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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论剑又十年:实践美学理论推进的多种模式

2023-03-31陈俊早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3年5期
关键词:论争存在论美学

陈俊早

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实践美学伴随着数次重要的美学论争而逐渐兴起,并在与其反对者的相互辩难的互动中成为当代中国美学史上影响最为广泛的经典理论之一,是马克思主义美学中国化的重要成就。实践美学诞生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中,并在20世纪80年代的“美学热”中成为学界主流。①李泽厚本人长期以来并不承认“实践美学”之名,直到2004年在“实践美学的反思与展望”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才公开表示开始接受自己的美学思想被称为“实践美学”。除李泽厚外,还有朱光潜、王朝闻、杨恩寰、刘纲纪、蒋孔阳、周来祥等也都曾从不同理论视角为实践美学的发展提供了多元的思路,其中朱光潜、蒋孔阳等美学家的理论主张后来也被看作是对李泽厚美学思想中不足之处的重要补充。20世纪80年代末,潘知常、高尔泰等发表论文,反对李泽厚的实践本体论以及“积淀说”,开启了超越实践美学的新思路,1994年杨春时正式提出“超越实践美学,建立后实践美学”的主张,对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实践美学发起质疑。而后,以邓晓芒、张玉能、朱立元、徐碧辉等学者为代表的实践美学支持者们先后撰文反驳,双方进行了长达20余年的辩论。本世纪初,杨春时率先指出并命名了中国当代美学在论争中发展的“三级跳”过程:“半个世纪以来,最重大的美学论争有三次,第一次是五六十年代关于美的主客观性的大讨论;第二次是80年代的关于美的本质的大讨论和‘美学热’;第三次是90年代的关于‘超越实践美学’的论争”。②杨春时:《20世纪中国美学论争的历史经验》,《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2019年《学术月刊》杂志社在汇编并出版《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中国第三次美学论争论文集》的过程中沿用了这一称谓,将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前十几年这段时间内围绕实践美学及其超越的系列问题所展开的持续性的讨论、批评和辨析的学术事件称为“中国第三次美学论争”。虽然在起止时间、文章的收录和排序、各派理论的重要性评价等方面仍有一些不同的主张①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分歧在于对生命美学的评价。详见潘知常:《中国当代美学史研究中的“首创”与“独创”——以生命美学为视角》,《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21年第1期。,不过,对于“第三次美学论争”这样一个命名,学界基本上达成了共识。

从论文集所收录的80余篇文章的发表时间范围来看,中国第三次美学论争的主体部分大致介于1993—2016年间。除最后从美学史研究的角度对这次论争展开的“总结”部分之外,论文集将这次论争按照不同的论题分为“序曲与发端”“展开”“深入”和“发展”4个阶段。首先是李泽厚的“积淀说”与刘晓波的“超越说”之争;然后正式转入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之争;再之后是对李泽厚“工具本体”与“情本体”思想以及实践概念的质疑,以及对美学的本体以及逻辑起点问题的分歧;最后是“新实践美学”(广义上包括邓晓芒、易中天“新实践论美学”、张玉能“新实践美学”、朱立元“实践存在论美学”与徐碧辉“实践生存论美学”等)与“后实践美学”(包括杨春时“主体间性超越论美学”、潘知常“生命美学”、张弘“存在论美学”、刘悦笛“生活美学”、曾繁仁“生态美学”与王元骧“人生论美学”等)在相互辩难中各自建立起的相对独立的美学理论体系。在论文集中为“第三次美学论争”收尾的,是潘知常发表于2015和2016年的两篇关于生命美学思考的文章——至此,实践美学、后实践美学与新实践美学等各派理论在批评与反批评的争辩中已经基本上呈现出各自较为清晰的理论立场,在关于“实践”概念的理解等问题上达成了一定的共识,对各自的理论主张进行了一定的逻辑阐发,相互的辩驳与回应已然基本告一段落。②根据论文集所收录的论文来看,在2010年之后“第三次美学论争”的最后阶段,论争的中心是“实践存在论美学”的提出者朱立元与董学文、陈诚、张弘、王元骧几位学者之间的质疑与回应。论文集中收录的最后一篇相关文章是朱立元《略论实践存在论美学的哲学基础》(2014年),在这篇文章之后,还有《学习与探索》杂志在2015年第9期的专题讨论中董学文、温玉林《如何全面准确理解马克思的实践观——“实践存在论美学”的误区评析》(2015年)和李志宏、于建玮《马克思唯物史观的本质是现代存在论吗?——“实践存在论美学”哲学根基分析》(2015年)等几篇批评文章未被收录,亦可将这几篇论文看作是这一论争环节的余韵。

学界对于自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出现的各派美学理论以及数次美学论争的学术史都已经有了丰富的研究,但是对“第三次美学论争”之后这近10年来实践美学的相关研究和理论发展尚未给出较为清晰的图景。新的时代因素召唤着新的理论阐发,在论争中开启的新的理论范式需要得到进一步的细化和深入,并且在此基础上回应当下的前沿问题。正如刘超在对这次论争的反思文章中的总结:“从学科建设的角度来看,健康的美学论争——用杨春时的话说‘依靠理论本身的理论展开学术论争。’——是建构性的而不是拆解性的。当然所建构的并不是一套统一的理论体系,而是研究的理论范式,即如何寻找理论起点,如何明确论证的合理性,如何展开逻辑推演,如何回应社会现实等一系列规则。”①刘超:《从共识到美学研究新范式——关于后实践美学与实践美学论争的反思》,《南方文学评论》2022年第1期。实际上,当年论争中的主要参与者们在这10年间并未停下在继承与批判实践美学方面努力探索的脚步,而是不约而同地从众声喧哗的“破旧”和“辩论”阶段更明确地转向构建自身理论体系的“立新”模式,以各自的理论发展分别回应了以上几个方面的问题。

因此,在“第三次美学论争”之后的这种百家争鸣、多元共存的状态下,这些不同的理论流派是否继续围绕着实践美学相关的问题展开研究或讨论?面临着新的时代课题和理论需要,他们如何在已有的基础上继续进行理论推进和建构?在西方后现代理论的挑战和参与下,中国当代美学研究者们如何建构具有中国特色且契合当代社会现实的马克思主义的美学理论?这些问题同样是本文关注的焦点。本文着力于探讨在“第三次美学论争”之中产生和建立起来的几种主要的理论流派——张玉能“新实践美学”、朱立元“实践存在论美学”、杨春时“主体间性超越论美学”及其他“后实践美学”等——在近10年来如何进行理论推进的方式及其最新成果。②选择讨论以上流派并进行如此分类,除篇幅限制外,还有如下原因:一是讨论的这几种理论的提出者深度参与了“第三次美学论争”并在论争中建立了兼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美学体系,不仅有批判性的论述,更具有重要的建构性贡献;二是由于他们在近十年中仍然就“实践美学”及其延伸问题(无论是支持或者反对)展开了持续的研究和探索,对在论争中诞生的美学思想作了进一步的推进和完善。而如李泽厚、刘纲纪、邓晓芒、易中天等在论争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学者在论争结束之后并未继续在这一领域进行丰富的理论阐发,故未作专章讨论;三是生命美学、生态美学、身体美学、生存美学及生活美学等其他主张超越实践美学的流派被归为一类,是因为在本文所指的理论推进的模式上有其较为近似的特点。由于各派的主要提出者自身的学术研究方向、面临的具体挑战以及切入问题的角度的差异,各方进行理论建构和进一步推进的路径也是各具特色。同时,这10年间,新生代的研究者们也在新的研究基础上对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的实践美学展开了新一轮的探索和重新阐释,在经典的实践美学理论中挖掘出更多的思想内涵。几代学者以不同方式形成合力,唤醒了新形态的实践美学在当代中国美学中的持续生命力。

一、新实践美学:理论体系与文艺批评的纵横发展

在第三次美学论争初期,“新实践美学”的提出者和主要倡导者张玉能针对杨春时所提出的超越实践美学的主张及其主体间性美学发表不同意见,认为后实践美学所提出的生存作为实践基础并不可靠,应当坚持实践唯物主义的观点。同时,对马克思主义实践概念对于“话语生产”的理解进行了阐发,认为语言也是一种特殊的实践行为。③详见张玉能:《评所谓“后实践美学”》,《云梦学刊》1995年第1期;张玉能:《话语生产与实践美学》,《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数年后,张玉能开始尝试在后现代的视野下拓展对实践美学的内涵的方式和路径,指出实践美学自身所具有的开放性和创造性。2007年由张玉能主持出版的《新实践美学论》在上下两卷分别探讨了实践的结构与美的特征、实践的类型与审美活动、实践过程与审美活动、实践的功能与审美、实践的双向对象化与审美、实践创造的自由与审美等实践美学的元问题以及实践与审美相关的诸多核心范畴,这标志着新实践美学思想在第三次美学论争时期内已完成其理论奠基。

从论争末期开始,张玉能的关注重点转向马克思的“实践转向”及其对20世纪八九十年代“后现代实践转向”的影响问题。2012—2014年间,张玉能连续发表多篇论文讨论实践转向与技术美学、审美教育、身体美学、艺术美学、生态美学、文学批评以及中国当代现实主义的关系。“实践转向不仅以实践本体论、实践认识论、实践方法论、实践价值论的哲学整体左右着中国当代美学发展,进一步研究和探索美的本质、美感的本质特征、艺术的本质、艺术的真实性、艺术的思维方式、文艺批评的标准等等重大理论问题,而且将更加明确地促使中国当代美学关注社会实践、审美实践和艺术实践,进一步研究审美文化、文学艺术的创作和欣赏实践、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和艺术化、审美教育实践等等现实的美学问题。”①黄健云、张玉能:《“新实践美学与中国当代美学”研讨会综述》,《玉林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在张玉能看来,实践转向以一种“理论推进”与“关注实践”横纵交叉发展的模式发挥作用,从整体到部分、从抽象到具体、从理论到实践层层递进地实现对中国当代美学的影响。

这一模式与张玉能在近十年中“纵横交叉、双向发展”的理论展开模式也颇为一致。一方面,在纵向上从实践美学的基本立场出发,在与其他美学思想的互动中进行理论辨析和新实践美学的体系建设;另一方面,在横向上关注现实的艺术和美学问题,以新实践美学的视角考察中国当代社会中的各种具体的艺术形式和审美经验。这种“纵横交叉、双向发展”的理论发展模式让新实践美学获得了比上一阶段更厚重的理论深度与更广阔的现实关怀。

在纵向的理论建构上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其一,从新实践美学的视角对西方后现代美学理论的继续批评。2014—2018年间,张玉能及张弓等学者主要对李志宏所主张的认知美学和以福柯思想为基础的生存美学进行了质疑和批评。指出认知美学作为西方认识论美学,以科学主义美学的立场否定美的本质,是一种理论退步。另外,主张福柯的生存美学的生存实践和生命政治本身抹杀了实践本身的具体阶级性,抽象化的范畴削弱了理论的现实批判价值。其二,从新实践美学的视角对西方后现代美学理论的改造和吸收。2017—2021年,张玉能、张弓等发表了系列论文,讨论新实践美学下的身体美学、生活美学、生存美学、认知美学和生活美学等美学思想的重新建构。在用实践观点改造这些美学思想的同时,将其纳入新实践美学自身的理论体系中,借以充实新实践美学的理论内容。其三,从新实践美学的视角继承和发扬从中华传统美学思想中生发出来的人生论美学、意象论美学以及中和论美学等思想,从而自觉参与建设中国特色当代美学及其话语体系。经过这三个阶段的理论推进,新实践美学形成了一套以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点为基本出发点的、兼收并蓄且充满活力的范畴和逻辑体系。

在横向的现实关怀方面则是一以贯之地将新实践美学的理论视野运用到各种具体的艺术形式和社会现实的分析和批评中。大致与纵向发展的第二个阶段开始的时间一致,2014—2022年间,张玉能、张弓和黄卫星等几位学者在音乐、舞蹈、电影、雕塑、相声、绘画等各种艺术类型中建立以新实践美学为指导的艺术理论,例如,将音乐和舞蹈看作是人的声音或者身体运动实践的自由运动的感性显现。根本上,是以马克思主义艺术观为基础,运用其艺术生产论、审美意识形态论以及“实践—精神”掌握世界论来分析不同形式的艺术创作。另外,不仅是艺术领域,新实践美学也将目光投射到社会现实中,从自由创造的实践的角度关注和分析了文学教育、人工智能以及疫情防控下的身体崇高等社会文化现象,给当下现实提供了及时的理论回应。

二、实践存在论美学:哲学根基与内在理路的深耕

另一位实践美学的支持者朱立元也全程参与了第三次美学论争,并在反思李泽厚美学思想的过程中提出“实践存在论美学”(由于基本立场相同,常常被归纳入广义的“新实践美学”一派)。朱立元认为马克思的实践观中已经具有现代存在论的思想,并以此为基础展开美学讨论。“实践存在论美学”的提出产生了很大的反响,学界对“实践存在论美学”的理解和评价也成为此次论争后期的一个重要论题。与前面提到的两位美学家不同的是,朱立元在论争结束后的这10年(包括论争的后期阶段)进行理论推进的着力点基本集中于对“实践存在论美学”的哲学根基及其内在理路的深耕方面,在提升理论的“可信度”“清晰度”和“透明度”上下了很大的功夫。自2014年以来,朱立元在“实践存在论美学”的理论建构和推进上主要做了以下这两方面的工作:

其一,继续深入阐发“实践存在论美学”的理论内涵和哲学根基。实际上,在2008年由朱立元主编的《实践存在论美学丛书》出版之际,实践存在论美学已经成为比较完整的理论形态。2016年以后,又陆续出版了一系列关于实践存在论美学的著作和论文,①包括《马克思与现代美学革命——兼论实践存在论美学的哲学基础》(2016)、《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19)、《实践存在论美学》(2020)及《略说实践存在论美学》(2021)等著作以及学术论文《谈谈当代中国学术语境中的实践存在论美学》(2021)。进一步汇总、延续和完善了论争时期的研究,并对“实践存在论美学”的哲学根基、理论缘起、基本论题等进行了进一步的说明。直到2021年的文章中,朱立元仍然强调了“实践存在论美学”的未完成性:“实践存在论美学本身就是一种探索,不能成为一成不变的理论体系,我也不希望如此。当然,这一尝试现在看来仍然不够成熟,还在‘走向’中。”②朱立元:《谈谈当代中国学术语境中的实践存在论美学》,《美与时代(下)》2021年第4期。除了谦虚表达之外,同样也提出了作者在第三次美学论争之后的理论建构思路:更多地关注哲学基础的纵深研究而非作为一种新的学说的体系性、全面性和完整性,同时强调了追求实践存在论美学作为一种理论视角的生成、论证和发展“过程”本身的价值,而非一种固定的唯一答案的权威性。近10年来对于实践存在论美学的进一步完善对超越主客二分的认识论思维、打破美学研究中的“现成论”的预设以及促进实践美学走向生活实践和人民大众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是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和当代中国美学发展的重要探索。

其二,通过“重读马克思《巴黎手稿》札记”系列论文,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展开逻辑推演,力图踩实和厘清马克思美学中“存在论”思想的内在理路。朱立元对马克思《巴黎手稿》的研究最早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历史与美学之谜的求解——马克思〈1844经济学哲学手稿〉与美学问题》一书。随着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的论争,又于2011、2021和2014年分别发表了《重读马克思〈巴黎手稿〉札记》的前三篇,主要研究了《手稿》中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形成、关于“美的规律”的论述以及“关系生成”论思想及其与美的本质和规律的问题。在论争结束后的这近10年中,朱立元又在2020—2022年间撰写了3篇札记,分别讨论了马克思现代存在论思想的提出及其理论意义和共产主义学说视域下的马克思美育思想,并于2022年将共计7篇札记一起汇总成书出版。①除以上6篇外,还有2004年撰写的《辩证的生成论对形而上学现成论思维方式的超越》作为遗补,列为札记第7篇。在后三篇札记中,作者首先从文献实证的角度出发,完整引用了马克思提出存在论思想的德语原文及几种主要译文加以比较,以确定其准确思想内涵并进行文本细读;其次,探讨了马克思提出现代存在论的多方面的思想理论背景,如唯物史观、异化劳动理论及货币问题等;最后,基于对《巴黎手稿》的解读,在马克思哲学和美学的大视域中理解其美育观及其创新。这些札记将回归经典文本细节和关注理论整体性结合起来,在远近视角的切换中努力还原《巴黎手稿》中的现代存在论思想及其相关美学理论,为实践存在论美学提供了更加坚实的理论基础。

三、主体间性超越论美学:审美现象学基础上的中华美学体系建构

作为后实践美学对实践美学的挑战的主要发起者之一,杨春时在第三次美学论争期间先后发表了20余篇相关论文,这些论文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与李泽厚、张玉能、朱立元、刘纲纪、徐碧辉、易中天、邓晓芒等实践美学的支持者之间一对一的挑战与回复,以及与彭富春、张法、赵晓芳、吴兴明等学者就其著作及其美学体系的质疑分别进行对话;第二类,是单独提出新的理论范畴或主张的文章,②包括《超越实践本体论》(1993年)、《超越实践美学建立超越美学》(1994年)、《走向“后实践美学”》(1994年)、《从实践美学的主体性到后实践美学的主体间性》(2002年)、《中国美学的现代转化——从主体性到主体间性》(2010年)和《现代哲学本体论的重建》(2013年)等。逐步明确从实践美学转向超越实践美学、从实践本体论转向生存本体论和从主体性转向主体间性的理论主张;第三类即是对美学发展及其论争本身的历史经验、意义的反思和总结。③例如《20世纪中国美学论争的历史经验》(2000年)、《关于中国美学方法论的现代转型问题》(2003)和《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论争的意义》(2006年)等。这些论文在世纪之交的近20年间共同完成了杨春时所提出的主体间性超越论美学的基本框架和理论阐发。

自“第三次美学论争”基本结束以来,杨春时对其美学理论的发展和推进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2014—2016年间,主张建立审美现象学以及美学的“第一哲学”身份,呼吁在后现代美学之后进行形而上学美学的重建;①其间,代表作有专著《作为第一哲学的美学——存在、现象与审美》(2015年)及论文《论美学是第一哲学》(2014年)、《论审美现象学》(2014年)及《后现代主义之后:形而上学美学的重建》(2015年)、《审美现象学视域中的美》(2016年)等。其二,2017—2019年间,在主体间性美学、审美现象学和审美意识论等多维度的现代美学理论视角和方法论下,展开对中华美学思想的研究和中华美学体系建构,在中西汇通的视野中挖掘中华美学的思想特质、现代意义及其重建之路。②其间,代表作有专著《中华美学概论》(2018年)及论文《中华美学的审美功能论》(2017年)、《中华美学的审美规范》(2017年)、《中华美学的世间性和隐超越性》(2017年)、《中华美学的现代意义及重建之路》(2017年)、《中华美学思想的建构探源》(2017年)、《中华美学的审美意识论》(2018年)、《中华美学的艺术主体论》(2018年)、《中华美学对美的本质的发现与证明》(2018年)、《中华美学思想的源流》(2018年)、《主体间性美学思想对恩情文化的解构》(2018年)以及《论中华美学的诗学化特性——兼论美学与诗学的关系》(2019年)等系列论文。前者是在美学与哲学的关系中重审美学的本质特征及其地位,是在现象学的基础上对美学的新的理解;后者是审美现象学思想在中国美学思想研究中的展开和应用——从审美现象学视角走向中国古典美学资源,并着力于构建较为系统的中华美学理论体系。这是杨春时在“第三次美学论争”之后理论推进的独特模式。

杨春时认为,现代哲学具有存在论和现象学的合流趋势,并走向审美主义。他将审美看作是哲学反思的基础和哲学论证的出发点:“美学既是充实的现象学,可以发现存在;又是本源的存在论,可以证明存在。”③杨春时:《论美学是第一哲学》,《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第1期。人通过审美发现存在的意义,并通过哲学的逻辑推演进行证明。在这个意义上,美学应当被看作先于哲学且高于哲学的“第一哲学”。同时,美学是充实的现象学,美学和现象学能够使存在显现,从而使人领会存在的意义。审美现象学包括了现象还原、意向性分析和本质直观(还原)三个环节,通过这三个环节使得审美现象呈现出来,从而进一步实现对审美现象的反思。在这一理论背景下,杨春时对中国美学展开了多维度的研究。2015—2018年期间杨春时发表一系列论文,分别讨论了中华美学的审美本质论、审美功能论、审美规范、建构源起、审美意识论、艺术主体论、思想来源等内在逻辑,以及揭示了中华美学体系中的世间性、隐超越性、主体间性、直觉性以及诗学化等特征。随后,杨春时在这些论文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其思想和范畴体系,并于2018年出版著作《中华美学概论》,将以上这些内容以更加系统的方式搭建起来。杨春时的中华美学研究正是通过转化吸收马克思主义思想并在重构西方现代美学思想的基础上,对中华传统美学进行阐释和现代转化的。既用现代阐释传统、又用传统改造现代。杨春时的这一路径,扩展了从“实践美学”到“后实践美学”系列理论对于中华传统美学的兼容性,是对传统实践美学尚未系统性展开的工作的重要补充。

四、多元的“后实践美学”:积极观照当代审美现象的新视域

论争结束后的近10年中,相较于“新实践美学”中张玉能和朱立元两位学者并驾齐驱的理论格局,“后实践美学”则呈现出了更加百花齐放的理论主张,如潘知常“生命美学”、张弘“存在论美学”、刘悦笛“生活美学”、曾繁仁“生态美学”与王元骧“人生论美学”等。当然,这一现象不仅是由于作为其主要理论基点的西方现代和后现代理论资源本身的多元性,还与“后实践美学”这一名号的极大的包容性有很大关系——众多反对传统实践美学及其实践本体论立场并主动寻找了新的理论起点的美学主张都被纳入了这一概念中。后实践美学的众多理论有的是在上个世纪的数次论争中早已逐渐发展壮大,有的是在新世纪的第三次美学论争过程中以及近10年来的美学发展中才逐渐萌发并迅速流行。

潘知常在2020年对后实践美学进行反思的文章中指出:“当代美学的40年,事实上也就是‘去实践化’的40年。所有的美学新学派、美学新思考都是以程度不同地与‘实践’保持距离作为基本特征……后实践美学之所以能够鲜明区别于实践美学乃至新实践美学、实践存在论美学,至为关键之处,就在于‘去本质化’。”①潘知常:《从“去实践化”“去本质化”到“去美学化”——关于后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之后的思考》,《山东社会科学》2020年第3期。暂且不论新实践美学和实践存在论美学对于实践概念的重新理解是否算是“去实践化”趋势,后实践美学的诸多流派确实共同地反对经典的实践美学中所包含的人类中心、逻辑中心主义与本质主义,并在第三次美学论争及其后的数十年中持续地对其进行批判,并在各自新的理论基点上展开学说。

自2014年以来,生命美学、生活美学、生态美学、人生论美学等学派呈现出蓬勃发展的态势,具体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其一,潘知常、刘悦笛、曾繁仁以及王元骧等理论的主要提出者们和前面所提到的几位美学家一样,仍然在继续深入地对相关理论进行阐发和推进,进行理论体系建设;其二,几位主要倡导者与其他研究者们都自发地主动借助这些理论进行文艺评论,充分回应社会现实与审美现象,产生了十分丰富的论文成果。由于数量众多无法在本文中进行充分的分析,大体上从数量来看,其中生态美学相关论文在知网收录达1000余篇,生命美学、生活美学及人生论美学等也都有300—500篇,这些论文大部分是将相关理论作为一种新的美学视域来观看古今中外的文艺活动、美学现象以及文化事件,尤其是对当下的文艺活动展开解读。可以说,这些多元的后实践美学理论同样具有杨春时、张玉能和朱立元等著名美学家进行理论推进的思路,如关注中华传统美学建构、在《巴黎手稿》等经典文本中寻找理论起点以及完善自身范畴和理论体系等,与前者相比,多中心的自发进行的以这些理论为新视域对当下现实展开的社会及审美实践批评是这些理论共同具有的路径。

五、新生代学者对经典实践美学思想及论争史的重新阐释

除了以上各个主要流派之外,近10年来的实践美学发展还有一股庞大而隐形的力量,就是众多新生代学者立足马克思主义美学中国化与现代化诉求、重审经典实践美学理论、对在论争中成就的中国当代美学思想史展开的研究。这一类研究大致分为以下三种:第一,关于实践美学理论渊源、发端以及“实践”范畴等基本问题的再研究。范永康、包大为等学者再次探索了实践美学与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等哲学家的力量渊源。张敏对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发展中所经历的实践转向进行了探索,梳理了20世纪20年代至80年代末实践转向的逐步完成的过程。王普明的论文在重新回顾从古希腊开始到马克思再到李泽厚的实践观念发展史的基础上,对重建实践美学的前景提出了展望。江飞对实践美学的流派历史生成及其过程中的数次论争也通过数篇论文展开了详细的讨论。第二,对朱光潜、蒋孔阳、刘纲纪等老一辈非主流的实践美学支持者的实践美学思想的深入挖掘、重新发现。例如,对朱光潜新时期(尤其是后期)的美学思想从实践本体论、艺术作为劳动生产的观点、从“主客融合”到“美感经验”等多方面展开研究,还有许多学者分别研究了朱光潜在翻译、出版、社会革命、美育以及诗学等特殊领域的思想成果;对蒋孔阳诗论、艺术标准、中西比较美学研究、实践观的各个维度、审美关系论等具体问题展开讨论,并对其理论贡献进行重新评价;对刘纲纪的“实践本体论”美学的成果进行总结,并将其看作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重要成果等。第三,从跨学科、跨文化的视角对论争史的研究。例如,刘超《从共识到美学研究新范式——关于后实践美学与实践美学论争的反思》(2022年)以社会学的视野,从学科发展的角度讨论了后实践美学与实践美学论争在达成共识并开启美学研究新范式上的重要意义。杜璇从中西比较视阈出发讨论了生命美学与实践美学之辩。这一部分虽然并没有提出具有代表性的想法和主张,但是他们的探索作为三次美学论争之后的新生力量,不仅在新的时代以回望的目光向实践美学提出了新的问题、提供了新的方法,也得到了一些新的答案。

六、总结

正如朱立元所说:“三者(按:指参与第三次美学论争的‘实践美学’‘后实践美学’‘新实践美学’三个流派)的根本动力或者说终极目标又是一致的,那就是通过转化吸收马克思主义思想来‘建设现代中国美学’。换言之,‘现代性’和‘中国性’是参与这场论争的三个美学学派的共同诉求。”①朱立元:《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440页。第三次美学论争之后的这10年来中国文化界的“美学热”有所退潮,但基于实践美学所进行的理论重建和发展并未沉寂,而是以更加多元、更加现代化乃至后现代化的理论面貌继续蓬勃生长。当年论争的主要参与者们继续积极回应并寻找论争中所提出问题的解决方式,努力追求理论的严密性和先锋性的统一、美学理论应用于当代审美现象批评的现实性,密切关注中国传统资源的现代转换等多方面的进展。同时,年轻的研究者们也从当代中国美学的实践出发,以更加广阔和全新的视野重新审视实践美学的经典理论及其学术史。这些努力不仅给清晰度、兼容性和完善性尚有缺憾的传统实践美学思想带来新的活力,也为中国当代美学与文艺理论的创新以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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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文学翻译论争背后的译论之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