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情结中的反思
2023-04-03钱滢
钱滢
摘要:纵观刘震云小说中人物的故乡情结,常常呈现出复杂、矛盾的特征。刘震云的新作《一日三秋》通过魔幻现实主义的表现方式,与以往作品一样展现了都市离乡人复杂的故乡情结。不同的是,《一日三秋》实现了对现代社会中的乡土反思,并展现出在写作模式上由实到虚的嬗变过程。
关键词:刘震云;《一日三秋》;故乡;反思;魔幻现实主义
故乡一直是刘震云小说中的重要主题。早期一些新写实的短篇小说,能反映出作者对故乡的依恋以及对都市庸常生活的批判。20世纪90年代的“故乡”系列,通过民国以来乡土历史的书写实现对故乡精神的建构,其实是对故乡的历史化想象。20世纪90年代之后,在建构故乡的理想破灭之后,刘震云却转向了反思故乡的视角。但这种反思是建立在残存的故乡温情的基础之上,并逐渐地对故乡怀有某种悲观失望的情绪。值得注意的是,新世纪以来,刘震云的小说依然在主题上与故乡发生着勾连。《一日三秋》围绕延津的一些奇人异事展开,叙说了主人公陈明亮从童年、青年到中年,从武汉到延津再到西安的人生经历,具有传奇魔幻色彩。
一、矛盾的故乡情结
小说《一日三秋》表现出陈明亮复杂而矛盾的故乡情结。明亮因母亲离开武汉回到延津,又因为妻子马小萌遭受流言而离开延津迁往西安,后来因迁祖坟再次回乡,发现故乡已经物是人非,但他心里始终挂念着找寻自己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如打听董先生的情况,以及与奶奶有关的枣树。小说中也屡次提到明亮对奶奶的思念,比如明亮明明知道那块枣木匾额是赝品,他依然选择接受。可见,明亮对故乡是有执念情结的,故乡生活给他的灵魂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回忆。正是因为明亮心中残存的对延津的记忆,才导致他之后找匾、梦到花二娘等种种行为。可以说,小说中的明亮既想要逃离故乡延津,又难以脱离故乡给自己留下的种种回忆,因而总是在回望故乡生活。小说通过“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模式展现故乡的变化,进而思考存在的意义。与鲁迅笔下的离乡人不同的是,刘震云笔下的离乡人并非一个旁观者,相反却是故乡变化的参与者和见证者。明亮虽在现实中离开了故乡,但从精神层面来看,却没能实现对故乡的彻底逃离,始终与故乡发生着深切的勾连。如花二娘的梦从始至终一直纠缠着明亮,花二娘是故乡的象征,成为明亮难以逃脱的梦魇。
劉震云总是将故乡视为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他在创作谈中提道:“如果是农民的后代,农村的生活形成了基本的生活观念,自然会有强烈的平民意识,以此对社会进行丈量。……一些与故乡没有直接关联的作品如《单位》《一地鸡毛》与《官场》《官人》两个系列,从表面上看是写城市的,其实在内在情感的潜流上,也与故乡或农村有很大的关系。”[1]在《塔铺》中,作者倾向表达的是“我”对故乡的留恋和热爱。而《一地鸡毛》通过对人物庸常的日常生活的描写,人沦为了形而下的“动物”,揭示出现代人道德感的迷失以及对于生存的困惑。从这个阶段的短篇小说来看,作者倾向于表达对故乡的依恋以及对都市庸常生活的批判。
如果说刘震云的新写实小说表现了人们在世俗庸常生活中的消解姿态,那么此后的一些作品则在不断挖掘生命中的意义和价值。程光炜从存在主义的角度解释刘震云20世纪90年代小说中的故乡主题:“所谓‘像故乡的泥土一样本真的存在方式,在刘震云那里不具有民间伦理学的意义,而是一种带有存在主义色彩的人生态度,他力图通过对人生命形态的观察与拷问来唤醒所有人的存在勇气和良知,这显然是一种故乡之思的精神升华。”[2]“故乡”系列通过民国以来乡土历史的书写实现对故乡精神的建构,其实是对故乡的历史化的想象。但是,“文本的复杂性并不等于复杂的问题。……因此可以说,‘通向故乡的精神之路的说法是很难成立的”[3]。20世纪90年代之后,这种理想破灭了,刘震云却转向了反思故乡的视角。刘震云在1991年的创作谈中提道:“从这个意义上讲,故乡在我脑子里的整体印象,是黑压压的,一片繁重和杂乱。从目前来讲,我对故乡的感情是拒绝多于接受。”[4]刘震云在新世纪以来的小说中延续了故乡反思的姿态。在《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牛小丽为何屡次被陌生人欺骗?因为牛小丽始终遵循的是乡土社会的人情来往,而不是现代社会中的以法律约束为基础的契约来往。但在《一日三秋》中,这种反思却建立在残存的故乡温情的基础之上,随之而来的是对故乡的某种悲观失望情绪。
二、乡土反思
如果说逃离是因为寻找无果,那么小说中的明亮为何总是对故乡的人和事有所执念?主人公明亮身在武汉总想回到延津,到了延津出了事端又想逃离延津。他们搬到西安之后,又开始想念以前在延津的那些人和事。不管他们搬到哪里,都与延津有着扯不断的联系,也许这正是乡土社会给他们带来的根深蒂固的无法改变的联接性。在从血缘到地缘的复杂转换过程中,刘震云笔下的延津人始终难以摆脱他们与生俱来的“土气”。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说道:“在我们社会的激速变迁中,从乡土社会进入现代社会的过程中,我们在乡土社会中养成的生活方式处处产生了流弊。陌生人所组成的现代社会是无法用乡土社会的风俗来应付的。于是‘土气成了骂人的词汇,‘乡也不再是衣锦荣归的去处了。”[5]刘震云并非不想摆脱“乡土气”,有学者认为刘震云新世纪以来的《一腔废话》《手机》《一句顶一万句》这三部作品是“乡土气”和“都市气”两种气质的碰撞融合[6]。《一日三秋》更是将这种融合推向了更高的程度,透过离乡人的视角来审视曾经生活过的故乡。因此《一日三秋》并非指向对现代性的反思,而是指向对现代社会中的乡土反思。
这首先表现在小说对乡土中人情冷漠和人性恶的批判。有学者对改革开放以后的乡土社会进行考察,认为乡土社会逐渐受到现代文化的影响和改造:“它一方面在加剧人的个体化和人际的疏离化,另一方面也在切断个人与社会之间的总体性关联。”[7]小说通过对一些小人物的刻画,展现了现代社会中人情的冷漠和人性之恶。如在延津散布马小萌做妓女的小广告的香秀,还有在西安菜市场欺负明亮和马小萌的孙二货。同时,作者也写到他们命运的悲惨和凄凉:香秀因患病烂脸,对生活无望在奶牛场上吊;孙二货因中风变得神志不清。作者在批判人性之恶的同时,也表达出对这些小人物悲惨命运的同情。如果说《一日三秋》延续了鲁迅乡土反思的传统,表现了人情冷漠和人性之恶,然而刘震云批判国民劣根性的意图并不明显。因为尽管这些落后的乡土习俗难以适应现代社会的变化发展,但它们却构成了离乡人永恒的思乡记忆。由此形成了小说内在的张力,即乡土的落后性和思乡情怀之间的矛盾纠葛。
其次,小说表现出作者对乡土社会生存模式的批判和反思。刘震云擅长写幽默,可他笔下的幽默总是耐人寻味的。如《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的公路局局长杨开拓因为在事故现场对领导微笑一下,就被网友抓拍上传到网上引起轩然大波;牛小丽和省长李安邦睡觉的视频被传到网上后,有些网友评论牛小丽是女中豪杰……刘震云通过这些让人出乎意料的情节,透过荒诞写幽默,在幽默的背后传递出耐人寻味的社会现实。《一日三秋》也是如此,延津人逗花二娘的笑话看似幽默,实际上承载着深重的悲凉。延津人害怕被别人笑话,所以用讲笑话的方式来笑话别人,可是他们不知道笑话也能压死人。每个延津人身上都有隐秘的不可告人的伤心往事或秘密。因此小说中的人物不将自己的痛处告诉别人,也不轻易揭露别人的痛处,传递出延津人内在人性的孤独和悲凉。
这种传递笑话的群体性行为,也反映出延津农村习俗的落后。小说中提到延津的算命天师老董,说自己给人算命的话不求人相信,这些话都是自己的胡说,即便如此,延津人还是离不开老董的胡说,正是有这些胡说,延津的许多人才没被憋死。当然,这也反映出乡土社会中始终存在的落后文化对乡民精神世界的深刻影响。有学者指出了乡土迷信文化的顽固与落后:“因封建之名,迷信变成了落后社会制度的产物,它不光难以招架‘科学的攻击,更难以在‘现代—先进的进步主义话语中获得一席之地。韦伯说,现代化就是理性为社会祛魅的过程,神学尚且无力证成自身,何况求神拜佛这类巫术色彩浓厚的活动呢?”[8]然而,尽管在现代文化的冲击下,落后的迷信文化已无法证明自身的可信性,但类似求神拜佛的行为却依然没能在乡土社会中消隐。值得思考的是,这种文化作为人们精神生活的组成部分,在刘震云笔下的乡土社会,并非带有鲜明的世俗化倾向,却显示出强烈的个人精神求索意味。如花二娘收集延津人的笑话是为了等待曾经走失的花二郎;延津人将一部分精神寄托在老董的胡说、老人的喷空和花二娘的笑话上,延津人正是通过这些说话的艺术,来回避和解脱现实的苦难。
三、由实到虚:写作模式的嬗变
《一日三秋》开篇写到了周先生卖画,花二娘让人给她讲笑话的迷信故事,还写到在豫剧团唱戏的扮演白娘子的樱桃嫁给了扮演法海的陈长杰,结果樱桃却因为一把韭菜上吊了,然后转世到了宋代……作者有意设置这样奇幻的故事结构,使得小说亦真亦幻,充满神奇色彩。刘震云笔下的魔幻与乡村的本土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小说中的魔幻场景与魔幻事象的描写,常常同本土化的宗教观念与民间文化信仰等相联系,其中最典型的是轮回转世观念、鬼魂观念与风水信仰,这些文化观念与信仰已渗入民间的社会生活和深层意识,有力地影响着中国人的文化心理。”[9]在《一日三秋》中,轮回转世、鬼魂和风水均有所展现,并与中国传统的戏曲、字画、雕刻艺术有机结合起来,实现了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中国化和乡土化。
“喷空”作为延津地区特有的风俗,成为延津人喜爱说话、虚构故事和迷信怪诞之事的重要原因。对于小说中的“喷空”现象,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中就已提道:“所谓‘喷空,是一句延津话,就是有影的事,没影的事,一个人无意中提起一个话头,另一个人接上去,你一言我一语,把整个事情搭起来。”[10]寻找到一个可以“喷空”的人,仿佛找到一个知己一样。在延津人看来,“喷空”有其特殊的意味和作用,如作者写道:“所谓‘虚,是一句延津话,就像‘喷空一样,舞起社火,扮起别人,能让人脱离眼前的生活。”[11]“喷空”想要达到的是脱离眼前生活的作用,“喷空”之时,人们仿佛忘却了生活中的烦恼,由此达到更高的精神境界。然而,小说中的人物“喷”得再理想梦幻,终归是一场空,这本身形成了极大的反讽效果,呈现出虚无主义的倾向。
但是,在《一日三秋》中,主人公明亮却把奶奶的“喷空”视为他宝贵的童年记忆,可见这些风俗和文化已经深深地印刻在他的骨子里,因此他难以逃离花二娘的梦魇,也就难以在真正意义上逃离延津。然而,这却又造成了小说主题上的悖论——是离还是留?小说写到明亮回延津迁祖坟梦到花二娘,用老婆过去的脏事给花二娘讲了一个笑话,并决意不再回延津:“因为这事发生在延津,他又一次觉出老家的可怕。二十年前,延津把他们逼走了,二十年后他回到延津,一个笑话,又把他逼得无耻。什么叫笑话,这才是笑话呢;什么叫故乡,这就叫故乡了;不禁感叹一声,在心里说,延津,以后是不能来了。”[12]令明亮想不到的是,明亮回到西安以后再一次夢到了花二娘,由此可见明亮没有从心底忘记故乡延津,反而将延津视为自己的精神寄托,在梦里吹起“一日三秋”来……作者在表现充满魔幻色彩的乡土传统的同时,也表现出乡土文化的落后,这更表明这些带有迷信性质的文化难以给予离乡人生活的养分,所以,作者笔下的人物保持着对故乡隔膜、逃离的姿态。而正是因为记忆之深,人物仍然怀有对故乡深深地依恋。
20世纪80年代,刘震云采取新写实的方法表现普通人琐碎的日常生活,20世纪90年代他推出了“故乡”三部曲系列小说。从《故乡天下黄花》(1991年)开始,刘震云进入新历史小说的书写领域,正如有学者对这部小说的评价:“它所叙述的已经不是当事人的历史……当时历史构成的政治倾向已经被时间的河流冲淡,或者消隐了。”[13]作者对历史的书写并非基于历史的真实性,而是通过历史建构想象的故事。刘震云在创作谈中提到《故乡相处流传》(1993年)对其创作的重要性:“《故乡相处流传》太理性了,所以有些单调。而《故乡面和花朵》对叙述的复杂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一个人对虚拟世界的创造。”[14]也许刘震云正是从《故乡相处流传》开始摆脱所谓的“新写实”,走向了对虚拟世界的创造。到了《故乡面和花朵》(1998年)这种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和以往的历史小说不同,《故乡面和花朵》所摹写的历史不是历史上的重大事件,而是历史的日常生活化和俗化。”[15]虽然这部小说涉及对未来的幻想,但不可忽视其中日常生活书写的重要性。到了《一日三秋》,这种历史幻想已转变为魔幻现实穿插在日常现实的书写之中。
结 语
纵观刘震云的小说作品,可以看到作者越来越注重借鉴西方现代艺术手法,如荒诞的叙述、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等。在《一日三秋》中,这种魔幻现实、虚实相映的色彩更为浓烈。小说还借鉴了古典小说的结构,如小说中的前言和结尾,似乎为整部小说定下了沉重的情感基调。可见,《一日三秋》这部小说充满了写作技巧上的实验色彩。当然,作者在大胆地运用这些写作技巧的同时,也暴露出该小说存在的说服力不足的缺陷。他将整个小说情节置于魔幻的“圈套”之中,并且取消了历史感,让人不得不怀疑整个小说的现实性和真实性。比如开头和结尾都写到的花二娘是否真实存在?樱桃的魂魄是否真实存在?她是否真的到了宋代?如果结合现实来看,这些重要的小说情节都十分吊诡。在略萨看来,“任何小说中都有一个空间视角,一个时间视角,一个现实层面视角;还要知道这三个视角之间,尽管许多时候并不明显,本质是独立自主的,互相区别的;还要知道由于三者之间的和谐与配合会产生内部连贯性,即作品的说服力。”[16]因而,小说家应注重小说与现实之间的关联,遵循小说的内部结构,而不是刻意地设置故事的外部结构。小说通过对复杂的故乡情结的勾勒,展示了都市离乡人的复杂心理,揭示出现代社会中乡土反思的主题,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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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