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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有声响

2023-04-01日本天普大学南淼锐角网IDHP阿悠

中学生天地(B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口型卷子老张

文/日本天普大学 南淼(锐角网ID:HP) 图/阿悠

1

我的声音消失了,在4月,在一个气温开始回暖的早上。

也许是室内的气温已经不足以让我的胃在夜里缩成一团,也许是我的作文成绩开始有了点起色,总之,好心情随着绿意降临在了春天的早上,我久违地哼了两句歌词——什么声音都没有!一切静悄悄的,一如两秒之前,水流声带着凉意冲去了我嘴边最后那些泡沫。

2

我消失了?抬头看了看镜子——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带着两道红色的印子,提醒这张脸的主人昨晚是怎样潦草地睡过去的——我还在。

窗外的鸟还在毫无新意地叫着,那毫无内容可言的叫声此刻竟然被我听懂了。它们使劲嚷着,带着报复的快感,它们在说:“起码我还能叫嚷,你,被关在四方盒子里的庞然大物,却不行了。”

带着红印的脸被一双中指长茧的手狠狠揉搓了几下,眼角的秽物让开了,那双眼费力地张开,像是被冲刷过的橡皮球,其中的杂质让它们显得有些浑浊,但显然它们早已经习惯了,各自安分守己地待在那里。

我戴上眼镜走了出去,母亲正坐在桌旁喝黑芝麻糊。她很喜欢这种东西,因为她相信黑芝麻对保护视力有帮助。她看到我,把另一碗推给了我。我坐下来“问”她:“妈,我嗓子怎么了?”

嘴张开了,露出无声的空洞。

我的声音或许是消失了,但并没有变成哑巴,带着一种奇怪的庆幸,我想着,至少哑巴是没有提问的欲望的。

“怎么了?”她看我张大嘴,凑过来看。

于是我把嘴张得更大,舌头有点蜷缩。我总会在不合时宜的地方感到不合时宜的羞涩,比如每次把口腔露出来的时候,我总会想那个空洞里会不会有一些不得体的残留物,平时我不会去想,因为没有人会真的想要看它。

“不是挺好的吗?不红,也不肿。”她看起来好像有点困惑,细小的波纹汇聚成山凝结在眉间,“你不舒服吗?最近可尽量别请假了,你这作文成绩刚起来一点,其他的别再掉下去。”

“没什么大事。”我惊讶于自己的适应能力,竟然已经习惯了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毫无意义地张开那个发不出任何实质性声音的空洞,做出口型,“我的声音好像不见了。”

“可是你还能说话,别人看口型也能懂。”她说,“声音很重要吗?考试又不考口语。”

的确没有口试,我回想起以前,那些矛盾的、既遥远又清晰的带有声音的记忆。曾经有人问过这个问题,后来他在外面罚站,关门之前,老师也是这么把声音扔出去的。也许这真的不是什么大事,甚至也许这不是声音第一天消失了,为什么没人发现呢?

我把包甩在肩上走出门的时候,又听到了那些鸟叫。我想,今天之前,我有多久没哼歌了?

3

我在校门口遇到了梁末,说是遇到,其实我大老远就看到他了。

本来想着喊他一嗓子,但是我就像哑了火的打火机,胸腔内的气体嗡嗡摩擦着,就是没有声音出来。于是,直到在停车场锁自行车的时候,我才追上他。

我撞了一下他的胳膊,他转过身来,好像这才注意到我似的。“怎么样兄弟,昨天考得那么好,模拟志愿打算报哪啊?”

他的嘴开开合合,首先露出那堆有些歪歪扭扭的牙,然后是舌头……他举手在我眼前挥了几下。“不是吧兄弟,刚得道升天,就不与庶民同乐了?”他笑起来还是大大咧咧的,只是那是一种无声的笑,配上他轻松的表情显得尤其诡谲。他全然不觉似的,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的宏伟大计,还郑重其事地把我也规划进去了。他说:“兄弟,你不知道,选大学的时候,城市也是很重要的,难不成你真想一辈子留在这儿了?”

我终于回过神来了:“不知道,能去哪儿去哪儿吧,反正也不了解。”我说:“你有很了解的教授吗?”

梁末不吭声了,虽然他之前也没有发出实际的声音,只靠口型讲话。是的,我不是第一个失去声音的人,我只是其中之一。他那吃瘪的样子很有趣,仿佛整张脸都随着主人的泄气瘪下去了。“老张说了,咱们的目标就是走出去,不想走出去的考生不是好学生。”老张是我们的班主任,他是一个容易情绪激动的中年男人。此时梁末模仿着他的神情说,“外面总归比这里好”,停顿一下,一股气随着嘴角爆破在空气里,“走出去,那才是真正的自由呢!”

有时老张会把“好”和“自由”的位置交换,总归翻来覆去就那么两个词,什么是真正的自由,什么是真正的好?他说不出所以然,但是他的神情是笃定的,好像生活会随着那天的到来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的生活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我想,走出去能把我的声音找回来吗?

看我沉默不语,梁末倒也不在意,他咧着嘴嘿嘿干笑了两声,朝我挥手说:“得,老张让我每天早上找他背一篇作文,我先撤了。”他从兜里抽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瘪了瘪嘴:“要是没有作文就好了,反正也是背了套,套了背。”

也许是他的表情过于生动,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听到了他说这句话的声音。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证据,在我耳边无声地炸开。当我想追着神经中那被激起的波纹继续寻找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时,我们已经走到办公室的门口了。于是我朝他挥了挥手,看着他在走进去的同时,把那扇门关上了。

4

对于一个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有某种缺失的人来讲,他会不自觉地关注这个世界上他缺掉的那一角。从前不曾在意过的声音此时仿佛放大了无数倍响在耳边。人们还是老样子,只是,那些一模一样的校服竟也将人分隔开来,形成了两种全然不同的样子——我发现有一些人竟然仍旧拥有声音。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格外神奇的场景,一个有声音的人和一个没有声音的人在“激烈”地交谈着,两个没有声音的人在“激烈”地交谈着,两个有声音的人——他们自然可以激烈地交谈着。只是,我坐在座位上看着他们,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们咧开的嘴角彰显着他们的想法——自己和别人是相同的。

老张在这时候进来了,腋下夹着一摞卷子——他最喜欢穿荧光绿的T恤,背后的绿色深深浅浅,诉说它的主人在上一节课挥洒的热情汗水。他在打上课铃时把卷子发下去,那是这次模拟考试的作文答题纸,我看着自己试卷上的汉字,纷飞的字迹毫无逻辑可言。

老张叫我起立。“我要特别表扬你,”他说,顿了一下,“为什么呢?”

他喜欢这种具有抑扬顿挫的停顿,我无声地看着他,就算在以前,也没有人会接下去。

“你就是那种典型的同学,”他对我说话,眼睛却看着全班,“科科都好,就作文不行。你看看你以前写的那些东西。”

以前写的那些东西?我首先想到的是情感,那些不必等待打下课铃的日子,我喜欢在作文里写我的情感。我至今仍能记得一两个开头,有时早起看着镜子,那些开头能使那双眼睛睁得更大一些。只是老张不喜欢。

“这是考场,作文是让你得分的地方,不是让你表达自我的地方。”

“你的声音被不被听到,有那么重要吗?”

老张不喜欢我的作文,母亲于是也不喜欢,镜子里的脸成了这些情绪的唯一听众。本来一切都挺好的,我在作文里丢一些分数,再在别的地方补上。就这么写下去,然后去一个我能去的地方。

那个地方会更大更好吗?没有人知道那个世界具体的样子,只是他们肯定,那一定是一个更宽广的世界。

老张站到我身边,一扭脸看向了我的卷子。“你看看,现在写得多好啊!”他又说,“你读给大家听听,让大家学习学习。”

于是在4月的一天,我站在冷冽和温暖之间,站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用空荡荡的口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我写的或者不知道是谁最先写出的文字。

朗读结束的时候,班里照例响起了掌声。他们好像都听到了那不曾存在过的我的声音,又或许从没听到过。

“写得多好啊!”老张浑然不觉似地呢喃,他又一次转向我,风吹得他的荧光绿的衣服汗津津的,他说,“你到底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他摸了摸我的头,汗水像是某种印记似的留在了我的身上。他带着一种奇异的宽赦的悲悯说:“梁末,从今天起你不用再去我办公室背作文了。”

5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一秒一秒挨过这个早春的,只知道我的声音消失了,但我翻动桌屉的声音仍旧很响。再响一点,再响一点吧!最初的翻找过去作文的兴致消失了,只剩下我的耳朵沉溺在翻动试卷的声响中——这种我唯一能够弄出的声响。

有人拉住我,好像他们终于注意到我似的。他们走过来笑嘻嘻的,那笑声像窗外的鸟鸣一般真切。他们看着我,真真切切地说着:“别着急了。”他们说:“你看看我们,到现在都没学好老张说的作文套路,我们也没急啊。”

他们拥有鸟鸣一般的笑声,又带着早春特有的活力和希冀。“别藏着掖着了,把你那秘密武器也让我们见识见识。”

“别学了!”我想喊,“就像现在这样写吧。”

我不知道我做出的口型是怎样的,又或者我沉默不语,总之他们接过我手里的卷子,还有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带着喧嚣走开了。拥有声音的人带着声音走了,四下重归寂静,剩下的沉默者穿着同样的校服,长着相似的面庞,张开嘴,是同样的空空荡荡。

那张纸也许是老张给我的,也许是别人给老张的,现在我又把它传给了新的别人。

6

那天晚上,鸟叫声到午夜都不停。我在半梦半醒间恍然走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在那里看到了梁末,这次他没等我走过去就朝我打招呼,他说:“兄弟你来啦,我们等你好久了。”然后他向我跑过来,一直跑,一直跑,直到他跑进了我的身体。

接着我和其他人一起开始写作,老张给我们布置的作文,那是一个没有鸟鸣的世界,没有什么能阻止人们眼底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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