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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传传统与时间意识: 论五四时期《晨报》第7 版的文学生产

2023-03-22张童

文学与文化 2023年4期
关键词:史传晨报传统

内容提要:报纸副刊不仅是文学传播的载体与媒介,也是文学的一种生产方式。《晨报》第七版(1918年12月1日—1921年10月11日)存在于《晨报》复刊到《晨报副刊》正式命名之间,与新文学的生成、发展呈现出一种互动共生的复杂关系。受“史传传统”与时间意识的合力作用,《晨报》第七版与新闻版密切相关,具有追新与趋时的时间意识,注重新思潮的引介,把时事新闻融入作品主题,满足读者现时性需求。同时,“史传”传统也发挥着作用,记录当下的历史意识与写真实的衡量标准,削弱了小说的文体性,模糊了虚构与现实的界线。

关键词:《晨报》第七版 “史传”传统 时间意识 文学生产

报纸由新闻、社论、副刊、广告四个部分组成,副刊多刊登在正文最后一版(仅在广告之前),因此被称为“报屁股”或“报尾巴”。关于副刊的起源,有人说是中国报纸所特有,因为西方“一般新闻学里说组织成报纸的元素是新闻、评论及广告,并没有副刊在内”①;也有人说副刊在英美叫做“Fea?ture Artcles,Special Artcles或Feature Special Artcles”,翻译为“‘特别作品或‘特写”②。副刊虽以“副”字冠名,却是报纸不可缺少的要素。文艺副刊,指刊载文艺思想和文学作品的副刊,无论在硬性新闻后“调剂读者精神”③“补正刊的不足”④,还是传播新思想、启发民智,都起到了重要作用。

本文以《晨报》第7版为研究对象,具体来说从1918年12月1日到1921年10月11日这一阶段,即《晨钟报》复刊、更名《晨报》到《晨报副镌》正式独立。⑤提到《晨报》,文学史上通常侧重研究独立发行的《晨报副刊》(本名《晨报副镌》,后更名为《晨报副刊》),《晨报》第7版(逢周一为第5版)乃其前身。在以往的史述中,将《晨报副刊》视为新文化运动的催化剂,且不论《晨报副镌》这一名称于1921年10月12日才正式诞生,单就其所刊内容来看,旧文学与软性文字占有一定篇幅(越早期越如此),这样一种初创探索形态,很难说起到了强大助推作用,实际上,《晨报》第7版与新文学的生成、发展乃是一种互动共生的复杂关系。《晨报》虽稍嫌稚嫩疏浅,却提醒我们,文艺副刊并非生而有之,《晨报副刊》并不因鲁迅起了“晨报附镌”的名字就落地诞生,文艺副刊是逐步走向成熟的,这一过程正是新文学生成的路径之一。

本文的研究思路在于,不止于将《晨报》第7版作文学传播的载体与媒介,更视作一种文学生产方式,以此考察“五四”新文学如何生产与传播。文学不仅是一种文本,“也可以把它看作一种社会活动,一种与其它形式并存和有关的社会、经济生产的形式”①。将文学视为一种社会生产的形式,意味着在报纸上所刊登的文艺作品,不仅是传达作者思想观念的载体,也是一种社会意识的产物,作者在进行思想文化实践的同时,也在进行商品生产,出版社则为了经济利润而进行商品销售。

报刊往往被视为文学研究的原始现场,这一研究视角也正在更新,正如陈平原所说:“将报刊作为文学及史学研究的‘资料库,或借以‘触摸历史,与将报刊及出版本身作为文学史或文化史(新闻出版史除外)的研究对象,还是有很大区别的。”② 这意味着,将文学文本还原到报纸副刊当中去,文本不单是文学资料或史学现场,而是置于报纸这一文学生产方式之下的栏目化形态,如在新文艺、翻译、介绍、评论、争鸣、广告等栏目划分下的文化形态,且处于不断进行中的生产、传播、消费的动态过程。也像李欧梵所总结的:中国的报纸副刊,“它非但代表了中国现代文化的独特传统,而且也提供了一个‘媒体的理论”③ 。

一 “新闻文艺”与“文艺新闻”

当新闻初现于人们视野中,“无异于史”是一种普遍理解,如蔡元培就持此观点:“余惟新闻者,史之流裔耳。古之人君,左史记言,右史记事,非犹今之新闻中记某某之谈话若行动乎。不修春秋录各国报告,非犹今新闻中有专电通信若译件乎。由此观之,虽谓新闻之内容无异于史,可也。”④认为新闻根源于传统史学,大概于中国新闻业的初创阶段,为报社记者如何写新闻提供方法,即借鉴中国史传散文,在文体学上寻找源头。当然,以今日眼光视之,新闻乃是一种报学与文学的交叉。

中国史传传统非常强大,对新闻文体影响有两点:第一,体现在“写什么”上,新闻要么记事,要么记言,而中国古代的左史、右史,于此已有明确分工;第二,体现在“真实性”上,早有杜预对春秋笔法的赞叹,称“实录”笔法为“尽而不污,直书其事”,而新闻的生命正是真实性。同时,史书在中国传统文人心中位置甚高,因此,从一开始新闻这一西方舶来品就被拿来与中国史书相类比。但二者毕竟不同,新闻离史而独立,有四点原因:

新闻文学与史学之别,其最著者有四焉:史之所记,不嫌其旧,而新闻唯求其新,此材料去取之异一也;史记事结论于末,新闻记事撷纲于端,此体裁先后之别二也;史之作穷年以成,而新闻记事一挥而就,此著述时间之殊三也;史乃史家之专业,新闻则具营业性,此性质上之差四也。因此四种之不同,遂促其离史之范围而独立。⑤

这四点本质上指向同一问题:时间意识。史书讲述事情,必从头说起,层层铺叙,且有始有终。《左传》开篇第一句“初,郑武公娶于申”,便是一例。新闻不同,它追求新材料,写新不写旧。在写法上,开篇明义,开头就摆最重要的部分,从新处、近处说起,文末带一笔旁枝末节。至于大笔一挥而就,“朝甫脱稿,夕即排印,十日之内,遍天下矣”①,更是新闻出版的必然要求。“营业性”追求利润,时间就是金钱。这四点看似是写作方法的讨论,实际上是时间意识的转变。对于传统文人来说,他们不重文章数量,而慕求传世之文,时间对他们而言,用来检验作品能否流芳百世,所以他们希望超越时间,得到后世眼光的认可。而新闻不求传世,它的目的在于干预现实,强国新民以“警世”,因此力图紧贴时事,紧追潮流,具有强烈的时间敏锐感以及“在场”的现实感。

新闻的导源是《察世俗每月统记传》②,这是以中文出版的第一种现代报刊。中日甲午战争后,有志人士有感于国家衰微,诞生了“诽议”时政的“时务文章”,“光绪以后,诽议杂兴,或以桐城派局于议论,遂有复尚龚自珍、魏源之文,恣为驰骋开阖之致,于是新闻评议之书,竞盛于世”。③“时务文章”是新闻文体的滥觞,受此启发,梁启超随后创办了《时务报》。不仅从名称上看出“时”的迫切感,而且在文体上受“诽议”时政的“时务文章”影响,自称创造出一种“新文体”:“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④甚至断言:“自报章兴,吾国之文体,为之一变。”⑤ 因“报章”而新变的“吾国文体”,变在哪里?胡适说:“他不避排偶,不避长比,不避佛书的名词,不避诗词的典故,不避日本输入的新名词……他的文章最不合‘古文义法。”⑥这是从辞章之学著眼,而从时间意识上看,“时务文章”带有强烈的时间性,它感召时间兴革,密切关注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不谈历史而议论时事,以新民为目的,所形成的新文风,不仅丰沛了作者笔锋的情感,也一反封闭的历史陈旧感,刺激了读者的现实感受。

继而,“时务文章”忽然消失⑦,报纸副刊兴起。副刊是报纸的一部分,之所以称之为“副”,乃相对于新闻之“正”而言,因此被称为“余兴文学”:“新闻文学之二大潮流,一为政论之文章,一为新闻之通信,兹二者外,又有馀兴文学出,即新闻纸之副刊及独立之小报是也。”

“报纸上为什么要有副刊呢”,刘半农在《世界日报》副刊的发刊词里如是发问,“这个问题是谁也回答不出来的,不过好像是报谱上写着,有报必有副刊”。有人以此推断,“倘若这句话是正确的,那么,副刊的诞生可以说是与报纸同时了”⑨。然而,二者似乎并不是同时诞生——副刊较晚才独立。有经验的老牌《申报》编辑回忆,副刊起源于一些“诗词唱和”①,版面上与新闻不分栏。这些“副”的旧诗词,往往是文人的自娱自乐、笔墨游戏,而报纸出于补白版面目的,则乐意提供一个免费发表园地,如1872年《申报》发刊条例有一条启事:“如有骚人韵士有愿以短什长篇惠教者,如天下各名区竹枝词及长歌纪事之类,概不取值。”②意想不到的是,“副”竟比“正”还受欢迎,便从不分栏到另成专栏《自由谈》。其他报纸也随之仿效,纷纷成立附张,即便没有附张,也添设《杂俎》《文苑》等栏目。③

经新文化运动洗礼,附张也改变了品格,胡适说,“从前的日报附张往往记载戏子妓女的新闻,现在多改登白话的论文译著小说新诗了”④。胡适当然以新文化革命观来评价副刊。就报纸整体而言,副刊之“副”,始终有正刊参照,不能脱离正刊而单独存在。“它的存在,正像它所从属的报纸的整个幅面一样,是被嘘拂于现实社会之呼吸而产生的。”“报纸副页底主要目的是补电讯不足,它是利用文艺化的方法,加强报导现实,并批判现实,引申言之,在一定的范畴内,副刊必须是个‘新闻的注疏。”⑤换言之,副刊文艺与正刊新闻是共生的关系,它不可避免带着新闻的性质,密切关注现实,用文艺的方式,作“新闻的注疏”。

可以想象,当读者买来一份报纸,从头版新闻读起,但“新闻只告诉你一些新的事實,因为新闻要简单明瞭,故只能把事实主要之点写出来,可是事实的周围,有很多不重要而又有趣味的地方,是读者想知道的,这些,应该登载在副刊上,副刊的功用就是补新闻之不足,供给新闻以外之常识,换句话说,副刊应该和新闻配合起来”⑥。读了新闻不满足,想要一探究竟,了解更多内容与细节,这又与传统阅读史书的心理有关。中国史书不仅要求有史料,还注重如何讲故事的叙事手法。⑦读者把新闻当故事读,喜欢有头有尾、全始全终、娓娓道来的叙述方式,习惯于一整套讲故事的流程,但碍于新闻简明经济的文体特性和报纸的篇幅限制,不能尽览其貌,那么细节化、趣味化的要求就落到副刊上。

主持过《京报》《大公报》副刊的老报人徐凌霄也说,“总觉得新闻纸上的文艺,以不离‘报的立场为原则。‘新闻文艺,文艺新闻互为呼应,使报上的血脉灵通,而读者的兴味亦可得浓重些”⑧。副刊文艺要以“不离报”为立场,与新闻血脉相通、同气连枝,套用黄遵宪的话,副刊文艺乃“报馆之文”,非“文集之文”。①作为“报馆之文”,副刊文艺既是“新闻文艺”,也是“文艺新闻”:作为“新闻文艺”,要考虑读者与报纸新闻日日见面,他们拥有共同的阅读视野,生活在同一共时性空间,从而组建着“想象的共同体”,副刊文艺也应参与这一“共同体”的构建,以最新发生的新闻事件为创作背景,从时间面向考量,与读者互联共通;作为“文艺新闻”,强调文艺要像新闻一样具有高度真实性,文艺要有意识地及时记录当下,自觉已站在历史转折的关口,关心重大事件与重要人物,关联起过去、现在与未来,且用文艺化的方式表现,真实但不失趣味,通俗易懂,这也是“史传”传统影响下的审美趣味。

二 “有好思想,然后有好文章”

如上所述,“时务文章”消失,而副刊文艺蔚起。在胡适看来,包括“时务文章”在内的古文学,失败之根本处在于“不能与一般的人生出交涉”,除少数者外,大部分古文学“既没有我,又没有人”。② 而老报人黄远生早在章士钊办《甲寅》时已有先见之明,对于《甲寅》所刊的那一类政论文,他看到徒托空言的弊端:“至于根本救济,远意当从新文学入手。总之当使吾辈思潮,如何能与现代思潮相接触,而促其猛省,而其要义,当与一般之人,生出交涉,法须以浅近文艺,普遍四周,史家以文艺复兴,为中世纪改革之根,足下当能语其消息盈虚之理也。”③“与现代思潮相接触”,“从新文学入手”,这体现了追新、趋时的时间意识,是一种认识世界的现代性的认识方式,明显受进化论影响。正如李欧梵所说,从晚清到“五四”逐渐酝酿出“厚今薄古”的时间观念,“这种观念认为现在是对于将来的一种开创,历史因为可以展示将来而具有了新的意义”④。而用“浅近文艺”来“普遍四周”,也就是用更加通俗易懂的文艺,影响更多的人,这与胡适的“与一般人生出交涉”主张,又相差无几。不久,“文学革命”遂蔚然成风,新思潮、新文艺堂而皇之铺满了各大报刊的版面。这场被誉为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当然陈独秀、胡适等新文化人功莫大焉。而黄远生提倡新思潮、用“浅近文艺”取而代政论文的主张,带着史家的口吻,预言了历史的必然,比胡适、陈独秀等人还要早上几年。

1918年1月5日,适逢新年,《晨报》发表祝新感言:“由此而新思想、新潮流、新团体、新事业风起云涌,气象万千,世界开一新纪元,在吾国辟一新纪元,在吾国辟一新生命,果能顺应时变,力图自新,则起死回生之机,又未必不在今日。”⑤ 中国无世纪观,只以百年论,所谓“开一新纪元”,是西方式的时间观念,也是非常有意义的时间点,当顺应时代,自新求变,遂发表改良预告:“本报从二月七日起(即旧历正月初七日起),将第二张大加改良:(一)增设自由论坛一门,欢迎社外投稿,凡有以新修养、新智识、新思想之著作惠寄者,无论论文言或白话,皆所欢迎。(二)译丛一门拟多采东西学者名人之新著,且择其有趣味者迻译之。(三)剧评一门拟专择与文艺关系比较的有高尚精神者登载之,如承投稿亦所欢迎谨启。”⑥其中,思潮引介、杂感时评是《晨报》第7版除文学创作外最亮眼的成绩,沈从文说:“民八以后,梁任公胡适之的学术论著,罗素杜威的演讲词,以及男女解放,社会改造各问题,鲁迅冰心新文学作品与读者见面,都是由副刊来负责任的。

纵观《晨报》第7版,有不少栏目围绕最新思想潮流而设置,其中李大钊专门开设“自由论坛”栏目,集中介绍苏俄的思想文化,此外,一战后流行的社会革命潮流、无政府主义、民主主义、马克思唯物史观等悉数登场。② 其间,力求追赶最新世界潮流,如罗家伦翻译《俄国革命史》,该书于1918年冬出版,1919年4月19日已登陆《晨报》第7版。演讲是思想传播的另一手段,相比书面翻译,口语表达更为直接,且具有现场感。适逢“五四”运动爆发前几日,杜威夫妇来到中国上海,《晨报》对此追踪报道,并于第7版首开“演说会录”栏目,第一时间刊登了杜威夫妇的演讲实录。③

对于新思潮的引进,《晨报》态度是明确的,在世界思潮越发汹涌的时刻,报刊的作用就是“修沟待水,水到渠成”④。不可逆流而上,不要用堵、溺的心态,而是事先动作,顺水行舟,做时代的适应者与推动者。若执意反其道而行之,“凡与时代潮流向背驰的思想,便认他作危险思想”⑤。看重思潮尤其文艺思潮,“因为文艺思潮,是各种思潮的急先锋。所以有许多思潮,在文艺上,已经成了陳迹,然而在学问上、伦理上、经济上,方才渐次发生”⑥。《晨报》第7版重视新思潮的引进,以致其数量上远超文学创作,不少思潮翻译呈长篇累牍式,连载以月记。“自新文化运动以来,北京之《晨报副刊》,《京报副刊》,上海之《时事新报·学灯》,《民国日报·觉悟》,及各种周刊新文艺思潮,亦多所贡献。然此种于学术为近也。”⑦有些读者不喜欢这种“于学术为近”的取向,认为“不能深入一般的读者层里去”,而“副刊既是这样的产生而在给读者趣味的纪事,那么内容和取材方面,自然要趋重于兴趣化”⑧。思潮译介偏向学术理论,固然抽象、枯燥与寡趣,《晨报》却不以为意,“思想与文章,有血肉的关系,有好思想,然后有好文章”⑨。在富有经验的编辑看来,思潮的引进,乃是好文章的源头活水,也是现实革新的有效路径——胡适之所谓“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革新的基础”⑩,一语中的。

顺时则昌,逆时则亡。正是线性进化时间观念下,追不上潮流的焦虑感日益增加,民众对发生的国家大事也更加关注。与新闻版日益紧张的局势相呼应,《晨报》第7版一边翻译,一边发表合时即景的议论杂文。1919年1月,巴黎和会上,日本提出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让日本,中国代表团毫无准备,消息传回国内,举国哗然。从4月24日起,第7版连载美国总统威尔逊的演讲《人何时觉醒乎》。因威尔逊在巴黎和会之前,提出《十四条宣言》,中国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研究系对威尔逊抱有很大希望,故刊登演讲,以造势呼应。然而现实残酷,各国为了各自利益,决定将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转让日本,中国在巴黎和会外交失败,成为“五四”运动的导火索。5月28日,渊泉特地节译了德国匿名外交家所写的《日本的野心》,并连载多日,以此警醒世人看清日本对中国的野心。5月4日之后,学生持续运动,通过罢课、演讲、抵制外货等实际行动表达爱国热情,相应地第7版刊登文章,就如何抵制日货、发展民族实业进行了讨论,如陈独秀评论道:“对外我们现在只有一个抵制日货底方法,我觉得我们要有有组织的运动,而且应当乘此时机振兴工商业。”①副刊内容与时政密切相关,配合了新闻舆论,呼应民众情感,引发“民气”凝聚,思想与时代同频共振动。所刊文章具有时评性、针对性和应用性,也许来不及形成高屋建瓴的理论,但却因为合时即景而深入人心。“五四”运动期间,《晨报》销量激增,为了应对供不应求的局面,报社从读者手中回购旧报以再次出售。②

1919年3月15日,蔡元培发表演讲《贫儿院与贫儿教育的关系》,提出实行男女同校以此促进教育,当时全国除小学外,均不能男女同校。4月,女子高等师范成立,女性能够进入高等学校学习,5月19日,听到蔡演讲的女学生邓春兰,上书蔡元培,提出“国立大学增设女生”“实行男女同班”的建议③。大学开女禁,实行男女同校的呼声越来越高。对此,《晨报》第7版特增设“妇女问题”栏目,讨论相关问题。晚清民初时,也曾经有一股倡导女学的浪潮,夏晓虹认为,“诞生于中华大地的‘女子世界理想,昭示着中国妇女的自由与独立,却只能从属于救国事业”④。而此时的《晨报》立意新世纪,放眼世界:“妇女问题为今日世界上之一大问题”⑤,是“二十世纪”的问题,“二十世纪,就是‘人的时代的初业,这时代的女子,不比从前了。从前的女子,被男子尊为‘神,被男子视为‘物,现在的女子,要老实做起‘人来了”。⑥ 在“人”的解放范畴内,谈女子解放;在世界潮流趋势下,看到中国女性解放的“暗潮”已来。因此呼应蔡元培所提倡的大学要首开女禁,“因势利导”⑦,基于促进人性健康发展、提倡人格平等、促进自由婚姻等方面考虑,主张男女应有正常交际关系,支持女性受教育的权利,并从男女同校做起。⑧不久,名家冰心登场。值得注意的是,冰心不是以小说家亮相《晨报》,而是以女学生的身份关注社会热点、女性问题,以议论杂文登场,难怪其后来的小说创作,带着强烈的社会问题意识。女性开口谈解放,才是自我意识的真正觉醒。不只有男性启蒙一种声音,而是女性自主发声,以促进两性平等。⑨相比于理念启蒙,冰心的建议更具操作性,从男女交际、阅读书籍、培养趣味等修身方式,到结交朋友、女性着装等生活技能,涵盖了方方面面,可谓时代“新女性养成指南”。①

然而,“五四”运动后,青年陷入了低潮的“回旋时代”,不断有人意外死亡,有因消极悲观而厌世自杀的学生林德扬,有被旧家庭压迫郁郁而死的女学生李超,引发学界关注。罗家伦、蒋梦麟、瞿秋白、蔡元培、陈独秀、梁漱溟等纷纷在第7版讨论青年死亡的原因,以及如何避免悲剧再度发生。②在宏大的历史叙述中,也许无法书写两位青年,而在时间意识的促使下,副刊及时捕捉到这一社会现象,它折射出社会心理的一个侧面,也是轰轰烈烈新文化运动的一个侧影。对于两位青年而言,头脑已冲破旧的思想,而新的社会并未在眼前如约而至,在思想构建与现实生活之间的极大落差使他们无法招架,他们是曾经时代的弄潮儿,也是时代的不适者。

虽然经常将报纸与杂志并称,而在发表形式上,报纸以反应迅速、发挥自由、运用灵巧著称。议论杂文这一文体是副刊这特定土壤所培育的产物,它适应了时代需要,茅盾称之为:“中国新文学中的突击队”,“或谓这一种体裁之发展,乃因社会现象变动太快太多,为求立即反应,故不及诉诸形象,然亦未必尽然。这是在尴尬的时代,从夹缝中突现的突击队。如神鹰一博,既剽疾而准确,这以少许胜多许”。③ 与杂志相比,报纸副刊出版周期短,等不及在杂志回应的,可以选择在报纸回应,《晨报》第7版就提供了这一便利。④ 在《新青年》倡导“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之时,《晨报》第7版展开了关于“的”字如何正确使用的讨论,与《新青年》具有全局观的顶层设计比,第7版的讨论更为细小具体,却实实在在地落实了文学的国语实践。“的”字这一话题虽小,讨论者却互动频繁,各自主张不同,你来我往,讨论充分,果真“以少许胜多许”⑤ 。

一本杂志往往有共同的宣言主张,在主题内容、成员组织、运作机制等方面更容易呈同人倾向,副刊与杂志既不相同,又密切关联,“副刊是接近杂志的,一切新闻所不能包含的问题,它都有解答的任务,尤其是对于时事问题,各方面都要顾到,新闻是占在‘新,‘确,‘速上,副刊新闻化,也就是把新发生的问题,很迅速而正确的报告给大众,而以含有趣味的文笔描绘出来”⑥。相较于杂志不以新闻报道为主、出版周期固定,报纸副刊贴近时事,“迅速而正确”,即实录精神与趋时、逐新。尤其在国家危急时刻,“报纸负有辨别真伪之责任,无论世之报纸种类不一,有长有短之分,大小之别,杂志日刊之异,然发抒言论研究真理其致用则一,是以当国事纷扰之秋,群民集于报馆之门,争以先观为快,又岂足异哉?故报纸者,先战争之新利器所以尽献议论指导国人者也,使其言论而真确也,则其价值之高贵殆莫可比伦焉”①。报纸形式之丰富,速度之迅捷,消息真实可靠,是杂志所不能比拟的“新利器”。

不过,报纸副刊也有独立发行的趋势,1919年9月12日《晨报》刊登啟事:“启者,本报等后幅所载关于思潮学艺之件,屡承爱读者来函要求择尤发刊单行本。”②应读者需求,或者出于营销策略,副刊文艺杂志化,有了被反复阅读的可能,这样,副刊文艺在趋时逐新的同时,也步入历史化的道路。

三 文学生产:在纪实与虚构之间

报纸副刊、文学杂志、单行本是现代文学出版的三种主要传媒平台,有研究者认为它们的地位并不均等,存在三级跳的差序格局,其中副刊的门槛最低,其次是文学杂志,最后是书籍——出版书籍是检验作者成名与否的试金石。③ 这样一种文学秩序与权力,在《晨报》第7版尚未形成。“副刊的确是文人发表著作的最好地方,因为它天天和社会见面,有什么优秀的作品,很容易便传播出去。……虽然,文人发表作品,可以在书籍上,或在杂志上,但发表之快,传播之广,则不及报纸,而且小小的意见,小小的创作,登载在副刊上很恰当的。”④ 对于作者而言,报纸副刊恐更有吸引力,日刊决定传播速度快、范围广,且篇幅容量只需“小小的创作”即可,写起来省劲,收益高。

就知识者而言,垄断与特权也正在瓦解,与过去文人对知识的独占不同,写作不再为知识者所独有,人人皆有可能。“楚人冠说过:‘新闻纸的制作者,你若说是新闻记者,那是错的;应该从根本上认清,我们大家都是制作者。”⑤ 伴随着报纸这一新兴媒介的出现,知识者与一般大众之间的身份界限正在消弭,正如本雅明所说,报纸作为文学生产工具与传播工具,也是一个“文学的混乱场所”,改造了旧的艺术生产方式,使“我们现在处于一个文学形式的巨大的重新融合的过程中”。⑥在此过程中,文学生产也发生着变化,“对文学体裁之间,作家和诗人之间,学者与通俗读物作者之间的区分,而且甚至对作者与读者的划分也进行了修正”⑦ 。

报纸主编也不再裁夺一切,必须考虑市场需求,在迎合读者趣味与追求理想之间平衡调节。《晨报》主编在《吾报之使命》中谈道:“报纸单纯变成报道机关,是二十世纪资本发达以后的新事实,资本制度发达的结果,社会上一切劳力的收获,都变成商品。……而本来不是商品的报纸,也卷入了漩涡之中,变了以营利为专业,采集材料,不管其与社会道德上,发生如何影响,只要能迎合群众心理,便无事不可登。……我们相信报纸唯一的存在的意义,在实行社会教育。报纸要想尽这个使命,非先有一个大理想,排在前面不可。”⑧ 报纸“本来不是商品”,这恐怕是一厢情愿,按照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伊格尔顿所言,每一种文学生产方式都由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的结构构成,且统一在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文学生产的社会关系中。报纸副刊作为其中一种文学生产方式,不可避免地只能适应与遵从社会关系。

不仅如此,伊格尔顿进一步指出:“形式是思想知觉方式的具体化;但它也体现了艺术家与群众之间的某些生产关系。一个社会采用什么样的艺术生产方式——是成千印刷,还是在风雅圈子里流传手稿——对于‘生产者与‘消费者之间的社会关系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性的因素,也决定了作品文学形式本身。”① 由此观之,《晨报》第7版的文学形式,原创新文学作品数量少,远不及文艺思潮、翻译、议论杂文,且以小说体裁为主,其中短篇小说数量最多,长篇小说数量少。正如胡适所言:“长篇小说不但没有做,几乎连译本都没有了!这也是很自然的现象,现在试作新文学的人,或是等着稿费买米下锅,或是天天和粉笔黑板做朋友;他们的时间只够做几件零碎的小品文,如诗,如短篇小说。他们的时间不许他们做长篇的创作。这是一个原因,况且我们近来觉悟从前那种没有结构没有组织的小说体——或是儒林外史式,或是水浒式,已不能使人满意了,所以不知不觉格外慎重起来。”②

《儒林外史》与《水浒传》怎样结构、组织小说呢?胡适没有正面谈,而同列四大名著的《红楼梦》,给了我们一些启示。《红楼梦》用梦、幻的方式开篇,也自道了其不同于传统小说之处:“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然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③ 即传统小说开篇要从时代、人物、来历原原本本写起,所写之人是要么立功、要么立德的不朽之人,且对世人有政治教化和治理风俗的作用。曹雪芹担心写只有小才小德小女子们的故事,不符合读者阅读习惯。这背后体现出史传传统对文学创作的影响,小说写人记事,要写历史大人物、重要人物,故事要从头开始写起,一路到底,最终从中汲取启示和教训。

突破小说传统是“五四”时期新文学的重要成绩,尤其在文体上先行自觉。不过,文体意识的觉醒并不是一蹴而就的,陈平原曾说:“‘五四作家的小说概念并不严格,周氏兄弟把西洋的寓言、拟曲、散文当做小说介绍给中国读者,胡适则把中国古代的叙事诗当短篇小说论述。”④《晨报》第7版的小说文体也同样如此,不过,它的不严格体现在,“小说”栏目下,“新小说”与现代小说并存,翻译、评论与创作不分。⑤“新小说”使用文言,其叙事模式不外揭黑幕、拟寓言、录游记见闻,在历史的惯性下延续,以趣味性吸引普通读者。值得注意的是,在翻译当中,以周瘦鹃译作为代表的翻译小说,本以单行本的形式已发表,而今重新“回锅”。周瘦鹃所译《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⑥被彼时教育部任社会教育司科长的鲁迅嘉奖为“近来译事之光”,不同于一般从报刊到单行本的出版规律,在1917年本已结集出版的单行本,而今反倒再度回归报纸副刊。当时并未有版权意识,周瘦鹃从单行本中选取部分篇目,换了笔名“冷风”“铁”,一稿再投。相似的还有恽铁樵,以“铁崖”的笔名把旧作另投,再登《晨报》第7版。恽铁樵当时为《小说月报》主编,周瘦鹃则是《申报》副刊《自由谈》的特约撰述,二人为何将旧作改投他处?出于再挣一笔稿费的经济目的?还是为了应对《晨报》的人情约稿?个中原委未知其详,但从正文前“记者按”中,可见端倪。

先看周瘦鹃之《一吻之代价》,为塞尔维亚作家崛古立克的作品,收录至《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且有作家小传于正文前,而《晨报》第7版刊登之时,编辑删掉小传,代之“记者按”,录两者于下,以供对比。

1917年,《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

崛古立克氏小传

崛古立克氏(T.Drakulitch)为塞尔维亚(Servia)近世最著名之小说家。彼邦文士,无一足与颉颃者。今其人尚存,方在培尔格来特(Belgrade,按即塞尔维亚首都)大学校中,为教授。平昔著述绝富,多激励国人之作。①

1919年5月4日,《晨报》第7版:

记者按:崛古立克氏为塞尔维亚最著名之小说家,其父今尚存,为塞国大学校教授,平日著作绝富,多激励国人之作,是篇意在状奥国军人之横暴,读之便知今欧洲大战所由来矣。

除“父”字疑为“人”字之讹,两段大同小异,最大差别在于后者最后两句。“记者按”借鉴了1917年版中的作者小传,显然知道译作出版过的事实。所刊之日恰为“五四”运动当天,中国陷入外交困局,故揭露“奥国军人之横暴”,以助国人更深入了解一战,进而了解今日之中国,这大概是编辑认为作品可以重出江湖的原因。再看恽铁樵翻译的《沙场归梦》,最早刊登于其主编的《小说月报》②,标明原作者为俄国Nemirovich-Danchenks著,且参照了英国Alderson的译本。1917年收录进翻译集《说荟》③,1919年7月再次刊登在《晨报》第7版,编者将原著作者、译本作者信息都删掉了,只留“铁崖译”。此外,多了一个“记者识”:

此篇叙欧洲战事之际,有一土耳基军官,二次为俄军所捕获,归于俄军某少将某大佐所监视,三人者皆痛恶战争,而各有家庭之系恋,俄少将闻土军官语,尤为同情,终有纵囚之举。读是篇可知战争之反于人道,因军国主义实为人类之大敌也。记者识。④

正如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中的艺术作品》所说:“复制技术使得复制物可以在任何情况下都成为视与听的对象,因而赋予了复制品一种现时性。”⑤印刷技术使作品更容易被复制,且跨越时间、不断被复制,因为它能够满足读者“现时性”需求,具体至以上两例,这一“现时性”需求即一战后对自身国际处境的关注以及对日本侵略野心的警惕。这一“现时性”需求与其说是翻译者预见的,不如说是编辑因“时”制宜、投“读者”所好而翻新出来的,使作品有了再次刊行的必要。这样,译作穿梭于报、刊、单行本不同媒介之间,在生产环节结束后,通过反复复制与再三传播,被更多的读者消费,出版商与作者也更赢利。

至于现代小说方面,时事新闻融入作品主题,呈现出强烈的时间意识。当新闻版报道“五四”运动余波时,小说创作相继而来。《城里的共和》就是一例,城里头像办活动一样在“办共和”,乡下却没受影响,故吸引乡下人进城看热闹,“五四运动”也是要看的“热闹”之一,借乡下老人龙长兴之眼,看到“满街的军警,瞪着眼看人,怪难受的”,“听见满街的学生直嚷,说‘日本又欺负我们。我简直疑心美国的共和好,是谣言,要不然,那香厂的洋楼,街上的汽车,戏园理看戏不给钱的兵,窑子馆子,进出的‘洋装大人老爷,这不都是学外国‘办共和才有的吗?为什么越办得热闹,百姓越苦,外国越欺负哦?”①龙长兴的疑惑也是社会心理的映射,外国人富国强兵的灵药,在中国本土失了灵,内外压迫令人困惑与失望,历史仿佛在重演,前途依旧黯淡。

冰心的名篇《斯人独憔悴》也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父亲化卿有一段时评,脱离文本看,就是卖国求荣派的言论实录:“要论到青岛的事情,日本从德国手里夺过的时候,我们中国还是中立国的地位,论理应该归与他们。况且他们还说和我们共同管理,总算是仁至义尽的了。现在我们政府里一切的用款,那一项不是和他们借来的,像这样缓急相通的朋友,难道便可以随随便便的得罪他?”② 正如研究者所说,冰心的小说与现实之间有“互文性”,以至于编辑为其后发表的《秋风秋雨愁煞人》《去国》加上了“实事小说”的名头。尽管沿用“新小说”的分类,有点不伦不类,但确实反映出了新闻时事与小说创作的互动共生。③

报纸作为文学场域,的确提供了一种不同于杂志、单行本的独特空间:新闻、议论杂文、小说三者交织成立体网络,这提醒我们不可只就作品而论,应在三者互动中,对作品进行解读,这样才能发现有意味的内容。《一件小事》是鲁迅描寫人力车夫的小说,以往关注作品人道主义、劳工神圣、平民主义等主题,如果将其置于原报纸版面,则呈现出作品的生产过程。小说为纪念《晨报》复刊一周年,应编辑部约稿而做,鲁迅从收到邀约,到创作出《一件小事》,大概用了五天时间。④在同一天的纪念特刊上,还刊登了陈独秀的《告北京劳动界》和冰心的《〈晨报〉……学生……劳动者》。选题上的不谋而合,使人猜想,是否应编辑部特定主题邀约而作。对此,陈独秀的《告北京劳动界》⑤或可见一二。他注意到两件新闻,一是梅兰芳集结旧剧演员,为人力车夫建休息所而义演⑥;一是《民治日报》对赤贫户数的统计,让他深感劳动界有三件“特别痛苦的事”,其中两件与人力车夫直接相关。由此推想,关于人力车夫及其他底层劳动者的新闻报道,即使不能直接断定为鲁迅创作的动机,至少也是这一时段知识分子所共同关注的社会问题,或可视为《一件小事》创作的潜背景。既然鲁迅为邀约而作,《晨报》的整体形态、风格性质、版面特点、读者群体都是作者的考虑要素,进而影响作品的生产过程。以此观之,《一件小事》首先是一篇为《晨报》量身定做、应时对景的命题作文,而小说讲述自己经历的凡人小事、娓娓道来的散文化风格,又切合了报纸真实性、通俗化的要求。

就读者而言,并不愿把作品只当小说来读,以至寄来读后感,打破纪实与虚构的边界。在冰心的作品《斯人独憔悴》发表后,有读者寄信到《国民公报》寸铁栏中,反映作品引人“痛恨旧家庭习惯的不良”,并感慨只痛恨无用,“请大家努力改良,就从今日起”。① 而冰心也收到同学私信,指出小说《秋风秋雨愁煞人》“多作悲观语,令人读之,觉满纸秋声也”,就连父母也担心冰心“思想不免渐渐的趋到消极一方面去”。② 对此,冰心不无辩解意味地回应,自己并无悲观思想,小说写作目的也不是引人悲观,而是着意改良现实。冰心另一篇小说《去国》,写留学归国的人才无用武之地,最后选择再度“去国”,引发读者当作社会问题来讨论。“对于这篇《去国》,我决不敢当他是一篇小说,我以为他简直是研究人材问题的一个引子,我所说的,并不是藉此发发自己的牢骚,吐吐个人的酸气,不过是把我所曾经见过的事实,合那现在社会的状况,大声急呼、痛哭流涕的写出来,与大家作为研究这个国家人材根本问题的材料罢了!我想这位冰心女士,作那篇《去国》的时候,一定也有无限的怀抱,所以才做得那样沉痛,那样的恳切,也是具有醒世的苦心!所以我狠希望阅读诸君,万勿当做普通小说看过就算了,还要请大家起来研究研究才好!”③ 把文与人、小说与现实混为一谈,将小说人物与作者本人对号入座,这种做法不外乎是对小说文体的误解。不承认小说虚构的合法性,让小说作为生活的影子,牢牢抓着现实的大地,这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小说的文体性,模糊了虚构与现实的界线。

写真实,是史传传统介入小说创作的表现之一,史传传统的影响并不在于谈古事还是谈今事,“关键在于要实有其人其事而又不囿于其人其事”④。受此影响,读者把小说当真事,把虚构之事作为现实问题来讨论,所谓冰心“问题小说”之得名,或许正源于此。另一方面,作者也与读者在“真实性”上达成默契,默认所写之事的真实可靠,也难怪这一时期的作者,往往在小说结尾处,仿佛心虚般点明所写为真人真事,以增强故事的真实感⑤,又或对照新闻报道进行创作,使读者在阅读新闻后阅读小说,不知不觉地从真实世界步入虚构世界,落入亦真亦幻的艺境之中。

总体上看,这一时期的文学实践,乃受史传传统与时间意识二者的合力作用。从《晨报》第7版到之后的《晨报副刊》,文艺副刊渐渐摆脱过渡形态,迈入充满自觉意识的成熟形态,无论是孙伏园主编期内的副刊杂志化趋势,还是徐志摩主编期内的副刊同人化特征,都促进了新文学文体的成熟,即脱离“新闻的注疏”以及摆脱“文以补史”的焦虑,不与新闻密切相关的、无时间性作品创作增多,真实性也不再是首要的衡量标准,文学生产与形式走向多元探索之路。

(张童,浙江音乐学院人文社科部副教授)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文艺副刊(1898—1949)文献的整理、研究及数据库建设”(项目号:20&ZD285)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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