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空间的秘密花园
——解读《浪的景观》的共同体叙事
2023-03-31艾佳仪
艾佳仪 黄 平
在滕尼斯那里,乡村与城市代表着共同体与社会两种对立的文明类型。随着城市化发展,传统的共同体生活模式逐渐失落,然而人又是高度社会化的动物,个体原子化带来的精神危机成为现代人必须面对的问题。事实上,对“亲密的、隐秘的、排他性的共同生活”①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张巍卓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68页。的渴望恰恰回应着现代性呼唤,在流动的现代性中,离群索居的个体常常试图寻找安全的庇护所。一如马歇尔·伯曼所言:“(现代性是)现代的男男女女试图成为现代化的客体与主体、试图掌握现代世界并把它改造为自己的家的一切尝试。”②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徐大建、张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页。面对冰冷的工业社会,每一个现代人的内心深处始终渴望一个温暖的家。当一切坚固的东西烟消云散,仍然有人在不可靠的生存状况下寻求确定性、安全感和终极意义。
周嘉宁在其新作《浪的景观》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时代症候。小说集《浪的景观》收录《再见日食》《浪的景观》《明日派对》三篇小说,有着关于上海的独特城市经验,试图打捞过去时代的闪光遗骸,投射出一代人的共同回忆。有别于早期作品,小说集《浪的景观》称得上周嘉宁的转型之作。以新概念作文大赛为起点,周嘉宁早期写作大多是个体化的青春文学,带有浓厚的小资情调。在她的第一本书《流浪歌手的情人》中,周嘉宁就曾在序言部分坦陈:“有个朋友曾经说过我的文字有‘小资’情调,我知道我写的字有太多的碎片,而且我太过于相信温暖的东西,不太看透事情的本质。”①周嘉宁:《流浪歌手的情人》,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1年,第1—4页。而在此后的十几年间,这样浓郁的青春气息始终伴随着她的写作。在她自己看来,直到《密林中》出版,才是一个新的写作的开始;②周嘉宁、吴琦:《一场二十一世纪的“考古”》,《上海文学》2023年第1期。随后面世的《基本美》则进一步见证了她的蜕变。诚如金理所言:“周嘉宁青春写作时期的创作,我虽有追踪但并未留下深刻印象,也感受不到其辨识度。如果屏蔽后见之明,站在周嘉宁青春写作的时段向未来张望,我决计想象不出她会脱胎换骨写出《基本美》《浪的景观》。”③金理:《再写起源:试论周嘉宁〈浪的景观〉》,《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3年第6期。正是从《基本美》开始,周嘉宁舍弃了沉湎于个人经验的青春写作;到了《浪的景观》,更是将“小时代”与“大时代”紧密勾连,在群体记忆上树立起一座座“纪念碑”——繁荣一时的迪美地下城、罗大佑的第一次大陆演唱会、世纪末摧毁城市排水系统的上海暴雨……除了时代大事,还有小团体的浪漫狂欢,围绕着千禧年,一代人的共同记忆由此复苏,仿佛这是时间赠送给“八零后”的成年礼。
一
小说集《浪的景观》中的主人公大多是裸露于社会的原子化个体,他们脱离了原本的血缘、地缘关系,随后才有了重寻归属的契机。这种脱离是多样的,既有自然成长,脱离家庭、学校等原始共同体;也有与现实短兵相接后,选择与商品经济社会疏离。
《浪的景观》开头就叙述了“我”的两次脱离。第一次是从高中升到大学:
高考失利以后我不想出去混社会,鼓起勇气回到补习学校复读,第二年春季招生勉强考上一所大专,报到第一天我就后悔了,学校里死气沉沉,没有住宿,我不得不搬回家里,和父母住在一起,这让我觉得自己是社会的蟑螂。④周嘉宁:《浪的景观》,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第73页。
“我”告别了原有的中学生活,却没能成功融入大学群体。“和父母住在一起”而非“回到父母身边”仿佛是一种被迫的借住。彻底丧失群体性身份名片的“我”觉得自己是社会蟑螂,是害虫般的存在,被无归属、无身份的个体焦虑刺痛。
第二次脱离是大专毕业后的脱离。在非典疫情的背景下,“我”提前离开了学校,却又因公司遣散失去了实习岗位。一切原有的社会身份都消失,“我”完全变成了独面汪洋大海的冲浪者,随之而来的是“不知道该做什么”的迷茫。两次打断过程使“我”彻底成为了破碎的个体,也为后文“我”与群青等人重构共同体关系埋下了伏笔,“我们”将走上共同面对庞大社会的漫长道路。
在《浪的景观》中,游离于社会的主人公们往往也是城市的边缘人。“我”和群青相识的学校“在吴淞郊区,靠近海,与世隔绝”,因此“我们”才可以“在这里像法外之徒一样度过了成年前最自由的三年。”①周嘉宁:《浪的景观》,第70、68、72、153,157页。当“我”失业之后,不分昼夜沿着黄浦江闲逛,去植物园和动物园,去旧机场的停机坪,去崇明岛,这些平常想象不到的风景令“我”几乎忘记被打断的未来。②周嘉宁:《浪的景观》,第70、68、72、153,157页。即使是看盛大的国庆烟火,“我”和群青也与众不同,“我们逆着人流在开始烟火表演前爬上了福州大楼楼顶,很多居民带着躺椅和板凳,旁边鸽棚里的鸽子在黑暗中休息,轻轻发出咕咕声。”③周嘉宁:《浪的景观》,第70、68、72、153,157页。生猛的青年在城市缝隙中穿梭冒险,正是这些不起眼的荒芜之地成了“我们”的秘密花园。
如果说个体成长是自然的时间进程,那么《明日派对》中的“脱离”则是由地理空间带来的:
等了两波通知书都没有我,第三波的时候收到了,被调剂到南京一所学校的通讯专业。这个结果虽然比预想得更为糟糕,却也合情合理。
我才想起来,在南京接收不到上海的电台……我在黑暗中给王鹿发了一条短信:“救命啊,我被流放了。”④周嘉宁:《浪的景观》,第70、68、72、153,157页。
“被流放”是一个贴切的比喻,可见在“我”的心目中,离开原有生活圈上海,去往一个新的城市无异于受罚受罪。这种地缘关系的打破在《再见日食》里推向极致。主人公“拓”“泉”和其他伙伴,从世界各地来到佩奥尼亚,共同生活共同交流,在营地中构建起一个不分语言、国籍、信仰的新集体。这就如同国际化大都市的微缩模型,在现代城市空间中,背井离乡的人们汇聚在一起,探寻重建归属的可能。《再见日食》的灵感来自周嘉宁在爱荷华写作计划的经历,她曾提到:“我2016年从美国回来。当时确实是去过了一段相对封闭的集体生活。人在成年后很少有机会在一个封闭环境长达三个多月,跟三十几个背景不同、语言不同的成年人密集相处,这当中会有非常多观念的冲突,自己很多天真的、相对傲慢的对世界的认识,在短短的三个月中被摧毁了,但这是一种有益的摧毁。……我在那个过程中的反省也变得非常激烈,想要自我重建的愿望也非常强烈。”⑤周嘉宁、吴琦:《一场二十一世纪的“考古”》,《上海文学》2023年第1期。当文中的拓,或现实中的作者本人,置身一个完全陌生的封闭空间,并与其他陌生个体开始碰撞时,摧毁与重建也就随之而来。雷蒙德·威廉斯在《大都市概念与现代主义的出现》一文中提到现代与城市的共生关系,在“陌生的人群”以及“个体的孤独寂寞”两个主题之后,大城市中疏离的男男女女达成了新的联合体,也即“人类团结”。⑥雷蒙德·威廉斯:《现代主义的政治》,阎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58—63页。
除了血缘、地缘等社会关系的破除,还有剥离经济属性的尝试。现代社会以有机的组织形式连接个体,是一个以商品交换的公平对等为原则的签约所,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如果剥离了经济要素,便是脱离现代社会本身。在小说集《浪的景观》中,青年们以特有的桀骜拒绝了“经济人”属性,转而寻找精神纽带与新的链接。
书中的主人公,包括作者本人,大多是出生于改革开放初期的80后一代,他们成熟于中国融入西方经济体系的黄金期。经济发展成为中心,社会浪潮裹挟着每一个人在巨变中冲浪。滕尼斯以政治经济学的方式疏解自然状态下如霍布斯那种本质上彼此否定的个体关系时,谈到社会之所以可能,或曰个体之所以期望同他人结合,就在于他永远希望获得比现在手头更好的东西,①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张巍卓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242—257页。而这些“更好的东西”一旦失效,个体的行动便不再按照原有的政治经济学路径前进,换言之,经济因素一旦剥离,现代的个体原子化危机将彻底爆发。
这种境况是极度危险的,脱离经济因素之后,个体往往浮于空中或坠入虚无。面对这一问题,《浪的景观》却给出了不一样的回答,小说中的经济因素剥离有着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一是精神上彻底的剥离,没有任何人为了成为“精英”而努力;二是物质上不彻底的剥离,没有人离开“金钱”开展自己的生活。他们努力赚钱,但这并非目的,而是实践精神世界的手段。黄德海在谈到《浪的景观》时说:“在《浪的景观》里,周嘉宁放弃了她惯常处理的艺术青年题材,转而写两个倒腾衣服的小贩,却并没有因转换显现出夸张,也未放弃自己一贯的澄澈气象。”②《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终评备选篇目及审读委成员评语》,《江南》2023年第1期。“我”和群青不是追逐利益的商贩,对“我们”来说,金钱是手段而非目的:
群青当时是同学里最有钱的,因为他自学网页设计,轻松找到好几份兼职,赚到的钱都花在老谢那里。
我觉得老谢的朋友们普遍过着既浪漫又务实的生活,在金钱的热浪里翻滚,却愿意为一些特别抽象的事物一掷千金。③周嘉宁:《浪的景观》,第80、88、184页。
“老谢”是一系列的文化符号的集合。他本是服装市场个体户,对青年朋友偶施援手,又深度参与年轻一代的文化活动,迷恋摇滚,带来稀缺的演唱会录像带,更在自己的服装商户出售窦唯同款牛仔裤。群青把钱花在老谢这里,说明了“我们”对待金钱的态度。这也解释了为何《浪的景观》遭受了不同的声音,何平说“这篇极具现实主义色彩的小说建立在作者对真实世界的客观描写和对细节的敏锐捕捉之上”,而张燕玲却说它“以冷静而不乏温情的笔触,展现了世纪之交青年们最后的浪漫主义狂欢浪潮”。④《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终评备选篇目及审读委成员评语》,《江南》2023年第1期。现实与浪漫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杂糅,或许便是因为金钱在其中扮演着不同角色。
同样,在《明日派对》中也有相似的书写:
有一天陈浩在轻轨下面的电子市场看上一台调音台,他回来告诉我们,他还想要配齐话筒、耳机和卡座,有了这些设备之后便可以自己录制样带,林林总总要三千块钱。他要出去赚三千块……没几天就找到了工作……每天从早画到晚,一个月以后赚到五千块。拿的是现金,装在信封里。
偶尔赚到一些钱,他便毫不在意地挥霍,他买昂贵的日本牛仔裤和乔丹球鞋,也买二手的进口乐器。全部都是一时兴起。指挥部里有很多他的东西,他买了放在那里,不久就忘了。最有钱的时候他买回一台最新型号的苹果电脑。⑤周嘉宁:《浪的景观》,第80、88、184页。
2003年左右的五千块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2003全年全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8472元,①《中华人民共和国2003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统计局,2004年2月26日,http://www.stats.gov.cn/sj/tjgb/ndtjgb/qgndtjgb/202302/t20230206_1901947.html。到2004全年全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也不过为9422元,②《中华人民共和国2004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统计局,2005年2月28日,http://www.stats.gov.cn/sj/tjgb/ndtjgb/qgndtjgb/202302/t20230206_1901948.html。“一个月以后赚到五千块”是一个十分夸张的数额,金钱在这些片段中往往显得唾手可得,并不构成约束主人公们行动的因素。正是经济上的自由,使得他们在文本内获得了更大的行动自由,他们追求非物质的精神享受,以一种不同于传统商品交换构建社会的全新的模式来构建自己的新家。
至此,在打破血缘地缘关系,摆脱经济属性后,冲浪的青年们便赤裸裸地暴露在巨型社会面前。然而,一旦成为总和为零的个体,“人”的身份也就步入了崩溃边缘。面对庞杂的社会总会有无助的瞬间,唯有聚集起来才能够应对现实的重重拷问,由此,重建共同归属成为了必然。
二
关于如何重构共同体,如何应对精神危机,周嘉宁在小说中提供的路径,仅仅是可供试验的可能答案。一如《再见日食》的结尾是寻找“可能存在的出口”,《浪的景观》末尾谈及“一切都是虚构的”,《明日派对》的结尾告诉读者“河的那边什么也没有”。然而无论成效如何,所有的尝试本身早已构成了反抗虚无的意义。
《浪的景观》提供的方式是塑造共时性记忆。在《浪的景观》中,“我们”拥有既附着于时代又游离于时代的共同记忆。“纪念碑”是记忆理论的一个重要意象,“它会提供一套整全的记忆,当一段历史已经过去,纪念碑就将所有对过往时代的讲述、讲述方向都收拢在合法性确认过的范围之内,依据单一的记忆来统摄复杂的历史事件,以此表达共享的理想与价值观。群青相反,是要在纪念碑之外,释放出那些旁逸斜出的记忆。”③金理:《再写起源:试论周嘉宁〈浪的景观〉》,《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3年第6期。“我”和群青等人见证过传奇时代的好运相随,“我们”看过外滩的焰火表演,听过活动室的摇滚乐,见过华亭路的鼎盛时期,然而这些仅存于城市快速生长初期的无序景观永远夭折在了世纪末。事实上,景观本身是权力专业化的行为,是现存秩序关于自身的连续话语,现代工业的社会本质上是景观主义的。④盖伊·德博:《完美化的分离》,见《城市文化读本》,汪民安等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5—30页。当《再见日食》中的拓去北京参加国际作家节时,看到的只是“灰白色的天空下庞大平坦的建筑群落,宽阔的街道,笔直高大的白桦树林,阳光透过楼房投射下的方形阴影,构成纪念碑谷般的风景”⑤周嘉宁:《浪的景观》,第57页。,方方整整的城市景观与佩奥尼亚天差地别。随着现代化的推进,城市变得越来越规整,和文明社会一同到来的是“周围的事物正在不可避免地经历一场缓慢的持续的地壳运动”,海浪退去,嘈杂的冲浪时代成为远古化石,深埋于地层之中。
然而,《浪的景观》却并非悼念旧时光的挽歌,而仅仅是通过“世纪末的华丽”来证实昨日神话曾经存在。“当好运用尽,时代也落幕了。但是这种故事很容易讲得庸俗,泛滥着感伤、怀旧的情调。周嘉宁的自反性就体现在,一方面她总在小说中打造‘秘密花园’——紫霞湖、防风林、作战指挥部……这些秘密花园恍若隔绝尘世的仙境,是美好时光的空间化的凝结;但另一方面,秘密花园终究和时事迁变暗通款曲,人物终究会从这里面走出来。就好像群青头也不回地回答:‘当然都会消失啊,不然呢,建成一座纪念碑吗?’”①金理:《再写起源:试论周嘉宁〈浪的景观〉》,《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3年第6期。一同见证过奇迹的人们共享亲切的共同记忆,这已然足够。我们不必再向任何人提起地下城的光辉岁月,“所有的人都要重新考虑接下来的打算”。②周嘉宁:《浪的景观》,第143、110、121、186页。在《浪的景观》里,“我”、群青、老谢、小象这个共同体的珍贵记忆,通过报纸定格下来,小象的报道“占据了接下来的整整六个版面”,来书写和“我们”一起走浦西浦东、长江流域、华北平原奔波进货的经历,汇聚成一篇“抗洪救灾级别的报道”③周嘉宁:《浪的景观》,第143、110、121、186页。。然而一切也就到此为止了,小象仍然继续她的21世纪浪潮项目,在办公室里24小时工作;群青打算前往加拿大,和女友为生活打拼;“我”也按时上班,专心致志,等待着旧梦的彻底终结。“我们”在共同体中获得了勇气和力量,然后各自大步向前,咀嚼着甘甜的记忆对抗未来的苦难。
除了持久的记忆,还有短暂的狂欢。小说中的演唱会、自建乐队以及地下酒吧,都借助音乐将青年人瞬间联结起来。“在这种地方我总会想起歌友会的老朋友……我也不知道那些在学生活动中心门口抽烟的青年后来都去了哪里,来到21世纪以后,他们成为了什么样的人。总之我再也没有见过像他们那样郁郁寡欢又彬彬有礼的人了。”④周嘉宁:《浪的景观》,第143、110、121、186页。同样,《明日派对》也是这样一场盛大的狂欢。“我和王鹿想借此机会举办一场演出。这个想法在指挥部引起轰动,我想令我们多数人神往的并不是演出本身,而是与朋友们一起度过法外之徒的时光。在山里,在海边,飞沙走石,彻夜狂欢。”⑤周嘉宁:《浪的景观》,第143、110、121、186页。虽然是一次刻意的造梦,但确实为青年人提供了短暂的联结和难以忘怀的生命体验。
此外,在周嘉宁近期的书写中,还保持着对重大历史事件或时代节点的高度敏感。如“千禧年”就以极高的频率出现在文本中;谈及2008年时,也常常写成“北京奥运会那年”。作为自然时间的2008年被“北京奥运会那年”所覆盖,彰显着一代人的民族国家自豪感。在《了不起的夏天》中,周嘉宁写到了2001年北京申奥成功的那个夜晚,秦“是激动的,激动非凡,甚至因为人生第一次身处集体性的大事件中,而产生了庄重和肃穆感。”⑥周嘉宁:《基本美》,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3页。面对浩荡的时间,个体在集体中为自己寻找生命的定位,香港回归的仪式、申奥成功的街头、闯入世界杯的夜晚,甚至包括SARS导致的停滞,都带来了从一刹那通向永恒的体验。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认为,这些共时性记忆是建构民族国家共同体的“元方式”⑦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2—24页。。然而,与印刷资本主义时代的印刷媒介不同,现代信息媒介已然成为建构“想象的共同体”的新方式,后者能够打破时空限制,使得原子化肉身挣脱重重束缚,实现麦克卢汉“地球村”的预言。实时性与开放性是现代信息媒介的两个重要特点。
其一,实时性消融了地域上的隔阂。在《浪的景观》中,“我”和小象的通话显著地体现了实时性:
第二天我和群青宿醉着坐夜班快车回上海,驶出北京没有多久,我便接到小象的电话,暗淡的电子屏幕上闪动着“消失的象”这几个字时,火车正开进山里的隧道,周围一片黑暗,这个电话像是来自于另一个地方,其他的世界。①周嘉宁:《浪的景观》,第97、178页。
“我”和小象的声音通过电话相通,弥合了两个世界的疏离。“我”曾后悔没有在火车经过长江时告诉小象,而后来小象却兑现了“等我坐火车经过长江和华北平原的时候会告诉你”的承诺。两人通过电话同游长江,仿佛长江是“我们”关系的见证人。麦克卢汉着眼于电力媒介的速度、整体场、内爆,认为这些正是使人再次成为部落人,也即再度回归共同体的基本前提。电力媒介瞬息万里、超越时空,使得地理尺度上的隔阂被消解,两人得以虚拟地面对面,达成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共时性”记忆。
其二,开放性亦使得共同体的扩张成为可能。《明日派对》中“我”和王鹿因张宙的电台结缘颇深,二人自己的电台也有粉丝小皮制作的网站:“不久之后我和王鹿在网上搜索自己的节目,发现有人为我们制作了一个网站……点击进入以后是论坛……之后我们三个人在论坛里越聊越多,越耗越晚,天总是早早就亮了……”②周嘉宁:《浪的景观》,第97、178页。通过论坛这一开放性的网站,我们加入新的群体,遇见新的伙伴,雪球越滚越大,涟漪一圈圈推开,最终得以开启一场“明日派对”。在现代城市中,新的公共空间与实际的共同在场无关,计算机空间的开放性向我们提供了无空间公共领域的可能性。③加里·布里奇、索菲·沃森:《城市公众空间综览》,见《城市文化读本》,第337页。现代信息媒介的开放性至关重要,不论何时何地,任何人都可以平等地收听电台、浏览论坛,任何人都被允许进入。这样的情形早在《基本美》《密林中》中就有描述。《基本美》里致远和歌手洲正是通过论坛建立起了联系,没有网络论坛就没有后来的故事;《密林中》中处于“半衰期”论坛本身就是故事发展的一条暗线。开放的媒介使得共同体成员更为丰富,共同体边界不断扩大。
随着媒介的不断发展,实时性和开放性也越强烈。如果说在南京接收不到上海的电台是一种流放,那么互联网则真正打破了城市地区共同体的边界。《明日派对》里小皮远赴北京参与的新项目成为了20年后青年的精神家园——那是一个“所有音乐,书和电影,都能够在上面搜索到条目,也能够分享自己的感受”的网站。在虚拟空间,新的媒介仍在继续书写属于青年的“秘密花园”。
三
然而,在现代信息媒介的便利之下也潜藏着相应的风险,就像老谢感叹的那样:“后来大家都开始使用互联网了,感觉是一夜之间,每个人都取了不同的网名,比自己的名字酷多了,从此再也不需要再在现实中见面了。”①周嘉宁:《浪的景观》,第93页。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作为特殊社会体系的城市似乎遇到了全球化和信息化的相关进程带来的挑战。现在,新的通讯技术好像取代了对作为经济效率和人的合作基础的邻近空间的实际需要。②曼纽卡·卡斯特尔:《信息时代的城市文化》,见《城市文化读本》,第347页。因此,我们不得重新审视现代信息媒介与共同体的关系。
一方面,正如上文所述,现代信息媒介塑造着城市空间中的共同体;另一方面,却也给共同体关系带来了一定的破坏。其一,诚如麦克卢汉所言,“媒介是人的延伸”。新型媒介改变了现代人的感官比率,网络作为神经系统的延伸,正在使被延伸的肢体陷入瘫痪。换言之,通过新型媒介的想象塑造的共同体极其容易沦为一种“集体幻觉”。以演唱会为例,鲍曼早以“美学共同体”来指称这种状况,这不过是一种陌生人的集合,其联结是“被体验的”,具有脆弱性和短暂性,难以帮助个体形成长期稳定的联系。其二,互联网令“时间消灭了空间”,持存性、延续性时间观念的黯淡,可能导致人际关系愈发脆弱。当集体记忆具有极强的“即时性”,也即获取记忆的速度变快时,遗忘相应地也变得更加容易。人们处于无边而断裂的线上线下空间之中,稳定的血缘、地缘关系逐渐消隐,当代青年对于家乡、家庭、父辈的反叛与淡忘,某种程度上就反映了这一问题。③胡百精:《互联网与集体记忆构建》,《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4年第3期。
千禧一代“浪的景观”已然消逝,但对于共同体的追寻仍在继续。在周嘉宁那里,《明日派对》的演唱会虽然最终没有成为现实,但“演唱会”本身即是一个符号,标志着现代人的联结方式。经历过演唱会现场的人都知道,在听到熟悉的歌曲时,人们常常会不自觉地跟着吟唱,这是一种“一个从接受到表达、从被动到主动的转换”,“个体的经验上升为集体性的、参与式的抒情方式”④唐小兵:《聆听延安:一段听觉经验的启示》,《现代中文学刊》2017年第1期。,人们浸润在这般富有青春激情的听觉空间之中,受到声音召唤联结为一个共同体。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上海人,周嘉宁频频怀念的还有生活在北京的那些日子,她以昨日遗民的姿态追忆富有激情的青春时光,试图从浪漫的宏大叙事中打捞资源,以对抗个体的疏离与时代的落幕。她追忆申奥成功的北京街头⑤周嘉宁、吴琦:《一场二十一世纪的“考古”》,《上海文学》2023年第1期。,那是一个民族国家共同体拥抱、亲吻她的每一个孩子的时刻,每个人都笼罩在集体主义的荣光下。《再见日食》结尾处,拓在真正的现实中又一次想起了泉,“无论泉在世界的哪一部分再次出现,都代表着那里可能存在的出口”。
虽然往日的城市景观已不复存在,但虚拟空间提供了一个私有的精神庇护所,共同体的友爱也让现代的男男女女在荒芜的城市地图上定位出自己的“长江”。沿时光之河溯流而上,那些沉潜的共同记忆,是重构共同体的可能答案,也是打开现代城市空间的独特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