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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任城王汉墓黄肠石题刻窥探东汉劳动人民的审美表达

2023-03-28鲁松泉

东方收藏 2023年2期

摘要:人民是社会组成的基本成员主体,能反映一个社会的基本状态。在古代封建社会,人民的等级划分严格,社会的指向往往受到权贵势力的引导,此时底层劳动人民的审美表达对于后世认识那一时期的社会状态就尤为重要。书法艺术作为最能体现人民审美、思想、诉求的艺术形态之一,有着重要的意义。东汉的墓道刻石艺术就是其中的代表。通过对任城王汉墓黄肠石题刻的研究发现,虽然在严格的制度下,东汉的刻工们还是体现出了乐观的心态和向上的精神,并且十分重视实用的概念。任城王汉墓黄肠石题刻体现的劳动人民的审美表达,也从其他角度影响了现代书法圈,现代年轻作者将当时因刻制状态、文字素养而造成的特殊现象运用于自己的书法创作中。类似任城王汉墓黄肠石题刻这样的书法艺术还促进了民间书法概念的提出,丰富了取法对象,注入了新鲜血液,促进了书法的发展。

关键词:东汉石刻;任城王汉墓黄肠石题刻;劳动人民的审美表达;民间书法

任城王汉墓位于今山东省济宁市,该墓中暴露在外、有铭刻的黄肠石共计785块,文字计有4000余字。据墓葬发掘者估计,埋藏在封土和石墙内的题字石刻是目前可见题字的一倍左右。根据可见的文字记载,这些刻石出自57位刻工之手[1],可谓规模庞大、保存完好,屬全国罕见。

任城王汉墓黄肠石题刻由当时工匠刻制。关于东汉时期的刻石工匠,无论是被称为“良匠”还是“名工”,都只是石刻上的记录,而在史书中关于这类群体并没有详细记载,可见当时刻工地位的低微。还有学者认为,在一些石刻上,工匠自称“成奴”,这可以间接说明当时美术家的身份还没有从家奴中解放出来。[2]由上述可见,当时的刻石工匠属于底层劳动人民。另外,根据刻石上的记载,这些工匠不仅来自任城国,也有来自梁国、鲁国、沛国、东平国、常山国等国家,范围广泛。所以,这些刻石体现的诸多意象具有参考价值,东汉劳动人民的审美表达是可以通过这些刻石来窥探的。

一、字体运用上体现出的趣味

在刻制过程中,会因为刻工的文字素养、情感状态、审美倾向、刻制工具,甚至于身体的强壮与瘦弱等主客观因素,使作品呈现出不同的风貌。需要肯定的是,在汉代,丧葬制度的等级是十分分明的,丧葬的过程也是十分严格的,而“黄肠题凑”这种丧葬方式更是帝王以及其妻妾或是帝王赏赐的大臣们的专属,上面的文字也是实行“物勒工名”制度的结果。“物勒工名”是战国时期开始出现的一种器物质量监管制度,刻工要将姓名、刻制时间、器物名称等刻在其所制造的器物上,一旦所负责的产品质量出现问题,便要根据姓名追溯并追查责任。“物勒工名”在《礼记·月令》中载:“是月也,命工师效功,陈祭器,案度程。毋或作为淫巧,以荡上心,必功致为上。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工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穷其情……”[3]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物勒工名”的目的在于“考其诚”,对有不当者实行“必行其罪,以穷其情”的惩罚方式,还是非常严格的。在如此严谨的制度下出现了一系列夹带主客观因素的诸如篆隶相参、特殊字体运用的现象,在今天看来反而是一种“趣味”,略有叛逆之感。

(一)篆隶相参

在任城王汉墓黄肠石题刻中,往往出现篆书、隶书混用的现象,比如梁国溥马卯刻石与周夷刻石。

如图1,梁、国、溥三字,左右开张,横式明显,梁字水字旁、梁字木字底、国字内部笔画、溥字水字旁、溥字寸字旁均为标准隶书写法,隶书意味强烈,马、卯字纵向舒展、圆转通畅,马字下方多个竖向笔画拉长,右边竖向线条运用弧度,为篆书写法;卯字两竖拉长,运用弧度,使其呈内擫之势,具有强烈的篆书意味。

如图2,周夷是刻工名字,根据“物勒工名”原则,可判断两方刻石为周夷一人刻制。在两方刻石中,右边的夷字,连续的横折处理成圆转通畅的书写方式,明显保留了更多篆意,而左边的夷字,连续的横折处理得更加平正,下方的一撇一捺也充满了向左右伸张的意味,在书写上已经属于标准的隶书写法。

(二)同一刻工刻制同一内容的不同表现

在任城王汉墓黄肠石题刻中,往往同一刻工刻制同一内容时会出现不同的效果,比如“薛颜别”刻石和“鲁央武”刻石。

如图3,薛颜别是当时的刻工之一,由于当时的“物勒工名”制度,使得工匠需要在自己刻制的黄肠石上刻下自己的姓名以便后期追溯。这两方刻石上的刻制文字呈反向“C”形的布局方式,也显示出个人的习惯,由此可见,这两方黄肠石题刻出自一人之手。但两方刻石的首字“薛”却采用不同的写法,左边薛字右下部分,两短竖下有四横,而右边薛字右下部分,两短竖下有三横,另有一横在最上。左边薛字整体呈向右下倾倒之势,而右边一方的薛字则呈向右上斜势。左边的薛字右下部分呈左收右放之势,且横划之间间距呈不规则之态,右边薛字右下部分则更加平正安稳,横划之间间距大致相同。此外,在线条呈现出的质感上,二者也有巨大的差异:左边一方线条浑厚朴实、苍茫厚重,疑似使用的是双刀的刻制方法;右边一方线条凝练紧结、干净挺拔,疑似使用的是单刀的刻制方法。

如图4,鲁央武为当时刻工之一,由“物勒工名”制度可判断二石出自一人之手,且从二石刻制的整体走向呈“C”形、鲁字均为长撇突出、央字下部分角度类似等细节亦可判断。但两方刻石在“鲁”字下部分“日”字的方向选择上是截然不同的,左边一方为正常鲁字书写方式,右边一方则将鲁字下方日旁旋转90°进行书写。

(三)此类现象体现出刻工自由、乐观的心态

这些差别既有在一方刻石中出现,也体现在同一刻工刻制的同一内容上。从刻石本身出发,七方刻石为我们提供了更加丰富的文字资料和艺术表达的效果参考。从刻工出发,这样的对比更能说明创作主体对于艺术创作的主导作用,因为无论是一方刻石中出现的差别,还是两方具有相同创作主体的刻石中出现的差别,都是因为创作主体在刻制时的不同精神状态、审美倾向等因素导致在刻制同一方刻石、同一内容时有着截然不同的艺术表达,由此产生的“趣味”也体现出东汉时期刻工在刻制时的精神状态是相对自由的。通过对这些刻石的对比研究发现,即便在如此严谨的工作环境中,刻工们亦能有乐观的心态,表现出东汉刻工苦中作乐、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

二、刻制手段里体现出的“实用至上”

《商君书·农战》曰:“今世主皆忧其国之危而兵之弱也,而强听说者。说者成伍,烦言饰辞而无实用。”[4]早在战国时期,《商子》就曾记载过实用,并体现出烦修饰、重实用的思想。

实用主义产生于19世纪70年代的现代哲学派别,在20世纪的美国成为一种主流思潮。自100年前杜威顺利访华,传播“实用主义”思想,自此,“实用”变成了汉语系统里的一个概念,“实用主义”在汉语世界里声名远播。

在汉代,虽然当时没有量化“实用”形成概念,但百姓在生产劳动中,也以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能够省时省力为追求目标.作为汉代的刻手,也在他们留下的痕迹中证实了这一点。

(一)大多數为平面阴刻

有关东汉时期石刻文字的锲刻方法,虽有人提及,但是因年代久远,没有明确的文献记载流传。从目前所发现的任城王汉墓黄肠石题刻的痕迹来看,其锲刻方法大部分为平面阴刻,刻制风格以粗犷类型为主。故其不拘小节,结体宽博,点画径直又放松,别具特色。

(二)大多数为直接凿刻或单刀冲刻

任城王汉墓黄肠题凑刻石的书法在线条质量方面,大都是以浑厚雄强的篆书线条来表现的。用圆刀(凿子)直接凿刻,笔画较粗,线条浑厚,中间刻痕较深,两边毛糙,呈自然崩裂状。比如,位于甬道口西壁九层的“睢阳夏次”刻石。

如图5,从线条来看,属于通俗隶书的范畴,即用刀自然率意、笔画径直,无波挑,结体横纵相参,书写简捷通俗。在这块刻石作品中,我们可以直观地感受到其带有篆籀意味的线条,圆起圆收,线条浑厚结实。由于大都为单刀技法,但在镌刻线条时则有心去杜绝单刀技法造成的线质的单薄漂浮。尤其是在“睢”右下长横、“阳”字右下斜向笔画、“夏”字两撇以及“次”字两短横都可以明显地看出虽然使用单刀技法表现,但仍意在圆润厚重的金石气。

(三)如此刻制手段体现出东汉刻工的“实用主义”

从分析任城王汉墓黄肠石题刻的刻制手段可以看出,当时的刻工似乎是以省时省力作为出发点刻制这些石刻的,“这种将个人的利益当作实用主义的全部意义,是片面的,这是一种广泛的错误认识。”[5]

经粗略地梳理可见,在汉语中,“实用主义”概念呈现出大约六种含义:第一,指以黄炎培为代表的中国本土的实用主义教育思潮;第二,指以杜威、胡适为代表的美国哲学流派及其中国的应用;第三,指以杜威、陶行知、陈鹤琴等为代表的教育思想流派;第四,指注重工具价值的工具主义价值观学说,它肯定物质生产的价值;第五,指以边沁为代表的功利主义伦理学说;第六,指唯利是图的利己主义思想。[6]

其实,学者梳理出的结论,当刻工实践的时候,无疑还是从主观和客观两方面去考虑的。从客观上,即以方法论来验证真理,从而解释是否为实用主义。刻工们在刻制形式上选择用平面阴刻,在刻制手段上采用凿刻、单刀冲刻,这都体现了刻工们选择相对而言简易快捷的方法来验证刻制黄肠石的可能性。从刻制的结果来看,黄肠石刻的高超艺术造诣与这样的刻制方式是密不可分的。对于刻工们来说,运用此种刻制形式与手段,方便快捷的同时又能保证效果,这样的观念、概念、理论确实帮助他们在适应环境中排除了困难与烦恼,这与詹姆斯“有用便是真理”观念也不谋而合。主观上,即以经验论来解释实用主义。通过对任城王汉墓黄肠石题刻的研究,不难发现,其所呈现的文字结体在肆意放松的状态下又保持着相当稳定的发挥,对线条的长短、粗细、搭接的方式、空间的布局都有着成熟的表现,也正是这种稳定的发挥,使得任城王汉墓黄肠石题刻既奇趣生姿又有规律可循,体现出高难度的造型能力与高超的艺术造诣,通过经验引领实践获得效果,也是“实用”的体现之一。

三、东汉劳动人民的审美表达对现代书法界的影响

东汉人民的劳动成果和智慧结晶作为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其审美表达对后世意义重大。刻制任城王汉墓黄肠石题刻的刻工以及作品本身作为劳动人民的产物之一,规模庞大、数量多、保存清晰完好,因此对现代书法界的影响极具代表性。

(一)实践篆隶相参的结字方式

在任城王汉墓黄肠石题刻中,篆隶相参的表现方式被后世书法、篆刻家效仿,在如今的书法家中,也影响深远,如图6衣然的作品——录袁枚《游庐山黄崖遇雨记》,其为隶书为主、篆隶相参的作品,在以隶书为主要基调进行表达的同时,部分字运用篆书的写法,如箯、瀑等字,都有强烈的篆书意韵留存,使作品古意盎然的同时,又有出其不意之处。

(二)促进了“民间书法”的提出与接受

在现代,伴随着人们审美的高度、广度的提高,传统碑帖之外的书法艺术作品逐渐受到重视,伴随而来就是“民间书法”的概念。

“民间书法”这一概念最早出现的时间尚待考证,不过在《文物》杂志1965年第6期刊载的郭沫若《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一文中,已经明确使用“民间书法”一词——“这两件古文书,指当时出土的《刘觊买地券》和《张叔敬瓦缶文》,不仅可以考见当时民间书法的体裁,而且还可以考见未受印度影响以前的民间信仰的轮廓。”[7]1990年,王镛、李淼编撰的《中国古代砖文》一书较早地对“民间书法”进行定义,认为“民间书法”就是出自“民间书手”的作品。[8]由此可看出,这些出自“民间书手”的书法艺术作品,对形成“民间书法”的概念意义重大。

当然,关于“民间书法”这个概念,亦有学者对它提出质疑。1995年,丛文俊发表《“民间书法”之命题在理论上的缺陷》一文,率先质疑“民间书法”概念的模糊性;2003年10月,湖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白谦慎的《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关于书法经典问题的思考》一书,也对“民间书法”概念提出了质疑。

虽然关于“民间书法”概念一直存在争论,但足以看出这些传统书法碑帖之外的书法作品已经在逐渐获得举足轻重的地位。汉代属于“民间书法”范畴的作品非常丰富,任城王汉墓黄肠石题刻相较于其他的“民间书法”作品群,规模庞大、保存清晰、艺术风格统一,无疑推动了对“民间书法”概念的研究与实践。

“民间书法”概念从上世纪延续至今,生生不息。对于这个概念的讨论,从学术的角度看,无论是认可还是质疑,都是在将人们对于这个概念的理解朝着正确的方向引领,是对学术严谨性的尊重。但同时,这些艺术作品是客观存在的,不能忽略那些在“民间书法”概念笼罩下的作品本身包含的艺术价值。像任城王汉墓黄肠石题刻这类作品应该得到更多的重视,这无论是对理解书法艺术还是更深层次探讨“民间书法”都十分重要。

参考文献:

[1]胡广跃.任城王汉墓出土黄肠石题刻全集[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7.

[2]秦臻.东汉墓前石兽与石雕工匠[J].文物世界,2010(03):28-33.

[3]戴圣.礼记[M].北京:西苑出版社,2016.

[4]商鞅及其后学.商君书[M].石磊译,北京:中华书局,2011.

[5]刘放桐.杜威哲学的现代意义[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05):15-23.

[6]顾红亮.实用主义概念的多重“身份”[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21,39(06):17-26.

[7]郭沫若.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J].文物,1965(06):1-25.

[8]王镛,李淼.中国古代砖文[M].北京:知识出版社,1990.

作者简介:

鲁松泉(1997—),男,汉族,山东济南人。绍兴文理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书法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