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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车迟国”故事源流与宗教生态背景

2023-03-22[韩]金美玲

文学与文化 2023年4期
关键词:道教西游记

[韩]金美玲

内容提要:本文主要分析吴承恩著世德堂百回本《西游记》第四十四回至第四十六回“车迟国”故事,认为《西游记》“车迟国”故事这三回书在成书过程中,没有经过元末明初的“全真道染指”环节,而很有可能承袭、引用自另一种版本系统的《西游记》故事。本文试图在将《朴通事谚解》《西游记平话》视为这一类版本系统的前提之下,将《西游记平话》与世德堂本《西游记》进行对比,可见世德堂本《西游记》“车迟国”故事中妖怪形象、斗法情节承袭自《朴通事谚解》所引用的《西游记平话》“车迟国”故事。虽然两书的内容及叙事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其所呈现的宗教视角及意蕴,却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性。这是由于两本著作相差约一百余年,在传承、演变的过程中,受到诸多政治、宗教、社会文化等因素影响,吴承恩难免把自身所处明中后期的时代背景融入《西游记》中,即他很有可能承袭引用《西游记平话》这一类系统版本,并在此基础上大幅度地添加塑造了“车迟国”故事。

关键词:《西游记平话》 《西游记》 车迟国 道教 嘉靖帝

《西游记》是一部经过世代累积创作而成的著作,其人物及故事情节不是作者吴承恩一人所作,而是参考、引用众多宗教典籍、古代神话故事以及此前众多“西游故事”,在此基础上增添内容及想象而完成的一部优秀的神魔小说。

本文主要对吴承恩著世德堂百回本《西游记》第四十四回至第四十六回“车迟国”故事进行分析,并挖掘世德堂本《西游记》“车迟国”故事当中的妖怪形象及故事的原貌,以及对“车迟国”故事所折射的意蕴进行探究。

通过细读世德堂本《西游记》文本,可以发现“车迟国”故事有以下特征。

第一,“车迟国”故事中,三个妖怪——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在文本当中是被动性形象塑造。三个妖怪没有惹唐三藏师徒,也没有想着吃唐三藏的肉以求“长生不老”。是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师兄弟三人,先惹怒三个妖怪,由此对三个妖怪来说,是被动性地不得不与唐三藏师徒大战、斗法。这是《西游记》“车迟国”故事表面所呈现的内容特征。

第二,柳存仁最早提出元末明初存在“全真本”《西游记》的可能性,在此基础上,陈洪先生在诸多著作及论文中加强推动此观点,指出世德堂本《西游记》全书散布着大量的“全真教”丹道的术语,比如“水火”“木母”“婴儿”“姹女”“心猿”“三三”“九九”“金公”“黄婆”,以及牛魔王故事等,这可以证明《西游记》成书过程中存在“全真化环节”,其文本掺杂有大量“全真道”的文字:“《西游记》文本中留有‘全真道痕迹的诗文,长短、散聚不一。其中大段的、集中的文字,更能透露出全真道染指成书过程的程度,能够说明这些诗文绝非顺手所能拈来。”① 由此可知《西游记》文本经过“全真道染指”过程。但是《西游记》“车迟国”故事第四十四回至第四十六回这三回书中,写佛、道之间的宗教冲突,写道教,写道士等,恰恰没有使用丹道术语及全真文本。②

这一点非常特殊,值得深思的是:《西游记》“车迟国”故事这三回书在成书过程中,是否与前面具有“全真道染指”的素材有不同来源。假如说车迟国故事没有经过全真教染指,那么其来源如何?是否可能引用自其他版本系统的西游故事?早期出现的《西游记》版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没有记载“车迟国”故事,但是此前学者已指出朝鲜古籍《朴通事谚解》当中可以找到有关“车迟国”故事的线索。元末明初时期,除了“全真本”《西游记》以外,是否曾存在过属于另一种版本系统的西游故事?比如,像朝鲜时期《朴通事谚解》第八十八的题目所标的《西游记平话》版本,其区别于“全真本”《西游记》版本系统。作者吴承恩是否通过这一版本系统提供的素材,大幅度地加工塑造了“车迟国”故事,并使之与“全真本”《西游记》融合?笔者认为不能排除这一可能性。

本文首先将《朴通事谚解》第八十八《西游记平话》③与世德堂本《西游记》对比研究。对两本著作“车迟国”故事中出现的妖怪形象及斗法情节进行比较,了解两本著作的差异性。在此基础上挖掘世德堂本《西游记》“车迟国”妖怪及故事的原貌,从而进一步对世德堂本《西游记》“车迟国”故事所折射之意蕴进行探究。

一 《西游记平话》与《西游记》“车迟国”故事比较

《朴通事谚解》是朝鲜王朝时期学习汉语的一本教科书。《朴通事谚解》内容是引用《朴通事》原文并用韩国语标示汉语读音及谚解。《朴通事》与《老乞大》是朝鲜时期最有代表性的汉语教科书。《通文馆志》中也记载《朴通事》《老乞大》是朝鲜王朝时期司译院培养译官和举行译科考试时的重要汉语教材。现存版本是肃宗三年(1677年)权大雄、朴世华等又重新考证刊行。但《朴通事》文本是从高丽末已刊行直至朝鲜时期承袭引用。

据《成宗实录》记载,《朴通事》中记录了元代的汉语,但与明代时期汉语有很大的差异,因此学习和理解较难,由此在朝鲜成宗十一年(1480年)做过一次系统修订,研究已指出现存的版本是朝鲜中宗十二年(1517年)之前刊行。这些时间都早于世德堂本《西游记》的刊印,其中所引用的《西游记》故事可以看作是元代的文本。

在《朴通事谚解》第八十八《西游记平话》中有关于《西游记》的故事。但是《西游记平话》对《西游记》当中出现的人物、场景、内容只进行了简略叙述,对故事情节的具体展开也很少。毕竟《朴通事谚解》不是一本小说,而是一本教科书,因此只选择重要、经典的故事进行写作。其中对“车迟国”故事的内容,却有较为详细的记载。通过《西游记平话》可以窥知原本《西游记》“车迟国”故事的面貌,其書有助于研究百回本《西游记》故事的源流以及“车迟国”的人物形象及故事情节。

(一)《西游记平话》与《西游记》妖怪形象比较

《西游记平话》中记载的“车迟国”故事及妖怪形象,与世德堂本《西游记》有所差异。《西游记平话》中记载与唐三藏、孙悟空斗法的妖怪分别是伯眼大仙、鹿皮两个妖怪。伯眼大仙唤作伯眼,又叫烧金子道人,鹿皮是伯眼大仙的徒弟。此外还有妖怪“小先生”的称呼,但文本中对此人物没有更多的详细描写。根据文本的叙事情节分析,如果小先生是第三人物,那文本应会设置其参加斗圣的情节,并对人物的结局有所交代,但是文本对此没有进行详细的描写。因此,小先生很有可能指鹿皮。由此,《西游记平话》中出现的妖怪只有两个,即伯眼大仙和其徒弟鹿皮。

在《西游记平话》的斗圣情节中占最大比重的是国师伯眼大仙。文本写伯眼大仙与孙悟空“割头再接”斗圣中,最后惨死现出原身是只“虎”,正与世德堂本《西游记》的虎力大仙相同。虎力大仙在世德堂本《西游记》“车迟国”三个妖怪中为首、是国师,出现的频率也最高,与孙悟空赌斗“砍头”,最终惨死现出原身是只“黄毛虎”。由此可以推测世德堂本《西游记》中的虎力大仙承袭自《西游记平话》中的伯眼大仙形象。

《西游记平话》中的鹿皮与《西游记》中的鹿力大仙形象也有差异。《西游记平话》文本中描述鹿皮为伯眼大仙的徒弟,而在世德堂本《西游记》中三个妖怪是师兄弟关系。《西游记平话》中鹿皮与孙悟空斗圣“滚油洗澡”,后惨死现原身为“烂骨头的先生”,而在世德堂本《西游记》中鹿力大仙与孙悟空赌斗“剖腹剜心”,最后现出原身是一只“白毛角鹿”,可见鹿皮与鹿力大仙最后现出的原形不同。但是《西游记平话》中鹿皮与世德堂本《西游记》中鹿力大仙其名称上都以“鹿”取名,并且相关情节描写有相似之处。因此,鹿力大仙形象应是由《西游记平话》中的鹿皮演化而来。

世德堂本《西游记》中的羊力大仙,最终败在孙悟空之手,惨死现出原身为一只羚羊。关于羊力大仙,《西游记平话》“车迟国”故事中无相似的妖怪形象。世德堂本《西游记》“车迟国”故事中的羊力大仙,应是作者吴承恩另添加塑造而成的形象。

(二)《西游记平话》与《西游記》斗法情节比较

《西游记平话》中伯眼大仙、鹿皮两个妖怪与唐三藏、孙悟空斗圣的情节,和世德堂本《西游记》中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与唐三藏、孙悟空斗法的情节有相同叙事,但也存在很大的差异。《西游记平话》中称斗法为“斗圣”,四番分别为起头坐静、隔板猜物、滚油洗澡、割头再接等,每番斗圣只对斗一次。在《西游记》中斗法称为“赌斗”,共六番,分别是祈雨、云梯显圣、隔板猜枚、砍头、剖腹剜心、滚油锅洗澡。《西游记平话》中没有祈雨、剖腹剜心的赌斗情节。并且,在《西游记平话》中“隔板猜物”斗圣只有一番,而在百回本《西游记》中“隔板猜枚”则有三番赌斗。《西游记》赌斗云梯显圣、隔板猜杖、砍头、滚油锅洗澡与《西游记平话》中“斗圣”起头坐静、隔板猜物、滚油洗澡、割头再接的斗法顺序以及对战人物有些不同。但斗法名称、方法、故事情节叙事等内容则几乎相同。因此,可将《西游记平话》“车迟国”故事看作世德堂本《西游记》“车迟国”故事的底本。

1. 起头坐静与云梯显圣

在《西游记平话》“起头坐静”斗圣情节中,伯眼大仙与唐僧各上禅床坐定。此节描述徒弟鹿皮为帮助师父伯眼大仙,拔下一根头发变为狗蚤在唐僧耳门后咬,孙悟空看到后便拿下来磕死。孙悟空亦拔下一根头发变为青母蝎,咬伯眼大仙的脊背。伯眼大仙大叫,便跳下来。由此,第一斗“起头坐静”伯眼大仙败于唐三藏。

在《西游记》第四十六回“云梯显圣”赌斗中,虎力大仙与唐三藏赌斗。此时,同样是鹿力大仙为帮助师兄虎力大仙,拔下一根头发捻成一团,弹到唐僧头上,变为一只大臭虫咬唐三藏。孙悟空发现臭虫后,将它捻下帮助师父。孙悟空也变为一条七寸蜈蚣,到虎力大仙的鼻凹中叮了一下。虎力大仙坐不稳,一个筋斗翻下禅台。此情节描写几乎完全与《西游记平话》相同。

2. 隔板猜物与隔板猜枚

《西游记平话》中“隔板猜物”的斗圣情节只有一次,是伯眼大仙与唐僧的斗圣。文本描述,皇后暗示宫娥告诉伯眼大仙柜中是桃,因此伯眼大仙猜板后是一颗桃。孙行者变为焦苗虫,飞入柜中将桃肉都吃掉、只留下桃核后出来,便告诉唐僧是桃核。打开柜门一看是桃核,伯眼大仙败。

《西游记》第四十六回赌斗“隔板猜枚”,一共赌了三番。第一番,鹿力大仙与唐三藏赌斗。鹿力大仙先猜说是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唐三藏后猜说是件破烂流丢一口钟。此时孙悟空变为蟭蟟虫,进柜将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咬破,变为破烂流丢一口钟。鹿力大仙败。《西游记平话》中无此斗圣情节。

第二番,与上述的《西游记平话》中猜桃的斗法情节相同。羊力大仙与唐三藏赌斗。同样是羊力大仙先猜,说是一颗仙桃,唐三藏后猜,说是桃核。孙悟空飞进柜中将桃子吃干净之后,只留下桃核出来。由此,羊力大仙败。此节与《西游记平话》几乎相同。

第三番,虎力大仙与唐三藏赌斗。虎力大仙先猜说是道童,唐三藏后猜说是和尚。孙悟空再次飞进柜中,变为虎力大仙模样,将道童的头发剃光,又让道童脱下道服,穿上黄色袈裟,手拿木鱼,并嘱托他叫道童时不许出、叫和尚时要敲着木鱼走出来。最后,虎力大仙也败了。《西游记平话》中无此情节描述。

《西游记平话》“隔板猜物”和《西游记》“隔板猜枚”第二番猜桃斗法情节相同,并且都是唐三藏得胜,均为孙悟空暗中相助师父。剩下的第一番和第三番斗法是作者吴承恩另添加并加工塑造的情节。

3. 滚油洗澡与滚油锅洗澡

《西游记平话》“滚油洗澡”的斗圣情节中,鹿皮先脱下衣服进入油锅,孙悟空后入油锅洗澡。孙悟空在鹿皮脱衣服入锅时,叫山神、土地神、千里眼、顺风耳等来相助(千里眼和顺风耳在此被称为鬼)。孙悟空命令千里眼和顺风耳,等鹿皮忍不住热油温度将要逃跑时定要抓住,不能让鹿皮逃跑。鹿皮最终被千里眼和顺风耳两鬼挡住,未能逃出油锅,死在油锅中。文本描述鹿皮现原身为“烂骨头的先生”。鹿皮惨死,再次败于孙悟空。

《西游记》第四十六回中,“滚油锅洗澡”的赌斗情节位于最后,为羊力大仙与孙悟空赌斗。此斗是孙悟空先下油锅洗澡,羊力大仙下油锅时有冷龙护着锅底。孙悟空发现之后,让北海龙王收回冷龙。最后,羊力大仙骨脱皮焦肉烂惨死在油锅中,并现出原身是羚羊。

“滚油洗澡”情节,《西游记平话》是鹿皮对孙悟空,《西游记》是羊力大仙对孙悟空。虽然与孙悟空对斗人物不同,但斗法的方法及妖怪的结局等情节几乎相同。

4. 割头再接与砍头

在《西游记平话》中,“割头再接”的斗圣双方是伯眼大仙对孙悟空。孙悟空先割头,“血沥沥的腔子立地,头落在地上,行者用手把头提起,接在脖项上依旧了”①。接着伯眼大仙割头,孙悟空在伯眼大仙割头即将要接头时,变作大黑狗将伯眼大仙的头拖去,最终伯眼大仙现出原身虎精。

《西游记》中同样是虎力大仙和孙悟空赌斗“砍头”。孙悟空先砍头,鹿力大仙念咒语,叫土地神,将孙悟空头止住,但孙悟空又长出一个头。后虎力大仙砍头之际,孙悟空拔毛变成黄犬,黄犬将虎力大仙的头丢进河中。最终虎力大仙败,死在尘埃,现出原身黄毛虎。

在此斗法中,《西游记平话》与《西游记》中变犬将伯眼大仙即虎力大仙的头拖去、最后現出原身为“虎”的情节完全相同。

“剖腹剜心”是《西游记》另添加的赌斗,《西游记平话》中并无此节。《西游记》中“剖腹剜心”是鹿力大仙与孙悟空赌斗。孙悟空先脱衣割腹,拿出肠脏,又吹仙气令伤口恢复。后鹿力大仙割腹拿出肝肠时,行者又将一根毫毛变成饿鹰,将妖怪的五脏心肝叼走,不知去向。鹿力大仙又败,死在孙悟空之手,现出原身是一只白毛角鹿。此情节虽然在《西游记平话》中没有,但是孙悟空拔毛变为鹰将五脏心肝叼走的情节与上述的“砍头”时变为犬将伯眼大仙的头拖去的情节相似。

由上可知,《西游记平话》“车迟国”故事中的妖怪即伯眼大仙、鹿皮,可看作世德堂百回本《西游记》“车迟国”妖怪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的原形。世德堂本《西游记》中的云梯显圣、隔板猜枚、滚油锅洗澡、砍头等“赌斗”承袭自《朴通事谚解》《西游记平话》起头坐静、柜中猜物、滚油洗澡、割头再接等“斗圣”情节。世德堂本《西游记》在此基础上添加塑造羊力大仙的形象,以及斗法中隔板猜枚一番被添加成三番,又添加剖腹剜心等赌斗情节,使得妖怪形象及斗法情节更加精彩,故事情节也更加完整。《西游记平话》是目前所能看到的有关“车迟国”故事的最早、最为完整的版本,因此《西游记平话》中“车迟国”故事可看作世德堂本《西游记》“车迟国”故事的底本。

二 《西游记平话》与《西游记》宗教视角差异

通过两本著作文本的细致比较,可知世德堂本《西游记》“车迟国”故事承袭、引用自《西游记平话》中的妖怪形象及斗法情节,在此基础上作者大幅度地添加、加工塑造了“车迟国”故事。由此可见《西游记平话》与《西游记》“车迟国”故事虽然有相同的叙事,但也存在一些差异。

两本著作“车迟国”故事中均有扬佛抑道、宣扬佛教的叙述。但是细读文本可以发现,世德堂本《西游记》与《西游记平话》在宗教立场上有很大的差异。世德堂本《西游记》“车迟国”故事中,对三个妖怪即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①的描述,多是戏谑、嘲弄、讽刺性叙事。但是,《西游记平话》却没有嘲弄或戏作“妖道”之意。

《西游记平话》文本描述:“听的道人们祭星,孙行者,师傅上说知到罗天大醮坛场上藏身,夺吃了祭星茶果,却把伯眼打了一铁棒。小先生到前面教点灯,又打了一铁棒。伯眼道,这秃厮好没道理,便焦躁起来,到国王前面告未毕。”②

《西游记平话》写孙悟空到罗天大醮坛藏身,偷吃茶果,并打了伯眼大仙和鹿皮各一铁棒,扰乱罗天大醮,两人遂到国王前告状,这与世德堂本《西游记》“车迟国”故事中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到三清观偷吃供养,扰乱三清观后逃跑,三个妖道到国王前告状的情节相似。

但是,世德堂本《西游记》“车迟国”故事中描述,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到三清观,不仅偷吃供养,还变为元始天尊、灵宝道君、太上老君,将三个圣像送进“五谷轮回之所”即茅厕之中。

《西游记》第四十四回描述:“那右手下有一重小门儿,那里面秽气畜人,想必是个五谷轮回之所。你把他送在那里去罢。这呆子有些夯力量,跳下来,把三个圣像拿在肩膊上,扛将出来。到那厢,用脚登开门看时,原来是个大东厕。…… 三清三清,我说你听:远方到此,惯灭妖精,欲享供养,无处安宁。借你坐位,略略少停。你等坐久,也且暂下毛坑。你平日家受用无穷,做个清净道士;今日里不免享些秽物,也做个受臭气的天尊。……八戒道:‘只是灒起些水来,污了衣服,有些腌脏臭气,你休恶心。”③ 孙悟空让猪八戒将三圣雕像丢进茅坑,其描述明显就是讽刺和嘲弄三圣即道教之意。

又如,三个妖道不知假扮的三圣是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向他们师兄弟求圣水、金丹,欲求“长生不老”。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将尿水给三个妖道喝。《西游记》第四十五回描述:“那行者立将起来,掀着虎皮裙,撒了一花瓶臊溺。……那呆子揭衣服,忽喇喇,就似吕梁洪倒下坂来,沙沙的溺了一砂盆,沙和尚却也撒了半缸,依旧整衣端坐在上道:‘小仙领圣水。……‘那里是甚么圣水,你们吃的都是我一溺之尿。”① 此描写同样呈现了师兄弟等人戏弄三个“妖道”。

再如,在第四十六回“隔板猜枚”赌斗第三番中,虎力大仙与唐三藏猜板后是道士还是和尚。孙悟空飞进柜中,变为虎力大仙的模样,将道童的头发剃光,又让道童脱下道服,穿上黄色袈裟,拿着木鱼,并让道童听到叫“和尚”时敲着木鱼走出来,也隐含有“弃道从僧”的意味。

这些贬低“妖道”的情节描写,《西游记平话》中均没有。《西游记平话》文本主要呈现的是通过佛、道斗法情节,让车迟国国王及百姓得知佛法无边、皈依佛教,从而达到宣传佛教的目的,而没有有意嘲笑或嘲弄“妖道”的描述。

两本作品都是通过斗法情节,描述佛教的法力在道教之上,表达扬佛抑道、宣扬佛教之意。但是,世德堂本《西游记》更多是有意添加嘲弄“妖道”的故事情节,凸显了贬抑道教之意。

三 “车迟国”叙事倾向变化与宗教生态背景

由上可知,《西游记》“车迟国”故事中的三个“妖道”形象及情节叙事,表面呈现的是有趣的斗法,描写孙悟空法力高强、除妖救灾,但内含有意讽刺和批判“妖道”即“道教”之意。不仅如此,世德堂本《西游记》将车迟国“国王”塑造为昏庸、遵从道教、扬道抑佛、听信妖言、不分黑白的昏君形象。作者吴承恩将《西游记》中出现的“国王”和“妖道”都塑造为具有讽刺批判意味的负面形象,写他们使国力衰落、百姓受苦,这与吴承恩所处的时代有关。

据前人研究,吴承恩(1500?—1582)生活于明朝中后期,经历了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四个帝王的统治时期。由此,吴承恩将自身所处时代及政治生态融入作品《西游记》之中。

《西游记》“车迟国”故事中的“妖道”与“国王”形象以及相关情节,让读者不由联想到明代崇尚道教的皇帝与道士,如嘉靖帝与道士邵元节和陶仲文等人。

明嘉靖帝,本名朱厚熜,是明代第十一位皇帝,出生于正德二年(1507),正德十六年(1521年)登基。嘉靖帝迷信道教,允许道士自由出入皇宫,又以道教式斋醮来祭祀。这令正派文士深感担忧,给事中张嵩、大学士杨廷和曾就此问题切谏皇帝。《明世宗实录》载:“给事中张嵩以天戒上言三事。一保圣躬,言皇上春秋方富,而數月之内,两见违和,恐贻两宫之忧。愿崇护周慎,亲幸有节。一崇正学言,太监崔文等于钦安殿修设醮供,请圣驾拜奏青词,是以左道惑陛下,请火其书,斥其人,惟日临讲读,亲近儒臣。”② 又:“上颇事斋醮,廷和疏言,人君一身天下根本,欲令出入起居事事尽善,惟在前后左右皆用正人。臣等先尝具启,请于昭圣慈寿皇太后,凡尚衣尚冠等执事茶房膳房宫殿答应人员务选,老成谨厚内臣,以待陛下任使,其曾经先朝随侍遗奸不得滥与,又尝极言异端左道亟宜痛绝。顷条奏慎始修德十二事,一谓斋醮,必须预绝其端,不可轻信。累千百言,具书殿庑,今乃无故修设斋醮,日费不赀,至屈万乘之尊,亲莅斋坛,此皆先年乱政之徒,芟锄未尽,妄引番汉僧道,试尝上心。夫斋醮之事,乃异端诳惑,假此为衣食之计,佛家三宝,道家三清,名虽不同,同一虚诞,固圣王所必禁也。……今一旦信用妖幻,九重之内建立坛场,溷渎明神,烦劳圣体,不可之大者也。且夫天生圣人为天地神,人之主,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天地神人之和应之,即如往者祷雨乞雪之事,皆由陛下一念精诚,随感随应,何必佛力,可以禳灾道经,可以修福。”③

嘉靖帝对大臣们的谏言漠然无视,仍执迷于道教。嘉靖帝在位的四十五年深受道教影响,很多政治事件与道教有关。明朝开国初期以儒家思想为“国是”,由此崇仰儒教的士大夫掌握了国政实质性的主导权,但到了嘉靖年间,皇帝迷信于道教,获得嘉靖帝宠信的道士们在朝廷及宫内外猖獗。

嘉靖年间最有名的两位道士是邵元节和陶仲文,对此大量史料有所记载。嘉靖三年,嘉靖帝招道士邵元节入京,并在显灵宫居住。嘉靖帝让邵元节掌管道教神仙浮德王、宝月光后的祭祀。邵元节入宫之际有苦旱,嘉靖帝邀请邵元节举行祈雨祭,随即雨水落下,干旱得以缓解。虽然在极度干旱过后,下雨是自然现象,但嘉靖帝认为是道士邵元节有神通广大的道术才祈到雨。由此,嘉靖五年,邵元节被封为真人,“以龙虎山上清宫道士邵元节为真人,赐银印”①,认为祷求降雨、降雪是邵元节之功。《明史纪事本末》载:“嘉靖初,征入京,召对便殿,首以立教主静之说进,帝嘉纳之。已为祷雪辄应,命为致一真人,领金策醮事,给玉金银象印各一。会帝有事南郊,召元节分献风雷灵雨坛,预宴奉天殿,班二品,并封其师为真人。敕建真人府都城西落成,命夏言作记刻之庭。岁给禄一百石,遣缇骑四十人充扫除役,赠田三十顷,蠲其租傜。至是宠待益隆。”② 可以得知,嘉靖帝深信邵元节的道术,并为他敕建真人府,每年给禄米百石,派校尉四十人充扫除役,还赠田三十顷,同时免除他的租税傜役。

嘉靖十五年,嘉靖帝的第二个儿子朱载壑出生。皇帝深信朱载壑出生得益于邵元节的祷祀,特封其为礼部尚书。《明世宗实录》载:“以皇嗣生,录致一真人邵元节祷祀功,加授礼部尚书,给一品服俸,赐白金、文绮、宝冠、法服、貂裘。授其徒邵启为等禄秩有差。”③

嘉靖十八年,邵元节过世,嘉靖帝悲痛不已。《明世宗实录》载:“帝为出涕,赠少师,赐祭十坛,遣中官锦衣护丧还,有司营葬,用伯爵礼。礼官拟谥荣靖,不称旨,再拟文康。帝兼用之,曰文康荣靖。”④ 邵元节从入宫至死亡,深受嘉靖帝宠信,享受荣华富贵,死后其子孙及家族也受到恩荫。

邵元节死后,陶仲文受到嘉靖帝宠信。嘉靖十九年,嘉靖帝患病,陶仲文为嘉靖帝调理病情有功,嘉靖帝封陶仲文为礼部尚书,授正一品俸禄,还特授少傅和少保。《明史》载:“十八年南巡,元节病,以仲文代。次卫辉,有旋风绕驾,帝问:‘此何祥也?对曰:‘主火。是夕行宫果火,宫人死者甚众。帝益异之,授神霄保国宣教高士,寻封神霄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明年八月欲令太子监国,专事静摄。太仆卿杨最疏谏,杖死,廷臣震慑。大臣争谄媚取容,神仙祷祀日亟。以仲文子世同为太常丞,子婿吴浚、从孙良辅为太常博士。帝有疾,既而瘳,喜仲文祈祷功,特授少保、礼部尚书。久之,加少傅,仍兼少保。”⑤

嘉靖二十三年,在大同有一个间谍王三被抓捕,嘉靖帝认为此是陶仲文祈祷的缘故,故加授少师,仍兼少傅少保。《明史》载:“帝自二十年遭宫婢变,移居西内,日求长生,郊庙不亲,朝讲尽废,君臣不相接,独仲文得时见,见辄赐坐,称之为师而不名。心知臣下必议己,每下诏旨多愤疾之辞,廷臣莫知所指。小人顾可学、盛端明、朱隆禧辈,皆缘以进。其后夏言以下冠香叶冠,积他衅至死。而严嵩以虔奉焚修蒙异眷者二十年。大同获谍者王三,帝归功上玄,加仲文少师,仍兼少傅少保。”⑥

在明朝政权体系中,亲自辅佐皇帝的官职有三公(太师、太傅、太保)和三孤,其官职源自周朝。得授三公和三孤对大臣们来说是非常特殊的荣誉,而在明朝历史上兼三孤官职的只有陶仲文一人。嘉靖二十九年,以祷雨及平狱功,陶仲文被封“恭诚伯”,每年俸禄二千石。与邵元节一样,陶仲文也是直至过世前都受到嘉靖帝的宠信,享受了荣华富贵和前所未有的荣誉。

嘉靖四十五年,户部主事海瑞舍命上奏“治安疏”。海瑞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一位清官。他看不得百姓的困苦与贪官污吏的胆大妄为,更看不得一国的最高统治者醉心于道教,一心只为修道长寿,自私自利,不理朝政。因此,忠臣海瑞挺身而出,上奏直言,不惜一死。“治安疏”载:“求长生心与惑心合,有辞于臣,君道不正,臣请再为陛下开之。陛下之误多矣,大端在修醮。修醮所以求长生也。自古圣贤止说修身立命,止说顺受其正。盖天地赋予于人而为性命者,此尽之矣。尧、舜、禹、汤、文、武之君,圣之盛也,未能久世不终。下之,亦未见方外士自汉、唐、宋存至今日。使陛下得以访其术者陶仲文,陛下以师呼之,仲文则既死矣。仲文尚不能长生,而陛下独何求之?至谓天赐仙桃药丸,怪妄尤甚。……陛下玄修多年矣,一无所得。至今日,左右奸人逆陛下玄修妄念,区区桃药之长生,理之所无,而玄修之无益可知矣。”①

嘉靖帝给邵元节和陶仲文等滥封官职,文武百官不敢轻易谏言。海瑞大胆上奏指责与讽刺嘉靖帝愚昧无知,盲目轻信道士陶仲文等人,迷信道术,欲求长生不老。道士应当在道教的领域实施宗教活动,但在嘉靖朝道士已侵入政朝领域。最终,朝政如海瑞在“治安疏”中指出的一样混乱不堪,“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

由上可知,嘉靖帝朱厚熜、道士邵元节和陶仲文等人的形象与《西游记》中的“车迟国”国王、鹿力大仙、羊力大仙、虎力大仙等形象不无相似之处,其反照出时代背景下混乱的宗教、政治生态,以及对当朝统治者和道教的批评与指责。

结论

基于文献研究可见,《西游记》“车迟国”故事这三回在成书过程中没有经过元末明初的“全真道染指”,而很有可能承袭、引用自另一种版本系统的《西游记》故事。本文试图将《朴通事谚解》《西游记平话》视为这一类版本系统下,将《朴通事谚解》第八十八《西游记平话》与世德堂本《西游记》对比研究,得知世德堂本《西游记》“车迟国”故事中的妖怪形象、斗法情节,承袭引用自《朴通事谚解》《西游记平话》“车迟国”故事。

《西游记平话》和《西游记》虽然有很多叙事有相似之处,但是两本著作的“车迟国”故事文本当中所呈现的宗教视角及意蕴,却存在很大的差异。这应是由于两本著作相差约一百余年,在传承、演变的过程中,受到诸多的政治、宗教、社会文化等因素影响。众所周知,古代小说是历史的反照物,作者吴承恩难免将自身所处时代即明中后期的时代背景以及政治生态也融入到《西游记》文本当中。作者吴承恩很有可能承袭引用《西游记平话》这一类系统版本,并在此基础上大幅度地添加塑造,完成了“车迟国”的故事。由此,《西游记平话》中的“车迟国”故事可看作世德堂百回本《西游记》“车迟国”故事的底本。

(金美玲,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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