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内生动力的视角
2023-03-23王晓毅杨蓉蓉
王晓毅,梁 昕,杨蓉蓉
(1.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社会与民族学院,北京 102488;2.中国社会科学院 社会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3.合肥师范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合肥 230610)
在脱贫攻坚期间,习近平总书记发表了大量关于激发内生动力的重要论述,这些论述构成了习近平扶贫论述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脱贫攻坚实践中发挥了重要指导作用。“坚持调动广大贫困群众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激发脱贫内生动力”[1]既是中国特色反贫困的经验,也是中国特色反贫困理论的重要内容。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内生动力的论述超越了减贫理论中文化和结构的解释,突出了内因和外因的辩证关系,将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的贫困治理路径相互结合。在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内生动力的论述中,既强调了贫困群众的主体地位,又强调了贫困地区地方政府的能动性,以及帮扶力量对贫困群众内生动力的尊重。激发脱贫群众的内生动力不仅要激发贫困群体的脱贫精神,而且要改变贫困地区的生产生活条件、提高贫困群体的发展能力,在贫困地区形成内生式发展道路。
在超常规的精准扶贫之后全面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更需要激发乡村发展的内生动力。乡村振兴比精准扶贫覆盖的人口更多,要求也更全面,不仅要提高农民收入,而且要实现社会、经济、生态、文化和乡村政治的全面振兴,这需要充分保障农民主体地位,激发乡村的内生动力,同时,不仅欠发达地区的乡村要振兴,发达地区的乡村同样要振兴,这必然会形成不同的发展模式,走出多样性的振兴道路。乡村振兴的多样性决定了乡村振兴必然是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相结合的发展之路,特别需要乡村基层社会的创造性;乡村振兴是一个比精准扶贫更长期的战略,要综合利用政府、市场和社会力量推动乡村振兴;外界的帮扶是不可缺少的力量,但是更重要的是依靠乡村自身的动力,形成可持续发展模式。
总体而言,精准扶贫在激发内生动力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形成了许多富有成效的实践典型,充分理解激发内生动力理论和挖掘激发内生动力实践经验,对于推动乡村振兴有重要的意义。
一、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内生动力的系统论述
从20世纪80年代中国开始大规模实施专项扶贫以来,开发式扶贫构成中国扶贫的主要特色。开发式扶贫强调对于有劳动能力的贫困人口,通过改善生产条件、提高发展能力、支持贫困农户发展产业和增加就业来提高收入。党的十八大以后进入脱贫攻坚时期,精准扶贫实施的“五个一批”精准方略注重通过多种方式有针对性地解决贫困问题,但核心仍然是发展生产和提升贫困人口的能力,救济式或保障式扶贫则构成了开发式扶贫的重要补充。在开发式扶贫的模式下,贫困人口和贫困地区的内生动力是决定扶贫能否成功的关键。
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激发贫困人口和贫困人群的内生动力,2018年2月在打好精准脱贫攻坚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坚持群众主体,激发内生动力。脱贫攻坚,群众动力是基础。必须坚持依靠人民群众,充分调动贫困群众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坚持扶贫和扶志、扶智相结合,正确处理外部帮扶和贫困群众自身努力关系,培育贫困群众依靠自力更生实现脱贫致富的意识,培养贫困群众发展生产和务工经商技能,组织、引导、支持贫困群众用自己的辛勤劳动实现脱贫致富,用人民群众的内生动力支撑脱贫攻坚。”[2]
第一,内生动力是脱贫精神与发展能力的结合。贫困地区和贫困群众要脱贫就必须要有脱贫的精神,坚定信心,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发展生产实现脱贫。“激发内生动力,调动贫困地区和贫困人口积极性。‘只要有信心,黄土变成金’。贫穷不是不可改变的宿命。人穷志不能短,扶贫必先扶志,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要做好对贫困地区干部群众的宣传、教育、培训、组织工作,让他们的心热起来、行动起来,引导他们树立‘宁愿苦干、不愿苦熬’的观念,自力更生、艰苦奋斗,靠辛勤劳动改变贫困落后面貌。”[3]135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脱贫要有脱贫的精神,但是仅仅有精神是不够的,内生动力要建立在能力提升的基础上,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的:“要注重调动贫困群众发展生产和务工经商的基本技能,注重激发贫困地区和贫困群众脱贫致富的内在活力,注重提高贫困地区和贫困群众自我发展能力。”[3]142“俗话说的好,家有良田万顷,不如薄技在身。要加强老区贫困人口职业技能培训,授之以渔,使他们都能掌握一项就业本领。”[3]133“坚持扶贫与扶志扶智相结合,既富口袋,更富脑袋,让贫困群众既有脱贫致富的想法,又有脱贫致富的办法。”[4]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扶贫要同扶智、扶志结合起来。智和志就是内力、内因。”[3]141“志”“智”双扶体现了脱贫精神与脱贫能力的结合,如果脱贫精神不能与脱贫能力相互配合,那么不管是精神或能力都无从发挥作用。
脱贫的内生动力不仅关系到当代,更关系到下一代。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要加强教育扶贫,防止贫困的代际传递,“抓好教育是扶贫的根本大计,要让贫困家庭的孩子都能接受公平的有质量的教育,起码学会一项有用的技能,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尽力阻断贫困的代际传递”[3]133。对贫困地区下一代的教育投入不仅可以使他们学习知识、提升能力,而且在提升能力的过程中也改变了人的精神状态。发展贫困地区的教育是从根本上培育贫困地区和贫困群众内生动力的重要措施。
第二,内生动力培育离不开客观条件的改变。仅有个人精神面貌的改变和能力的提升并不足以实现内生动力的提升,因为脱贫不仅仅是主观努力就可以实现的,还需要必要的物质支持和外部环境基础。要使贫困地区和贫困家庭脱贫,就要为他们创造出必要的脱贫环境和物质基础。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增加在贫困地区的投入,“坚持加大投入,强化资金支持。脱贫攻坚,资金投入是保障”[3]94。资金投入是为贫困地区和贫困农户脱贫创造出合适的社会经济环境。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深度贫困地区的区域发展是精准扶贫的基础,是精准扶贫的重要组成部分。集中连片的贫困区要着力解决健全公共服务、建设基础设施、发展产业等问题,但必须明确,这样做是为了给贫困人口脱贫提供有力的发展环境,在深度贫困地区促进区域发展的措施必须围绕如何减贫来进行,真正为实施精准扶贫奠定良好基础。”[3]80脱贫环境和物质基础的核心是公共服务、基础设施和产业发展,只有解决了这些短板问题,贫困群众的内生动力才能得以实现。所以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向深度贫困地区聚焦发力,以解决突出制约问题为重点,以重大扶贫工程和到村到户帮扶措施为抓手,强化支持保障体系,加大政策倾斜和扶贫资金整合力度,因地制宜,着力解决这些地区公共服务、基础设施欠缺等问题,改善其发展条件。”[3]80-81内生动力不是凭空产生的,需要建立在必要的物质基础之上。事实上,脱贫攻坚就是为脱贫创造必要的客观条件,但是这些客观条件必须要与贫困地区和贫困人口自身的努力相结合。
第三,培育内生动力不仅要培育贫困群众的内生动力,同样也需要培育贫困地区地方政府的内生动力,形成根植于本地资源的发展模式。2012年在河北省阜平县考察扶贫开发工作时,习近平总书记就指出:“贫困地区发展要靠内生动力,如果凭空救济出一个新村,简单改变村容村貌,内在活力不行,劳动力不能回流,没有经济上的持续来源,这个地方下一步发展还是有问题。一个地方必须有产业,有劳动力,内外结合才能发展。最后还是要能养活自己啊!”[3]131内生动力不仅仅限于个人,还包括区域发展的内生动力,因此,贫困地区各级政府也存在提升内生动力的问题。
培育一个地区的内生动力需要地方政府树立自力更生的精神,防止出现等靠要的思想。对于一些贫困地区政府总是寄希望于上级政府的拨款或发达地区的支持,甚至出现进入到国定贫困县以后进行庆祝的现象,必须及时制止并给予批评警示。贫困地区脱贫都是党和政府带领当地群众干出来的,一个地区要有内生动力就要发展产业,只有产业发展了,贫困地区才能形成持久的内生动力。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们加强产业扶贫,贫困地区特色优势产业和旅游扶贫、光伏扶贫、电商扶贫等新业态快速发展,增强了贫困地区内生发展活力和动力。”[5]
第四,内生动力不仅仅要强调贫困群众的决心、信心和参与,也同样强调贫困群众的主体性,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防止出现自上而下的简单化帮扶。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防止忽视贫困群众的主体作用。干部和群众是脱贫攻坚的重要力量,贫困群众既是脱贫攻坚的对象,更是脱贫攻坚的主体。”[3]140一些地方出现“干部干,群众看”的现象,“出现这种现象,既有群众的原因,也有干部的原因。一些地方工作还是老办法老路子,简单给钱给物,对群众的思想发动、宣传教育、感情沟通不到位,在调动贫困群众脱贫积极性、激发内生动力上做得不够”[3]141。尊重贫困群众的主体地位就是要围绕群众的需求,尊重农民的智慧。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尊重扶贫对象主体地位,各类扶贫项目和扶贫活动都要紧紧围绕贫困群众需求来进行,支持贫困群众探索创新扶贫方式方法。上级部门要深入贫困群众,问需于民、问计于民,不要坐在办公室里拍脑袋、瞎指挥。”[3]136
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培育内生动力的论述,从精神与能力、主观与客观、政府与群众,以及发展的主体性和客体性等多个方面,全面地阐述了内生动力的多个维度,并阐明了培育内生动力的实践路径,为贫困治理的研究和乡村振兴中激发地区发展内生动力指明了方向。
二、培育内生动力发展了贫困治理理论
培育内生动力涉及社会学、哲学和经济学等多学科领域,不仅回应了贫困治理的核心问题,而且将内因与外因、文化与结构、内发与外发式发展,以及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参与式扶贫方式相互融合,对中国扶贫工作及农村工作具有重要指导作用。
长期以来,人们对贫困的归因有两种不同的解释,即文化的解释和结构的解释。文化解释更多地将贫困问题归因于主观的因素,特别是贫困者特有的观念和行为方式;与此不同,结构的解释更多强调贫困所产生的社会原因,包括自然、经济和社会的结构性问题,将贫困看作是社会不平等的表现形式之一[6]。
对贫困者观念和行为的关注构成了对贫困的文化解释,也就是贫困群体特有的价值、取向和行为方式成为致贫的原因。贫困文化的研究开始于美国学者刘易斯,他将贫困文化归结为涉及4个领域的70个特征,分别涉及个人、家庭、社区以及贫困亚文化与外部大文化的关系[7]。此后不断有学者修正和补充刘易斯的结论,比如罗杰斯在其《乡村社会变迁》一书中将农村贫困亚文化概括为“个人主义”“传统主义”“家庭主义”“宿命论”和“个人中心的人际关系”[8]。在这些研究中,贫困文化往往与传统的小农文化有许多相像之处,而与现代企业家精神恰成对照,比如贫困文化可能更倾向于保守和缺乏进取精神。
对于贫困文化的理解也影响了减贫的政策设计,比如在政策设计中要防止贫困人群形成依赖心理,鼓励他们通过工作获取收入。针对部分贫困人口的传统思想和宿命论,一些减贫项目鼓励贫困人口提高其生活预期,激发其发展的动力。但是如果将贫困归因于特定的价值、取向和行为,并追问这些文化特征是如何形成的,为什么会与非贫困群体的文化价值不同,为什么部分贫困人口不思进取、不愿付出努力改变现状?那么,就会发现这种文化特征是其特定生存条件所决定的。将贫困归因于特有的文化,并进而批评贫困群体不思进取是不公平的。在很多时候,贫困人群的文化并非是贫困的原因,而是贫困的结果,许多贫困人口在获得稳定的社会保障和生活改善以后,会表现出不同的文化特征[9]。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化是其社会生存状况的反应。
结构的解释更多地强调特定的社会因素对贫困的影响。事实上,大多数贫困人口都呈现区域分布和群体分布的特征,这在某种程度上印证着结构论的观点。区域发展的不平衡是导致贫困的重要原因,与经济发达地区相比较,贫困地区往往自然资源匮乏、基础设施落后、公共服务不足、市场发育水平低。受到这些因素的制约,贫困地区的发展速度慢,甚至在很长时间内,与发达地区的差距会不断扩大。同样,贫困也往往集中在特殊人群中,如老年人、儿童、流动人口和非正规就业群体。这些群体之所以更容易陷入贫困,往往是因为他们在社会结构中处于不利的地位,比如对老年人口和儿童的社会保护不足,就业市场对流动人口非正规就业的歧视。在对贫困产生原因的结构性解释中,收入差距和社会变迁是特别值得关注的两个因素。社会不同群体的收入差距逐渐扩大表明低收入群体的发展机会在缩小,特别是在快速的社会变迁过程中,不同社会群体的地位发生变化,一些群体的地位快速上升,而另外一些群体地位则下降,甚至陷入贫困;在社会快速变迁过程中,总有利益的受益者和受损者,这集中体现了社会结构对贫困的影响。贫困往往不是由自身原因导致的,但是从结构解释贫困产生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个人努力的作用。
文化和结构的解释对贫困产生原因的解释都是不全面的。贫困产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结构因素,也有个体因素,忽视了文化或结构的任何一个方面,都不足以解决贫困问题。如果不解决结构性的问题,作为社会底端的贫困人口就会长期存在;同样,依靠开发式扶贫解决贫困问题,需要贫困户和贫困人群自身的努力。内生动力的提出,将解决结构性问题与提升贫困人群的发展主体性相结合,在改善贫困地区和贫困户发展条件的基础上,提升贫困户的发展能力和发展积极性,将结构与文化问题放到一个统一的框架中,为贫困问题的解决提供了一个综合的框架。
文化的解释侧重于主观能动性,而结构的解释更接近于寻找贫困的客观原因,但是从减贫的角度去看,主观和客观是共存的。贫困治理既是一个社会变迁的过程,也是人的转变过程,作为一个变化的过程,需要具备主观和客观两个方面的条件,主观条件是贫困地区和贫困人口内在的脱贫要求和脱贫动力,而客观条件则是贫困地区的发展条件和发展机会。辩证唯物主义在讨论社会发展变化时会区别发展变化的内因和外因,贫困人口的主观努力是变化的内因,而外部客观条件的变化则可以被看作是外因。在事物的变化过程中,两个原因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毛泽东对社会发展中内因和外因关系做了经典的表述,他指出:“社会的变化,主要地是由于社会内部矛盾的发展,即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阶级之间的矛盾,新旧之间的矛盾,由于这些矛盾的发展,推动了社会的前进,推动了新旧社会的代谢。唯物辩证法是否排除外部的原因呢?并不排除。唯物辩证法认为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10]
内因与外因的作用首先体现为共同作用,只有内因与外因都达到变化的阈值,事物才会发生变化。只有同时具备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内生动力才能转化为求发展的行动,而相关的政策、资金、基础设施和市场支持才能真正发挥作用。内生动力的论述为社会的发展变化提供了一个富有立体感的案例。在脱贫攻坚的实践中可以看到,基础设施改善、扶贫投入的增加和巨大的扶贫投入改善了贫困地区的发展条件。政府在教育和医疗、养老、低保的巨大投入为贫困群众生存和发展提供了基本保障,同时大量的培训和教育激发了贫困地区和贫困群众发展生产的积极性,内因与外因在同时发生变化,从而推动了脱贫攻坚目标的实现。
贫穷也被认为激发动力的原因。《周易》中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后被简化为“穷则思变”的成语,在日常语言中也将成语中的“穷”理解为贫穷、困境。当一个人处于贫困状态的时候特别希望改变其命运,每个人都希望能够过上好的生活。但是将改变生活的希望转化为改变的行动,并非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态度消极的人口大多并非是从本心便安于现状,而是由其生存环境或生存经验所造成的。产业发展失败的教训使人们不敢放心大胆地尝试新的产业。回顾精准扶贫的实践可以看到一些贫困户在多年的扶贫中辛勤劳作,但经常会因为自然灾害和市场风险而出现亏损。当看不到新的希望时,这些贫困户就可能表现出内生动力不足的问题。此外,不适当的扶持政策也会降低贫困人口通过自身努力脱贫的意愿。这种不适当的政策可能是过度的扶持,让贫困人口不需要努力便可以获得物质上的满足;也可能是无效的扶持,对贫困人口的支持与贫困人口的需求有巨大的差异。简单化的、僵化的扶持政策都可能降低贫困群体的行动能力,并以贫困人群内生动力不足的形式表现出来;当贫困户在技术、信息和资金等方面都遭遇困难时,他们很难凭空拥有内生动力。我们有时会看到一些典型的缺乏内生动力的现象,贫困户或者吃掉了扶贫羊,或者把小额贷款压在床底下不敢使用。从表面上看是他们缺少内生动力,然而内在原因是多方面的,他们的知识、经验和信息都不足以支持他们有信心通过产业发展脱贫。但是缺乏内生动力并非是不可以改变的,通过改善生产条件,实施恰当的扶贫政策和提升农户的发展能力可以有效提升其内生动力。
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内生动力的论述不但遵循了内因与外因共同作用的辩证法,而且指出了内因与外因并非是绝对的。当外在条件改变以后,内因也会发生改变。作为脱贫攻坚的内因,贫困人口和贫困地区的内生动力可以通过制度设计激发出来。
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内生动力的论述也回应了内生与外源发展的问题。内生型发展强调地区居民的自我发展和传统资源的利用,这与外部力量推动和依赖、模仿发达地区的发展模式是不同的[11]。中国的扶贫带有典型的外源发展特征。首先,从改革开放以来,政府主导是中国减贫的一个优势。在政府推动下,物力和人力资源下沉到贫困地区,推动贫困地区的基础设施改善和产业发展,增加贫困地区农民收入。在脱贫攻坚中,有数万亿的资金和数百万干部投入到扶贫工作中,保障了脱贫目标的实现。其次,外出务工对于增加农民特别是贫困农户的收入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汇款作为贫困地区农民重要的收入来源显示了贫困农户的劳动已经融入了全球市场,而且全球的市场也经常对农民就业产生影响。再次,减贫是农业农村现代化的一个过程。在减贫的过程中,外来的技术、组织和市场不可或缺。离开了农业农村现代化就无法实现减贫。但外来的推动并不意味着中国的减贫就是一个外源发展过程,提升内生动力是推动贫困地区实现内发型发展的重要途径。内生型发展表现为通过大规模的扶贫投入,贫困地区的产业得到发展,乡村的本地资源被激活,人才得到培养。脱贫的过程是贫困地区产业发展的过程,通过贫困地区产业发展,实现劳动力回流,特别是那些拥有一技之长的劳动力回流,通过产业发展和人才回流,一个地区的内在资源得到优化利用,在增加贫困户收入的同时也提升了贫困地区的发展能力。脱贫攻坚的实践表明,内生型发展与外源型发展并非完全对立的,重视内生动力的培育和发挥,外来的帮扶可以促进内生型发展;脱贫需要贫困农户和贫困地区走向市场,内生型发展的乡村与市场的联系也越来越紧密,外界的各种因素对于乡村的发展影响也越来越大,因此也不存在单纯的内生型或与之相对的外源型,内外发展因素相互影响,共同作用。
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农民的主体性。长期以来乡村发展中就存在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两个发展路径的争论。强调参与式发展的学者批评自上而下的发展往往脱离当地实际[12],但纯粹参与式扶贫又经常忽视外来力量对于脱贫的巨大作用。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内生动力的论述将外来的帮扶力量和贫困地区、贫困群众的脱贫攻坚精神统一到内生动力的培育过程中。在脱贫攻坚中,贫困地区的干部群众是脱贫攻坚的主体,要尊重他们的主体地位,任何外来帮扶的力量都不能包办代替、大包大揽。脱贫必须要问计于民。特别是一些脱离群众要求、“盆景式”的项目受到批评。通过深入调查,了解群众的需求,总结群众的智慧,在此基础上制定出切实可行的方案,这是党的优良传统,也是将党的扶贫理念与群众的自主决策和选择相结合的有效机制。通过深入调查,倾听群众意见,发扬群众的主体性,使外部的帮扶力量与群众的智慧相结合,可以有效激发群众内生动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内生动力不仅仅是贫困地区或贫困群众的内生动力,更需要帮扶主体充分依靠群众、相信群众。
精准扶贫方略是激发群众内生动力的一次成功实践。通过外部投入,改善了贫困地区的基础设施,培育了市场,使扶贫产业发展具备了条件。在这个过程中,通过技术和信贷支持,坚定了群众脱贫的决心,提升了脱贫能力,促进了贫困户通过发展产业实现脱贫。在扶贫实践中坚持反对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各级扶贫干部依靠贫困地区的干部群众,发挥了贫困地区和贫困户的主体性。
三、内生动力论述对乡村振兴的意义
脱贫攻坚需要贫困地区和贫困户的内生动力,乡村振兴更需要激发农民的内生动力。乡村振兴要基于乡村自身的资源禀赋,依靠基层干部群众的创造性,形成更加多样性的乡村发展模式。不同于西方国家以农村消失为代价的农业现代化,实现农业农村的同步现代化是一条新的中国式现代化之路,这就需要在实践中创新,需要不断发现和积累基层的实践经验。在农业农村现代化的过程中,人的现代化是最为重要的因素,内生动力的提升也是人的现代化过程。
与脱贫攻坚相比较,乡村振兴更具多样性。脱贫攻坚的底线要求是“两不愁三保障”,这使得脱贫攻坚表现出了较高的一致性,有统一的要求。但是乡村振兴则更加多样,很难用一个模式去衡量和评估乡村振兴。一方面,乡村振兴覆盖的范围更加广泛。不管是发达地区或欠发达地区,不管是山区还是平原地区,不管是远离城市的边远地区还是城市边缘的近郊区,都面临着乡村振兴的任务。但是由于不同地区的资源禀赋不同,实现乡村振兴的路径也会不同。不同路径的探索更多地来源于基层的实践,实现乡村振兴需要基层的干部群众结合本地实际,创新乡村发展的机制。在乡村振兴中,不可能有一套固定的标准,也不可能有一个可以复制的模式,每一个地区的经验都有其独特性。机械地采用同一个标准或者机械地复制一个地方经验,都可能导致乡村振兴的失败。另一方面,不同发展水平的地区,乡村振兴肩负着不同的任务,有着不同的要求,不可一刀切。由于发展水平不同,文化传统和生活习惯不同,自然条件也不同,不同地区的群众对乡村振兴的要求也不同,乡村振兴要提升当地人的生活水平,满足当地群众的要求,就需要采用多样化的标准。在探索多样性的乡村振兴路径中,内生动力不可或缺。如果地方干部群众缺乏实现乡村振兴的主动性和积极性,任何投入都不可能撬动当地的发展,无法实现真正的乡村振兴;同样,如果外部的扶持援助不与当地干部群众的内生动力相结合,不仅不能促进乡村振兴,很多时候还会带来负面效果。乡村振兴要因地制宜,实事求是,避免出现一刀切的形式主义。而因地制宜、实事求是的前提是激发基层干部群众的内生动力,让基层的干部群众有能力有机会参与决策,满足群众的要求,发挥基层干部群众的作用。
乡村振兴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需要不断创新。在向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前进的过程中,中国不仅要实现农业现代化,而且要同步实现乡村现代化,这与典型的西方现代化道路是不同的。一方面,中国农业农村现代化要避免以大量农民破产为代价的城市化和工业化。西方国家在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早期,大多经历了乡村凋敝、小农场破产的乡村危机阶段,在这个时期,大量农民不得不放弃农业,远离家乡。受到城市化和工业化的影响,中国乡村也正在出现空心化的现象,大量劳动力外出务工,一些地方的农田被撂荒。乡村振兴战略实施将有效地缓解这种现象,部分地区开始出现人口和人才向乡村的回流。另一方面,中国农业农村现代化也要避免以乡村消失为代价的农业现代化。西方工业化国家在农业危机出现以后农业现代化速度加快,随着农业投入增加和农业技术改进,农民的数量大幅度下降,依靠少数大型农场和农业企业实现了农业现代化。中国的现代化是城乡共存和城乡融合的现代化,是包容了小农户和乡村的现代化,实现农业农村同步现代化是一个伟大的尝试,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这就需要地方在实践中不断创新,要创新就离不开地方政府和群众的内生动力。
在现代化过程中,最重要的是人的现代化[13]。人类对现代化的追求开始于对生产力发展的追求,通过技术创新和投入,提高生产的效能。随后人们发现,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建立现代化的制度起着决定性作用,没有现代的制度,就不可能有现代化。但是仅仅有制度和技术仍然不够,因为决定现代化发展的是人,人的现代化是现代化的根本。正如英格尔斯所说:“人的现代化是国家现代化必不可少的因素。它并不是现代化过程结束后的副产品,而是现代化制度与经济赖以长期发展并取得成功的先决条件。”[14]从这个意义上说,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核心是人的现代化。在乡村振兴过程中,需要推动乡村居民的现代化,内生动力的激发促进了乡村居民的思想和能力的现代化。作为现代农民,需要有丰富的知识,较强的自信和学习能力,并需要能够脚踏实地,从一点一滴做起,这正是内生动力。激发内生动力的过程就是人的现代化过程,乡村振兴要更加重视激发内生动力,提升人的现代化水平。
如果说激发内生动力是脱贫攻坚的必要条件,那么在乡村振兴中,激发内生动力就成为核心。只有激发内生动力,才能实现乡村的可持续发展;只有尊重农民的首创精神,才能更好地使农民在乡村振兴中有获得感。激发基层干部和群众的内生动力就要依靠基层干部群众的创造性,尊重基层干部群众的主体性;要提升基层干部群众的能力,特别是产业发展的能力和专业技能;要提升农民组织化水平,让涣散的小农户自觉组织起来,依靠共同的力量应对复杂多变的市场环境。
乡村振兴需要建立完善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决策反馈机制,激发基层干部群众在乡村振兴中的主体性,推动来自基层的创新。历史经验表明,尊重基层干部群众的首创精神是解决“三农”问题的关键。20世纪50年代的土地改革,农民在获得土地以后,焕发了巨大的创造性[15]。从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到1952年,短短的3年中粮食产量和棉花产量不仅得到恢复,而且超过了历史上最高水平[16]。在20世纪80年代,决策者尊重基层干部群众的首创精神,进行了农村改革,提升了农村基层发展的内生动力,各地产生了不同的发展模式,中国农业农村迅速发展。在脱贫攻坚中,我们尊重贫困地区干部群众的首创精神,产生了大量扶贫的典型经验。在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中,特别要给基层的干部群众创新空间,激发干部群众的创造性,提升基层活力。同时建立快速有效的反馈机制,在总结干部群众创新经验基础上制定和完善决策。
在实施全面乡村振兴战略中,欠发达地区乡村自我发展能力的提升仍然是工作重心。乡村发展能力要在城乡融合的背景下去思考。从农村改革以来,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中央不断提高支农资金的额度,加强对农业农村发展的支持力度,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大量资源进入贫困地区,乡村发展的速度加快。而与此同时,城市的发展速度也在加快,并形成了巨大的吸引力,乡村的资源特别是欠发达地区的人力资源被大量吸引到城市,造成了乡村发展能力的弱化。提升乡村发展能力不仅要进一步完善乡村的基础设施建设,增加资金投入,进一步提升公共服务均等化水平,更重要的是促进城乡的双向流动机制形成,让更多的人才进入乡村。近年来开始出现的吸引人才回流乡村,让年轻且有知识的人才进入乡村干部队伍,以及乡村农业和非农企业的发展都带动了乡村人才的振兴。但乡村人才流失的趋势仍然存在,乡村之外的人才进入乡村还有许多制度和文化的障碍,乡村本土人才的培养和成长还不足,所有这些制约乡村发展的因素都需要在乡村振兴中得到有效的解决。提升基层乡村干部群众的内生动力需要聚集人才,发掘本地发展优势,充分利用外来的支持,提升本地的发展水平。
此外,内生动力不仅仅是个体的内生动力,更是群体合力。把组织振兴作为乡村振兴的重要抓手,提升贫困地区党组织的领导力,培育农民的合作组织,将分散的农户组织起来,在组织化过程中提升基层干部群众的信心,提高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才能更好地形成乡村振兴乃至区域发展的内生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