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春天
2020-06-09崔立
崔 立
1
在这个春节到来前,姜伟都在忙碌。1月的春节,在往年并不多见。这也无形中,让整个人的心态在元旦过后,就都不期然地进入到了春节的模式中。姜伟开了一家餐馆。十几年了。餐馆从去年12月、11月,甚至更早,就不断有年夜饭的订单,像雪片般的纷至沓来。电话打到了前台,打到了主管,也有些直接打到了姜伟的手机上。“老姜,帮我订一桌吧,腊月二十九晚上……”“姜老板,我高伟啊,还记得我吗?给我订一桌年夜饭,对,起码十人的圆桌,好不好?”“姜哥,是我……”姜伟从一开始的喜悦,到后来的连连致歉,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啦,真的没有桌子了,要不,你给换个时间?”
年轻的前台小姐周雪早早地站在姜伟的跟前,手上端着一本厚厚的预定簿,姜伟边说着话边拿眼看那本本子。周雪白皙纤细的手儿,跟随着翻着本子,美丽的手儿在门口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姜伟看着本子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就看向了手儿上。姜伟的嘴巴里“啊啊”地说着话儿,脑子里突然有那么几分的心不在焉了起来。
这生意,也就是这年关最好。平时,餐馆的生意是越来越差了。姜伟为了这也是动足了脑筋,从原来的各种菜系、各类派别的中餐,调整到西餐也卖,甚至在夏天,对面的龙虾馆火热开出来时,也跟着卖起了小龙虾。那一桶一桶的小龙虾从外面送到了厨房,清洗干净后,再由师傅简单烹饪,送到了大堂里。着实也让餐馆的生意好了那么一阵,连当时酒的销量也跟着上去了。可姜伟脑子里却是恍惚了一下,卖小龙虾,这似乎与他开餐馆的初衷是不相符的。姜伟曾经想过,靠一个菜,打造出一个品牌,再创造一个餐馆界的传奇。但所谓的这个传奇,这十几年熬过来,姜伟真的只能是笑笑了。年轻时的自己,是不是有点冒傻气?
姜伟在心里冒出点小小感慨的时候,主管陈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旁,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肢体动作,很平静地站在那里。这和陈胜的性格有那么几分关系。陈胜这个人,往日里不是很喜欢说话,能不说则不说,能说一个字绝对不多说一个字,但在管理上,还是有一套的。陈胜来餐馆七年了,从一个普通员工,做到现在的主管。姜伟不止一次地看到,陈胜骂起下面的不懂事不听话的服务员,怒发冲冠般地,眼瞪得圆圆的,脸憋得红红的,同时脖颈间的青筋绽现,看着都吓人。但也是需要陈胜这样的管理,偌大的一个餐馆,四十多个人,被管得服服帖帖的。
姜伟说:“陈胜,有什么事儿吗?”
陈胜说:“老板,是不是已经没有桌子了?”
姜伟说:“好像是,怎么了?”
陈胜说:“我担心,怕到时服务员不够,你也知道,已经有一大半的人都会选择在春节前三天回老家。还有,菜品可能也不一定够。”
陈胜还说:“我感觉老板你这边,不能再加桌子了。”
姜伟的脸微微有点烫。姜伟心里还有他的小九九,那句“好像是”,其实与完全没有桌子是有差异的。去年,姜伟就建议过许多订桌者,别人吃午饭是11点到1点半,你们可以1点半之后呀。别人吃晚饭是晚上5点半到9点半,你们可以9点半之后呀。去年,也正因为这样,白天基本没休,晚上忙到了凌晨快2点。那几天,工人少,连姜伟陈胜也跟着洗菜切菜烧菜端盘子上菜了。
因而,陈胜这么一说,姜伟就笑了笑。
姜伟在笑的时候,眼睛不期然地又看到了周雪。一头乌黑长发,低着头的周雪,苗条的身子,看起来还是有一种别致的,让人看过一眼还想再看一眼的美。
2
当疫情来临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来势如此汹涌。就像你明明站在平静的海滩上,突然间一个海浪打过来,以为这也就是个一如往常的,小小的浪头而已,却没想到,这个浪头来得如此汹涌。
姜伟接到了一个两个,好多个的电话。电话里发布出来的,都无疑是不好的信号。“老姜,不好意思,帮我把桌子退了吧,我不能来了。”“姜老板……”
姜伟的手麻了,脸也已经木了。
站在姜伟身旁的,有陈胜,也有周雪。姜伟已经没有心思看眼前笔直站立着的周雪了,哪怕是她换了一身粉红色的新衣服,把她衬托的如此美丽。
姜伟的口有些干了。
陈胜说:“老板,我也接到了很多电话,基本上,事先定好的年夜饭的桌子,大部分都已经退了,情况不是很好。而且,也没有人再预定,应该也不会再有人来预定了。小周,你这边的情况怎么样?”
周雪看了姜伟一眼,白皙的脸庞上倒是看不出有什么紧张,还是挺平静的。周雪说:“老板,我这边和陈哥的情况差不多,预定出去的桌子,也都是这个情况。都要退。当然,预付的那些钱,我还没有还给他们。”
姜伟说:“好。”
姜伟站在窗口,从这幢三层高的楼往外看,旁侧的马路上,灯光早已亮起,时不时有车子开过去,开得很快,风一样地速度,一下就不见了。隔着紧闭的窗,姜伟竟然能感受到车开过时带起了的一阵风,有点凉意。姜伟不由得缩了缩他略显肥硕的身子。
这个时候,姜伟的电话响了,去看一眼。
是刘梅。
姜伟的面色瞬时一紧。这一紧,陈胜和周雪都感受到了。两个人跟着姜伟都有几年了,姜伟的高兴或是难过,乃至为难或是紧张,他们多少都有所体会。在姜伟手指一动,按下接听键时,两个人都已经退出了这个三楼的办公室。
“姜伟,过年,你还是得陪我回家一趟。”
“一定要去吗?”
“一定。”
“可以,那我明天可以见见小希吗?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她了,她好吗?她有没有说想过我,她乖不乖,她……”
“过年时,你自然能见到小希。再见。”
电话挂了。
姜伟还拿着手机,手机在耳朵边,贴得很近,像电话还没挂掉,也像他和刘梅的婚姻还没断掉一样。
双方的父母亲,到现在还都不知道。
就在半年前,姜伟和刘梅去办了离婚。
在更长的时间前,姜伟陪朋友去了趟酒吧,认识了一个叫晓琪的姑娘。那真的是一个美丽而惹人爱怜的年轻姑娘。姜伟为晓琪神魂颠倒了一般,那些天,他几乎天天去酒吧,为的就是去见晓琪。姜伟和晓琪,从酒吧,到去看电影,直至住进了酒店。
刘梅很轻易地就闻到了姜伟身上的香水味。
似乎,每个女人面对自己爱的男人,都可以成为一名超级侦探。
一个晚上,刘梅在餐馆门口就在等姜伟,等着姜伟驱车出去,等着姜伟接了晓琪去了酒店,再到刘梅去敲响了那扇门。
往事像放电影般地,闪过了姜伟的大脑。
有点不堪回首。姜伟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这个跟随了自己快四十年的脑袋,硕大的脑袋,以前琢磨个事儿,还挺灵光的,现在就越来越不灵光了。不然,自己怎么就色迷心窍,做那么一个糊涂事儿了呢!
姜伟打开了门,顺着楼梯往下走。
一楼大堂门口,站着陈胜和周雪。两个人还面色凝重的表情。
“把所有收到的订金,也都退了吧。”
“都是老主顾了,收那么些钱,以后朋友都没了。”
3
以为过完年初六就是春天了,却是更深于以往的漫长冬日。年初七,姜伟原来准备放了一周假后的第一个营业日,却早早地被要求不准开业。
“这不开业,我这些年前因为年夜饭退订,多出来的菜品可怎么办呀?再这么放下去,就都要坏了呀。”电话里,姜伟在和镇里相关负责的老吴说着话儿。
“这些我管不着,也没法管。但我希望你明白,我的姜老板,你不看新闻吗?你不知道眼下武汉市,乃至湖北省的疫情有多严重吗?你没看到咱们这里也有好几十个新冠患者了吗?而且每天感染的人数都在上升,是赚钱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而且,你看你现在哪怕开了店,你说还会有人敢上你这里来吃饭吗?”老吴的语气不是很客气,但说得倒是句句有道理。
“我……”姜伟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了。
姜伟这是心里有那么点儿的委屈,委屈这玩意儿,已经在脑子里发酵了好几天了。眼下,员工们已经陆续回来几个了,这餐馆又开不了,那么多的菜品,有些贵重些的是放冰柜里冷冻了,没什么问题。但更多的,都没办法完全冷冻,再这么放下去,真的就要坏了!
挂掉电话,陈胜已经上来了,从一楼,听着脚步踩着楼梯的声音,就到了三楼。
陈胜是河南人。河南人的陈胜,已经有几年没回去了。陈胜在这里娶妻,在这里生子,算是在这里真正的安了家。五年前,陈胜还把结婚喜宴放在了餐馆里,摆了足足八大桌,热热闹闹的场景,到现在还在姜伟眼前闪现。那个时候,笑得开怀的姜伟身旁,站着的是同样微笑的刘梅,姜伟喝了好多酒,整个人东倒西歪地都有些站不住了。刘梅一直站在姜伟身旁,瘦瘦的刘梅,扶着沉重的姜伟,倒是扶得挺正。
姜伟叫了声:“陈胜,你来了?”
陈胜点点头,说:“老板,开不了了?”
姜伟递了一支烟给陈胜,陈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姜伟的烟瘾足,一天不抽上半包睡不着,陈胜没有烟瘾,原本已经戒了。现在,看着姜伟一脸凝重的样儿,陈胜还是接过了。过去一年,陈胜只吸过一次烟。就是那一天,姜伟从外面回来,进了三楼的办公室,也像今天一脸的凝重。姜伟说:“陈胜,我离婚了。”姜伟抽了一支烟,立马又甩了一支烟给陈胜。
姜伟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大大的眼圈。
陈胜也吸了一口烟。
陈胜连着咳嗽了好几下,咳得脸、脖子都有些红了。陈胜一张略黑的脸上因此而显得多了份红润。
姜伟说:“看起来,这开张的时间有难度了,这次的疫情,听说比非典那年都要严重,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陈胜说:“看这几天新闻里说的确诊的人数,是有点吓人。好像整个武汉那块,都有点崩溃了。”
姜伟说:“马上就到2月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张,是不是过完正月十五,应该就好了。”
陈胜说:“但愿,是这样吧。”
又一会的沉默,姜伟抽着烟,一支接着一支,房间里烟雾缭绕,像是云里雾里般的。姜伟又递烟给陈胜。陈胜没接。
陈胜张了张嘴,其实想说别的。但看了眼姜伟的眼神,话已经到了喉咙口,马上又被吞咽了下去。
陈胜说:“我……我下去了。”
姜伟没说话,没说话就是同意了。
许多时候,姜伟不大愿意说话了。一个人的时候待得多了,就往往不喜欢说话了。
陈胜走出去了。姜伟想了想,拿起了桌上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电话响了好几下,被摁掉了。再打过去,又被摁掉了。再打,关机了。
姜伟的整个心,都像要扑出去了。
4
这个年,过得有点不是滋味。
大年初一,是早就和刘梅约好的。一大早,姜伟先开车回了一趟家,接上刘梅和小希,带上满满的一车礼物,往刘梅的爸妈家赶去。
车子开进了小区。车停下来,刘梅和小希先上去。姜伟停好车,再上去。说是这么说好的,当姜伟熄了火,从车上下来,看不到刘梅他们时,心里微微有几分的失落。小希看到自己,感觉也有那么点生分了。以前总是甜腻腻地唤他:“爸爸。”现在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要在以前,在姜伟停车时,她们娘俩一定会等他的。姜伟的心头叹了口气,从后备箱取出了其他的礼物,两只手拎得沉沉地往门洞走。
电梯进。电梯出。
大铁门紧闭着。站在门口,姜伟用手背碰触了一下门铃,门铃响了,足足有半分钟,门没有开。姜伟又碰触了一下门铃。门是在姜伟第三次碰触时,才打开的。开门的是丈母娘,姜伟叫了声:“妈。”丈母娘没吭声,面色有点冷。姜伟微微愣怔了一下。
客厅里,小希在沙发上蹦来蹦去的玩耍,三四岁的孩子,还是天真浪漫玩心最重的好时光,从阳台跑到了客厅,又从客厅跑到阳台,像是在丈量着其中的距离,又像是没有目的性的瞎跑,嘴里嘟囔着,像随时有口水要掉落下来。
“小希。”
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姜伟和刘梅都唤了一声。看对方唤过后,又都收住了自己接下去的动作。有几分尴尬,也有几分生分。这种尴尬和生分,并不难让人看出来。
老丈人喜欢喝酒。姜伟却不能喝酒。
摆好的桌子前,老丈人要给姜伟倒酒,姜伟说:“爸,我不喝了,我还要开车。”往常的这个时候,刘梅都会劝说:“爸,姜伟不喝酒,你不要给他倒了。”然后,老丈人就不会再给姜伟倒了。这次,刘梅没有说话,背着身在给小希整理衣服,是没听见,还是故意不想说。姜伟不知道。姜伟的眼前,很快就被倒了满满一杯黄酒。
老丈人说:“姜伟,喝。”
老丈人的杯子,与姜伟的杯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砰”的声音。老丈人顺势地举起了杯子,往嘴边送了。姜伟有点无奈,只能拿起杯子,也喝了一口,那黄酒的酒气着实呛鼻。姜伟生生地被呛到了。姜伟不大喝酒,偶尔要喝,也就喝一点点红酒,红酒养胃。黄酒他是真不喜欢喝。
老丈人的一杯酒喝完了,姜伟的酒还没下去。老丈人的眼神像探照灯般地扫了过来,刘梅在和丈母娘吃着菜,两个人低着头,在轻声说着什么。小希咿咿呀呀地,也在吞咽着菜,小手抓挠着,时不时地伸出去抓一把菜。姜伟只好也跟着喝了一大口,黄酒进了肚子,头已经有些晕了。
老丈人是在喝到第三杯的时候,开始说话的。老丈人说:“姜伟,我们夫妻俩,就只有刘梅这一个女儿,你要对她好,知道吗?”姜伟说:“好。”老丈人说:“刘梅是个好女孩,从小时候,她就循规蹈矩,尊老爱幼,从来不会做出格的事,知道吗?”老丈人又说:“……”姜伟说:“好。”姜伟的这个“好”字刚从嘴上说出口,老丈人突然一下子就重重地拍了桌子,像炸雷般地,炸到姜伟,炸到了丈母娘和刘梅,也炸到了正吃着菜的小希。小希小嘴一哆嗦,立马就哇哇地哭了起来。刘梅赶紧站起身,把小希抱进了房间里。此时,老丈人的脸已经涨到了通红,眼睛也是血红的,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还是原本就带着情绪。摆在老丈人面前的满杯的黄酒,也有一小半溢了出来。老丈人嘴里还在念念叨叨地,说:“我们家刘梅那么好,为什么你还要对不起她,为什么为什么?”老丈人的手一抖,那杯黄酒没有喝下去,全部都洒在了姜伟的脸上,也洒在了这一桌子的菜上。再然后,那个杯子就飞了出去,掉在了地上,一地的玻璃碎片。姜伟没有动,哪怕是酒到了脸上,哪怕是杯子掉在了地上。姜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接下来要干什么。
那天,姜伟是怎么离开的,哪怕是在几天后,还是没想出来。
5
疫情的影响远比想象中要大,这都十天八天过去了,餐馆看起来一时半会开不出来了。姜伟坐在餐馆里,从三楼到二楼,直至到一楼,没有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开。往日,哪怕是餐馆最清淡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冷清过。
晓琪给姜伟打了好几个电话,姜伟都没有接。
姜伟脑子里在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在他的脑子里盘旋已经有一段日子了,那就是,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么些年,姜伟一路打拼忙碌,从一家小小的铺面小餐厅,到现在三层高的大餐馆,自己的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快乐吗?
想到了“快乐”这个字眼,姜伟不由轻轻地笑了一下。这是欢乐的笑,还是自嘲的笑,也只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手机上,来自湖北武汉的疫情消息,像燎原之火般地,烧在了姜伟的心头。突然地,姜伟倒不担心餐馆什么时候开,该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吧,比起那些不顾自我生命奋战在抗疫一线的医务工作者们,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虽然这段时间账上的钱越来越少了,但这又能怎么去改变呢?既然无法,也无力去改变,那就顺其自然吧。
手机上,又跳出了一条微信,来自晓琪。
“还好吗?姜伟。”
这条微信,像是烧灼的烟头烫了姜伟一下,甚至,他都有些想要扔掉手机的感觉。或者,是不是当没有看见微信呢?
姜伟想了很久,窗外阴沉沉的天,像随时降临的一场漂泊大雨。山雨欲来风满楼。是不是也如同眼前的这般情境呢?
手机又跳出了一条微信,还是晓琪。
“在吗?”
姜伟轻轻叹了一口气,躲是不是真的躲不过了?像爱情,姜伟不由又笑了一下,这会是爱情吗?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还好吧。”
“这次疫情很严重,你看我们什么时候见个面?”
“还是先不要了吧,不出去现在是最安全的。”
“我想你了。”
放下手机,看着原本发光的屏幕渐渐暗去,姜伟的心头也在慢慢变暗,这个事情,接下去应该怎么样,他心里突然没有底了。这就像是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何去何从呢?晓琪年轻,貌美,是姜伟喜欢的。如果说姜伟当时和晓琪发生关系,可能是因为酒后的冲动,更多的,其实也是因为晓琪身上确实有姜伟喜欢的。甚至恍惚之间,姜伟还感受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像自己又找回了那时的活力。
楼下传来了车子停下的声音。
姜伟站在窗口往下望,看到一台车停了下来,走出了陈胜,还有周雪。他们两个人都戴着口罩。戴着口罩的他们俩,有点不像平时的他们俩。这也像外面现在的世界,有点不像平时的世界了。
周雪上来了,陈胜没有上来。
这么一张美丽脸庞的周雪,此刻就站在姜伟的面前。姜伟却没有了往日想要仔细看这张美丽脸庞的冲动了。周雪是本地人。当初,是姜伟拍板把周雪招了进来。那时周雪刚大学毕业,前一个前台小姐离开了,姜伟托了朋友,说帮我找一个前台女孩子,要大学生,气质也要好。朋友当时还愣了一下,说:“你这老姜,是招前台还是招老婆啊,还大学生,还气质好,你想什么呢?”姜伟说:“我给她月薪八千。”朋友又愣了:“八千?你不是疯了吧?一个前台小姑娘你居然给八千!”不过,朋友还是通过关系帮他找了好几个,符合姜伟这个条件的女孩子。最后,姜伟留下了周雪。
事实上,这也证明姜伟是对的。正因为美丽的大学生周雪站在前台,像餐馆的形象代言人一样,餐馆的档次一下子就被拉高了,也吸引了更多有层次有身份的人走进餐馆。
现在,周雪在餐馆已经待了有三年了。
周雪站在那里有一会了。
姜伟一直没吭声。
周雪忍不住,不由叫了声:“老板……”
姜伟像醒过来似地,忙不迭地说:“哦哦,周雪,你来啦。”
6
这一个多月,餐馆里员工42个人,除了年前离职的5个人,还有滞留在湖北出不来的5个人,现在,其他32个人,都已经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眼下,这已经是3月的天空了。就连餐馆外,都已经洋溢起了春天的气息,餐馆旁侧的绿化带里绿意葱翠,似乎,连外面的空气都带着春的味道。
姜伟还坐在那里,这是餐馆里最大的一套包间,最多时可以容纳20人以上的就餐。现在,30多人站在里面,也并不觉得有多么的挤。围着一张大圆桌,坐在姜伟旁侧的分别是陈胜和周雪,其他人依次而坐,或是站着。他们的眼睛都毫无例外地向姜伟。
姜伟说:“不瞒大家,这两个月,我们餐馆面临到了有史以来的最大困境,店开不了,没有收入,但还是要支出,这支出不仅仅是大家的房租和工资,还有店面租金,包括年前许多囤积的食物,很多都坏掉了。这都是损失。从我的角度说,我也是尽我最大的力量,也在努力克服着这个困境。但从目前来看,哪怕是接下去四五月餐馆开门,估计也不一定会有什么生意。就像我们许多人,原本不喜欢戴口罩,甚至从没戴过口罩的人,这次都不得不因此而戴上了口罩,这需要一个时间的过渡。同样的,口罩戴上了,哪怕疫情过去了,一下子要让大家摘下来,这也需要一个时间的过渡。所以说,这个困境会越来越难。”
姜伟顿了顿,又说:“但从我的角度来说,亏,我认了,我不愿大家一下子没了工资,一下子走上失业没饭吃的地步。但我也希望大家能够和我,和我们一起战斗了一年两年,甚至十年八年的饭店共同撑下去。接下去,也是我想说的,相信大家也都拿到了刚刚过去的2月的工资了,大家会说,这数字,比1月少了,而且少了不少。这次,确实是少了,我只能给大家发基本工资了。1月份,我是关照财务的,再苦再难,1月该给的钱,我们一分都不能少给大家。但2月,包括接下去,餐馆还没走出困境的几个月,我都只能给大家基本工资了。”
姜伟又停顿了下,说:“如果大家觉得我钱给少了,觉得我违反了《劳动法》,没关系,你们可以去告我,去劳动局,去劳动仲裁部门,去任何单位告我,或者,你们也可以选择离开餐馆,去找更好的地方,但现在,事实上,我也确实是没有办法。讲我的心里话,我并不希望大家离开。在这里,我只能这么给大家承诺,只要你愿意留在餐馆,愿意继续跟随着我姜某人干,我就不会开除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给大家租的房子,我会继续租下去,给大家的基本工资,我也会一直发下去。哪怕是到后面,我倾家荡产,卖楼卖房,我也会兑现这个承诺……”
说着说着,姜伟的眼圈已经红了。
包间里有一时的沉寂。
很快,有声音轰然响起。
“姜老板,我们不走,我们愿意给你干,哪怕你只有一碗饭给我吃,我们也跟着你干!”
“对,姜老板,我们信你,我跟着你也快五年了,你的为人我太清楚了,我不走,一定不会走!”
“姜老板……”
声音此起彼伏,一句接着一句,句句让人听着动容,听得热血沸腾。姜伟眼睛里噙着的泪,终于在有一刻,不由自主地就掉落了下来。
有多少年,姜伟没有流泪了。姜伟的这个眼泪,是为了员工们的那些话儿,还是别的什么,已经说不清楚了。
鼓掌声,不知道是谁先拍起的。
姜伟看见大家都在拍着手,看见陈胜在拍,陈胜的眼圈也红红的,周雪也在拍,周雪的眼泪水也早就下来了。姜伟跟着也用力拍了起来。
7
这一晚,姜伟做了个梦。姜伟梦见疫情都过去了,餐馆重新打开了,以前的客人们都过来吃饭了,甚至比以前的生意更好了。在姜伟接到几个老板电话的同时,陈胜也冲了进来,也不等他在忙打电话,轻声地说:“好几个老板给我打电话,要订桌吃饭,要……”姜伟点着头,示意他听到了,他都听到了。姜伟的脸上没有笑出来,但心里早已经乐开了花,像压抑了好久的阴沉的天,在这一刻,终于是晴空万里了。
姜伟还梦见自己又去了趟丈人家,这次,他是负荆请罪去的。丈人上次的态度是不好,但这也是情有可原,是自己有错在先,是自己先对不起刘梅。若不是自己做了这个错事,丈人也不会这样的。姜伟去到了丈人家里,刚好刘梅也在。正对着丈人丈母娘,还有刘梅,姜伟一下子就朝他们跪了下来,这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姜伟一个劲儿地在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我错了,请你们一定原谅我,我再也不会这样了。”丈人丈母娘,还有刘梅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终于,刘梅冲了上去,要去扶起姜伟,不知怎么地,人没扶起来,倒是抱着姜伟一个劲地号啕大哭起来。
姜伟还梦见自己给晓琪发了条微信:“对不起,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晓琪的微信回复过来了,电话打过来了。姜伟删了晓琪的微信,又拉黑了晓琪的电话。姜伟一个劲地告诉自己,不能再做错事了,不能再越陷越深了,我是有家庭,有孩子的男人,我要有责任心,我要有一个男人改正错误的勇气和信心。
然后,姜伟就醒了。
阳光通过透明玻璃暖暖地洒进来,照在姜伟的餐馆的三楼的休息室里。这些天,姜伟一直都住在餐馆里。姜伟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家了,也没有脸回自己家了。
这是3月的最后一天。
茶几上的电话响起的时候,姜伟像是从沙发上被震了下来,是镇里老吴的电话,老吴的大嗓门透着激动。“姜老板,给你带来个好消息,疫情防控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从明天起,我们将组织相关人员对你们餐馆进行检查,只要检查通过,你们马上就可以重新开业了……”
这……这是真的吗?
姜伟握着话筒,心里有激动,无以言说的激动,甚至,在对方的电话挂掉前,姜伟说了什么,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姜伟只听到电话那端,传来嘟嘟嘟地被挂断的声音。
事不宜迟!
姜伟赶紧电话给了陈胜:“赶紧过来,你再叫上周雪!”
半小时后,陈胜和周雪已经回到了餐馆,好多个员工们也都回来了。在简单交代过后,姜伟匆匆地往车上走去。这个时候的餐馆里,戴着口罩的员工们都已经忙开了,这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扫除。
姜伟的车,正徐徐地开出餐馆的院子,方向,是老丈人家。这是一个不得不解决的事情。再然后,姜伟还要联系晓琪。油门轻踩,车子风一样的驶过,周边的建筑物和树,跑步样地在往后跑,映衬着姜伟的车和心在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就像这眼前早已明媚的春天,不管有没有人去关注她们,都无法阻止这春天到来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