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哥战争

时人云：东北有俩能人。一个是赵本山，另外一个指的就是姜伟了。都说谁也不能随随便便成功。“伟哥开泰胶囊”的开篇，实在是太顺风顺水了，太行云流水了！这让坐过一次人生过山车的姜伟有点患得患失，有点坐立不安。有两个问题必须面对：一个是宣称抢注“伟哥”商标成功；另一个就是各种花式“比拼”“Viagra”。无论从法理的正当性还是普世的商业伦理上讲，飞龙公司的这些策略和动作都是有一撕就破的硬痂。

因此，必须要构建一套宏大而自洽的话术铠甲，或可打造出王者之师的形象。姜伟为“伟哥开泰胶囊”披上的是中国人最熟悉不过的青铜铠甲：保护民族产业。人民日报社主办的《市场报》于1999年1月16日、30日和2月24日先后发表了姜伟的《保卫经济产业安全》《打破企业家僵局》和《中国“伟哥”公开研发内幕》等文章。在《打破企业家僵局——姜伟言论集录》一文中，姜伟侃侃而谈：

再如“伟哥开泰”是十二年来坚持研究的延续，这个研究比美国早了七年。近三年飞龙拿出巨资投在这个品种的研究上，彻底把它攻了下来，成了一个具有与发达国家产品抗衡特征的品种。面对即将发生的“洋伟哥”的冲击，我们开展企业自身的产业经济案例保护，有三个层次的问题：一，我们打的是塔山阻击战。辉瑞的“伟哥”，他们长驱直入中国，可能想毁了中药体系。中药体系是什么？中药体系不是仅仅解决疑难杂症的。目前中药的许多大品种被冲击得乱了阵脚。在世界范围内中药体系是华人收入的三大经济基础之一，无毒安全是一大优势。所以我们要阻击。二是文化的自卫反击战也要打。

我说辉瑞的“伟哥”含有更重要的是文化和精神产品，可口可乐是文化，世纪之末，又来了一次“伟哥”文化冲击。中药的另一大特点是以肾为特征的滋补理论，这一体系有3000多年了，都说肾是生命之本，普济众生。洋“伟哥”一来，中国人连肾都不要了。三是科技的沙漠风暴战。科技战实际是一场信心战。企业要制定自己的301条款，该出手时就出手，该抢时就抢，该拼时就拼，不抢不拼保护不了产业安全。

“该抢时就抢。”此刻的姜伟已化身为保护民族产业的旗手。脱口而出的，都是扑向身背霸权原罪的跨国企业的匕首和投枪。鉴于上述三篇姜伟的文章引起“社会各界强烈反响，企业界对此尤其关注”，该报于3月6日以两个整版的篇幅刊登了10多位著名专家、学者的相关评论文章，并冠以《站在更高起点上参与国际竞争——专家学者纷纷评说飞龙集团抢注“伟哥”事件》。参与讨论的专家学者们大多对飞龙公司的这一行动表示理解和称赞，并从各种角度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和建议。以下是专家学者的发言节录。

北京大学经济学院博导、国际经济系主任萧琛教授：

沈阳飞龙公司成功抢注“伟哥”商标一事，已经在媒介上沸沸扬扬。抢注不仅是药丸之战，而且是企业文化之战；不仅是企业间传统的商标广告争斗，而且是中美企业间关于无形资产在法治意识方面的较量。因此，在外界人看来，抢注成功绝不仅在于商业利益，而是体现了中国企业家的一种觉悟和一种境界。

中央党校经济学教研部教授、经济研究中心主任周天勇发表了题为《办了一件保护民族工业大好事》的评说，他指出：飞龙注册“伟哥”商标，为保护国家经济安全作出了一份贡献。原国家工商行政管理局商标局局长、鼎力知识产权咨询服务公司董事长李继忠：

知识产权保护是产业安全的重要一环，商标是知识产权的重要组成部分。沈阳飞龙不失时机地向商标局给这个新产品申请注册了“伟哥”商标，给这项新产品的产业安全和市场开拓打下了好的基础。

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博导、国家国有资产管理研究所所长魏杰教授谈了《飞龙抢注“伟哥”的利与弊》，称：

飞龙抢注“伟哥”从法律及道义的角度上讲，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从保护本国市场的角度上讲，抢注“伟哥”可能保护中国的市场，抢注是有意义的，国家商标局实质上干了一件大好事。

但是，他认为飞龙公司这一行为也将带来一些不利于自己的后果：

飞龙抢注“伟哥”可以引发媒体的轰动效应，让人们知道中国也搞了与美国“伟哥”功能相近的壮阳药，从而有利于提高飞龙的知名度，这是肯定的。但是中国人近几年在媒体轰动效应中似乎学到了点什么，对此往往是显得较为冷淡，因而副作用也是很大的，飞龙对此要有充分的估计。

《科技日报》刊发的署名为张来民的长文《为民族产业发展留下空间——“伟哥”现象透视》中说，据中国驰名商标保护组织宣传部部长艾宝良统计，我国有150多个商标被澳大利亚商人抢注，27个商标被日本商人抢注，48个商标被印度尼西亚商人抢注。这位作者认为，被外人抢注后，要么退出国际市场，要么改换名不见经传的新商标，要么花重金购回，“对于我们的民族工业来说，任何一种方式都有辱于中华民族的尊严，都是中国人民的耻辱。”法律学家曹思源在一次访谈中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在国际关系上，有一句话叫“强权加公理”，实力很重要。他说：

飞龙早在1992年就开始涉足这方面的专门研究，才有了今天抢注商标的基础。其实抢的是什么，抢的是公理，抢的是强权，抢的是市场和效益。

很显然，曹思源对飞龙抢注商标行为的关注和赞赏，并不仅仅局限于这一事件本身的对与错，他是从一个民族主义者的角度来进行解读的：

最近有一种说法，讲的是跨国公司可以安排未来发展中国家的经济结构和产业结构，我们不争论，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中国企业至少可以在科技投入和资本运营上安排自己企业的未来。“伟哥开泰”商标，有关部门评估其无形资产达10亿元，我不想争论谁安排谁的问题，我是站在市场上，而且站在国际市场上运作企业的未来。

姜伟穿上保护民族产业的铠甲，或许有他发展民族中医药的初心，但更多的恐怕是他出于企業竞争层面的策略考量，无可厚非，不论对错。姜伟本人也在不同的场合表达过：飞龙此举，目的就是“借船出海”“小舢板上架火箭”，借美国辉瑞公司神级产品“Viagra”的“势”，抢占市场，尽快树立“开泰胶囊”的品牌。一旦飞龙的产品走向全球，“就把‘伟哥’这个用烂了的商标给换了”。但诸多名声显赫的专家学者和媒体，集体为飞龙公司站台力挺、发声帮腔，把一个企业行为上升到一件事关发展中国家与跨国霸权相抗争的事件，上升到民族主义的高度，则完全是帮了倒忙。

因为，他们力挺飞龙公司的种种言论和思潮，根本不是什么正能量，恰恰似一面镜子，把当时中国经济生态圈对于公平竞争、商业伦理、法治精神的淡漠、缺失，形象地展示给了世界。1999年，正是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前夜。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入世”？无非是中国这艘经济航船必须尽快驶入全球化的大潮中，与全球的资金、技术、贸易、制度全面对接，才能脱胎换骨，才能乘风破浪，才能顺利通向民族复兴的大目标。“入世”大前提、大战略下，中国政府欢迎包括美国辉瑞公司在内的全球资本、技术进入中国市场，与中国企业展开公平、公开、公正的竞争。

这个时候，你“伟哥开泰胶囊”居然要举起保护民族工业的大旗，亮出民族主义的民意刀子，喊打喊抢，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多少年的历史已然证明，在全球产业竞争中，患有巨婴症的经济弱者最趁手的武器就是民族主义，但也最不好操练。它就像一服中世纪方士乱炖出来的春药，可能让你飘飘欲仙，也可能直接送你进入极乐世界。前面说了，姜伟是当时唯二的“东北能人”。

从“伟哥开泰胶囊”的开局来看，他近乎完美地借到了保护民族工业的势，搭上了“伟哥”的船，堪称借势营销大师。但能则能矣，点子式的炒作终不能登上现代企业竞争的大雅之堂。对所谓的事件之“势”的操弄，则往往迎来更大的势——时代大潮和商业文明的反噬。

飞龙公司“借船出海”之举，很快引来了一大批跟风者，国人最不愿看到，又料定必会出现的场面还是出现了，“中国伟哥”家族的泛滥，又一次上演了一窝蜂式的仿冒闹剧。尾随着“伟哥开泰胶囊”，市面上大大小小名目繁多的“伟哥”产品争先恐后地粉墨登场。在街头巷尾的性保健品店里，有少量是从港台走私过来的“Viagra”，多的是各种假“伟哥”及偷偷添加了“西地那非”成分的中药保健品及中东、东南亚等地的草药类保健品。1999年3月30日南京《金陵晚报》报道，在南京已发现一种假“伟哥”，“比真的还漂亮，色泽更鲜艳、更亮”。经查，该假“伟哥”系浙江某地生产，每粒100毫克，售价竟高达300元。《文汇报》说，北京一家酒业公司借“伟哥”名头火爆之际，在广州推出了一款“伟哥酒”。据当时媒体统计，这一时期突然冒出来的各色“伟哥”产品竟有45种之多。同年3月12日，《羊城晚报》报道说：

随着30多家国内企业争相抢注“伟哥”商标，“伟哥”旋风愈刮愈烈。日前记者暗访广州，见到不少商家打出了形形色色的“伟哥”招牌。东风路上一家医药连锁店门外支起一块半人高的广告牌，上书“本店新到——伟哥”，走近一看，脸盆大的黑体字“伟哥”旁边，还有两个蝇头小字“开泰”，原来这里卖的是沈阳飞龙公司生产的“伟哥开泰胶囊”。在海珠区的一些药店里，记者还见到了诸如“伟哥神丹”“伟哥神露”“伟哥神丸”等数十种标着“伟哥”字样的药物。最好笑的是一种药物，盒上除了中文“伟哥”字样外，其余全是英文，连售货员都说不出其来头。北京产“伟哥酒”也出现在一些饭馆里。小瓶125毫升装售40多元，据说是用白酒和“伟哥”原液调配而成，有壮阳功效。一店主说每月能卖出六七十支。今天已经从江湖上彻底消失了的，中美合资湖南都瑞制药有限公司更是霸王硬上弓，斜刺里杀出一彪“都瑞伟哥”口服液，进入市场之快捷，广告宣传之凶猛，队伍组织之严密，都令杀得已经不可开交的“伟哥”们面面相觑。

1999年农历二月初二，“都瑞伟哥”的总代理选定这一吉日，组织了近万人的销售队伍，呼啦一下在全国东西南北400个城市同时推出该产品。据《中华工商时报》3月31日报道，那些先期办完了有关手续的城市，已经彩旗、横幅满街挂，气球广告满天飞。广告口号特别吸引眼球，让人不自禁地联想起金庸武侠小说《天龙八部》里，黑木崖上的经典画面：

“西有辉瑞，东有都瑞，双瑞争辉！”

都瑞公司的董事长说：“我们的产品是真正的‘伟哥’，最接近美国辉瑞公司的‘Viagra’。”当然不只是“最接近美国辉瑞公司的‘Viagra’”，而是科技含量更高、疗效更好、价格更低、服用更方便。公司宣称：该产品利用了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医学中心药物分析及药物代谢专家和美国哈佛大学化学专家主持研制的核心成果，并吸收了中国专家以及中医药的某些研究成果，是最适合亚洲人种使用的口服液，经动物和人群试服，证明其在改善男性性功能状态方面效果非凡，而且无急性毒副作用，产品不含兴奋剂和激素，质量符合国家标准及《保健食品通用卫生要求》。他们还创造了一个让人不明就里的新词“西药中制”。何解？其官方解释是这样的：该产品所根据的理论及其提炼工艺，都是地地道道的西方模式。所谓“西药中制”是指我们为了避免西药更明显的毒副作用，在产品的制作工艺上，采用了传统中医药理论中常见的药膳口服液形式，这种口服液与其他类型的“伟哥”产品相比，更易于人体有效吸收。

“都瑞伟哥”既能以治为主，见效快，针对性强，又可以调补机能，整体性强，有固本治标的作用。能把口服液的优点说得这么深沉，这么具有理论深度，也真是让消费者醉了。当然，其另一个优势是低廉的价格：每盒售价230元人民币，每盒3支；每支20毫升，相当于“Viagra”50毫克的药效。1999年2月9日，都瑞公司在北京召开了“都瑞伟哥”口服液产品发布会，会上宣称，他们早在1998年7月8日就申报了“伟哥”商标的第30类（食品）商标注册，国家工商局商标局的《受理通知书》上注明，申请号为9800075528。“我们拟申报第5类（药品）商标时，却发现已经被广东威尔曼公司于1998年6月2日抢注了。”不得不点赞一下都瑞公司的文案，明明是自己下手晚了，却被机智地包装成了一个完爆对手的大杀器：因为“都瑞伟哥”注册的是食品类，这就是说，它不仅在药店里可以出售，而且所有食品店甚至街头卖雪糕的老太太都可以经销。它不仅可以作为药用，也可以作为膳补，因此销售市场远比美国“Viagra”宽广了许多。

看到没有，不管是沈阳飞龙，还是湖南都瑞，还是其他林林总总的搭“伟哥”便车的中药食字号、健字号产品，他们在营销時的套路基本一样，都是三板斧：首先，都宣称自己的产品是最新药理研究成果；其次，“Viagra”作为一种处方药，市场范围受限，而自己的产品兼具治疗、保健、食疗作用，有病治病，无病健身，市场空间更为广阔；再次，他们都强调自己的价格优势。在研发、市场策划等方面，他们也惊人地相仿：其产品的问世都有一定的传奇色彩；在研发投入方面，都声称自己的高投入，但因为经济实力有限，与辉瑞相比只是九牛一毛，产品却可以完美替代“Viagra”；都声称自己的产品是多年研究试验所得，但又毫无例外地借洋“伟哥”以一夜成名的方式进军市场。

毫无疑问，这种一哄而上、鱼目混珠、假冒伪劣横行的状况，再任其发展下去，不但这个市场会混乱不堪，最后玉石俱焚，更可怕的是将严重威胁人们的身心健康。中国在这方面的教训太多了，甚至多到使人麻木的程度。这种态势，客观上不断地刺激着以美国辉瑞公司为代表的跨国药企和入世前夜的中国官方敏感的神经。有关监督管理部门出手整顿“伟哥”市场，也是意料之中、题中之意了。辉瑞公司于1999年2月12日表示，他们正在研究对“一种大陆中药制成的壮阳药‘伟哥开泰’以侵犯商标权采取法律行动”。

台湾《中时电子报》从华盛顿发回题为《美国“威而刚”要告大陆“伟哥”》的外电报道：“辉瑞发言人麦考米克说：‘伟哥开泰’与辉瑞的‘Viagra’显然是不同产品。我们认为这可能是商标侵权行为。辉瑞正研究相关法律问题。”当时有记者向中国工商局商标局查证，该局审查处郑处长说，如果谁声称自己注册了“伟哥”商标，那么请他拿出注册证来，而如果仅仅是拥有《受理通知书》，那就不能算注册成功。而当人们向飞龙公司查证这件事时，该公司负责管理商标事务的两位职员拿出来的就只有一份《受理通知书》。2月底，《北京晚报》刊文，国家商标局有关负责人明确指出，目前关于“伟哥”中文商标抢注成功的说法不妥，宣布“申请注册成功”毫无意义，谁最后能获得“伟哥”商标使用权尚无定论，目前不能在药品上使用。

记者采访姜伟，姜伟的律师向记者介绍说，飞龙公司已将辉瑞公司作为自己的“假想敌”，做出了一份《美国辉瑞状告中国飞龙集团侵犯商标权》的模拟报告，其中搜集了种种对双方有利或不利的证据。不过，由于这份材料涉及许多商业秘密，媒体未获得细节。姜伟及其律师均向记者透露，日后可能成为双方纠纷焦点的问题，也就是辉瑞公司最重要的起诉理由是“‘伟哥’已是辉瑞公司产品约定俗成的称呼，依照《巴黎公约》的有关规定，如果辉瑞公司把‘Viagra’作为驰名商标申请，那么飞龙公司就侵犯了驰名商标的所有权”。事实上，随后爆发的“伟哥”商标争夺战中，这一条的确成了辉瑞公司的主要诉讼理由，只不过面对的主体是广州威尔曼公司，但辉瑞公司强调的这条理由从未获得法庭认可。于“伟哥”商标所有权而言，沈阳飞龙公司一开始就连诉讼的资格都没有。这一通让人惊诧莫名的“姜式操作”，是真不懂《商标法》？还是假戏真做后入戏太深？甚或想着与辉瑞公司碰瓷到底？姜伟反思的“总裁的20大失误”，第12条就是“对国家政策反应迟缓”。种种迹象显示，政策风暴已升腾至地平线，但“反应迟缓”的他仍在旷野逗留。

面对这场愈演愈烈、史无前例的“伟哥”狗血剧，有关方面终于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