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百夫长犹自带铜声
2023-04-03李雷
李雷
我们的新兵连,由三个新兵排组成,分别是防化连新兵排、警卫连新兵排、侦察连新兵排。三个排各住各连,一些科目甚至都不在一起训练。新兵连长姓郭,是防化连的副连长。后来,我和他关系非常好。不过,那都是我借调到机关以后的事了。他是我们师我所认识的干部中,最没有“派头”的一个。我几次跟他说:“你还是我新兵连长呢!”他似乎总是忘了这回事,以不太相信的茫然表情反问我:“是吗?”还有一回,他说:“那不算,那是各连训练各连的新兵,我就是个挂名的。”
“你是觉得我给新兵连丢人吗?”我开玩笑。
“那哪能。我是觉得你太优秀了。”他也是开玩笑的。
我们的关系一直都是这么融洽。
我在新兵连的时候,确实很少见郭连长,更不可能与他单独打交道。倒是常见我们侦察连的李连长。说见也不准确,应该说是听见。小型练兵时,我们几乎都是在李连长的歌声伴奏下进行的。《北国之春》是他唱得最多的,第二多的是《我爱你,塞北的雪》,还有其他一些抒情歌曲,我现在能记住的是《小白杨》《两地书母子情》《我把太阳迎进祖国》。他的歌声优美,略带南方口音。《我把太阳迎进祖国》稍稍豪迈一些,但他唱得还是很抒情。虽然那时候我才十几岁,但还是能从他的歌声里听出一点忧郁,特别是他唱“家兄酷似老父亲,一样沉默寡言人”时,觉得他就是那位家兄,不仅是字面上的不爱说话,更是默默承担一切的内心强大。
李连长的音色很好,优美清澈。周末我们洗衣服,手都尽量搓得轻一些,想更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当时大家都称赞他说:与阎维文比不了,跟郁钧剑还是不相上下的。也许有些夸张,可对于“唱歌是靠吼的”我们来说,能在身边听到那样专业的演唱,也确实是很难得的享受。
我第一次出公差,就是替李连长干活。周末中午,别人都在室内,我上肢力量不行,一个人在外面搞小型练兵。拉单杠,拉不动,大多时候就那么双手抓杠吊在那里。器械场挨着路。我吊在杠上,远远地看到通信员赵明利推着三轮车,连长扶着三轮车里一个立着的大纸盒子,朝连队这边来。我胳膊酸疼,就下了杠,想回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连长和通信员,突然发现连长对我伸出手,用手掌往下示意了两下。我不知道是啥意思,犹豫了一会儿,想继续走,刚走一步,赵明利大喊:“别走哇,连长不是让你等着吗?”赵明利也是新兵,我是二班的,他是三班的,都刚到连部不久。
原来是一套音响,宣传科配发的。推车到连部门口,我和赵明利把大箱子抬到连长的宿舍。不是很沉,但一个人抱着倒也吃力。另外还附有两个不是很大的音箱,装在一个小纸盒子里,连长自己搬着。拆开纸箱子,是一个一米多高的机器,记得最深的是机器上有很多按键,上方快到顶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显示器,而不是过去收音机、录音机的调旋钮,但是顶端仍有可以放唱片的圆托盘以及唱臂。插上电、连好音箱后,连长照着说明书不时地按一下某个按键,那个小小的显示器就会显示阿拉伯数字和英文字母。调试了片刻之后,连长拿起话筒“喂”了一下,音箱就响了。我很好奇,一直在旁边看,连长也不管我,既不轰我出去,也不喊我看新鲜。赵明利收拾好纸盒子,开始咳嗽,给我使眼色,我只好跟他一起走了出来。关上连长的门,走了两步,赵明利说:“你真是没眼色,有活干活,没活傻待在那里看啥呀。”这时候,连长宿舍里已经传出了音乐声。从此之后,连长的歌就带有伴奏了。而那个机器,除了重要节日会搬到连队俱乐部外,一直都在连长宿舍。后来,我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我发现别的连队都没有配发那么一种机器。我还问过赵明利。赵明利说,就是配发的,宣传科打电话到连队,还是他接的,他跟连长汇报后,要自己一个人去,是连长非要和他一起去的。那之后,又过了两年吧,就开始流行VCD、DVD機,连队也配发了,而且是各连都有。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李连长为什么喜欢唱那些歌。很多人都说他是想家。但歌词内容不对啊。比如《北国之春》《我爱你,塞北的雪》,都是说北方风光好的呀。许多年以后,我想,年轻的时候,我们也许会把歌词当作一种情感的寄托,但更多的时候,词不词的并不重要,曲调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某种反复重复的事情里,找到了某种熟悉的、适宜的节奏,它能帮你面对一些什么或者摆脱一些什么,那就足够了。
我们整个新兵期间,李连长应该从来都没有到过新兵排,虽然新兵排和连部同住一趟房。偶尔我们早晨洗漱的时候,因为用的是连部的水龙头,会碰到他。有的时候,按照要求,早晨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要给他敬军礼。那时候我们都还没有授衔,他倒是认认真真回礼,后来下了老兵班有了军衔,他大多时候却只是点点头,不再举手行礼。他个头不高,应该是全连最白净的人,衣服非常整洁。当时他是上尉,还没有发马裤呢,但就是那种草绿色(稍旧一点,就变成了枯黄色)的常服,他也能穿出别样的利落,不像一般干部那样没有棱角,更不像我们这些新兵,里面常常塞上棉服,窝窝囊囊的。当时他应该有三十五六岁,下巴刮得光光的,但胡茬子的铁青色却无法掩盖。几乎听不到他说什么话,但是老兵们似乎都很怕他。举个例子:两个人正在闹呢,如果是指导员路过,他们可能只会停下来,等指导员走后,继续闹。但如果是连长路过,他们就会立马严肃起来,该干啥的立即干啥,啥事没有的,也会彻底把之前的打闹终结。
下到老兵连之后,我注意到李连长甚至很少到训练场。就是到训练场,也只是在边上看着。我没有一点他训练的印象,甚至没有他整队喊呼号的印象。我的印象里,他只是晚点名的时候,在连部门口灯光的遥遥映照下,在连值班员整队后,走到队列面前讲评,或者是有的时候,指导员说完,问连长还有没有事,他说没有,或者就那么站着,也不到队列前,直接再说几句。他说话的南方口音要比唱歌时严重得多,音色绵软,偶尔也会夹杂一些常用的东北话,特别是能有效增强情感色彩的糙话。不过,这些糙话让他说起来,有的时候会有一种滑稽感。许多年后,那些用港台腔唱东北调或者说东北土话的人,他们以为自己找到了某种搞笑方式,但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的李连长,早就先知先觉地试验了这种南北语言的结合。
李连长的形象,与他的传说相距太远。据说他的家乡在西南边陲,也有人因此说,他爱唱歌且有一副好嗓子,就是因为在他的家乡人人都爱唱山歌。这当然是没有办法考证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战争打响时,他作为一个勇敢的少年,主动为部队当向导,枪林弹雨里穿行。之后,部队觉得他的作用很大,就让他入伍了。入伍当兵不久,这支部队撤了,轮换新的部队继续作战。新轮换的部队也需要向导,于是他继续担负向导的责任,穿行在火线。我们军区组织侦察兵到前线轮战时,他已经是副连职干部,又被调到我们军的侦察大队,主要还是负责地形方面的事务。等我们连作战结束,整场战争几乎算是落下了帷幕,他就跟着侦察大队来到东北。我们连作战时的刘连长得到提升,到团上去了,他接任当连长。
当时,我们有些人爱把他和侦察科的吕参谋相比。吕参谋那时候已经是少校。有一回连队在沙坑训捕俘技术,吕参谋到连部有事,从连部出来时,到沙坑边看了一会儿。一看,就觉得动作细节毛病多,就那么穿着马裤呢和擦得锃亮的皮鞋,给大家作示范,不但自己充当捕俘手,把假设敌扑倒,还自己充当假设敌,让捕俘手来扑他,以更好地体会动作要领。马裤呢当时只有校官才配发,无论在师部大院还是营房以外的整个驻地,都绝对是身份的象征。所以,吕参谋对训练的热爱,对战斗力的热爱,给两三茬甚至更多茬的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另外,吕参谋在前线的故事,也被广泛传说,除了各种侦察细节,最容易记住的,就是他被敌人悬赏过。悬赏的金额虽然各个版本不同,但大家都会觉得那只是数据上的出入,口口相传时有所损益在所难免,但悬赏本身必定是存在的。我当然不愿意和人辩论,不过总有一点怀疑,觉得敌人的侦察也不至于好到这种程度,连我们一个侦察参谋的能力都了如指掌,何况他满打满算在那里也就一年多的时间。相比之下,也有李连长被敌人悬赏的传言,可很多人不信。而我呢,偏偏又觉得他被悬赏的可能性更大。因为他毕竟在同一作战方向深耕了差不多十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暴露自己的重要性,这是可以理解的。
至少我入伍之后,从未见李连长的家属到部队探亲过。但是关于李连长的家属,或者说是他的爱情,也有着很美好的传说:他第一次受到表彰的时候,省城的女大学生去看望部队,其中一个被他的事迹感动。他呢,则抓住了这个机会,两人书信往来,最终修成正果。他给我们当连长的时候,他老婆已经是一个省机关或者省会市机关的小领导了。
李连长虽然与我们近在咫尺,但他是一个活在我们身边的传奇。每当我们聊到他家属是个比他更有实权的官时,我们就会转变话题:早期作战行动频繁,当时他在别的部队肯定表现突出,不然不可能披红戴花受表彰,还被女大学生相中。于是,意见开始变得统一和明朗,那就是:李连长这个人不爱显,也就是现在常说的低调。有了这个定调之后,就会议论新的问题:李连长的家属其实一直要求他转业回老家,为此他好几次放弃了提拔的机会,就等着在正连级上尽快达到服役年限,然后回老家夫妻团圆。大家这么猜测,也有自己的道理,因为我当兵的时候,他的上一任刘连长,大概已经是团参谋长或者副团长了;他呢,还是连长。当然,也有人宁可相信他得不到提拔,问题出在他的口音上,他在我们师孤身一人、一个老乡也没有,或者是因为他的倔强。不过,我还是相信跟他家属有关。
每个人都要面对日常生活。军人可能稍有不同,但也必须要面对。军人家属也一样。特别是经历过战争,迎来和平之后的那拨军人。李连长家属也许真的喜欢英雄,当战争进行之时,她没有给丈夫任何羁绊。但是,当战争结束之后,她当然有理由让丈夫回到自己身边。解放战争,包括朝鲜战争之后,无数浴血战场的老英雄都选择了回到家乡,有的甚至职务很高了,还是直接回到庄稼地里。百战归来再读书,我觉得这很符合一个热爱英雄的女大学生,或者女性知识分子的想象。更重要的是,我借调到机关后,真的曾经打听过李连长转业的事:他的确主动拒绝过提拔,只不过他给的理由是自己不愿离开侦察连。师里侦察科只负责师侦察连,及团下特务连的侦察排。所以,应该是要把他提拔到侦察科以外的单位或者科室,他没有同意。为什么不提拔他到侦察科呢?我个人觉得很好理解,因为侦察科是个小科,只有一个参谋编制,而当时吕参谋还在那里。
时间久远,很多细节都忘记了,甚至记不住李连长是在我当兵的第二年还是第三年转业的,只有一个印象特别深刻,就是他冬天穿便装的样子。也不是对衣服有印象,而是对他脸上的皱纹有印象。应该是我从厕所回来,或者去上厕所的路上,看见一个人,站在连部前的砖铺甬道上发呆,看着前面不远的沙坑、更远的攀登铁架子以及架子上垂下来的攀登绳,也许他看向更远处,比如师俱乐部和师机关楼。在营房看到穿便装的人是极少的,总要多看一眼,我偷瞄了两三回,才确认是李连长。他也看到了我,笑着对我点点头。我突然意识到,他还是他,只是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多了起来。过去,他脸上固然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忧郁或者忧愁,但始终保持着严肃、凌厉,甚至是骄傲。可那一刻,他没有了忧愁,也没有了骄傲,只有皱纹。他的笑不再像过去那样亲切和蔼,转而是一种羞涩,而那种羞涩于我来说是极不适应的。虽然来不及思考,当时我面对他的皱纹和那种极不可能出现的羞涩,只感觉到淡淡的苦涩。后来,我想,过去并不见他有多少皱纹,也许是他的骄傲将皮肤撑平了,而脱下军装之后,他的骄傲也被剥离,就像皮球里的气被放掉,他开始干瘪,皱纹开始出现。
那次应该是他在家联系好工作以后回来办手续。听说他的工作的确安排得很好。
李連长转业之后,张连长从某团调来接任。他也参加过作战,以鲁莽和凶悍出名。从前线回来,他荣立二等功,并于当年复员回乡。但是,在地方上参加工作以后,他似乎很不如意,于是二次入伍,后来又提了干。
张连长的身高应该是一米七六以上,虽然不是特别高,但体型彪悍,有肌肉,有络腮胡子,也有胸毛。虽然纪律要求他必须把胡子刮干净,但是那连及耳垂的铁青色,像是一个青灰色的口罩,仍然让人望而生畏。他与李连长不同,常常在训练场上走来走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特别是以班为单位组织训练时,他总能发现自己不顺眼的,嘴里嘟嘟囔囔,先是喊停,然后就开始拍人。动作哪里出了问题,就拍哪个部位,比如你踢正步时膝盖打弯,他就拍你的膝盖;你的脚尖绷不直,他就拍你的鞋。他只做局部的示范,比如给你示范绷脚尖,他就会一条腿站立,一条腿伸出去,脚尖不停地点,然后嘴里说:“这样,看到没有,这样你都整不明白?”大多数时候,会夹杂着糙话,表情介乎于恨铁不成钢和轻蔑之间。有的时候,他也会发火,对体会不了他讲解精髓的人说:“站一边儿去好好体会。”过了一会儿,他在其他班转了一圈,还会再过来,继续对这个人讲解,如果仍讲不明白,他就会把班长喊过来:“这个你得好好教啊,你得给他开个小灶啊。”
与凶悍外表不匹配的,是他的声调和语速。他的语速有点慢,虽然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但总感觉他说话时是在字斟句酌。不仅如此,他说话的时候,还爱皱眉头和眨眼,好像是在撒谎,或者真的是在一边说,一边思考。但熟悉他的人,都认为那只是他下意识的习惯。换言之,他才不会思考着讲话呢。
有一年外训,我们连驻扎在海边的邴家屯。当时,为了连队山上山下联系以及运送东西的方便,侦察科给连队解封了一台挎斗摩托。摩托车司机姓徐,因为他比我兵龄晚,我就叫他小徐吧。小徐是一个嘻嘻哈哈的人,有点饶舌,爱热闹,到处插话,也不太讲究卫生,虽然人不坏,却因此有点遭人嫌。训练上也不是不能吃苦,就是脑子不太灵光,属于老是让张连长要求“站一边儿去好好体会”的那种人。后来就让他到猪圈房去养猪。不过,这个人也有点鲁莽与豪放之间不大好区分的性格。有一回,轮到他休假。他从老家回来的时候,背了一化肥袋子的人参,全连每个人都有,和他打过架的人都有,至少也是两根。正是因为这个事,后来让他开摩托的时候,有人怀疑他给张连长的人参不止两根。当然不止,我记得他给我的至少就有五六根。年底我休假的时候,都带回老家了。
我一直觉得张连长让小徐开摩托,首先是因为他的确会开,再就是他确实不是训练的料。让他跑通勤,一边兼顾着养猪,也算是人尽其才。此外,大家普遍认为连长与小徐性格上有相似性,就是两个人都比较“虎”。有一回,连长回营房办事,办完事,吃过中午饭,小徐开摩托送他上山,回驻训点。那一路真是风驰电掣。在驻地县城的东关,他们居然把师长的车给超了。关键是这两个人,居然没有一个注意到他们把师长的车给超了。师长当时的车应该是桑塔纳之类,在驻地小城,也算是较为显眼的好车了。师长一看,这个挎斗摩托居然把我的桑塔纳超了,这肯定是超速呀,就让司机追,想及时地批评一下,让他们注意安全。师长是到师理疗所去看望老同志的,一直追到理疗所,也没有追上。这一段路程,约为六公里。到了理疗所,震怒的师长就给师作战值班室打电话,之后副参谋长直接给驻训点打电话,批评张连长。即便这样,下个周一的师早班会,师长又重提此事,表示一定要注意行车安全。不管是撞了地方群众还是自己人受伤,都是不能原谅的。“又不是打仗,需要那么十万火急吗?”
张连长后来又出过一次事。我当时已经借调到机关了,听人说大致的经过是:上级有一个工作组要到师里来,为了搞好接待,管理科要把招待所重新打扫布置一下,招待所人手不够,于是经过协调让侦察连出公差。侦察连去了两个班,干活过程中,和招待所的兵起了点冲突,恰好这时张连长过去监督查看,碰到这种事,他觉得招待所的兵没有道理,在难为侦察兵们,于是就批评了招待所的兵。但是招待所的兵不服气,表现得不谦虚、不理智,张连长怒火一起,就随手摔了身边战士手里的一块抹布或者一把扫帚之类,发了脾气。恰好,首长也过去检查招待所的打扫布置情况,就十分恼火,觉得张连长身为干部,竟然和战士起冲突,没有形象,或者形象恶劣。而且,这事发生在工作组就要来检查之前,给师部的迎检工作抹了黑。
东北有句话,“不打馋,不打懒,专打不长眼”。也就是说,你在关键时刻犯的错,可能就要受到普通时刻同样错误加倍的处罚。张连长被要求在直属队干部会上作检讨,据说他坦然地拿着一张纸,缓缓地站起来,似有委屈又声情并茂地读:“我对招待所的兵说,你不要跟我比比划划,他仍然跟我比比划划,我说你再跟我比比划划,我就将你拿下,他还是跟我比比划划,于是,我只好将他拿下……”这一段话,如果用标准的普通话来读,不过就是绕口和啰嗦,但是换成东北话,把“仍”“将”字读三声,就会发现,他与当时如日中天的赵本山有某种神似,连台词上的写作技巧也越看越像了。这几句词,一度在好事者中广为流传。在我本人这里,更是随着岁月的烟尘历久弥新。二十多年过去,每次想起来,都是又想笑,又觉得不可思议。不只一个人对我讲起这段检讨词,以及他检讨时的表情和声音,我在脑海里能还原出场景。我想,很多人肯定都是在硬憋着笑,而副参谋长和直工科长一定气得肺都炸了。但是,我真的相信,他一定是真的觉得自己委屈。
这件事后,张连长就被调整到了团上。
张连长之后是王连长,王连长相当年轻,是直接从排长提拔为连长的。他是军校毕业后分到我们连的,原来不是我们师的兵。
他在连队当排长时,我俩的关系非常不错。周末,有的时候不是周末,我们也会在晚上一块儿打台球。他的台球技术非常好。有一段时间,我们几乎无话不谈。那时候,我因为要准备考军校,常常一个人在一间库房里学习,他有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就去“打扰”我学习,和我聊天。我喜欢他来打扰。他给我看他对象的照片。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他们很快就结婚了。结婚之后,她还跟他到部队来过。的确是很漂亮。现在想起来,应该是演员萧蔷的那种漂亮,但要清纯、秀气得多。而且,她好像是在什么机关工作。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属于硬件软件都十分过硬的对象了。
她去的那一次,带了他们家乡的空心面,在炊事班煮的时候,我还去吃过,确实非常好吃。那么细,居然是空心的,盛在碗里,似乎是坨了,其实没有。它没有北方面條强调的筋道,有些入口即化的意思。只记得他的新婚爱人很温柔,而他似乎比她还要温柔。一起待过两个晚上,闲聊天嘛,他总是滔滔不绝,兴奋但又要压抑自己不能太兴奋,就是那种拼命在女生面前表现自己的样子。但是,只要她说什么,他马上就会变得小心起来,声音也会跟着变得拘谨。如果她让他干点什么,他绝对不会再假手别人,都是不声不响地亲自落实,脸上洋溢着幸福。
他曾多次跟我表露过想要调回到老家,想当家门口的兵。因为他当时的表现极为优秀,无论个人军事素质,还是组织连队训练、参加各种活动,都很抢眼。我个人觉得他在我们师还是很有发展的。
他当连长时,我已经不再参加连队的工作,伙食关系还在连队,回去吃饭的时候也不是很多,常常因为到别的连队有事,赶上饭点,就蹭一口得了。偶尔回去,也觉得我俩的关系没有原来亲密了。我不记得他在侦察连当了多久的连长,后来,他真的就调走了。那时我在直工科,我记得当时的科长还非常惋惜,跟我闲聊时气得直骂。后来我也跟别人聊起过他,忘记谁说的了:“这小子,就是媳妇太好看了,不放心。”这话太刻薄。不过,我个人也真的感觉他把爱情和家庭,看得比别人重一些。
王连长之后是赵连长。赵连长是步兵出身,训练尖子提干。他原来是“奇袭‘白虎团大功四连”所在团的战士,也许就是四连的兵也说不定。侦察连连长空缺出来后,应该是有首长推荐,才过来的。对于一个师来说,侦察连的地位还是很重要的,如果专业分队内部有优秀人才,自然会优先考虑,如果真的一时青黄不接,从步兵里选,那也一定会慎重地选优秀人才。虽然我那个时候已经离开连隊很久了,但仍常常回去,和他也很快熟悉了。他是一个很客气朴实的人,我多次看见他在沙坑里练倒功,这是他们步兵连不训练的科目。我还见过他训练其他的侦察专业科目。事实上这些科目,他作为连长基本不会被考核。他主要的工作,其实还是管理和组织训练。而组织训练,只要有一支强有力的骨干队伍就行。但他就是希望能先把自己训练好。
有一回,他问我有没有连队建设的好建议,我当然没有什么建议。我问他,我们的“胆量训练”能不能恢复,这是李连长、张连长在时连队都要搞的,算是侦察连最有特色的招牌科目,但王连长在任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取消了。赵连长甚至都不知道这项训练,我告诉他具体程序:晚上让战士到营房外的靶场、火葬场,以及山上的公墓去找纸条。他很不解,我说这是那些参战的干部们一直主抓的训练,他表示可以考虑,但后来好像也一直没有再搞。至于为什么,我也没有再问,再问就有点烦人了。也可能是他没有向上级请示,也许是他请示了上级,上级没有同意。毕竟,这项训练存在管理上的风险,而当时很多领导都不愿意承担更多的风险。
大概就是赵连长任上,我被借调到北京某单位帮助工作,很少回部队了。侦察连也回去过一次,但和我相熟的老兵已经非常少了。颇有“笑问客从何处来”之感。至于赵连长之后,是谁接任的连长,我也记不住了。
二〇一六年,或者再晚一些,我到昆明参加一个活动,下了飞机,一下子就想到了李连长。我对组织活动的老师说:“我的老连长就在昆明呢。”
“没事,安顿好,住下来,你就可以联系他。如果用车什么的,你也可以跟我说,到我们住的地方住,也没有问题。”
但我最终并没有联系李连长。除了因为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外,更主要的是,我更愿意他以一个传奇的形式,朦胧而鲜活地存在我的记忆里。
事实上,不光是李连长,张连长、王连长、赵连长,我都没有再联系过。他们延续了一个连队的历史,相对于一个时代,这段历史微不足道,但这段历史,我参与了其中,也就成了我的一段历史,所以久久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