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书写绝望中的希望
2023-03-31仇广宇
仇广宇
2009年1月16日,位于北京阜成门的鲁迅博物馆内,人们突然发现,在此走访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不见了。经过一番寻找,大家才发现,原来,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在旁边的一侧蹲了下来,泪流满面。后来,在观看鲁迅手稿时,他也是匆匆看了一眼就赶快放下,生怕自己再度情绪失控,影响身边的人。
事后,大江健三郎解释说,那段时间,他的好友、日本著名文艺评论家加藤周一刚刚去世,他的写作又遇到瓶颈,感觉自己多年的抑郁情绪又要发作了。因此,他才会在看到鲁迅雕像时触景生情。这场旅行也是他特意安排的,目的就是希望鲁迅能够给予他一些力量,让他摆脱灰暗的情绪。在大江健三郎心里,一直将鲁迅视作精神导师。
2023年3月13日,据日本媒体报道,大江健三郎于3月3日去世,享年88岁。他是继川端康成之后第二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也被认为是一位极其富有人文精神的作家。他的作品思想受到法国哲学家萨特的影响,有着存在主义思想的影子,同时,中国的鲁迅、郁达夫等作家的作品,也对他的人生产生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他把从不同文化中获得的养分汇聚在自己的作品中,用文字展现着生活在不同角落里的人们的精神状态,也提醒人们,在面对人类灵魂中的黑暗和生命中的无数挫折时,应该怎样自处。正如他在199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所发表的演说中所提到的那样:“如果可能,将以自己的羸弱之身,在20世纪,于钝痛中,接受那些在科学技术与交通的畸形发展中积累的、被害者们的苦难。”
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教授许金龙是大江健三郎中文作品的主要译者之一,也是大江健三郎的好友,曾多次陪同大江健三郎在中国访问,也曾到他的家中做客。大江健三郎去世的消息传来,让他难受了很长时间。
即便不是文学爱好者,对大江健三郎的名字也不会感到陌生,在诺奖作家的序列中,大江健三郎的中文版销量一直不低,却还是局限于一个较小的范围,热度远不如他的同胞村上春树、川端康成等人。许金龙认为,大江健三郎作品的几个特点,致使它们无法像村上春树等人的作品那样大规模传播。原因之一,是他作品中的长句很多,因为大江健三郎想创造属于自己的、在日语中独一无二的文体,于是不断做出尝试。其二,则是他作品中的话语密度特别大,仿佛是一颗颗包裹紧实的粽子。其第三个特点,则是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主题都比较宏大,不像村上春树等日本作家的文体和内容那样便于阅读,更不可能让读者产生阅读快感,往往会把读者引入哲学思考。
关于大江健三郎作品在文字上的难度,许金龙举了一件自己在翻译工作中遇到的趣事。他晚年作品《水死》中有一个日语汉字词汇“穴居人”,许金龙通过多种外语转译才弄清这个词汇的含义并翻译出来,为了这个词,他耗费了大半年的时间作了诸多考证,最终形成论文发表于《外国文学评论》。2011年5月去东京参加学术活动时,许金龙对大江说起了自己的解读,大江竟然俏皮地说,许先生,你不知道,这就是我特意为你而设的谜。
大江健三郎(2012年3月)。图/视觉中国
跨越文字游戏往内容里看,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也有着文化理解上的难度。如果说,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笔下的日本是“美丽的日本”,那么,大江健三郎笔下的日本则是“暧昧的日本”。正如大江健三郎自己曾在演讲中提到过的那样:暧昧的进程,使得日本在亚洲扮演了侵略者的角色。而面向西欧全方位开放的现代日本文化,却并没有因此而得到西欧的理解。他的文章表现的,正是这个在现代化进程中在东西方的夹缝中,身份“暧昧”的日本人。
种种因素叠加,让大江健三郎的作品在知識界大受欢迎的同时,一直无法彻底走入大众视野。这种现象不仅仅在中国发生,在日本甚至全世界也是一样。到目前为止,大江健三郎的作品在中国还未被出齐,他的一些作品在全球范围被改编成了影视剧,总体而言反响也较为平淡。生前,大江健三郎自己注意到了这种现象,在一次在北京参加活动时,他调侃,对于村上春树在中国被讨论的热烈程度,他甚至有些“嫉妒”。
近年来,中文翻译界正在马不停蹄地译介大江健三郎的作品,可惜的是,作者本人却在成果出版之前离去了。许金龙和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直在进行大江健三郎文集的翻译工作,文集总共要出四十卷本,其中第一辑十四卷本即将出版。“我们要沿着大江先生未走完的道路继续走下去,他尚未做完的事我们来做,能做多少算多少,能走多远算多远。”许金龙不无感慨地说。
3月14日,日本大阪市一家书店内陈列的大江健三郎作品。图/视觉中国
熟悉大江健三郎的人都知道,鲁迅在他心中一直非常重要。在译者许金龙眼中,大江健三郎的个性中确实有一些和鲁迅类似的地方,“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他也有着嫉恶如仇的个性,强调独立、自由和平等,对民众和弱势群体则满腔柔情,并寄予希望。
多年来,大江健三郎与中国互动频繁。他从1960年起就开始来中国走访,据不完全统计多达6次。他曾受到中国老一辈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也与巴金、莫言这些作家成为忘年交。
大江健三郎的父母在他出生前到过中国,在北京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父亲还给他讲过茴香豆的“茴”字是如何写的。在他九岁时,酷爱文学的母亲送给他一本岩波文库出版的鲁迅小说集。少年时期,他就对《孔乙己》这篇小说印象深刻,也想长大后成为小说中那个“讲故事的少年”,去观察社会和人类。
23岁,大江健三郎就在文坛崭露头角,发表了第一篇小说《奇妙的工作》,准确地描绘了日本青年那种徒劳又有些有气无力的精神状态,这篇小说,也受到了鲁迅短篇小说《白光》中的一段情节的启发。小说发表后,他兴奋地拿给母亲阅读,但母亲却不为所动,告诉他说,她曾经希望他以鲁迅的《故乡》为标杆进行文学创作,但他的水平还差得很远。
换成其他人,在家人的这种严苛要求之下,可能会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质疑。不过大江健三郎没有这样想。他严格按照母亲给他的高要求,去践行自己成为一名职业作家的梦想。很快,他在日本文坛崭露头角。1958年,大江健三郎的短篇小说《饲育》发表于《文学界》,获得第39届芥川文学奖,成为冉冉升起的新星。此后十年间,他不断有优质作品问世,1967年,他的代表作《万延元年的足球队》轰动文坛,故事通过具有神话色彩的表现方式,建立起现实与历史的连接,虽然他没有提到这部作品与鲁迅的联系,但很明显,这种手法和鲁迅的《故事新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1960年,大江健三郎第一次访华就见到了郭沫若以及巴金、老舍、茅盾和赵树理等人,在这里,他吃到了北京烤鸭,对中国文化有了第一次直观的了解,也交下了这些作家朋友。2005年,巴金去世时,大江健三郎撰文悼念称:巴金先生的《随想录》树立了一个永恒的典范——在时代的大潮中,作家、知识分子应当如何生活。我会仰视着这个典范来回顾自身。
而大江健三郎和莫言的友情更让人津津乐道。早在大江健三郎1994年刚刚获得诺贝尔奖的时候,他就开始向世界文坛推荐莫言的作品,甚至很早就发出预言,认为莫言一定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到了2002年,大江健三郎终于来到了莫言的家乡山东高密,他与莫言的家人见面,一起吃了饺子,相谈甚欢。大江健三郎觉得,他和莫言都是从自己出生的小村庄出发,把离开家乡后的感想和伤痕,通过文学手段一起推向世界,从这一点看,他们二人十分相像。而莫言则觉得大江健三郎如鲁迅一样,也在寻求“绝望中的希望”。
晚年的大江健三郎依旧视鲁迅为精神导师,甚至随手都能引用关于鲁迅的句子。在他2013年出版的小说《晚年样式集》中,主人公在面对电视上播放的日本“3.11”大地震发生时的悲惨场景时不禁失声痛哭,并将这种哭声,与鲁迅小说《孤独者》主人公魏连殳的号啕声作比。这是他在深刻观察社会的同时,对鲁迅精神的一种不自觉的内化。
在回忆自己的写作道路时,大江健三郎曾讲过一个有些特别的故事。他认为,自己之所以会成为作家,无非是因为想要模仿一些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在他的讲述里,他最初想要成为的人并不是作家,也不是当时男孩们都想成为的飞行员,而是一位名叫河野的校工那样的人,这个人貌不惊人,年纪也大,但曾经在一次野狗袭击事件中挺身而出,救下了三个孩子。某个角度上,这种心理状态奠定了大江健三郎作品精神的基础。
这种心理与他的成长历程有着相当的联系。大江健三郎出身于一个富裕的农村家庭,生活环境优美,家中还有数不尽的藏书。但父亲在他少年时突然去世,这大大影响了他的家境。还好,得益于母亲的督促、教育,以及日本1947年《教育基本法》的扶持,他才有机会坚持学习,顺利读了中学和大学。少年时期,父母对他的教育,让他对美好和正义始终能够勇敢地坚持,而家道中落的经历,也让他开始对残酷的社会现实更加关注。
在大学学习法国文学的过程中,萨特的存在主义思想对大江健三郎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也在他早期的作品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除了鲁迅,萨特是影响他最深的人,他的毕业论文写的就是关于萨特作品的分析。而萨特等人所代表的存在主义思想,正是欧洲战后“迷惘一代”的精神支柱。后来,他沿着这些前人的足迹,走上了属于自己的人文主义道路。
如同母亲对他严苛的希望那样,大江健三郎对自己写作的要求同样严苛,他认为文学不应止于描摹现状,希望自己的文字不仅仅是书斋里的游戏,更要直指现实,探索出一条精神的路。而现实似乎也在不断考验着他。20世纪60年代,大江健三郎的长子大江光出生,大江光患有先天脑残疾,為了给孩子治病,大江健三郎耗费了极大的心力,但是收效甚微,他自己也差点为此轻生。在他的小说《个人的体验》等作品中,都彻底地描写了这种内心的煎熬,其中有人性黑暗、恐怖的一面。但最终,主人公依然选择战胜这种灰暗和煎熬,坚持着走完人生的路。
事实上,他的文字也影响了他和家人的生活选择。后来,大江健三郎和妻子一直坚持为儿子治疗,三口人一直生活在一起,每天晚上,他都要帮助行动不便的儿子盖上毯子,这件事仪式般地持续了很多年。大江光后来奇迹般地克服了先天残疾,成长为日本知名的作曲家,大江健三郎也在儿子的激励下,走遍了广岛地区进行调研,并完成了《广岛札记》的写作。这种由挫折而来的力量似乎一直在激励着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大江健三郎又持续创作了近30年,打破了日本人常说的诺奖“死亡魔咒”。
大江健三郎的中文译者许金龙说,萨特及其存在主义使得大江健三郎的作品视野更为宏阔,从此,他不仅关注人类个体的生命和命运,还转向了对整个人类命运的关注。他对反战话题的一生关注,也是出自这一精神脉络。2006年9月,大江健三郎在访问中国时参观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并与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座谈。他的一生都在反对军国主义。
大江健三郎的一生充满矛盾。他笔耕不辍、自律,追寻和平、反战与美好的事物,这是他的光明面;与此同时,他也会时常被重压压垮,时而会抑郁发作,陷入内心的晦暗,甚至需要依靠酒精来帮助睡眠,这些是他内心的黑暗面,但在更多的时候,他是个普通人,接触过他的人都说,他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样是一副严肃的知识分子的形象,时常显露出幽默甚至有些滑稽。
所以,大江健三郎并不是一个被符号化框定的作家,而是一个真实而复杂的人。人们即使在现在读不懂他,也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能够走近他,与之共情。或许在他去世之后,他的作品会在中文世界掀起更大、更深远的影响力。而早在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已经给予了他这样的授奖词:“以富于诗趣的表现力,创作出虚实结合的世界,以震撼读者心灵的方式刻画出现代人的困境。”
(参考资料:《我在暧昧的日本》,作者大江健三郎,译者王中忱、庄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