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
2023-04-01杭州外国语学校贾雨涵锐角网IDGiselle枕头zhentou
文/杭州外国语学校 贾雨涵(锐角网ID:Giselle) 图/枕头_zhentou
9 月15日
亲爱的日记:
熄灯后两小时了——真是叛逆,真是窃喜。
蹑手蹑脚爬起来写字,面对窗前明月,盘算着诗社要怎么从襁褓里长大。胸腔深处藤蔓疯长。对月酝酿这个甜美的计划,整颗心盛满一种忐忑酸涩的幸福。
明天有什么?数学考试——立体几何。让直线和形状来切割月光吧,总之考完还是要做梦。
即使此梦如此盈满,如此哀怜。
9 月16日
亲爱的日记:
数学再见!又一次,无功无过。作为文科生,还是要掌握谋取数学分数的本领。
铃声落下,条件反射似的逃去诗歌之国。回想一下那个从考场冲去图书馆的得意忘形的小人儿吧:忘掉晚饭,忘掉几条悬而未决的空白横线,蒙袂辑屦,贸贸然去。报复性读诗,离开图书馆时,整个人沉浸在一种“醉醺醺”的快乐之中。
芸庭又哭了。课间芸庭拉我去长廊,我俩如同行走在幽深无尽头的隧道。她指给我看,浅淡月光下一个6开头的数字立在新发的试卷上。几乎本能的,我搜索了半分钟修辞,想裁剪几行诗句安慰她,不用俗气话语,可我落败了。“没关系啊,你去考美院不需要那么高的文化分啊。小测而已,还会有下一次,下一次……”
然后,未说的话也心照不宣地休止了,就好像这烂俗的告慰是镇静剂,就好像云影轻而易举地拂干了眼泪。她开始大笑,我开始大笑,笑声在长长的光之隧道里游走。路过一排黄山栾树时我们开始念诗,念完全即兴的诗,念安格尔其实是烂画家的诗,念死掉的数学考试的诗,念兰波如果还活着的诗,念今晚如果不熄灯的诗,念我们会成立一个新生的诗社的诗。
念如果存在一个小小世界——无名荒岛,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诗。笑成一团,狂风大作,辫子怒飞。
我们唱自己的歌:诗是我们的合谋/以诗为名我们逃啊逃啊/影子跳舞夜晚跳舞成立社团只是跳舞/异乡人啊耽于音节/跳啊跳啊跳到夜的另一端
9 月19日
亲爱的日记:
“我们的诗社叫‘夜歌’好吗?”我对空荡的月夜发问。碎银片在重叠的栏杆上交错,溢满了冷夜。
芸庭又笑:“我知道你在想皮扎尼克。真是好名字。”
“知我者。”我开始嘲弄读心术的禁令。
我叫燕盈。燕子,鸟雀,总是女孩的名字。撩花狎鸟含春思,我洗不掉这烙印。
而她,芸庭,院中闲草,颇近巢由。我该怎样羡慕她。
她对风开口:“我们要唱啊唱啊,唱着步入森林。”
步入森林。步入无名的、弱小的、不可见的、被隐去的地方——就在此地。我们在长夜里放歌。
我们唱自己的歌:缺席的人们称它为夜/没有名字的人们鼓起风/风里剩下愤怒的歌/铁壁里眼睑的颜色/我们整晚造夜,整晚地写/一个词一个词咏叹这小小世界里狭窄的夜
9 月24日
亲爱的日记:
“夜歌诗社”就要诞生了!
芸庭拉来八九个人,忙忙碌碌,连着三天,每一个课间都用于筹备工作。我用尽了裁剪文字的天赋,只写出一行介绍——“自由和无畏之地,因为诗。”紧接着,大批量印刷招新海报。我最喜欢的部分是海报正上方的入社小问题——来自芸庭:“素未谋面的诗人,唱夜歌的人,请写下你读诗的感受,让我们相识。”
下面附着诗:嘴巴在隐秘的镜中/膝盖对着傲慢的纪念柱/手握监牢的栅栏:将你们自己献给黑暗,念起我的姓名,没有姓名。
策兰的诗。我问芸庭为什么。
“你知道吗,读完《策兰诗选》后的那个月,我有些害怕书写。语言很可能残余着遗落的恶。”
我默诵出策兰的另一句。我想那就是答案:妈妈,你还能像从前那样,忍受/文雅的,德语的,痛苦的诗篇吗?
没有作声。
我们在那首短诗的背面落笔:因此我们唱,唱自由,唱活着,唱自己/不厌弃影子,不拒斥黑暗/我们要手捧膏烛涉入深潭,在那里唱新生的歌。
奔走一整天,四散张贴,直到五层楼的年级展板上铺满名为诗歌的预谋。晚自习课间有意探出头,远远望见学弟学妹们围成拱形,面孔凝滞在文字的相遇之上,视线中心是诗。
真好啊,无名的我们会是这诗歌世界沉默的主人,夜的主人。
9 月26日
亲爱的日记:
遭遇不测,“夜歌诗社”似乎落难了。几乎随着早自习铃声一同出现的,是主管社团活动的副校长找我出去。
我获得一张小凳子,正对着她的檀木办公桌——背后悬挂着一幅硕大的书法作品,定睛一看,像是《朱子语类》的序——想起她曾教语文,似乎写过一点散文,或许还有诗。
然后就听见她对诗的见解:“燕盈啊,读诗确实是一件好事。但是,为什么要成立社团呢?你们要再好好思考……”
“你们的告示我都读了。策兰啊,皮扎尼克啊,这些诗人都比较小众,你们这个年龄阶段,真的能读懂吗?”
“最重要的是,你们的同学似乎都很有思想,容易把大家学习的气氛给搞乱了。当务之急,我们要拧成一股绳向前进……”
空调凌厉地鼓出风,轰鸣声在苍白的四壁间冲撞,将我团团围住。副校长很年轻。一个新的副校长,多半是从其他学校调来的。她光洁的额头展露出后梳的几丝碎发,眼角甚至还挂着几分离开校园不久的稚气。可是她刻意说着坚硬如金属的话语,整个人被裹在过大的笔挺西装内,重复着和其他老师一样的说辞——她并不真正理解的那些说辞——记得她是中文系的硕士,我愿意相信她曾经懂诗歌。
我猜,被禁锢的不仅仅是我们。
被禁锢的除了我们,除了诗歌,也包括她。不是吗?事后这样问芸庭,记得她红了眼眶。
我想起公告栏上周贴出了新语文老师的两首诗——想来会是她——极纤细极短小的文字,应该是为某篇教学论文而写的辅助材料吧。窄小的诗行,初见觉得平常的草木意象。其中见到这样几行:挂念紫藤,挂念蒲公英/挂念从未动身的远行/指穷于为薪,并不完尽/不见的见处燕雀啁鸣。
念着这首诗,看着眼前的人。她是谁?一个写诗的人,还是一个规训者?抑或两者都是?她正在被迫佩戴着什么?她在何时忘记了诗呢?此刻正在发声的这些话,有多少真正属于她自己?
最终,那声音停了下来,最终,这里复归檀木的气味。她要去高三上语文课了。耽于教学,耽于行政,似乎一蹙眉暴露出疲惫的神色。临走她触了触我的肩头。
用半分钟的沉默,我在她桌上留下一张字条:她整晚挣脱她的新影子/童年和诗歌散发天真的颜色/我听见灰色的、稠密的声音/在从前是心脏的地方。
后来她是否读过,是否有回声,都不清楚了。之后,对于诗歌能在这里撼动些什么,我不在乎了。
9 月28日
亲爱的日记:
上次漏下没记:那天芸庭抱着我哭了一整晚。
最后一天,和芸庭转过体育馆前的木桥。深秋将至,最末的芳草萋萋环抱这里,是一种古意的别离。她要走了,为申请入读美术学院的作品集做最后的准备。消息如此迟缓,如此蓄意地迟来,直到诗社被否决的那一晚,她才用眼泪和盘托出。
我不知道别离的这一刻应当说些什么——你在那里会怎么过?会遇见很多新的风物和画展吧。这些日记我预备寄给你。记得写一写俳句,记得爱诗,记得我们曾经大笑,曾经反抗,曾经在心里孕育出一个诗社——唱狂喜之歌的夜的诗社。
我会继续担心明天的物理考试。我们的小世界或许就此分出两条小径。但诗会弥合这裂痕——空间上的,结构上的,连同记忆。诗人是永恒的异乡人啊,势必一同流浪在这小小天地的边缘。然而我们曾享用过自由。
我们唱自己的歌:没有屋舍,没有归处/路过的一个夜晚,我呼唤你/诗不是彼岸,而是此岸
(本届大赛二等奖作品)
专家点评
何平:在诗歌的小世界,力求葆有看待世界的目光的独立和清澈,由此对抗平庸、盲从、不公、妥协与叛离。这是少年的提问,有幻梦的轻盈,也有诚挚的诗心,造作也因求真尚美而无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