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
2023-04-01中国计量大学姚佳煐锐角网ID安茗阿悠
文/中国计量大学 姚佳煐(锐角网ID:安茗) 图/阿悠
天气是突然转凉的,到了晚上,一阵阵冷风钻进脖子,轧过衣物的每一个漏洞,亲吻皮肤。从短袖到毛衣,一场雨就够了,走在路上的社长想。社长这个职务是在大二时接过来的,原来的社长退任时对他说:“没想到最后是你小子管了这剧社。”
每次演出结束,剧社都会以庆祝为由外出吃饭。每每在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际,他的心中都在怒吼:“经费是用来进行话剧创作的,不是给你们享乐的。”但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压抑的情绪是大闸前的洪水,汹涌翻腾。
进入活动中心后,他没有走向观众席的入口,而是绕到舞台后方。沈第一个看到他,当时他正在调试地面话筒。沈跑过来问他:“社长,你怎么来了?”他回答:“没事,我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沈是这学期新来的社员,身材高大,肤色比旁人更深一些。沈穿了姜黄色的卫衣,在一堆黑白灰的人群中间非常亮眼。几周前,沈拿着不知道从活动室的哪个角落找出来的剧本,兴冲冲地说要排演手中这版剧本。这版的浮士德在经历爱情之后,继续追求他的政治生活、艺术审美和社会理想,最终进入天堂。在他大一时,这版完整的《浮士德》差点就被搬上舞台,但上演那天,剧中海伦的饰演者苹果突然带着其他女生一起退出剧社,那次的演出没演成。他想他当时应该是气急败坏的。
他在图书馆找到歌德的《浮士德》,找了靠窗的座位阅览,窗外的阳光跳跃在微微泛黄的纸页上,瞬间燃起的火苗将书本吞噬,倏忽间火焰迅速拔高,赤红的烈焰在他的视线中化为红玫瑰向他绽放巨大的花苞,他被包裹在浮士德的世界中,看到自由的土地上生活着自由的国民,古希腊时期的海伦在他面前翩然起舞,只是那人间最美的海伦却和苹果的脸渐渐重合。
看到桌子对面的男生露出同情的眼神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他三两下将泪痕擦去,暗叹对面的人完全将同情用错了地方,因为他流的是幸福的泪水,是满足的泪水。他轻轻抚摸着书页上的一行字:“自强不息者终能自救”。
“你看过浮士德的文本吗?”他问老莫——和他同时间进入剧社的大一学生。老莫摇摇头。他继续说:“我们剧社排练的根本不是《浮士德》的全部,书斋、爱情,那只是浮士德的小世界。而悲剧,总是要把崇高的东西展现出来。”
“那什么是崇高呢?”老莫随口问他。
对v2,v4,v6进行正常染色,若v2,v4,v6全染颜色1,则改染v3,由于v3为穷点,故为5--点,若的其它4个邻点中染1的个数≤2,则可将v3由颜色3改染为1,并用3染v。若 的其它4个邻点中染1 的个数为3个,则可用这4个邻点中缺失的颜色来重染(这种缺失的颜色为2或3),再用1重染v3,从而用3 染v,即可正常染回。若v2,v4,v6中染颜色1的个数≤2,则可以直接用1染v,得到G的一个(3,0,0)-染色,得出矛盾。
“要让人看了话剧后有所启发、有所思考,例如人生价值,或者宇宙和世界的真谛什么的。”他试图将心中所想表达出来,但喉咙变成了一个阻塞的水龙头,无法将话语顺畅地流泻出来。
闻言,老莫转过头来看他,双臂搭在后面的靠椅上,肩膀微微下沉。他说:“崇高不崇高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按剧本排演话剧,然后吃肉、喝酒,况且这个剧本已经演了二十多年了。”
他瞬间像泄了气的气球,整个身子瘫软下来,几乎要在椅子上化为一摊泥水,但他的小指触碰到了餐盘旁的《浮士德》,这让他又有了力量。
“浮士德在后面的追求中摆脱了个人,面向社会甚至历史,这多么令人振奋。”说完后他立即望向老莫,试图引起他的共鸣,而老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空白得像造纸厂新生产的白纸。他继续说:“我们剧社创作剧本,排演话剧,就是为了将大世界展现在舞台上,而不是仅仅在小世界里挣扎浮沉。你不觉得我们剧社已经……”
“什么?”老莫有点不解,但并不为这种不解而感到恼怒。
最后二人一言不发地回了宿舍楼,一声叹息落在两人的耳畔,又被风轻轻吹去。
当他将完整的改编剧本拿出来时,整个剧社为之一惊。他们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某种说不清的恐惧从天花板外的宇宙伸出触角,铺张开来。
“你想干什么?”当时的社长问他。他指了指剧本,眼睛直直地盯着社长。
“《浮士德》演到这里就够了,观众只对爱情的悲剧还有点兴趣,你以为他们凭什么在下面坐上两小时,自虐吗?”他补充说,“新剧本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排练,还不一定能产生原来的效果,剧社凭老剧本排演每年都获得‘十佳社团’称号,换了你的剧本可不一定。”
“评不上就不评,不过是一个称号而已。”当时他想得简单,认为理想虽远,但眼前是一条通途,只要每一步都踏在路上,一切都会理所应当地发生。后来他想明白了,“十佳社团”不仅是称号,也是两倍的经费,新剧本的排演除了更花费时间和精力之外,还需要大量的道具,而经费的任何一笔钱之前都没有花在道具上,将来更不会。
想到道具他回过神来,对沈说他想帮忙把道具再清点一遍,说着向道具间走去,却被沈急匆匆拦下。
“我刚清点完,都没问题。”见他没说话,沈又抬起手腕,将腕表亮在二人眼前,“演出快开始了,社长你去观众席入座吧。”
他低头看向腕表的一瞬间,想起门口没有剧名的展架,某种可能性在他脑中浮现,但这个念头很快被他强行压下去了,他主动忽略了这一点。
走出后台,他穿过一条狭窄的过道后,在单向楼梯前停下,从此楼梯上去就是观众席的侧门。老旧的门把手已经不再灵活,他将把手扭到底后用力前后摇晃,侧门打开一点,舞台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梦幻般的色彩。
他找到前几排的位置坐下,时隔两年,他的剧本终于在这个舞台上演,他用手掌不停抚摩自己的牛仔裤,直到掌心微微发烫,布料和皮肤的摩擦让他产生了一种安全感。大一的某堂课上,他被叫起来回答问题,当时他的心情与现在相似,极度紧张,因为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思绪都集中在自己想要重新改编的剧本上。
那天晚上,他从一堆废弃的草稿纸下找出剧本,一写就到半夜。再后来,记忆变得模糊,他发现自己穿着浮士德的戏服,在舞台上同魔鬼激烈地争吵,魔鬼的嘴巴一张一合,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之后天使出场,在合唱中浮士德即将飞升天堂。幕布缓缓下降,他写的剧本顺利演完了。
剧本被社长否决后,他去找剧社的辅导老师,老师同意替换剧本。不久社长找到他,预想的充满火药味的场面并没有出现,社长用平静的语气说:“既然是你写的剧本,那就由你负责排练吧。”社长离开后,他乐观地想,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剧社从此会变得不一样。
观众席中,他拿出手机。离开演还有两分钟,热场音乐停下,观众席的喧闹转变成低声窃语。他身体微微前倾,看着舞台上的红色幕布升起。忽然,手机铃声从裤袋里响起,他边接电话边向门外走去。
“老莫,怎么了?”
“这次演出结束咱上哪去?”他能想象手机另一端的老莫此时愉快的表情。他担任社长后,演出结束后庆祝的老传统并没有改变,甚至比前几届的人变本加厉。去更好的饭店,点更贵的酒,继续演老旧的话剧。
他承认自己滑向了剧社的小世界,他常常被笼于羞耻之下,却无法控制下一秒的欲望。他想自己的堕落只是放出了心中的野兽,但当别人都放出来的时候,他如果不放反而显得不礼貌。于是他对自己的变化感到坦荡。
“老地方呗。”电话里他回复老莫。
“要不要叫上沈?给他留个位置。”
他顿了顿,轻轻一笑,似乎是对自己的嘲弄,他说:“他不会来的。”
沈拿着剧本来找他时,他是怎么回答沈的呢,他说:“没有时间和精力,没有意义,没有必要,二十多年前的话剧不是很好吗?”沈默然离去了。他原以为沈会就此打消这个念头,但几天后,沈又跑来质问他:“明明是你写的剧本,为什么不演?”
他瞬间变得很茫然,仿佛回到了大一,他沉思片刻,说:“你知道吗?《浮士德》里有句话,‘我们先看小世界,后看大世界’。我现在只能看到小世界,我变得和老剧本一样,不能再理解浮士德后面的追求。”沈的目光坚定温柔,他拍拍剧本说:“即使你变了,难道这个剧本里浮士德的大世界也消失了吗?”
这个问题让他瞬间充满了力量,一股喷泉般的生命力从他的躯体中迸发,他是那残疾的渔王,而沈是让王国重新焕发生机的骑士,他在这里询问话剧的意义。一道强烈的白炽光从头顶笼罩下来,瞬间驱散了活动室里的陈腐和阴暗。他看到剧本里的浮士德穿过他平庸的灵魂,从窗户飞向永恒的天空。
他急忙挂了电话,转身向观众席跑去,空气对半切割流动,形成一股和缓的轻风,使他头顶的细发扬起又落下。他一口气跑到座位上,然而抬起头时却愣住了,舞台上的布景完全陌生,没有恶魔,也没有浮士德,演员穿着现代服装,上演着另一个故事,他无措地看向周围,原本看手机的同学抬起了头,脸上不再是兴致缺缺的表情。
他低头看自己双脚所踏的地面,忽然笑了,沈完全不在乎浮士德是否完整,因为他选择重新创造世界。
而这才是剧社真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