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北响堂石窟北洞的性质及开凿时间

2023-03-25唐仲明

考古与文物 2023年1期

唐仲明黄钰

（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位于河北省邯郸市峰峰矿区的响堂山石窟是北朝晚期规模最为宏伟的石窟，其中北洞为皇室开凿、供养已是学界公论。海内外学者投入很大精力对其进行了全方位的研究：关于北洞的开凿时间，丁明夷[1]、李裕群[2]、柴俊林[3]、赵立春[4]等多依据洞窟本身形制及文献记载，定为东魏；刘东光[5]、日本学者曾布川宽[6]、美国学者蒋人和（Katherine R.Tsiang）[7]、韩国学者苏炫淑[8]等则根据北洞的形制和造像样式，认为北洞开凿于北齐。关于洞窟性质，李裕群、苏炫淑等认为是佛教石窟，并根据其独特的塔形外立面，讨论这一形制与帝王供养人之间的信仰联系；丁明夷、柴俊林、刘东光[9]、李崇峰[10]、意大利学者马可（Marco Guolielminotti Trivel）[11]则根据北洞中心柱顶的小室和《资治通鉴》的记载，认为应当是北齐皇帝的陵藏。关于具体墓主又有“高欢说”（柴俊林、李崇峰、马可）与“高洋说”（刘东光）。由此可见，关于北洞的供养人、开凿时间、开凿目的等关键问题，海内外专家学者众说纷纭，各持己见。

近年来，随着基础调查资料的逐步发表，新的图录不断出版[12]，特别是《北响堂石窟维修加固工程报告》[13]的出版，为学界提供了第一手资料。笔者不揣冒昧，从实地考察出发，结合文献，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拟对北洞的性质，尤其是中心柱顶部小室的功能问题做进一步讨论。

一、北洞的基本情况

北响堂石窟位于河北省邯郸市峰峰矿区以北15千米和村镇东的鼓山天宫峰西麓，窟群位于山半腰处，自北向南一线排开。其中北侧最大一窟，即为北洞，又称大佛洞，编号为第3窟。

此窟形制为塔形中心柱窟，外立面上半部浮雕覆钵顶，其上为装饰火焰宝珠的塔刹，覆钵两侧装饰山花蕉叶，覆钵下为瓦垄。中部有三明窗间二圆形凹槽。下部大半塌毁，窟门为后砌，但两侧紧贴石壁的立柱残迹尚存。结合响堂山其他塔形窟的形制推断，原来可能为三开间仿木结构，明间即窟门。整个北洞外立面恰似一座单层覆钵式塔的正面。

图二北响堂石窟北洞中心柱顶小室平、剖面图

窟内进深13.3、宽13、高11.4米。中心柱正、左、右三面各开帐形大龛，内雕一佛二菩萨像。龛下浮雕神王、怪兽。中心柱后部为低矮的甬道。中心柱顶部正、左、右三面凿列龛16个，内置菩萨立像，其中左（南）壁从前（西）往后（东）数第3龛，原有龛像不存，露出一个洞口，洞口残余封门石两块。其内为一深3.43、宽1.28、中间高1.75米的小室（图一、二）。从现存遗迹看不出后期补凿痕迹，此室当为石窟开凿过程中有计划的构建。主室四壁凿塔形列龛16个，龛内置圆雕坐像一尊。窟门两侧浮雕帝后礼佛图（未完成）。

图一北响堂石窟北洞窟顶小室(红圈处)

二、崖墓说存在的问题

据《资治通鉴》卷一六〇记载：“（八月）甲申，虚葬齐献武王于漳水之西；潜凿成安鼓山石窟佛顶之旁为穴，纳其柩而塞之，杀其群匠。及齐之亡也，一匠之子知之，发石取金而逃。”[14]由此推测，鼓山石窟中有一座当为高欢的陵藏。

石窟作为陵墓是一种特殊的作法，目前比较确定的例子只有西魏乙弗后死后葬于麦积崖，由于现在已没有相关的实物证据保留，所以只能根据洞窟的形制推断第43窟可能是她的“寂陵”[15]。而文献中“发石取金而逃”可与北响堂石窟北洞中心柱顶端的小室对应起来，因此，大多数学者据以认定北洞为“高欢陵藏”。至于与正史所记不符，则以前文“虚葬”应对，从而形成“相对完整”的证据链条。

但具体推敲下来，北洞作为高欢陵墓又有如下不合理之处：

1.文献互相抵牾

关于高欢的死及其陵墓，《北齐书·高祖纪》记载如下：“武定五年正月朔，丙午……崩于晋阳，时年五十二，秘不发丧……八月甲申，葬于邺西北漳水之西……”[16]其中完全没有提及响堂山石窟，也没说虚葬之事。《北史》记载与之相同。《元和郡县图志》卷十五记载：“高齐神武皇帝陵，在（滏阳）县南三里。”[17]也不支持高欢墓在鼓山一说。上述文献均为唐代文献，而记载高欢葬于鼓山石窟的，只有宋代《通鉴》一条孤证。持崖墓说的学者也认为《通鉴》此说当另有所本[18]。

唐道宣的《续高僧传·明芬传》记载：“仁寿下敕，令置塔于慈州之石窟寺，寺即齐文宣之所立也。大窟像背文宣陵，藏中诸雕刻骇动人鬼。”[19]此慈州当为磁州，虽然说的是隋文帝分舍利之事，但提及石窟寺及崖墓，然墓主不是高欢，变成了高欢之子高洋。同样这条材料也是孤证。

2.考古证据不支持

高欢的义平陵因未经科学发掘而不能确定，但据1978～1979年考古发掘出土的茹茹公主墓志可知其位置是“葬于滏水之阴，齐献武王茔内”[20]。茹茹公主墓位于河北磁县城南2公里的大冢营村北，则高欢墓亦应在茹茹公主墓附近，即磁县城南一带。也就是说，在东魏人眼中，高欢应葬于磁县城南。

北洞为高欢陵藏的可能性不大，它是高洋陵墓的可能性更小。1987～1989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邺城工作队在磁县湾漳村东发掘一座北朝大墓（M106）。此墓平面略呈“甲”字形，全长52米，由墓道、甬道、墓室三部分组成。其中墓道长37米，在墓道两壁及地面上满绘壁画。此墓早年被盗，仍出土陶俑1805件，其他陶镇墓兽、陶畜禽、陶模型、生活用器、装饰品、铁器、铜器等410余件（组）。可惜未出土墓志等能够证明墓主身份的材料。经发掘者研究，从墓葬规模、墓室形制、随葬品、墓室壁画等多方面综合考察，又与在附近地域内发现的东魏——北齐时期有纪年、墓主身份明确的大型墓葬，如茹茹公主墓、高润墓等进行横向对比，结合文献，认为此墓应当是北齐文宣帝高洋的武宁陵[21]。

3.窟内现状的制约

首先是空间问题，北洞中心柱顶小室本身的空间较为有限。虽然其空间可以容纳一具棺木，但小室最宽的地方不到1.3米，严重限制了棺木的规格。相比之下，曾作为乙弗后寂陵的麦积山第43窟后室，其宽度为2.5～2.15米，比北洞小室宽了近一倍。当然，二室的长度和高度都差不多。另据近年来的研究，第43窟后室地面上隐约有棺床痕迹，其宽度可容一棺，并留下另一侧供摆放随葬品[22]。这恰与魏晋时期墓室内的布局相类。乙弗后当时已经被废，从礼制上来说，她所能享用的葬具，级别肯定不会太高。而实际掌握东魏政权的高欢，其葬具的规格显然应当更高。以前述湾漳大墓的葬具来看，其椁板的长度为5.2米，宽度按照棺床尺寸推算，约在2.7米左右，这个尺寸远远超过了小室的空间。如果高欢真的安葬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内，只能使用普通的单棺了。

其次是工程问题，即使高欢使用了低规格的单棺葬具，以当时的工程技术条件，在相当狭小的空间内（中心柱一侧宽4、深13.3、高11.4米）将宽1米、长2米多的棺木平地抬升至10余米高的地方，又是相当大的工程挑战。

再次是位置问题，纵观自汉代以来的历代崖墓，均为向山腹内纵向开凿隧洞，洞室地面即为墓室地面的建筑形态。绝无先凿崖洞，再于洞内高十余米的地方另开小室以容棺椁的实例。麦积山第43窟即在主尊背后向内开凿小型窟室，小室地面与窟内地面基本平齐。

最后是工期问题，考虑到高欢从去世到下葬的时间间隔只有八个月，他虽实际执掌东魏权柄，但生前似不太可能大张旗鼓为自己营建寿陵。若先建寿陵，也应在漳水之西，以合文献中的“虚葬”。而以北洞巨大的体量、规模以及精美的雕刻来看，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完成[23]。

三、从历史背景看北洞的供养人及开凿时间

除了上述两条文献提及石窟的崖墓性质外，其他的文献只论及石窟的供养人。《续高僧传·圆通传》中道宣有按语：“余往相部寻鼓山焉，在故邺之西北也，望见横石，状若鼓形，俗谚云：‘石鼓若鸣，则方隅不静。’……自神武迁邺之后，因山上下并建伽蓝，或樵采陵夷，工匠穷凿，神人厌其喧扰，捐舍者多，故近代登临，罕逢灵迹。”[24]此段只提及东魏迁都邺城后开始修建鼓山石窟，关于供养人则未置一词。而北响堂山下常乐寺内金正隆四年碑的记载：“……文宣帝常自邺都诣晋阳，往来山下，故起离宫以备巡幸。于此山腹见数百圣僧行道，遂开三石室刻诸尊像，因建此寺。初名石窟寺，后主天统间改智力。宋嘉佑中复更名常乐寺……”[25]将石窟供养人系于高洋名下。下面，我们从政治、经济和信仰等方面，讨论石窟的供养人与开凿时间。

1.政治

永熙元年（532年），高欢击败尔朱氏，取得对北魏朝廷的控制权，北魏正处于风雨飘摇的危难时期。此后，孝武帝不甘心受高欢摆布，遂于永熙三年（534年）七月西奔长安，北魏分裂。高欢另立元善见为帝，史称东魏。此时，高欢面临着“东西分裂，连年战争，河南州郡鞠为茂草，公私困竭，民多饿死”[26]的严峻形势。

武定七年（549年）八月，高澄遇刺，事起仓促，“帝（高洋）神色不变，指麾部分……乃赴晋阳，亲总庶政，务从宽厚，事有不便者咸蠲省焉”[27]。高洋在平定邺城内乱后迅速前往霸府晋阳，通过宽柔方式顺利接管其父的起家资本——六镇鲜卑。经过大半年整合，次年夏五月，高洋返回邺城，行禅代事，结束了东魏王朝十七年的短暂统治。北齐建祚后，高洋采取一系列措施，对内重用鲜卑老臣，分封高氏兄弟等；对外御驾亲征，抵抗西魏的进攻，使北周文帝叹曰：“高欢不死矣”。史称：“初践大位，留心政术，以法驭下，公道为先……内外清靖，莫不祗肃。”[28]

2.经济

孝武西奔，北魏分裂，但高欢一直有吞并西魏，统一北方，为后代留下不世基业的雄心。因此，他“命诸州滨河及津、梁皆置仓积谷以相转漕，供军旅，备饥馑，又于幽、瀛、沧、青四州傍海煮盐，军国之费，粗得周赡”[29]。内政基本稳定后，自天平四年（537年）至武定四年（546年），东西魏之间先后爆发了六次大战[30]。以至于高欢因久攻玉璧不下，被迫退兵后忧愤而死。

高洋即位之后，通过在内政、外交、边防等方面的努力，很快达到了北齐一朝的鼎盛时期:“观夫有齐全盛，控带遐阻，西苞汾、晋，南极江、淮，东尽海隅，北渐沙漠，六国之地，我获其五，九州之境，彼分其四。”[31]

3.信仰

文献中没有高欢侫佛的记录，虽然东魏孝静帝“设法会”[32]时，他曾“持香炉步从”，但这只能说明东魏皇室承续了北魏以来的奉佛传统。且高欢“自病逐君之丑”，他在法会上的表现，更多的应当从统治者的权术角度考虑，而并不是他自己内心深处的信仰。

与其父不同，高洋佞佛之事，史不绝书。在他的支持下，北齐佛教大盛。“齐天保年中，文宣皇帝盛弘讲席，海内髦彦，咸聚天平。”[33]他甚至宣称：“今以国储分为三分，谓供国、自用及以三宝。”[34]为了显示奉佛的虔诚，高洋“常布发于地，令上践焉”[35]，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彰显自己欲为转轮王的雄心。

综上所述，在政治上，高欢没有通过开窟侫佛来获取政治资本的必要；在军事上，他的重心在与西魏争雄，努力统一北方；在经济上，由于连年战争的巨大消耗，他也很难抽出人力物力开凿像北洞这样的大型石窟。而高洋却既有开窟造像的动机，又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同时天保年间是北齐国力最强盛，且没有较大外患的时期。因此，北响堂石窟北洞应是由高洋在北齐天保年间供养开凿的。

四、窟顶小室的功能

既然北洞中心柱顶小室作为墓室的可能性不大，那么它的功能还是要回归到佛教石窟的本质来考虑。

首先，北洞的形制是中心柱窟。中心柱窟的最大特征，就是窟内正中的方形石柱。从印度中心柱窟（支提窟）的发展来看，它是从窟内后部正中的小佛塔（不到顶），逐渐发展演变至与窟顶相连。虽然形制有变，但其性质仍然是佛塔。中心柱窟传到中国以后，产生了一系列的变化：从平面上看，从圆形变成方形；从立面上看，从单层变成了多层。但无论怎样变化，学者们基本认定它的性质仍然是对地面佛塔的模仿与再现[36]。

其次，既然中心柱窟中的立柱是对佛塔的模拟，那么在它顶部出现小型内部空间，就应当从现实佛塔中去寻找来源。在印度的佛塔中，有在塔刹上（佛塔上部）安放舍利的例子。慧琳《一切经音义·大方广佛华严经》：“剎，又作擦，同音察，梵言差多罗，此译云土田。经中或言国，或云土者，同其义也。或作剎土者，存二音也，即剎帝力，名守田主者，亦是也……浮图名剎者讹也，应言剌瑟胝，剌音力割反。此译云竿。人以柱代之，名为剎柱，以安佛骨，义同土田，故名剎也。以彼西国塔竿头安舍利故也。”[37]另外，《法苑珠林·舍利篇》：“魏明帝洛城中本有三寺。其一在宫之西，每系舍利在幡剎之上，辄斥见宫内。”[38]由此可知，魏晋时期仿效印度，也在塔顶安放舍利。将这一习俗引入中心柱窟，则只能采取在塔柱顶上开凿小型空间的办法。佛教认为，佛经为法舍利[39]。因此在塔顶构建小室，放置佛教文物如经卷、舍利、法器等，是为天宫。现在的考古发掘已经发现了塔中天宫放置舍利盒（罐）的实例[40]。虽然这些例子都是时代较晚的发现，但结合文献当可证明此一形制传承有序。

第三，中心柱顶天宫的设置，是对佛塔的强化。学者们已反复论证过北洞特殊的塔形窟形制与北齐皇帝转轮王思想之间的联系。前引高洋种种夸张的佞佛表现，处处显示出他欲做转轮圣王的深层次动机。“佛言：听有四种人应起塔，如来、圣弟子、辟支佛、转轮圣王。”[41]“又十二因缘经云：有八人得起塔。一如来、二菩萨、三缘觉、四罗汉、五那含、六斯陀含、七须陀洹、八轮王。”[42]无论是四种人还是八种人，转轮（圣）王都是其中之一。高洋开凿塔形窟，既开创了一种新的石窟样式，又通过中心柱顶小室的规划，强化佛塔的含义，为成为转轮王提供进一步的支持。

五、结语

北响堂石窟北洞规模宏大、构思巧妙、设计新颖、雕刻精奇，其开凿显非一般供养人所能为；而文献记载的互相矛盾，又为它蒙上了重重迷雾。学界对于北洞供养人为东魏——北齐最高统治阶层早有共识。考虑到东魏时期的动荡政局与连年兵火，缺乏开凿如此规模石窟的内外在诱因。反之，北齐天保时期开窟的可能性更大。一方面高洋借此标榜自己开创新朝的功业；另一方面彰显自己对佛教的崇敬，并暗含自己是转轮王的期许。

窟内中心柱顶小室的设计，为历代石窟所仅见，虽然有文献记载其为高欢秘葬之地，但将棺椁安放于此，却存在着相当的工程困难与不合逻辑之处。在目前掌握的各类证据均不充分的情况下，还不能断定此窟为崖墓。从石窟本身的形制、造像及装饰纹样，结合对北洞开凿时间及供养人的判断，它应当是一座由高洋供养的帝王功德窟。窟顶小室作为一座瘗藏舍利的天宫，是更符合逻辑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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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据彭明浩研究，云冈大型洞窟的开凿，约需费时6-8年。北洞与云冈大型洞窟体量相若，在不到一年内完工，几无可能。而日本学者估算的开凿云冈大型洞窟的时间略短，为5-6年。a.彭明浩.云冈石窟的营造工程[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221.b.吉村恒,吉成寿男,石原金洋,高桥浩.昙曜五窟营造工程探讨[C]∥天人诞生图研究.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275-293.

[24]同[19]:26,1000.

[25]邯郸市文物管理处,峰峰矿区文物保管所.河北邯郸常乐寺遗址清理简报[J].文物,1982(10):26-43.

[26]同[14]:158,4909.

[27]同[16]:4,44.

[28]同[16]:4,67.

[29]同[14]:158,4909.

[30]吕春盛.关陇集团的权力结构演变——西魏北周政治史研究[M].台北:稻乡出版社,2010:64.

[31]同[16]:8,116.

[32]“始，献武王自病逐君之丑，事静帝礼甚恭，事无大小必以闻，可否听旨。每侍宴俯伏上寿，帝设法会，乘辇行香，欢持香炉步从，鞠躬屏气，承望颜色，故其下奉帝莫敢不恭。”同[14]:160,4958.

[33]同[19]:6,213.

[34]同[19]:16,576.

[35]同[19]:8,2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