么声?”
昂沁没停脚,大步绕过两个大垃圾箱和几辆摞在地上的废旧自行车,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向前方照过去。
兰波从包里拿出胡椒喷雾,悄悄攥在手里,才又向前走了两步,定睛向手电光束方向看去。
一只被拴在铁栅栏上的小绵羊转过头来,咩咩叫着,瘦长脸在冷白的光线里看着有种奇异的凄惨。
兰波呆住了,“什么,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那只小羊,孤儿?牛妈妈?”昂沁蹲下身子抚摸小羊的头,又回过头来,笨拙地解释。
“这是,这是那只小羊羔吗?”
“它肯定记得你,姐。”昂沁期待地笑望兰波。
兰波把胡椒喷雾放回包里,慢慢走上前。小羊看着兰波,没有露出受惊的表情动作,但那迷茫的眼神非要说是认出了她,多少有点勉强。它的身子比兰波上次见时大了一圈,身上开始有了浅黄打卷的羊毛,但腿还是白绒绒的。它的黑眼圈也变大了,看起来像个可笑的倒霉蛋。
“这是……你要送我?为什么?”兰波结结巴巴地问。
“你喜欢它,我记得。”昂沁站起身,两只手垂在身体两边,脸红了。
兰波原地怔着,静静的风中能听见她的呼吸声。
“你给我们,上次,花钱,花那么多钱,我不好受。”昂沁颠三倒四地说着,眼睛不去看兰波。他把小羊从栅栏上解开,将手里的绳子递给兰波,“谢谢,姐。”
兰波呆呆地接过绳子。
小羊听话地跟过来,倚着兰波的腿蹭了蹭。这动作引发了兰波长长的叹息。她蹲下去,伸手搂住小羊的脖子,“又见面了,小东西。”
昂沁又高兴又腼腆地笑了。
兰波迈着迟钝古怪的步子,梦游似的牵着小羊回到马路边。一路上小羊只拉扯绳子两次就放弃了,听天由命地迈开小蹄子跟紧兰波。
“我把它放后座上,能闹吗?”
“它听话。”昂沁挺骄傲地说,一边帮兰波把小羊抱进路虎的后座。
“那我怎么……它……算了。”兰波恍恍惚惚地一摆手,“我也有礼物给你。”说着,她打开后备厢,挺费力地拿出一幅包裹在白色软布袋里的大方板子。她小心剥开袋子,已经裱好的《沉睡的牧羊人》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沉郁的夜色里。
昂沁看画的表情和刚刚兰波看见小羊时的表情差不多,只不过他的困惑持续得更久,而且渐渐变成了因为迟迟没人给他解开困惑而产生的烦躁。他双手揣在衣兜里,沉默地盯着画,两条腿交换着跺脚。
“我画的。”昏黄的路灯下,兰波的瘦削脸上散发出不自在的红晕。
“哦。”昂沁呆呆地说。
后座上的小羊这时候也焦躁起来,把脸挤到半开的车窗外,冲着两个人咩咩叫唤。
“我也不知道你能挂哪儿……但反正就……送给你。”兰波把画举到昂沁的双手里,动作很僵。
“我……看不懂,姐。”
“你不需要懂,我自己也不懂。”兰波低声说完,双手揣进呢子大衣兜里。
“我家……没地方。”
“随便你怎么处理。”兰波语气烦躁起来,后退一步,不管了。
昂沁把画重新放进大布袋里,放到地上,茫然而机械地微笑,“谢谢姐。”
“那就这样吧。”兰波做了个深呼吸,向昂沁伸出一只手,“多保重。”
昂沁握了握兰波的手,手心凉湿。
“白雅勒泰(再见),昂沁。”
“再见,姐姐。”
昂沁提着大布袋,笨拙地走上招待所的台阶,没再回头。边上驴肉火烧店里的灯光很亮。还有两桌客人在吃饭。肉汤子味飘到外面,闻着很香。
兰波回到车上,脑袋垂到方向盘上磕了几下。后座上的小羊挣扎着往前挤,对着窗外昂沁的背影叫个不停。
16
“你的最终答案是什么?这可是断头台上最后的机会了。”
穿着一身灰色丝绸睡衣的春山倚在壁炉旁抠鼻孔,面对被拴在橡皮树盆栽边上的小羊,看着看着突然大笑起来,“千里送羊还行。”
兰波趴在沙发上,脸埋在靠垫里。她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
“这孩子挺逗,脑回路跟咱们不一样。”
“它为什么叫个没完?”兰波闷闷地说,“是不是饿了?你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菜叶子。”兰波把自己从沙发里支起来,疲惫地抓了抓头发。
“把窗户开大点行吗?这味儿太上头了。”春山走到厨房,打开冰箱认真往里面看了看,“没菜叶子了,你说羊能吃萨拉米吗?”
兰波痛苦地呻吟一声。
春山从冰箱里拿着一颗生洋葱走回来,滚到小羊脚下。小羊颤抖着往后退,叫声更大了。
“这叫声听着不对劲,它是不是病了?”兰波捂住耳朵。
“要是把我从几千平米的草原上拎走,塞进一笼子里,我也往死了叫。”春山坐到沙发里,抚摸兰波的腿,“认真的,小鸟,你想把这羊留下吗?”
“我不知道。”
“你别说,我都有点感动了。我不觉得那孩子是恶搞,他估计都不知道恶搞是什么意思。”
兰波呆呆地抓着丈夫的手,“怎么办?”
“要不送到顺义先让我妈在院儿里养两天?哎,不行,我妈讨厌一切活物。”
兰波抬起头,“你先把它带到楼上关起来好不好?我脑袋要炸了。”
春山站起身走到小羊身边,在它后背上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别叫了,你看你把你继母气的。”然后解开绳子,用双手锁紧小羊拼命挣扎的四条腿,把它连抱带扛到二楼,在各屋门口看了一眼,最后走进浴室,把小羊放进金脚大肚的弧形浴缸里,又把绳子系到龙头上打了两个死结。
看到春山走下楼,兰波把耳朵松开,仔细听了听,表情依然很忧愁。
“咱们给它起个名字怎么——”春山话音未落,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兰波从沙发上弹起来。
“你今晚神经太紧张了,喝点酒吧。”春山慢悠悠地走到门口,从猫眼瞄了一眼,打开门。一位身高体壮的夜班保安浑身寒气地站在门外,歉意地点了点头,“不好意思业主,这么晚打扰您。您的邻居刚才反映说……您家里有异常的声音?”
“什么异常声音,哪个邻居?”春山漠然地摸着胡楂问。
“那个……我可以进去看一眼吗?”保安小心赔笑。
“当然不可以。”
保安身后突然闪出来一个穿着粉色羊羔绒坎肩的娇小女人,手里抱着一只胖乎乎的小柴犬。女人尖声说:“别装了,我听见你家有女人一直在喊,你说你把你老婆怎么了?”
春山盯着美琪看了一会儿,退后一步,伸手把门后的兰波拉出来,“老婆,你跟这个疯娘儿们说我把你怎么了?”
兰波双手揣兜,木木地说:“我们没吵架。”
保安脸上立刻露出放松的笑容,“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就——”
“不行。欺负我傻啊?刚才就是有人叫,听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美琪没好气地往前走了半步。
“来劲了是吧?”春山半个身子跨出门口,几乎跟美琪脸贴脸,“幻听是病,得治。要不我帮你打120,咱去安定医院瞧一眼?”
美琪毫不畏惧地挺起胸,“你连我也要打是吧?来,你试试!动不动就半夜打女人,你丫真爷们儿!”
“哇,我好怕啊宝贝儿!”春山用双手按住两边脸颊往中间挤,做出个皱皱的怪脸,“要不把你干爹也请出来打我一顿?哎,不行,老头子好久没来了吧?下个月房租有着落了吗?”
保安低下头,抿紧嘴,看得出正在尽最大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
“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大爷没这么重口——”
“哎!业主,业主!”保安抬起头,苦笑着把胳膊挡在两人一狗之间,“没事就好,时间也不早了,都早点休息吧?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一直沉默的兰波这时也拉住春山的胳膊把他往回拽,“行了。”
美琪伸出一只手指头在春山鼻子前晃了晃,“再让我听见你们大喊大叫,我就直接报警!”接着,她又侧过脸对门里面的兰波说,“你也是!能不能给咱女的争点气?这种男人不离还留着过年?”说完,她抱紧怀里的狗,趿拉着脚上的毛绒粉拖鞋,转身向走廊的另一边走去。“扣扣,咱们不跟这些疯一般见识了。什么保安,保谁的安?都是废物!”
面色难看的保安什么都没说,向春山和兰波点了点头,把门从外面关上。
“太二了。”春山松了松肩膀,摇着头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听无糖可乐,“最近是又水逆了还是怎么着?”
兰波背靠门站着,双眼紧闭。
“诶,咱们给小羊起名叫熊猫怎么样?”春山的表情在一瞬间又兴奋起来了,“它的黑眼圈可太喜庆了。”
兰波睁开眼睛,“它怎么不叫了?”
“因为咱家熊猫比愚蠢的人类懂事多了。”
“陪我上去看一眼。”兰波疲惫地说。
浴室里,朦朦胧胧的玻璃屏风后面,一团乳黄色的东西在浴缸里蠕动着,木兰和茉莉香薰味道里混进了一股强烈的羊膻味。春山伸手按下墙上的开关。柔和的蛋黄色光线下,小羊蜷卧在浴缸里,浑身抖个不停。它身后薄荷绿墙上挂着的一篮鹿角蕨被扯掉了几片叶子,奄奄一息地冲浴缸歪斜着。看见人进来,小羊立刻支起脖子叫唤,但它的声音已经哑了,咩咩的颤音听着不那么饱满,不再像女人的哭腔。
兰波心灰意懒地靠在门边,“我受不了了。”
“那你想怎么办?”
“你帮我处理吧。”
“处理?”
“带到哪儿放生,送人,我不管,反正在警察来之前把它带走吧。我要崩溃了,真的。”兰波走到镜前,有气无力地打开水龙头,往自己脸上泼凉水。上方墙面挂着的铜框雕花古董镜至少也有七八十年的历史,镜面边角稍微钨秃了,照人有遥远的梦幻感,看不出真实年龄,像是好莱坞老电影里抹了凡士林的镜头。
兰波对着镜子拍了拍脸,走到浴缸边上坐下来,做了个深呼吸,伸出手轻抚小羊身上软乎乎的绒毛。她的眼皮低垂,表情哀伤,看起来跟《沉睡的牧羊人》里面的她有点像。
春山歪着头看了妻子和小羊一会儿,转身走出卫生间。再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便携蓝牙音箱和一把德国产的切肉刀。
兰波腾地站起来。
春山走到浴缸边,“你出去待会儿。”
“我跟你说处理,不是这个意思。”兰波拉住丈夫的睡衣袖子,面如死灰。
“你说交给我处理,那就交给我处理。”春山把刀和小音箱都放到浴池边上堆着泡泡浴球的银盘子里,开始挽袖子。
浴缸里的小羊仿佛也感觉到了空气中某种气氛的变化,慌张地支着膝盖站起来,滑倒了,又挣扎着站起来,两个大黑眼圈里的眼珠直直地向外凸。
“你宰过动物吗?”春山回头问。
“什么?”
“我也没有,但凡事都有第一次嘛。为了创作,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兰波听不懂似的摇头。
春山笑了,露出食肉动物式的光亮大白牙,“怎么了,你以为这个小可爱长大后会无忧无虑地活在大草原上吗?你以为你的梦中小情人每天的工作是坐在草原上一边喝星巴克一边读卡尔维诺吗?你可别逗我。你上次去他家吃了几顿羊肉?说不定你吃的就是阿奇杀掉的熊猫它妈、它爸、它二姨、它——”
“老公,我现在要说什么,能让你改变主意?”兰波把双手合十捂到脸中央,眼里簇簇流下泪来。
“哎呦?”春山转回身,一只手放在下巴上,“你都好几年没叫我老公了。啊……我想想,有了,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吧。如果你诚实回答,我就听你的。”
“什么问题?”兰波有气无力地退坐到门边的铜椅上。
春山站在那里,脸上欢愉的无赖气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痛苦,“举报阿绿吸毒的,是不是你?”
兰波猛地抬起头,“什么?”
“别让我再问一遍。”
“不是我。”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兰波双手拢进卷发,面色恓惶地望着丈夫,“不是我。”
春山看了她一眼,从裤兜里拿出手机,连上音箱,“放点什么好呢?哎,《这个杀手不太冷》里加里·奥德曼杀人那场戏的配乐是不是贝多芬的《暴风雨奏鸣曲》?但好像有点俗套……”他自言自语着摆弄了一会儿手机,然后跪到浴缸前,伸手抚摸正在滑溜溜的浴缸里疯狂扭动身子的小羊,“嘘嘘……乖。”说着,他又转回脸,“你的最终答案是什么?这可是断头台上最后的机会了。”
兰波捂着脸痛哭起来。
“明白了,出去吧。”春山冲妻子笑了笑,是经典蒋春山风格的笑,嘴唇微张,俏皮而又善解人意。浴缸里小羊的脸扭曲了形状,嘶哑的叫声越来越狂乱,但没用了。春山一只手按住小羊的脖子,一手拿起刀。
兰波站起身,像梦游者一样垂着胳膊无声无息地走出浴室,带上门。
一阵黑暗的鼓点从门缝里重重荡出来。Kendrick Lamar富有爆发力的叙述式说唱旋律中劈开一道凄厉而奇异的和弦,响彻浴室。那一年,春山单曲循环最多的就是这首Humble,他说赶上了Kendrick Lamar时代的人们是幸福的。
兰波捂着耳朵瘫坐到浴室门外的地毯上。
十多分钟后,春山打开门。他的眼睛是疯子的眼睛,手上身上都脏得不像样,整个人看上去很累,像要虚脱了。他嘴边也溅了血,像是小孩子恶作剧瞎涂妈妈的口红。他把地上的兰波拖到卧室梳妆间镜前的法兰绒扶椅里,然后走下楼,用手机点了外卖。没过一会儿,他从敲门的外卖员手里接过来一个7-11便利店的大袋子,从里面拿出四罐有糖可乐、两个焦糖布丁、一条牛奶巧克力和一瓶梅子酒,坐在餐桌旁,开始大吃大喝,一边拿起手机打电话。
兰波依然在二楼的梳妆镜前呆坐着,镜子里的她泪眼蒙眬,身子蜷成薄薄的一片,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又过了四十多分钟,门铃再次响起。春山打开门,短暂的低语过后,一阵听起来像有很多人的脚步声急促地传上楼梯。
“哎呀,小周?”围着一条宝蓝色花围巾的薛姨妈从春山身后探出头来,往卧室里唤了一声。
兰波痴痴呆呆地抬起头,一脸泪痕,不认人。
薛姨妈走上前,抓着她的手摇了摇,“哎呀,咋的了这是?”
“她来大姨妈,肚子疼,没事。”春山解释着,打开卫生间的门,扭头说,“进来吧,小伙。”
薛姨妈的身后,一个穿着红色冲锋衣,脖子上挂着耳机的矮个年轻人,拎着一个空麻袋,木张张地走进卫生间。他和薛姨妈一样长着白净的大圆脸和微龅的牙,只不过额前和下巴有许多痘印,看起来很局促,没有母亲那样气定神闲。
小羊的尸体四蹄朝天地躺在浴缸里,身上还没僵,血已经被放了好半天了。春山把溅到地砖上的血也简单擦了擦,但墙和天花板都没管。屋里充斥着一股清早农贸大厅肉类区里的甜腥味儿,再多的消毒水也盖不住。
春山走到立在浴缸边的小伙子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乌珠穆沁羊,你懂行。家里亲戚送的,我们也吃不了。我立刻就想到你了,拿到店里正好。”
“快谢谢大哥。”薛姨妈戳了儿子后背一下,又回过头,不安地朝门外的兰波看了一眼。
“那我就不管了?”春山面带歉意地笑着搓手。
“你出去吧。”薛姨妈还是带着以往的亲热劲拍了拍春山的胳膊。春山也按照以往的亲热劲在薛姨妈脸边的空气里亲了一下,走出房间。
午夜两点一刻,薛姨妈和扛着麻袋的儿子离开了春山家。临走前薛姨妈提出要给兰波熬一碗姜汤,春山说不用了。
卧室里,兰波自从一个小时前就纹丝不动地侧躺在黑暗中,月光下的轮廓像一座冷而远的山。
春山回到浴室,满意地转了一圈,洗了个热水澡,一身芳香地钻进被窝。他把嘴贴紧兰波的脖子,在上面亲了一下。
兰波打了个激灵,身体往床边挪去。
春山继续亲兰波的脖子,被子里的手顺着兰波的后背往下滑,伸进她的内裤。兰波踢开他的手。
春山掀开被子,一手按住兰波的脑袋,另一只手把她的内裤扯到脚踝,骑坐到她身上。兰波尖叫起来,拼命蹬腿,徒劳地试图翻身,脑袋却被春山死死按在枕头里。那枕头很快就被眼泪打湿了。兰波请求春山放了自己,春山说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在兰波凄厉的哭声中,春山强暴了他的妻子。
窗外的夜色很美。天边的月亮像科幻电影里的月亮一样巨大而明亮,似乎在暗示着一些秘密而奇妙的事情即将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