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
2023-04-01杭州高级中学赵予恒锐角网ID无冰爱尔兰陈木小
文/杭州高级中学 赵予恒(锐角网ID:无冰爱尔兰) 图/陈木小
我独自穿过地铁站台。午夜以前,末班车未到,玻璃门映出节能灯光与坐在长椅上的人,三三两两,安静到凝固。我对着倒影数过去,四个,比昨天多了一个,手里有行李箱与卷好的被褥,洗到褪色。这座城市有很多外来务工者,从工地到外卖平台,由北向南,穿过无人的十字街头。工地外往往装着花洒。我给李染发了一条信息,没什么内容,如同寒暄。地铁口有花,在花樽内开得合情合理。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短促的三下。我继续端详着那个倒影,男人,矮个子,有一张看起来50岁上下的脸,但我相信他绝对不会超过40岁。手机再次振动,我努力忽略它,凝视倒影,剃过的头发,平颅顶,后颈与领口的交界有色差。列车驶入站台,人影遮掩了轨道对面的发光广告牌。
末班车永远都是这样的,人很少,有的只坐一站,有的上车就打开手提电脑,一路敲击键盘,从出发站到终点站。手机又振动了一次,我终于把它从口袋里拿出来,划开屏幕。一共有五条提示,一条是应用更新,一条是楼盘广告,还有三条是微信,系统隐藏了内容,我决定打开来看一眼。男人在左前方的对侧坐下,行李堆在脚边,眼睛看着隧道里不断变幻的广告屏。人总是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心,纵使是无谓的,不过老是盯着别人看显然失礼,最好到此为止。
我继续打开微信。
第一条,新闻推送。
第二条,优惠券过期。
第三条,不知道什么时候加的群聊。
手机被关掉,用力到近乎不满。上一站下去了几个人,我环顾四周,整个车厢里只剩下那个矮个子的男人,他穿着灰色T恤,口罩没戴好,露出了晒伤的鼻尖。这里地处城郊接合部,工地很多,常常能看到十几个或年轻或年老的男人,推着水泥车走过街巷。好久以前看过一组摄影,拍的是工人,站在未完工的体育场内,成了八月天空下黑色的剪影。
那是高三的一个周五,我从学校回家。高中建在老城区中心,住宿紧张,而我幸运地申请成功。我在那年“恋爱”了,和李染,我想——应该是恋爱吧,但我们最亲密的举动只是牵手,偶尔会出门散步,更多的时间则是在分享新到手的习题集与教辅。总有人会去描述中学时的恋情,但我讲不清楚那些用意,怀念或遗忘,质疑或歌颂。我只知道那时很快乐,什么也不会发生。
高三结束前的最后两个月有好多次考试,天气很热,雨下得没完没了。教学楼的外墙晕出水痕,潮湿到让人产生沉没的错觉。那是2019年的夏天,雨季很早,比以往提前了两个星期。教室里没别人,除了我和李染。冷色调灯光下有飞蛾扑动的残影,像树冠上方升起的雾气。我倒坐在李染前方的木椅上,前臂支起,转头去看电子钟的红色数字,10点整。雨还是没有停,白色的水柱在路灯下滴落屋檐,我记得李染没有带伞,好在我们顺路。悬铃木宽大的叶片变成某种深蓝色,在溅起的尘土中晦涩而沉默,如同诗歌习作。我说:“我们差不多该走了,明天继续吧,放松,你肯定会考好的。”说完我从木椅上站起,铆钉在连接处嘎吱作响。李染抬头看我,我回头,再回头,目光交错。
一个月前,学校开始了百日誓师活动,然后宣布每周一考,以达到完美的模拟效果。我和李染在某一次考试结束的那个下午去了一个很像冰岛的废弃小镇拍照,如今它不仅脱离了废弃的身份,甚至成了新的综合体选址。其实那种地方根本不适合建综合体,它临近一个只有老人的小区,不远处还有遍布山野的公墓。她把写不完的数学卷子放进书包,拉上拉链,把用过的纸团扔进半满的垃圾桶,然后说:“走吧,雨好大。”
走廊里晚上不会开灯,但尚有人在的教室亮得可以,日光灯在黑暗中切割出梯形斑块,边缘却温润到近乎模糊。我问李染要不要伞,她说要,明明早上天气还晴,没有料到。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以后,空气都变得安静了,几秒,如同心跳漏拍。有时候我会猜李染的想法,在沉默与无关痛痒的敷衍之间,但这并不会带来任何意外,因为我总是在答案得出的前半步停下,造就失重感。正如此刻,世界都仿佛在飘移。
我把伞撑开,朝李染倾斜,她挪开一点点,但没有继续。奇怪,明明恋爱如此久,我们却仍然保持陌生的羞涩,我猜那是热情与悸动的明证。这个点连高三生都已经很少,保安套着雨披和荧光色马甲,拉开沉重的铁门。这是全城最大号的校门,据说历史悠久,业已属于文物。街心有车开过,前灯照开一道明亮,为雨水留下视线聚焦的可能。
李染家开了一间杂货店,就在我家楼下的沿街商铺里,一家人也都住在这。从学校出发,步行十分钟,但现在雨太大,也许要翻倍于李染所说的“好烦,作业完全写不完,书也背不完,考试太多了,天气好差,以后去北方吧”的程度。巷道里积水很深,鞋底嘎吱作响,仿佛在呻吟,她笑着说像那种宝宝穿的会响的鞋子。
李染家的店还没打烊,节能灯泡下翻涌着云雾,黄或深蓝。我送她走进屋檐,说“明天见,早点休息”,转身走向单元门,墨绿色,就像青苔。
那天我和李染去拍冰岛般的小镇,对着工地上的蓝色金属围板发呆。她说“来都来了,拍一点吧”,说完把相机给我,告诉我之前好像流行过拍工地照,都市雨林,钢筋支撑水泥,拔地而起,向阳生长,直到遮天蔽日。我不知道李染是否讨厌城市,很久以前她写过一篇小说,主人公在城市怀念乡村,却不愿意再回去。我记得她把这篇小说给我的时候,我们偶尔会分享练笔的文章,勉强算半个笔友,寒暄都藏匿于人物对白中。她很少写小说,写的几乎都是随笔和散文。她说她不会写小说,别勉强,我说是,别勉强。
往后的几周像无限循环,考试,出成绩,订正,与李染见面,道别。雨下了几天,短暂放晴,又开始下。气象台说再等等就会出梅,再等等就好。教学楼外草木疯长,春天被放大,成为夏天的伪装或前奏,我一直都分不清楚季节的界限。李染上次考砸了语文,那是她的强项,不过她好像也没有什么短板,她自言自语说要好好补数学,万一高考语文挂掉,还可以从其他地方补回一点点。教室里明明只有电子屏幕走秒,我却听到挂钟彳亍。李染还在写数学题,被导数第二题卡住。其实我数学比她还烂,但突然很想把它一口气解完,然后告诉她我会。可我没有写完,她也没问。窗外仍然在下雨,很晚了,草木疯长,脱节或剥落。我记得她应该没有带伞,电风扇吱呀作响,我看向她。上次回头好像是好久以前了,我不确定。
地铁到站,我起身离开。男人依旧坐在那里,一个人,以及他堆在脚边的行李。他没有睡觉,也没有玩手机,只是看着窗外的广告。
下车前我给李染发了一条短信,附加一张照片,内容是叫不出名字的花,很久以前拍的。我告诉她没别的事,只是发觉这里会开那么好的花,以前从未见过。关掉的手机屏幕框住半秒面容,像灰度摄影。李染很久以前就告别互联网了,返璞归真,回到无事短信有事电话的远古时代。好像那的确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地铁还没开工,城市里冬天还会下雪,人们不曾需要关注花开,它们就这样每年每年地开着。
很喜欢一首歌,去年冬天听到的粤语歌,第一句比较有意思,“世界大得不可以去拥抱”。这总是让人觉得惆怅,或者说,让人产生某种更微妙的情感,混杂着悸动与绝望,像雨林在眼前燃烧。地铁上男人的全部细节都历历在目,可我却没有反应,不愧疚也不感动。老是有人在说要多去看看世界,看看那么多的不幸与奋斗,然后才能看得更远。我努力去寻找一个共情的理由,结果很混账地失败。也许世界真的很大,对我来说很大,对李染来说很大,对赶末班地铁的男人来说也很大。我不知道,但并不难过,只是害怕。
如果世界从来没有属于我,没有属于李染,没有属于赶末班地铁的男人……如果不存在如果,那我们只有不断前进,像太过猛烈的风,将世界分成无数个……
花瓣消失在相册深处,连同融尽的雪花与无尽的猜想。于是我离开自动扶梯,走过高耸的路灯下。很晚了,长夏将尽,世界或明或暗。
(本届大赛二等奖作品)
专家点评
王旭烽:这是一篇语句通顺、叙述冷静的文章。表达的内容也非常清晰,一个小阶段的初恋。通过地铁的日常和单调,衬托悸动的少男少女,感觉有一种短暂的重压之下的放松,但并无青春的轻松。淡淡的回忆中有一种刻意的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