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天游
2023-03-29陈志国
陈志国
1953年冬天,朝鲜战场停战以后,志愿军某师政委王志终于有机会请假探亲,从异国他乡回到阔别十八年的故乡。王志的老家在陕北的黄河岸边,岸边有一棵老榆树,高高地挺立在河堤上。老榆树是这一带的地标,附近的村庄统称老榆树,王志家的茅草房就匍匐在老榆树下。十八年前,十二岁的王志谎称自己已经十六岁,在老榆树下“混”入了刘志丹的红军队伍。十八年后,老榆树下又上演了一幕令人唏嘘的故事。
那时乡下不通班车,按照王志的級别,当地政府完全可以把他护送到家。可是,王志不想给政府添麻烦,况且沿着河岸一路走,也就三十来里路,一抬腿一晌工夫的事儿。王志拉下军帽护耳,戴上大口罩,背起行军背包,冒着漫天的风雪踏上了归途。
飞雪落在黄河两岸,黄河冰冻,远山不动,只有王志的心在剧烈跳动。这条河堤路,他在十二岁之前,已经走过无数次。那时,王志在一个财主家当放牛娃,每天晚上,他都要沿着河堤摸黑回家。每当他望见夜色中影影绰绰的老榆树,就仿佛看到了家,看到了老爸。那时老爸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树下等他,小王志总会老远就带着哭腔呼喊:“达——我回来啦!”接着便飞快地扑到老爸的怀里。只有在老爸温暖的怀抱里,他每天所受的委屈与磨难才会烟消云散。当兵以后,王志跟着红十五军团南北转战。后又跟着八路军打日寇、打老蒋,由山西到山东,再由白山黑水一路打到南国海疆。刚刚解放海南岛,他又参加志愿军抗美援朝,马不停蹄在外“漂”了十八年。十八年间,故乡音讯全无,连他唯一的亲人老爸也失去了联系。记得离家时老爸三十二岁,今年老人家不正好是五十岁吗?要是能赶上老爸的五十大寿,也算减轻了一点儿对老爸的愧疚!
离老榆树越近,乡音乡情越浓。在雨雪霏霏中,背后传来了熟悉的信天游:
东山上点灯那个西山上明,三十里平川那个我瞭不见个人。
五谷里就数豌豆籽儿圆,人堆里就数咱那个难上难!
王志回头一看,一位老大爷赶着驴车来到跟前,只听“吁——”的一声,驴车稳稳地停下。老大爷跳下车,连珠炮似的与王志打招呼:“嗨,同志,到哪哒?哦,老榆树?是下乡当工作队,还是转业退伍……”听说王志是从朝鲜战场上回乡探亲,老汉二话不说,夺下王志的行囊就往车上撂,接着又强拽王志上车。王志在心里嘀咕:这冰天雪地的,老人家顶风冒雪出来赶脚,那脚力钱还不是由着他随口喃?若到时候引起争执,岂不影响军民关系?于是,他忙不迭地说:“老大爷,谢谢您!还是让我下来吧——多少年没走过这条河堤路了,魂里牵着梦里念着哩,让我自个儿走走看看吧!”老大爷很不以为然:“咦,同志,说啥呢!撞上这鬼天气,你千万莫客气,安稳坐好吧!”老大爷说着,纵身跳上驴车,只听一声吆喝:“嘚儿——驾!”驴车便沿着河堤路悠悠出发了。
王志坐在车上,心里不踏实,老大爷塌蒙着眼皮儿想心事,口中还在喃喃自语:“三十六,三十六咧……”王志一惊:脚力钱竟然能要36万元(旧币),这些钱足能买下一头毛驴!但是他又想,老人家大冷天赶车确实不容易,就掏出钱如数塞给老汉。不料老汉两眼瞪得像一对铜铃:“咋?同志,你这是看我可怜,想救济讨饭的吧?”王志也有点儿不高兴:“老大爷,凡事得有个谱儿,您总不会向我讨要三十六块银元吧?”
不料老大爷听了王志的话,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同志,你把我想歪了,歪到日南交趾国去啰——你们在战场上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跟敌人拼命,保家卫国,回老家搭个便车还收你的脚力钱,俺还算是人吗?”
听了老大爷的话,王志一阵脸红,感激地打量着对方。只见老汉头上勒着白羊肚毛巾,毛巾下显现出斑白的须发与核桃壳儿似的脸盘儿,看样子有六七十岁,比自己老爸还要大一二十岁!王志禁不住感叹:“唉,老大爷,恁大岁数了,应该端端地待在家里,围着火盆儿,哼着小曲儿,多安逸!这冰天雪地的,还出来赶脚?”
老大爷望着冰封雪盖的河床,瓮声瓮气地回答:“唉,咱陕北的汉子,活着就得像这黄河水一样欢实。同志你看,这河面虽说是冻实了,可是冰凌下的河水,不是照样奔流到海不停歇吗?”
王志一听,不住地点头称赞。他不由得把老汉与自己可怜的老爸相比较:老大爷开朗、豪爽,老爸却拘谨、执拗。他清楚地记得,老爸是个典型的“闷葫芦”——平日里几乎不主动开口,更不会唱什么信天游。除了少言寡语,老爸还倔强得八匹马也拉不回头。记得有一次驴车正走下坡路,大青驴恰在这时不听使唤,忽然发力闹飞车,把娘从驴车上翻到山沟里摔死了。老爸气得砸了赶脚车,宰了大青驴,并发誓一辈子不再赶车!唉,要是老爸也像这位老大爷一样硬朗、健谈,那该多好啊!想到这里,王志问道:“老大爷,您家里有几口人啊?日子过得咋样啊?”老人诙谐地说:“唉,凑合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呗!”原来这位老人家也是孤苦一人!古往今来,在这黄河岸边,发生过多少凄惨悲怆的故事啊!
驴车继续前行,伴随着驴蹄儿吧嗒吧嗒的节奏,老人家又唱起了悲壮苍凉的信天游:
山沟沟里熬日月磨道道里那个转,
苦水水里煮人儿泪蛋蛋漂起个那个船。
东坡里的糜子西坡里的谷,
咱在黄河里笑来在黄河里哭……
听着这如泣如诉的信天游,王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感到浑身的热血在往上涌。他仿佛看到老爸正顶风冒雪,孤独地站在老榆树下,怅然眺望着远方,盼望十八年音讯全无的儿子回来。王志觉得鼻子酸酸的……
在风雪迷离中,王志终于看到玉树琼枝般的老榆树出现在天穹之下,正在向他招手!哦,老榆树!终于又见到了老榆树,看到了自家的茅屋!王志激动地跳下车,忘情地扑向老榆树,像小时候那样哭出声来,高声呼唤:“达——我回来啦!”
老榆树寂然不动,却有人在王志背后呼唤他的小名:“根娃子,是俺的根娃子!”
王志扭头一看,赶车老汉早已泪流满面,跌跌撞撞向王志扑了过来:“俺可怜的娃呀,真的是你呀!”老人一把扯下白羊肚毛巾,为儿子擦眼泪。这时,王志一眼便看到老人家额头上的疤痕——那是老爸在大雪天背着小王志乞讨,在山坡上滑倒磕伤留下的。王志愣了一愣,扑通跪在雪地里,一边向老人磕头,一边放声大哭:“达——我可怜的达呀!您咋会变得、变得这么老啊?”
老汉俯身紧紧抱住儿子,用拳头使劲地擂着王志:“俺可怜的娃呀,俺狠心的娃呀,你个熊孩子!十八年啦,你看看,看看这棵老榆树,添下了几多疤瘌,又长粗了多少圈圈哪!”
王志悲喜交集,扶着老爸向自家的茅屋走去。他边走边激动地说:“达,真是想不到,想不到您老也学会唱信天游啦!”
老汉停下脚步告诉王志:“自从你离开,留下俺一个人苦熬日子,俺就寻思着,得把这无穷尽的寂寞日子,过得像那信天游一样有滋有味儿!俺想开了,也想明白了:身边没了自己的娃子,就让这信天游陪伴着老子!”
老爸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王志的心上!接着,他好奇地问起老爸为啥背离誓言重新赶车的事儿。老爸的回答更让王志内心翻江倒海。原来,自从王志参军之后,与他一起参军的几位乡亲都“光荣”了,边区政府把王志的老爸也当成烈军属对待。可是,老爸不要政府优待,他坚信自己的儿子还活着,他相信终有一天,儿子会沿着河堤路,再次回到老榆树下。于是,在抗战胜利后,老汉毅然拿起鞭子,重新赶起了车子。他赶车不是为了挣钱,而是盼着有朝一日能亲自接到儿子。这种营生,他一干就是八年!八年来,即使天上下刀子,他的信天游也不会在河堤路上消失!他计算过,这些年他一共接过几百上千个回乡的战士,总共有35次他认错了儿子。这35人晓得了他的故事,都感动得认他作干老子。但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第“六六三十六”次,竟然撞上了自己亲亲的宝贝儿子!
〔特约编辑 缪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