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诗(组诗)
2023-03-24◎余怒
◎余 怒
[永恒之诗]
写作带来的损耗是不是伤害难以界定。
毫无疑问,我将活得比一些事物短。
另一些事物比我还短。不以长短论,
以喜悦忧伤的比例论,是正确的尺度。
我比别的诗人迷茫,非关年轻或年长,
也非关对世事变幻的解读方式。他们
擅长写关于永恒的诗。我不擅长。
街对面,有一幢未完成的建筑,据说
将建成这个城市的博物馆。一些史前化石、
骷髅、纪念品、某些人生前用过的物品,
将在那里被展出。你读过帕慕克的
《纯真博物馆》吗?读过同一本书的人,
感受会趋向一致。最后他们会相爱。
我愿意在不贬低爱的情况下与人讨论灵魂。
我是一个完整的肉体——我们要像理解
一个喜欢从窗户进出的孩童一般来理解它。
犹如乐器与人组合的那种亲切的系统
——我们的身心——一把雨伞下的一对恋人,
担心着对方被淋湿。我不相信一个灵魂会
独自存在,在某个远处。它与我们
性别不同——我们若是男性,它就是女性。
反之亦成立。它是我们真正的妻子或丈夫。
它的身体是天使式的、非肉身的却可触摸的。
[自问自答]
走在雨中,让雨淋湿一次;坐在灯下,
完成全身的寂静一次——这是两种
相反的空间感觉。我们要像冥想师,
经常思考这些感觉。它们的价值。
明白我们原来是由这些感觉组成,不是由
死的骨头、冷的血、美丽的肌肤和容颜,
并非与自己较劲,而是为了晓悟何为生命。
就像明白一分钟的珍贵在一小时里是一颗珠子,
而一小时在一天里也一样:它们在逝去。
如果整个世界是蓝色的,我们会如何以待?
或单纯的红色。或单纯的黑色。结构性
的壮丽的表达。我们会闭上眼睛,接受并
平静以待吗,与世界的法则达成一致?
阳光下,一个女孩从地铁里出来,
骑上了共享单车;一对夫妇推着婴儿车,
走在大树的阴影里——韵律关系和色彩关系,
一张张生动面孔的不同寻常之处,
使我想即刻成为一个画家或造型艺术家。
按照我的愿望,我已提前进入了老年。
六十将近,我真的对岁数那么敏感吗?
生的问题很多,我愿选择最简单的来答:
不漠视感觉,不做无意义的工作,
不读乏味的书,不与无趣的人交往,不悲伤。
[最终形式]
不是语言问题,而是心胸、智识和境界
的问题,我没有能力复述我活过的这几十年。
梳理和反思,阐释和概括,记录和著述。
那么多诗,在论述世界的命运、人类的法则
和良知,那么多终极一问让我眼花缭乱。
我常常有被自己的灵魂斥责的时候,因为它
倾向于它们。小天使和大天使。那喜爱
自儿时就有,以天真之名,渴望成为“祂”
(或虚构一个“祂”然后去成为)。我明白,
我不是我的灵魂的朋友。“幽灵”,他们说,
或“诗的敌人”——想一想,还真的是。
我明白,我所谓的孤独何其小,在从堆满
杂物的阳台到书籍朽蚀的书房的这孤独中
产生伟大的诗篇何其难。“作为作者,我是
主观的,但我并非总是以第一人称出现。”
我曾对我消逝之后万物存在的必要性有过怀疑,
正如在我出生之前——仿佛它们是我的伴随物。
如果我活过几个世纪,拥有穿越剧中主人公
的回望或人工智能的前瞻那样的视角,
会不会更睿智?我没有什么忠告给年轻人,
也没有什么遗言给儿女。等待一个别的
文明出现?或不再承担繁衍的职责?但无论
怎么说,人,仍然是我想要获得的最终形式。
[各具其美]
在另一个城市的清晨醒来,感到身在
一个平面里。仿佛出自儿童画手法的绘画。
它喜欢使用的纯色和平涂。无法分辨:
远景和近景,人声和鸟鸣。九点钟,
在睡了回笼觉之后,周围才有了立体感。
窗外,一只燕子飞过去了,又一只燕子
飞过去了,我在恢复视力。我在恢复一切关于
生命的常识。在这方面,我的诗是没有帮助的。
一个教孩子作文的女人告诉我们,
孩子文章的天真更有益。关于我们如何
活着的知识,去野外,孩子们会指给我们看。
草茎上的小虫子,草尖上的小花朵和
穗状小草籽,那些我们认为
无名的、平凡的,各在其位,各具其美。
走下街边酒店的台阶,我突然感到
世界换了一个,不是刚才的那一个了。
像一个编剧把自己放进故事里,改了情节。
我的心对时间敏感,对时钟的嘀嗒声不敏感;
对寂静敏感,对构成寂静的具体事物
不敏感(如此分裂和如此自虐)。
雨后清晨,周围的事物摆脱了名称,
变得直观。树木、房子、马路上
的行人,我之外的客体从未这么清晰过。
·创作谈·
为何涂抹
如果说“语言是对世界的一种解释”(萨丕尔语)的话,那么在一个特定的语言集体中,诗也是“语言解释”中的一个类别。尽管它带有这个集体的“语言解释”的族类特征,但若采取更细的划分,它是区别于这个语言集体中的政治、经济等其他解释性文本的;或者说,它正是用以混淆后者的,它是拒斥——或者保守点说——偏离用以一般人际交流的公共语言的“集体性解释”的;这与涂抹历史中他者的言说是同一个意思。诗,涂抹“解释”,破坏我们借助语言“解释”世界的企图,以复原被一种特定的语言解释的世界(包括个体性的感受)。这是诗这个独特的艺术形式与其他文本的最大的不同,在这方面可能只有禅才能与之媲美。
基于上述看法,我认为,诗是一种找到丢失的自我感受的途径;诗是一种言语,本质上它是反语言的——反既定的语言规约;语言是诗的敌人。然而,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着彻底否认人类感受的同一性,相反,被历史性的语言遮蔽的个体感受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只是由于语言的僵腐才使我们的感受无以显现。其原因是,语言解释的是已然逝去的世界,当世界变化,语言仍趋向于恪守其规约。后者总是滞后于前者,这是“剑”与“舟”的关系。故此,历代写作者都将“务去陈言”(韩愈语)当作写作的第一要务也就不难理解了。
但如若仅仅将我们的写作限定在“务去陈言”——更新语言——这样的框架内,那也是对我的误解。我想做的是:通过从语言回到言语,进而找到或至少趋近尚未被说出的我们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