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鞋匠
2023-03-23林诗艺
林诗艺
脚下湿漉漉一片,我垂眼,看着脚下随步伐一晃一晃的鞋胶,我把目光投在不远处的鞋店。
五六十块一双,也不贵。我这样想着,抬脚走向鞋店,却在离鞋店不到几米处的地方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那是一家补鞋店。
所谓“补鞋店”,不过是一个佝偻着腰的老者、一个生锈的铁箱和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补鞋”二字。行楷劲道如虎,转锋灵活如龙。
我不自主瞥向那双黝黑又布满皱纹的手,想了一通,才开口道:“爷爷,这是您写的吗?”
那老者的目光还停留在我的鞋上,闻言道:“不是,小姑娘,这是我儿子写的。”
“写得真好。”我望向他,期望他能多说些。
如我所愿,他饶有兴致地说着:“是啊!前几年我儿子被提拔进了政府部门,也有这一份功劳呢!”他又看向我的鞋,“小姑娘,你这鞋开胶开得严重,我帮你补了吧……不贵,只要5块钱。”
他笑盈盈地看着我,推过身旁的小板凳。
我应了声好,可心里总存些疑惑,正欲开口,却被他抢了先。
“小姑娘,你这鞋子的胶磨损得有些厉害了,我给你换一块吧?”
我又应了声好,低头撞见他正忙碌的双手,疑问一时停在嘴边。
他手拿一把大剪子,沿着破边剪下鞋胶——布满红锈的刀锋仍尖利灵活,行径囷囷却毫不费力。思索间,他已裁好一块新鞋胶,正拿着它比对着……
我的思绪被牵到千里之外的故里小镇,扯回五年前那个细雨霏霏的二月天,我带着父亲交代的“任务”,悠哉闲哉坐在大板凳上晃着腿。
“‘鞋佬,帮我补下鞋,老价钱吧?”一个叼着烟的老头提着双鞋走了过来。那鞋耷拉着头,奄奄一息。
“鞋佬”——也就是我的爷爷,一个补了大半辈子鞋的人笑嘻嘻地点头,接过那双鞋后,转过来对我说:“让刘爷爷坐。”
我跳下椅子,绕到爷爷面前蹲下。
爷爷开始着手补鞋,他翻出一把刮刀,在鞋胶下细细刮走细渣。他的手握在侧锋微钝的刀锋上,与手掌心一道深痕重合着。
“老刘,我给你换块好点儿的鞋底吧,不然你这天天运煤的,鞋迟早得坏!”
抓住谈话的契机,我插口道:“刘爷爷,您还在运煤吗?”
“是啊!”说话间,他嘴里喷出一口白气,也不知是烟还是热气,朦胧了他满面的春风。
“现在还在运煤,是因为缺钱吗?可刘叔工资不低呀!”我趁机瞥向爷爷,他却没抬头,继续裁着手上的鞋胶。
刘爷爷却笑得开怀,拍着我爷爷的胳膊,说:“听听你孙女说的,怎么跟你家那小子似的……”说罢又转向我,“我是不缺钱,你爷爷可是比我富得多,这大冷天的,他还不是在这儿补鞋!”
我顺着话把目光投向正忙碌的爷爷——他笑意盈盈,略凸起的苹果肌一直没歇下。
感受到我如火的目光,他终于抬起头来,朝刘爷爷晃了晃手上的鞋——那双鞋重新“活”了过来!随后,留给我简洁的两个字:“踏实。”
我张口便要问,刘爷爷又笑着说:“是啊,踏实。我这把老骨头啊,一不干活就不踏实,闲得慌,而且自己挣来的钱,才用得踏实!是吧,老林……喏,够了吧?”
爷爷接过几枚硬币,粲然道:“够了……你刘爷爷说得没错,也替我去转告你爸……我还能不知道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肯定是你爸让你来劝我的。”
我赧然垂頭,低声跟着笑。
他停顿片刻,又接着说:“我知道你爸想让我舒舒服服过个晚年,我也想,可才没待几天,就闲得发毛……”他轻笑几声,伸手拍得木箱“咚咚”响,“后来发现还是我这‘老搭档好使啊!哈哈……”
“可……清闲下来,您不会觉得很舒服、很轻松吗?忙碌了一辈子,终于能歇下来……”
不等我说完,刘爷爷就忙摆手:“可不是这么想的,你这丫头。我和你爷爷从来就不觉得这是份负担,哪提什么轻松、舒服的?”
我不觉羞红了脸,揉着发烫的耳垂,不知如何辩驳。
倒是爷爷先接了话:“可不是嘛?就算一开始干这份工,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但也不会把它当作负担啊!唉,现在的小年轻,一个个的工作都舒服得很,哪像我们当年风吹日晒的?现在反倒是他们嫌累了。”
“对啊!”刘爷爷挺起腰来,“我家那小子,现在才几十……五十出头,就想着退休了。”
爷爷跟着点头,又不停拍着我的肩:“你以后可别像他们一样,无论是什么工作,都不只是一种挣钱的方式,它更是一种……”
“使命?”我揉了揉肩,虽是拍得轻,却让我觉得有些许沉重。
他摆摆手:“倒也没这么伟大……也不对,做什么工作都光荣、伟大。”
“劳动最光荣。”我倏然想起前几天刚学会的一句话,却又觉得不对头,只好停住了口。
爷爷没再摆手,而在我头上揉了一把,眸光脉脉,眼底尽是笑意:“我乖孙说得对。不过倒不是一种使命,是一种……陪伴吧!”
“陪伴?”
“嗯,陪伴。”他咬重了后面二字,又继续说,“在你的人生里,很多人和事都会离你而去,而你无法控制。但它不一样,它是可以牢牢抓在掌心的,它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你走完这一生。就好像爷爷,虽说补鞋这活辛苦又不吃香,但我确实做得挺开心的,在补鞋的过程中,在别人夸赞我技术好的时候,在邻里满意地笑着,喊我一声‘鞋佬的时候……只有这些时候,我才有一种成就感、归属感、幸福感……总的来说,干活就是开心、踏实,就是幸福。所以,你也别劝我了。”
我紧盯着他的眼眸直点头,其实也似懂非懂——对于他的话,和他的眼神。
他又拍拍我的肩:“你总会懂的。”
日月轮转多少回,我早将这件事抛诸脑后。直至此刻,机缘巧合间,我与这份珍贵的记忆重逢,却仍能清晰记起这个场景:爷爷语速不快,举止徐徐,他的眸中光华流转,几欲灼人,叫这天地日月都黯然失色。
我知道那眸中的光芒是什么。
爷爷说,这就是幸福。
“小姑娘,你的鞋。”
凝神于眼前这双鞋,我有些恍惚。付了钱后,我便离开了。大路仅五米开外,我忍不住回头——
月色下,他立于天地间。我看不清他的眼眸,也终究没问出心中的疑惑。
不过——
我都懂得了。
(此文获本次征文高中组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