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原真与保护原真:文化数字化背景下的文化遗产可持续传承与综合利用
2023-03-29王韶菡李尽沙
王韶菡 李尽沙
数字技术的出现为文化遗产各方面工作都带来了新的变化,旧的限制被不断打破,新的方式被不断发掘。数字技术可以实现对文化遗产共时性及历时性的原真记录,而与大众传媒手段的联合则推动了文化遗产转变为社会知识。在这一过程中,文化遗产的原真性与受众的原真性诉求相遇,如何实现两者的双向互动,开启学者、管理者及受众之间的原真性对话,成为文化数字化背景下,许多文化遗产管理机构有待解决的现实问题。
为了解决上述问题,学界和业界已经从不同维度进行了诸多探讨。例如:在立法规范方面,关注政策、名录申报等一系列制度建设,能够在设定文化遗产管理基本原则的同时,激发历史遗存的生命活力①;在人类学视域下,有学者注意到文化遗产特殊和特定的地方性,指出文化遗产保护与发展要注意人文空间与区域性空间的“二度并置”②;而从网络媒介出发,如何在信息传播中处理好遗产保真与现代认同、娱乐消费与深度体认、符号呈现与换羽新生等关系,成为文化遗产研究中的重要问题,网络打破了文化遗产叙事的空间壁垒,但新文化产品的浅表化、碎片化也为文化遗产原真性保护的有效性带来了新的挑战③。
数字化手段通过高清度采集与高精度再现,能够精准地将文化遗产复制到数字空间,并映射到现实空间,从而在极大程度上避免了对其可能造成的破坏。同时,通过搭建数字化平台,还可以实现知识内容的全面共享,这也为在中国语境下的文化遗产旅游中专家、管理者与受众之间的原真性对话提供了新的思考角度。文化遗产地(旅游目的地)的原真性呈现与受众的原真性体验之间的相互成就,有助于推动文化遗产进一步融入当代社会。④
面对极为严峻的现实条件和重重压力,敦煌研究院通过全方位的数字化手段,实现了从数字采集、复原再现,再到展示传播的数字文化遗产全过程探索,扩展了莫高窟对外展示的空间和方式,缓解了文化遗产保护和遗产地旅游发展之间的矛盾⑤。因此,本文以敦煌研究院在莫高窟进行的文化遗产数字化实践为案例,结合一手数据(通过一般访谈法、深度访谈法及参与式观察法收集)与二手数据(通过文献研究法收集),对莫高窟数字化举措中保护原真性与体验原真性之间的交织形式进行了剖析,为构建文化遗产数字化可持续管理机制提供了可行思路。
本文涉及的访谈文本分为管理者组和受众组,均以日期和字母组合为编号,如管理者1 号访谈文本的编码为20210528M1,以此类推;受众1 号访谈文本的编码为20210529Ⅴ1,依次类推。
一、文化遗产保护中的原真性
原真性一直都是文化遗产相关研究中的核心概念之一。基于文化遗产保护、遗产旅游等不同视角,原真性的概念解读也各有不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21年版《世界文化遗产操作指南》提出,文化遗产管理通过社会与遗产的互惠互利、对文化遗产的可持续传承做出贡献,其内容涵盖了遗产地周边环境、基础设施、社会文化习俗等方面。可见,文化遗产管理的可持续发展需要更加综合的视角,需要调和不同视角下概念认知之间的矛盾。
1、原真性价值的主客观争论
“原真性”最初是神学文化的组成部分,被用于探讨宗教圣物的真伪,其含义融合了authoritative(权威的)和original(起源的)。⑥而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思想的解放,人们对于原真性的关注也发生了变化。关注于客体,原真性从权威认证的真实逐渐走向科学考证下的真实,并且随着遗产保护事业的发展获得不断的补充与完善,以强调文化遗产的内在属性;关注于主体,认识到原真性的动机不再是服务于神学,而是服务于个体的需求、成为人个性特征的重要判断标准⑦,这种观念后来被引入旅游研究中,用以说明体验原真性与受众旅游偏好之间的关系⑧—在旅游场域中,确保游客能够感知到原真性,比仅强调旅游客体的原貌更加重要⑨。
原真性在国际社会研究中的应用更为广泛⑩,甚至有学者将消费社会中不同层级的产品和服务都纳入到原真性的概念框架当中,将其奉为产业转型发展的关键所在⑪。在遗产旅游的研究探索中,也已经有许多将客观原真性、建构原真性等多种概念形态进行统合考量的尝试。⑫然而,由于遗产保护与产业开发的基本立场不同,尽管对于历史遗存的尊重与保护是文化遗产管理的必然前提,但是现实中仍然存在不可回避的争论。
首先,文化遗产的展示可能加剧其所面临的保护压力,时间的流逝和社会环境的变化必然会给文化遗产带来不可逆转的破坏,而对于文化遗产的展示很可能会加剧破坏,例如敦煌莫高窟中的壁画对于洞窟内环境有着极高的要求,游客参观可能会改变其“微环境”,进而造成壁画的永久损伤。其次,文化遗产的展示不仅仅是单一物品的展示,更包括周边历史文化环境的展示,在联合国教科文的《世界文化遗产管理》中就提到“遗产所处的环境也可以被视为遗产”⑬,而产业开发的过程中必然会用到碎片化、符号化的呈现手段,客观上会带来对环境的割裂。最后,文化遗产的展示必然伴随着解读和再创造,由谁来决定展示、进行怎样的展示,必定是主观筛选的结果,而对文化遗产的价值内涵进行客观、全面的呈现是不现实的。
2、遗产话语权的思辨讨论
遗产阐释与展示中的话语权问题是思辨遗产研究(critical heritage studies)的重点研究对象。以澳大利亚学者劳拉· 简· 史密斯为代表的思辨遗产研究者认为遗产本身是一种话语形式,存在多种表达面貌。⑭我们所熟知的世界遗产的官方阐释以及由专家、学者所构建的遗产展演方式,都可以被看作是权威化遗产话语(AHD),背后体现的是知识精英阶层的社会经验与现实诉求。当权威化话语成为常识时,会影响其他遗产话语的传播与可持续存在。因此,跳出AHD 的单一思维惯性,成为反思文化遗产阐释立场及其遗产观的关键所在。⑮
围绕上述核心观点,思辨遗产研究提出了以下主张:首先,强调许多游客是为了“温故他们早已知晓的东西”、强化认识理解、寻求情感印证而前往遗产场所⑯;其次,强调在这样的前提下,AHD 的理性、物质化特征将情感与文化遗产本体剥离,打断了文化遗产与游客产生情感共鸣的通道⑰;最后,强调文化遗产需要考虑到那些非官方的、本土的视角,重视在地居民的切实感受,并积极鼓励他们参与其中⑱。
思辨遗产研究重视个体的感受与参与、强调情感的归属与认同,这些观点都有很强的现实意义,一些国内学者也在其理论基础上提出了相关的看法。例如将不同主体纳入到文化遗产旅游的原真性互动分析中⑲,反思非遗传承的“物化”倾向、提倡在与多元群体的实践中重新理解非遗的本质并发挥其价值⑳等。但必须要注意的是,思辨遗产学派的假设前提与国内文化遗产、尤其是物质文化遗产可能面对的实际情况并不完全一致。
敦煌莫高窟是这种差异的最典型体现:在游客的期望与目的上,参观莫高窟的游客绝大部分对于莫高窟是单纯的好奇与向往,认为这是“充满神秘色彩的艺术之地”,因此对于人工讲解有着很高的需求㉑;在当地的文化关联与民众参与上,莫高窟地区在明清时期有二百余年处于完全荒废的状态㉒,尽管清朝重建敦煌县城,但是莫高窟与当地的文化联系已经基本处于脱节甚至断层的状态……这些客观情况,使得中国文化遗产的保护与管理不仅要回应国际上制定的统一原则框架和主流发展观点,也需要应对我国国情带来的特殊挑战。
二、莫高窟:两种原真性的交织
1、原真性体验—作为游客的诉求
受众对于文化遗产原真性的渴望来自他们对体验真实的历史、并将其转化为自身难忘经验的需求。㉓派因等人的这一论断带有鲜明的建构主义原真性特征。这一派的学者认为原真性是社会建构的结果,带有象征性、符号化的特征。㉔某一旅游目的地是否能满足游客对于原真性的需求,与游客自身的心理评价标准息息相关,“眼见为实”是其中常见的个体评价标准。㉕弗莱斯等人在分析了与文化遗产原真性传递相关的行动者群体后提出,原真性是参观场域中话语方(遗产管理者、策展人、考古学家等)与受众之间交流互动的关键话题。由于在历史观与文化观上的差异,话语方与受众之间关于原真性的交谈充满了张力,每个人都在试图以不同的角度对历史进行真实度的验证,受众对于原真性的需求在这一过程中愈发强烈。㉖弗莱斯团队的研究与派因等人共同聚焦博物馆场域,但前者于原真性的讨论则进入了存在主义的范畴。这项研究发展了中山大学王宁教授提出的“人际真实性”概念㉗,认为旅游者与场域中其他人的交往行为会影响最终的原真性体验。
通过对30 位实地参观莫高窟的游客进行参观前深度访谈,我们发现,朝圣的心情、希望在莫高窟体验真实历史的想法,深刻影响着游客在莫高窟的游览行为,并呈现出以下特征:
在旅游动机上,游客有着非常明确的原真性追求。无论是组团游或自驾游,所有受访者都将莫高窟视为旅行的最重要诉求。对于他们而言,来到莫高窟并亲眼看到莫高窟壁画是必不可少的。换言之,所有旅行者都对莫高窟的文化遗产有着实地参观的强烈愿望。
在知识储备上,游客缺乏对于莫高窟的必要了解。除却两位美术专业的受访者能够对莫高窟中的壁画有较为明确的认识外(20210529Ⅴ1、20210529Ⅴ4),其他受访者对于敦煌和莫高窟的了解基本只停留在莫高窟具有很高的历史文化价值,约一半受访者清楚知道莫高窟是佛教艺术的集中体现,大多数只停留在听说过、在某些地方看到过相关图像或介绍等模糊的印象。也正因如此,受访者均十分看重解说的重要性,希望在参观的过程中会有导游进行细致的解释说明,也愿意通过线上浏览、互动小游戏等方式增进深入了解,但对于数字敦煌等丰富的数字内容建设,尽管表示赞赏并愿意去参观浏览,但也都认为自己平时不会投入太多时间和精力在无目的的浏览和了解上。
在原真性验证上,游客会通过斑驳的历史痕迹等,主动对莫高窟的原真性进行自我印证。在对研究院相关人员访谈时,有负责人也提到,在各种数字化的应用中,将原本残破的壁画直接放到应用里,会比精心设计勾勒的形象更受欢迎。为印证这一说法,我们特别设置了对比环节,让游客对敦煌研究院推出的几款数字化互动游戏的画面风格进行评价,八成以上的受访者更偏好相对残破的原始形态。这说明人们在探寻遗产原真性的过程中,会基于自己的认知进行价值判断,自觉印证了切萨雷· 布兰迪的观点,“作品在历史中遭遇的旧化、褪色等现象,不是作品本质显现的障碍,而是作品意义生成中必不可少的要素”㉘。游客对于遗产地内其他旅游设施的评价进一步印证了这一观点。对于配套的旅游设施,大部分游客主要在意是否达到了标准化的服务水平,并不看重是否有文化元素的体现。甚至有游客直接指出,相比于参与一些当地设计的旅游项目,更希望花时间在莫高窟周边的广场和展览馆进行长时间的游览体验。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文化遗产传承的有力推进,游客在满足原真性需求的同时,也显示出加入原真性探讨的意愿。这些探讨与评价涵盖广泛,涉及到敦煌莫高窟的历史文化、现实展示、数字呈现等不同方面。部分讨论集中在少数人群中,例如从事知识生产的PGC(professional generated content,专业生产内容)用户,结合公开的各类视觉资料,会自发地对敦煌莫高窟的价值进行深入分析,比如结合自己对于岩彩的关注,强调岩彩在敦煌的兴起与发展对于世界的巨大贡献,提出对敦煌壁画的学习是今天“国人色彩基因的再开启”(20210529Ⅴ7)。而部分探讨则实现了各类人群的共同参与,比如随着近年来敦煌历史知识的不断普及,无论是普通人还是研究者,都开始围绕“王圆箓究竟是文化遗产的保护者还是破坏者”这一话题纷纷提出自己的看法,形成了持续不断的争论;围绕热点的文创产品话题,游客不再仅限于探讨消费体验,而是开始积极探讨产品中敦煌元素的运用是否合理、是否展现了莫高窟的文化内涵等。这些探讨,都已经脱离了人们作为游客的相关利益,而是一种纯粹围绕文化遗产而进行的“无功利”的话语探讨。这进一步表明,文化遗产数字化为大众更广泛地参与原真性对话打开了大门;与此同时,数字化工作也开始从文化呈现层面,受到游客的审视。
2、可持续保护—作为管理者的坚守
敦煌莫高窟在上千年的历史中经历过残酷的自然洗礼与人为侵害,不仅客观生存环境较为恶劣,针对其进行的抢救性修复保护工作也在不断迎来新的挑战。因此,在莫高窟的管理中,原址展现与避免进一步破坏之间的矛盾是极为尖锐的。为此,敦煌研究院提出了“永久保存,永续利用”的使命与目标,各项工作都围绕这一目标开展,特别是面对时间这一最大对手,数字化手段被认为是唯一可以与之对抗的办法。访谈中,相关负责人(20210528M1)通过对数字敦煌项目的详细解析,表明了数字技术是如何通过记录更新莫高窟石窟壁画、雕塑的客观面貌与实时保存状况,保护莫高窟的完整性与原真性,并为在后续的管理利用中,通过传播形式的改变,向公众还原历史上“真实的莫高窟”。
敦煌数字化工作的关键并不在于迅速应用最新技术,而是以莫高窟的实际需求为准选择合适的技术,并在管理、研究、展示、教育等各方面都服务于文化遗产原真性可持续保护的总体目标。由于技术上的局限性,数字化的文化遗产同样会面临被篡改或者损坏的危险,因此,如何保护文化遗产在数字环境中的原真性和完整性,是当下管理者必须面对的重大挑战。从数据产生、数据加工到数据存储,整个流程都需要现代化的数字资产管理,以保障信息准确、明确责任权限、掌握使用情况㉙,从而避免出现对文化遗产数据的错误解读、混乱使用、侵权开发等问题,这也从根本上保障了对于文化遗产原始样貌的尊重与还原。
在保存和保护层面,尽管数字资源无法替代对遗产实景的参观,但是可以有效助推遗产管理中各种目标的实现,减轻实地参观压力,从而控制洞窟微环境的改变、减轻对于洞窟的破坏㉚;同时,数字化手段能够扩大文化遗产的影响力,吸引游客愿意为遗产保护提供各种形式的捐赠支持,这也是文化遗产保护所需的力量。换言之,数字化的目的在于促进文化遗产的原真性存续。
在研究和展示层面,数字化技术的运用极大地带动了对文化遗产内涵的深入发掘。对于普通游客,将数字化影片与进洞参观相结合,不仅能够增加文化遗产的游客承载量、使得更多游客看到真实的原貌,也可以在参观之前提供必要的知识铺垫,让游客能够更好地感受到文化遗产的原真价值、激发进一步探究的兴趣。对于希望进一步研究敦煌文化遗产的群体,跟随导游进窟的常规参观并不是理想的方式,同时视野局限、光照条件等也制约了其观察的深度;而线上实景洞窟等方式可以让他们进行随时随地的细致观察,使得莫高窟成为面向所有人全面开放的研究资源,为公众加入原真性对话提供智力支持。
在传播和教育层面,数字化的目的在于扩大文化遗产的影响力与吸引力。在早期批判者眼中,复制品的出现会使得艺术品原作的光晕逐渐消弭。㉛但当下的许多研究指出,数字副本的出现不会破坏原作的价值,而是会渲染增强原作的独特性,在现实中实现原作的再次神秘化,增强人们去实地观摩文化遗产原件、原址的渴望和面对原件时所能感受到的精神震撼。㉜因此,数字副本衍生出的各类展现方式,从根本上看,都是在提高敦煌文化遗产的传播范围、激发人们实地参观的渴望。
三、数字技术:两种原真性需求的多空间互动
通过与管理者和游客的深入交流,可以发现,文化遗产保护和管理中的数字技术应用,应该在对比权衡遗产管理者和游客价值诉求的基础上,在文化遗产客观原真性保护与游客原真性体验需求之间,建立起有效的连接方式。
迈克尔· 休斯认为,文化消费中的原真性价值发掘与心理学中的“印象管理”密切相关,这一人际关系理论可以在现实中弥合生产美学和接受美学的间隙,其在实践中表现为:一方面要了解并满足消费者对于客体的原真性期待,另一方面则要从自身的价值立场出发、引导并深化消费者的理解认识与价值期待。㉝表现在文化遗产的旅游管理、尤其是数字化举措的使用中,就是一方面要主动了解并满足游客的期望、吸引游客的注意,另一方面则要坚守自己的价值立场、尊重客观原真性,不断推动游客认知的深化,并在二者共同作用下形成文化遗产不断更新的数字样貌,从而实现可持续的原真性保护与利用。
空间往往是多维度叠加的结果,聚焦于不同数字技术手段对博物馆展示方式的影响,并以AR、ⅤR、MR 等技术的应用为标准,文化遗产的展示空间可以划分为物理空间、数字空间以及混合空间。㉞尽管单纯依靠技术进行划分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但是以文化遗产的呈现形态为核心关注点,对于空间的层次划分能够更加系统地分析管理者的数字化策略和消费者的实际收获。㉟数字技术的出现为人类遗产的文化空间增添了新的维度与视角,借鉴迈克尔· 休斯关于原真性的印象管理策略和法赞等关于数字技术影响下博物馆空间的划分理论,可以构想出基于原真性的文化遗产数字化可持续管理机制(图1);游客的期望与对自我立场的坚守,在不同的空间层次中相互交织与弥合,进而实现文化遗产的可持续性传承与发展。
图1:基于原真性的文化遗产数字化可持续管理机制
1、物理空间:助推原真显现
无论是对于管理者还是游客,文化遗产的实地参观都是不可替代的核心所在。双方在物理空间中的价值诉求能够高度互补—对于管理者,希望提高进窟参观的效率,在减小遗产保护压力的同时覆盖更多游客;对于游客,参观中虽然有导游解说,但是仍然需要大量的背景阐释和知识介绍,才能在参观时获得更好的精神体验。因此数字技术的应用,首要价值在于辅助物理空间的展览陈列和解释说明,将文化遗产实地旅游为游客带来的价值最大化。
除配备导游进行专业讲解以外,莫高窟还为每个洞窟配备了相应的云端资料,游客可以使用微信等软件扫描洞窟口的二维码便可看到详实的知识介绍,或使用敦煌研究院和华为河图AR 联合开发的增强现实技术,透过摄像头获取每个洞窟的生动介绍。在这些技术应用场景中,人们关注的重点始终是具有原真性的壁画和造像,数字技术并没有喧宾夺主,而是锦上添花。如此便可以让游客透过图像与岁月的痕迹,提升其原真性体验,感受敦煌艺术所蕴含的文化内涵与精神价值。
2、数字空间:促进话语交流
数字化技术将文化遗产方方面面的资料汇总成庞大的数据库,进而形成完全打破时空限制的数字空间。在数字空间的发展建设中,双方所关注的核心略有不同:对于管理者,数字空间的创设根本上是为了实现文化遗产的“数字永生”,完整、客观的呈现是最为重要的,多种多样的数字化文创也是为了增强遗产的影响力和吸引力,从而引导人们了解莫高窟的文化与历史价值,反哺保护;对于游客,利用数字空间在根本上是为了满足日常生活的文化需求和生活幻想,是一种日常的消费,在此过程中他们会有自觉的原真性审视与追求,但只是出于自己认知的一种基本判断,很难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进行深入研究。因此在实际运作过程当中,数字空间脱离了客观现实的种种约束,具有极强的可塑性,但是其建设需要兼顾客观严谨与创意生动,以便通过开放式平台和多样化的手段,促进思想文化的交流与碰撞。
访谈中,相关管理者表示(2021 0528M2),依托丰富的石窟文化遗产,敦煌研究院近年来推出了创意图文、短视频、互动小程序等多种数字化创意项目。这些项目涵盖了微博、微信、抖音等重要传播平台,借助多种多样的主题辐射不同人群,并通过寓教于乐的设计,力图实现文化遗产传播的最大化。通过数字资源的开放共享,数字敦煌为文化遗产与普通民众之间的文化割裂提供了一种弥合的可能,这对于批判研究视角下我国文化遗产所面临的个性问题,是一种创造性的解决思路。需要注意的是,在数字空间的建设尝试中,双方仍待解决完善的价值诉求,最终指向了混合空间的构建尝试。
3、混合空间:实现再生活化
随着数字技术的不断发展,一种“有形的现实世界与无形的虚拟世界相结合”㊱的混合空间逐渐引起人们的关注。相比于原本物理空间中的数字技术的辅助作用,混合空间的概念更强调技术手段和物理存在的深度融合与并重,强调全面提升人对于空间现实的感知和对于信息的掌握。混合空间的出现满足了社会个体不断变化的文化消费诉求,在对于文化遗产的关注上也同样如此—一方面,个体不再满足于仅仅在网站或小程序上进行浏览,而是渴望动知觉、实体交互等更多维的感知刺激;另一方面,个体也需要更具引导性、趣味性和可探索性的认知体验,而不愿投入时间精力进行自我发掘式的“课堂自习”。
首先,要想实现混合空间的打造,就必须增强原址展现。相比于现实空间层面的辅助说明作用,混合空间使得虚拟呈现和现实遗存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可以在参观的基础上带来更好的体验。莫高窟第96 窟是著名的九层楼,内藏一尊35.5 米的巨型佛像,在日常参观中游客只能从楼梯内佛像的脚部进行短暂的仰望,无法看清全貌。为此,敦煌研究院联合华为推出了AR 应用,只要人们在莫高窟外的广场上,将手机镜头对准九层楼(96 窟),就能透视到内部的巨型佛像,同时配合讲解说明,即可领会其所蕴含的佛教内涵和艺术价值。
其次,是介入公共空间。数字技术不仅包括云端展现,也可以通过高精度打印、3D 打印、高清投影等手段让数字化遗产资源重新回到现实中。过去几年里,敦煌研究院已经在海内外举办了多次数字展览,其中等比例展出的复制洞窟,成为展览中绝对的焦点。文化遗产和数字技术共同凝结而成的全新事物,扩大了敦煌艺术的影响力,让古老的文化遗产在喧闹的消费社会中充分吸引了世人的注意力,增强了人们对遗产的关注、探讨和旅游的意愿。
最后,是联结私人生活。公众交流的重要性在于其“是更大规模的保护程序的必要组成部分”,因此对于数字化的视觉再现,应该以对各类数据的系统分析为基础,并通过价值宣传以实现对其真实性的保护。㊲结合AR 应用,敦煌研究院推出了莫高窟“飞天”主题参观路线,在实景参观的基础上,将高精度的虚拟洞窟和洞窟外的广场相锚定(图2),游客透过终端便可浏览洞窟(图3),既可以走上前观看细节,也可以退后观察洞窟壁画和造像的全貌,真正实现了虚实结合。这种虚拟展示并不局限于莫高窟,随着该项技术的完善,只要使用者拥有足够大的空间,就可以将洞窟“搬进”家中。
图2:AR 应用镜头下的“莫高窟”小牌坊(实体)与九色鹿形象(虚拟)
图3:AR 应用镜头下的275 窟中心柱正面龛佛像(虚拟)
四、结语
在文化遗产数字化保护与管理实践中,无论是立足于实地参观、增强游客可感知的文化价值,还是立足于数字传播、助推遗产话语的形成与交流,抑或立足于混合空间、通过创新的表现手段让文化遗产融入日常生活,都是在文化遗产原真性保护和消费者原真性需求之间寻找共通点。面对文化遗产保护和管理中的问题与争论,数字化提供了全新的思路。通过现实空间、数字空间和混合空间等多样举措,可以在坚守文化遗产原真性保护的立场下,充分满足游客的原真性需求,引导游客自觉加深对于文化遗产的个性认识和话语探讨。数字化手段不是对文化遗产原址展现的替代或颠覆,而是在严峻的现实条件下,缓和现实矛盾的举措之一,可以为未来文化遗产的可持续发展提供一种思路。
注释:
① 朱祥贵、周欢、孙儒、张慧:《鱼木寨特色村寨文化遗产保护与利用法律的创新》,《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 年第35 卷第4 期,第85-90 页。
② 彭兆荣:《变迁的文化与固定的地方—文化遗产研究的人类学视野》,《贵州社会科学》,2021 年第1 期,第86-93 页。
③ 李倩、管宁:《文化遗产:经典化、保护经验与中国智慧—网络时代文化遗产的历史命运》,《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 期,第58-68 页。
④ 文一峰:《原真性语义与遗产文化生态学模型》,《城市规划》,2022 年第46 卷第3 期,第115-124 页。
⑤ 陈振旺、樊锦诗:《文化科技融合在文化遗产保护中的运用—以敦煌莫高窟数字化为例》,《敦煌研究》,2016 年第2 期,第100-107 页。
⑥ David Ⅼowenthal,“Authenticity: Rock of Faith or Quicksand Quagmire?”,The Getty Conservation Institute Newsletter, Ⅴol. 14, no.3, 1999,PP.5-7.
⑦(加)查尔斯· 泰勒著,程炼译:《本真性的伦理》,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 年,第33-34 页。
⑧ 徐嵩龄:《遗产原真性·旅游者价值观偏好·遗产旅游原真性》,《旅游学刊》,2008 年第4 期,第35-42 页。
⑨ Philip Ⅼ. Pearce, “The Concept of Authenticity in Tourist Experiences”,Journal of Sociology,Ⅴol. 22, no.1, 1986,PP.121-132.
⑩ 李尽沙:《文创开发与社会角色转型—以苏州博物馆原真性开发模式为例》,《长白学刊》,2020 年第2 期,第151-156 页。
⑪ James H. Gilmore, B. Joseph Pine II,“Authenticity: What Consumers Really Want”,Harvard Business School Press Books,2007,P.11.
⑫ Park E., Choi B.K., Ⅼee T.J., “The role and dimensions of authenticity in heritage tourism”,Tourism Management, Ⅴol. 74,2019,PP.99-109.
⑬ Zan Ⅼ, Baraldi S B, Ⅼusiani M, et al.,Managing cultural heritage: An international research perspective, Routledge, 2015.P.13.
⑭ Smith Ⅼ. “Discourses of heritage: implications for archaeological community practice”,Nuevo Mundo/Mundos Nuevos2012.http://nuevomundo.revues.org/64148.
⑮(澳)劳拉简· 史密斯著,张煜译:《遗产本质上都是非物质的:遗产批判研究和博物馆研究》,《文化 遗产》,2018 年第3 期,第62-71 页。
⑯(澳)劳拉简·史密斯、(中)侯松、谢洁怡:《反思与重构:遗产、博物馆再审视—劳拉简·史密斯教授专访》,《东南文化》,2014 年第2 期,第11-16 页。
⑰ 马庆凯、程乐:《从“以物为本”到“以人为本”的回归:国际遗产学界新趋势》,《东南文化》,2019 年第2 期,第16-22 页。
⑱(德)克里斯托弗·布鲁曼著,吴秀杰译:《文化遗产与“遗产化”的批判性观照》,《民族艺术》,2017 年第1 期,第47-53 页。
⑲ 苏俊杰:《文化遗产旅游中的真实性概念:从分离到互动》,《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 科 学 版)》,2021 年第42 卷 第11 期,第44-51 页。
⑳ 吴晓静:《遗产思辨研究视阈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东南学术》,2020 第2 期,第119-124 页。
㉑ 李萍:《浅谈莫高窟的游客管理》,《敦煌研究》,2005 年第4 期,第4-8 页。
㉒ 王新敏、石培基、聂晓英:《历史时期敦煌城市演变与影响因素分析》,《资源开发与市场》,2014 年第30 卷第11 期,第1338-1441 页。
㉓ Pine B.J., Gilmore J.H., “Museums and Authenticity”,Museum News, 2007.PP.76-93.
㉔ 周亚庆、吴茂英、周永广:《旅游研究中的 “真实性”理论及其比较》,《旅游学刊》,2007年第22 卷第6 期,第42-47 页。
㉕ 谢彦君:《旅游体验研究—一种现象学的视角》,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 2006 年,第188-230 页。
㉖ Fless Friederike et al., “Authenticity and Communication”,Journal for Ancient Studies,Special Ⅴolume 6: Space and Knowledge, 2016.PP.481-524.
㉗ Wang N., “Rethinking authenticity in tourism experience”,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Ⅴol.26, No. 2,1999.PP.349-370.
㉘(意)切萨雷· 布兰迪著,陆地编译:《修复理论》,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75 页。
㉙ 单晓明:《谈博物馆数字资产管理系统中数据的管理与应用》,《中原文物》,2014 年第6 期,第119-122 页。
㉚ 樊锦诗:《坚持敦煌莫高窟文物管理体制不动摇》,《敦煌研究》, 2015 年第4 期,第1-4 页。㉛ (德)瓦尔特· 本雅明著,王才勇译:《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1 年,第12-14 页。
㉜ (英)约翰·伯格著,戴行钺译:《观看之道》,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年,第16-17 页。
㉝ Hughes M., “Country music as impression management: A meditation on fabricating authenticity”,Poetics, Ⅴol. 28, No.2-3, 2000.PP.185-205.
㉞ Rahimi F B., Ⅼevy R M., Boyd JE., “Hybrid Space: An Emerging Opportunity That Alternative Reality Technologies Offer to the Museums”,Space and Culture, Ⅴol. 24, No.1,2021.PP.83-96.
㉟ 李尽沙:《数字技术影响下博物馆社会角色转型—文化共享与跨界呈现》,《中国博物馆》,2021 年第2 期,第14-19+125-126 页。
㊱ Silva A. S., “From cyber to hybrid: Mobile technologies as interfaces of hybrid spaces”,Space and Culture, Ⅴol. 9, 2006.PP.261-278.
㊲ ICOMOS, The ICOMOS Charter for the Interpretation and Presentation of Cultural Heritage Site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Property, Ⅴol.15, 2008.PP.377-3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