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强的鲁侍萍,恋旧的周朴园
——析《雷雨》中值得肯定的美好情感
2023-03-25黄翠苹
黄翠苹
《雷雨》堪称经典中的经典,因为它不但写出了刻骨铭心的爱情,也呈现了复杂多变的人性。我读过3遍《雷雨》,觉得自己读懂了《雷雨》,读透了《雷雨》,读出了周、鲁二人复杂、矛盾、深远的内心世界——《雷雨》并不全是“矛盾对立、阴暗纠结”;相反,其中也掺杂着美好的情感。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美好的回忆,《雷雨》也不例外。情海无边天地阔,大浪淘尽多少痴情种。一个是坚强、恋旧的鲁侍萍,一个是专横、恋旧的周朴园。有了这两个主角,《雷雨》注定是一出好戏。
一、揣摩鲁侍萍,为什么要将自己的身份暴露给周朴园?
三十年后狭路相逢,鲁侍萍为什么要将自己的身份暴露给周朴园?这是《雷雨》课堂研讨中绕不开的一个问题。这有点反常,似乎不合情理。照理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或许会发生激烈的争吵,或许会发生肢体的碰撞;但是侍萍却很冷静,这是为什么呢?
1.三十年风雨路,隐藏的情感不经意间被唤醒
天地很大,人生却小;命运无常,造化弄人。三十年风雨路,应该说侍萍的心早已麻木,但命运却安排了这场偶遇。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分析鲁侍萍与周朴园的对话,都可以看出是侍萍自己在努力翻起这一段尘封了三十年的旧情。首先,在周朴园两次示意她下去时,侍萍没有离开而是故意地问:“老爷,没有事了?”特别是周朴园第二次让她下去,这是一个很关键的地方。因为他们的对话已经相当深入了,到了这个程度,如果侍萍再不采取实质性的措施,她将很难再找到适当的暴露自己身份的机会。于是接下来,她说到了“衬衣”,说到了“梅花”,说到了“萍”字。我们尤其应当注意侍萍的表情——“她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这是一个动人的细节描写,这个细节所蕴含的内容很难用言语来表达,它透露出一个女人正在翻江倒海般的内心世界。三十年,三十年了啊!魂牵梦萦的人就站在眼前,可是他,他竟然认不出我了。此时此刻,用爱恨交织来形容侍萍的内心是最恰当不过的,只不过这里的“恨”不是仇恨,而更侧重一个“怨”字。
周朴园认为三十年前到过无锡的人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也不知道那件很出名的事。对此鲁侍萍回答:“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虽然许久不通音信,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可以的。”这里,鲁侍萍的意图不言而喻。她哪有什么认识的人还在无锡,这只不过是她试探周朴园的托辞。因为她敢肯定周朴园所言之事就是他们自己的故事。她很想知道,今天的周朴园是如何看待当初的那段恋情,又是如何的痛苦、自责!
2.初恋是人生最纯真的爱,侍萍爱得太深了
一个女人对自己被抛弃的初恋是如何认知的?这不是一个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话题。侍萍喜欢周朴园,所以她和周连续生育了两个儿子,所以她灵机一动将一朵梅花绣在周有个破洞的衬衣上。女人的确是有点傻,爱了,她就无悔。
大部分读者认为侍萍在面对周朴园时心情是悲愤的,她述说自己辛酸往事的台词就像利剑一样戳穿了周朴园的假面具。然而笔者以为,这样的分析尽管听起来非常富有正义感,却没有真正表达出一个女人对爱情,特别是对初恋的理解。从人性的角度讲,这样强行地把鲁侍萍从普通女人的行列中拉出来,抹杀掉她对初恋的幻想,硬是将她定位在与周朴园决绝的立场上,是否有点不道德呢?事实上,走进侍萍的内心世界,我们就会感到侍萍对周朴园的认识绝非如我们划分阶级那样简单。侍萍恨周朴园吗?回答只能是爱恨交织。即使是三十年后的今天,她仍然对周朴园抱有很大的期望,期望他能够用自责、内疚、悔恨来抚慰自己受创的灵魂。
女人相对于男人来说总是心太软,侍萍也是一样,特别是她相信当初自己被赶走时周朴园是迫于无奈。彻底反封建的斗士——鲁迅都未能逃脱母亲的包办婚姻,侍萍又怎能怪罪身处封建营垒的周朴园没有同那个旧制度决裂呢?因此她并不十分记恨周朴园,她只恨自己的命不好,她只能将初恋的那一段美好时光深深地埋在心底。三十年后的今天,命运又安排了这对初恋情人见面,此时此刻,侍萍该作何感想呢?首先,她肯定会慨叹人生无常、命运多舛,世界竟然这么小。其次,她要问:“我该怎么办?痛骂周朴园发泄一下吗?我开不了口。像久别的恋人一样拥抱吗?我已不再年轻。难道要不声不响地离开吗?三十年了,这是天意,怎么能错过呢?错过了这次说不定就一辈子也见不着这个人了,说不定自从我走后,他就一直在后悔呢。见!一定要让他知道我就是当年的侍萍。”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鲁侍萍终于拿定了暴露身份的主意。
3.爱情定律“痛并快乐着”是打不破的魔咒
看几句选自文本中的对话。
周朴园 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
鲁侍萍 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周朴园 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鲁妈)
鲁侍萍 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刚读到这样的对话时,心头不由升起一阵悲凉与失望。不是为周朴园,而是为侍萍,为她竟然说出这么没有尊严的话来,简直使人无法给予她同情,无法对周朴园施以鄙视。然而单纯的阶级感情不能替代复杂的人性,简单的冲动之后再回归冷静的分析,我们就会发现,侍萍说出这样的话是可以理解的。她到底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遵循着绝大多数女人对于爱情的理解——痛并快乐着。女人的心是软的,一般来说,如果一个女人被男人抛弃并不完全是因为男人的主观恶意,那么这个被抛弃的女人在潜意识里不会记恨这个男人,她会将其归咎于命运的安排,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对已有的恋情持后悔的态度。相反,她对遗弃她的男人还会存有一定的幻想,期望他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尽管她有可能在背后通过咒骂来发泄自己的愤恨,但当又见着那个男人时,愤恨则转变为哀怨,就像走失的孩子又见到妈妈时的啼哭意味着寻求抚慰的心理一样。
部分女性在潜意识中喜欢给爱情制造一些风雨,她们认为经过挫折的爱情才更刺激、更有味道。这就是爱情“痛并快乐着”的内涵。侍萍此刻便是这样的心理。她只用了一句话“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就表达了自己的怨恨和不满。接下来,她的情感就彻底回到了三十年前。“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我们相信,当侍萍说出这句话时,她在心理上已做好了接受怜香惜玉的准备。她在等待着周朴园张开双臂,紧紧地将她拥抱,一个劲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然后她伏在周朴园的肩头,泪流满面。一切都像电视剧中流行的镜头一样让人感动万分。事实上,如果联系上文,我们不难发现,侍萍的这种幻想早有苗头。在与周朴园的对话中,她说“老爷,您想见一见她么?老爷想帮一帮她么?”这两句台词与其说在试探周朴园的情感,毋宁说是侍萍对周朴园发出的召唤。她多么希望周能作出肯定的回答。
周鲁两人的对话中,侍萍反复说她不是小姐,也不贤慧,并且是不大规矩的,这又该作何解释呢?这难道不是对周朴园谎言的莫大嘲讽吗?难道不能表现她痛苦的内心吗?笔者以为这样的分析也未尝不可,但笔者更认为侍萍这样贬低自我的主要目的还是要在周朴园的内心造成一种“内疚感和负罪感”,使他在认出自己后能够给予更深刻的抚慰。可以说,这是一种特殊的报复方式,是一种道德上的自我虐待,通过贬低对方心中的美好形象来达到心理平衡的目的,这是爱情定律“痛并快乐着”的又一心理视角。
不必拔高侍萍的形象,三十年来她在记忆中仍然享受着与周朴园的初恋。此刻她需要感情的抚慰,所以她是绝对要与周朴园相认的。只可惜侍萍对周朴园的猜测错了,她的思维还停留在三十年前的初恋。这就是女人容易感情用事的思维模式。
二、再评周朴园:无情背后也有情,资本家也需要经常咀嚼情感
周朴园真的爱侍萍吗?他对侍萍的怀念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伪的?这是《雷雨》研究中历来有争议的话题。许多读者认为像周朴园这样一个放水淹死了2200个小工、血腥屠杀罢工工人的资本家早已丧尽天良、泯灭人性,他的身上怎么可能还存有真情呢?假若他真的爱侍萍,那他怎么可能在大年三十的夜里赶走刚生完孩子才三天的侍萍?三十年后,当他与侍萍“意外重逢”时,又怎么会讲出那样无情无义的话呢?
确实,这样的理由不能不令人怀疑周朴园的怀念与眷恋都是虚假的。然而,周朴园也是一个人,他并不是某种政治概念的符号。我们不能孤立地站在阶级的立场上去分析一个人,不能认为资本家就没有人性。为了钱,故意淹死2200个小工,这是他作为资本家的人性;爱他所爱的人,在他生活的圈子里需要感情的温暖,这是他作为普通人的人性。让时光倒流三十年,我们来讨论:当年英俊多情的周大少爷对聪明伶俐、年轻漂亮的梅侍萍是引诱,还是真心去爱呢?这里有四个事实可以证明他们当年是真爱。
1.从周萍和鲁大海的出生,从侍萍绣一朵梅花补周朴园衬衣上的破洞等细节中,我们可以窥见他们当年的爱情生活是真实而和谐的。
2.侍萍在大年三十的夜里被赶走,对此,周朴园本人是不同意的。这从侍萍对周朴园诉说自己不幸遭遇时的用词可以看出,她用了“你们逼着我,你们老太太”这样的字眼而不是“你”。可见,周朴园当时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他不能违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连彻底反封建的斗士——鲁迅,都未能逃脱母亲馈赠礼品式的包办婚姻,我们又怎能怪罪于身处封建营垒的周朴园未同那个旧制度决裂呢?
3.侍萍在三十年后与周朴园意外重逢时的“言行举止”可以证明他们之间曾有的是真情而不是欺诈。侍萍在认出周朴园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一步一步主动地亮明身份。“她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她说:“朴园,你找侍萍吗?侍萍在这儿。你不要怕,鲁贵他永远不会知道。”从这些带有明显倾向性的语言和神态中,我们看不出什么愤恨情绪;相反,侍萍对周朴园的依恋之情却是实实在在的。由此反推,只能证明他们过去在一起的时光是美好的。因为有爱,有真情,所以至今侍萍对周朴园还存有一定的幻想。倘若三十年前他们之间不是真爱而是玩弄,那么三十年后的重逢就应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侍萍不会表现得那么温柔,她一定渴望撕破周朴园的假面具。然而她没有,这就是一个女人——对于爱情、对于初恋的理解。
4.《雷雨》第四幕中,周朴园有三次不自觉地拿起侍萍当年的相片观看,并且准备收藏起来以防搬家时丢掉。对于他的这种怀念(包括记住侍萍的生日,保留关窗的习惯……),许多论者都认为这是周朴园填补自己空虚心灵的需要,是自欺欺人,是又一个“叶公好龙”。笔者对此论断不敢苟同。依当年侍萍被赶走后的情形分析,她是必死无疑的;那么,怀念一个过世之人用得着自欺吗?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周朴园认为侍萍之死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他才一直内疚,才用一系列的纪念来弥补他的罪过。因此,说周朴园自欺欺人显然是冤枉了他对初恋的铭记。
周朴园念念不忘当年无锡的“梅小姐”,那么为何当“梅小姐”再次站在他的面前时却又恶语相加呢?这是否属于虚伪的“叶公好龙”?其实不然。周朴园与侍萍的“意外重逢”是一场爱情与阶级利益的较量,绝非“叶公好龙”所能解释。在这场较量的开端,周朴园“资本家式的条件反射”是阶级利益高于一切的具体表现。我们要认识到,如今的周朴园已不是过去只知道谈情说爱的周大少爷。突然出现的梅侍萍相对于周朴园平静的生活来说无异于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作为一个在尔虞我诈的社会中成长起来的资本家,他的“第一反应”(“你来干什么?谁指使你来的?”)必然是他那个阶级所共有的思维方式。因此从这个角度分析,周朴园开始时的绝情是可以预见、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的,否则他就不叫周朴园了。但绝情不等于无情,现实的利益暂时占了上风并不预示着爱情之花就将永远笼罩于金钱之下。周朴园这个人之所以难于分析,就在于他的矛盾性。他既不会脱离自己的阶级属性,同时也不愿丢掉铭记在心的爱情。于是等过了那个刚见面时毫无准备的心理周期之后,周朴园冷静下来了。先是寄钱,然后在第四幕的开头,他三次不自觉地拿起侍萍当年的相片观看,并在剧本的结尾向周萍和侍萍认了错,留下了侍萍。我们不妨问一下——是什么原因使得周朴园这样的专制家长也能后悔认错呢?我把它归结为“爱情的力量与复苏的良知”。是“铭心的爱情”创造了奇迹,是“复苏的良知”为残忍的周朴园挽回了一点点的面子。
恨起三分,爱向何处?如果给周朴园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他能和侍萍白头偕老吗?这是读者的心愿,却不是作者的初衷。因为人性的复杂才是我们这个社会最大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