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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先生诗教观及其诗教实践浅探

2023-03-22程郁缀

文学与文化 2023年4期
关键词:叶先生叶嘉莹诗教

难忘2015年10月,在南开大学举办的叶嘉莹先生从教七十周年庆祝大会上,由我代表高校同行作了一個发言。① 我从“大才”“大师”“大家”三个方面,称颂叶嘉莹先生乃不世出的大才,不知倦的大师,不利己的大家。发言得到了与会同行的赞同和首肯。今年,恰逢叶嘉莹先生期颐大庆,南开大学、中央文史研究馆、国际儒学联合会联合举办“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实乃顺应历史潮流、弘扬中华诗教的盛举,也是献给叶嘉莹先生百岁华诞的最好寿礼!

我对叶嘉莹先生丰富深厚的中华诗教思想理论和锲而不舍、卓有成效的诗教实践活动,实在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只有崇拜景仰,谈不出什么真知灼见,只能简要地谈一些感受和体会。

我们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历史,孕育了十分丰富的优秀文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是中华文明的智慧结晶。”而优秀的古典诗歌,无疑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所谓“诗教”,就是“以诗教人”,就是用诗歌中所蕴涵的美好的道德、情感和高雅的审美情趣,来教化人心,熏陶人的性情,纯净人的素质,提高人的趣味。一句话,就是发挥诗的教化功能,提升人的人文精神。

中华民族一直有“诗教”的优良传统,认为“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毛诗序》)。这种以诗教人的诗教传统,十分悠久。早在春秋时期,儒家学说的奠基人孔子就指出:“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礼记·经解》)这里的“诗”,指的就是我们今天所称的“诗经”。《论语》中凡孔子说到“诗”的,大都是指今天的《诗经》。诸如“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论语·阳货》),“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等等。孔子所说的“温柔敦厚,《诗》教也”,本指《诗经》怨而不怒、温柔敦厚对人的教导和化育作用。孔颖达疏曰:“《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后来人们所说的“诗教”,基本上都不再局限于《诗经》的教化作用,而是泛指包括《诗经》在内的所有优秀诗歌的教育功能和教化作用。

叶嘉莹先生的诗教观、诗学理论是十分丰富的,究其本源乃是传统的儒学思想。叶先生在《〈我的诗词道路〉前言》中说:“我在开蒙时所读的《论语》,以后曾使我受益匪浅。”“而且《论语》中有不少论《诗》的话,曾使我在学诗方面获得了很大的启发,直到现在,我在为文与讲课之际,还经常喜欢引用《论语》中的论《诗》之言,这就是我在为学与为人方面都曾受到《论语》之影响的一个最好的证明。”① 叶嘉莹先生说,直到今日,《论语》也仍是她“背诵得最熟的一册经书”。

叶嘉莹先生诗学思想最核心的一点,我以为就是她一以贯之的坚持。“中国古典诗歌之本质,原以传达一种兴发感动之生命为主。”“中国的古典诗歌,有一种最可宝贵的特质,那就是诗歌中常蕴涵有一种兴发感动的力量。”② 我们姑且将其称之为“兴发感动说”。叶先生认为,这种“兴发感动的力量和作用,则正是我们中国古典诗歌所具含的一种极可宝贵的质素”③。在中国传统诗论中,最早的《毛诗序》中就有“诗者,志之所之也”及“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说法;《礼记·乐记》中也曾有“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的说法。南朝齐梁时钟嵘的《诗品》和刘勰的《文心雕龙》也都曾提出“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与“人秉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的创作理论。可见,叶嘉莹先生的“兴发感动说”,正是切中了中国诗歌本质之肯綮。

这一“兴发感动说”,可以说贯穿了叶嘉莹先生爱诗、写诗、评诗、选诗等的方方面面。她说自己之所以“喜爱和研读古典诗词,本不出于追求学问知识的用心,而是出于古典诗词中所蕴涵的一种感发生命对我的感动和召唤。在这一份感发生命中,曾经积蓄了古代伟大之诗人的所有心灵、智慧、品格、襟抱和修养。所以中国传统一直有‘诗教之说,以为‘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这些话看起来,虽似乎不免于夸大而不切实际,但诗歌之富含一种感发的作用,则是不可否认的”④。叶先生坦言,自己“对诗词的爱好和体悟,可以说全是出于自己生命的一种本能。因此无论是写作也好,讲授也好,我所要传达的可以说都是我所体悟的诗歌中的一种生命,一种生生不息的感发的力量”⑤。

叶嘉莹先生以“兴发感动说”为标准,来评价历代诗人、词人,并注入自己的性情。比如她对陶渊明的评述,认为陶渊明“在中国所有的诗人里边,话说得最真诚的,从来也不讲夸大欺骗的话”,“不雕琢,不修饰,不自欺欺人”,“他最了不起的、最真诚的一个诗人”⑥。缪钺先生曾指出叶先生对陶渊明的评述,“不仅欣赏诗作”,而且能“进而收兴发感动陶冶人品之功”。⑦ 叶嘉莹先生在评价王国维词作的评赏文字中,“多数都带有自己心灵的投影”。她还以“兴发感动说”作为标准,来选诗、取舍诗。她认为:“凡可以在作品中传达出这种作用的,就是好诗;否则,即便有多么美丽的辞华和藻饰,也只是一首没有生命的诗篇。”在《诗馨篇》中,她对所选录的诗作和诗歌的评说介绍,都“可以大致传达出诗歌中的兴发感动的生命和作用”⑧。

叶嘉莹先生不但倡导“中华诗教”,而且身体力行,矢志不渝地践行之。下面,我们就简要地叙述一下她在诗教的实践活动方面,所做的种种努力和所取得的丰硕成果。

叶嘉莹先生以书生报国的一份情感和理想以及对古典诗歌的热爱之心,战胜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于1978年提出了回国教书的申请,1979年到南开大学任教,至今已近半个世纪。她在南开大学筹建了中国古典文化研究所并担任所长,亲自指导研究生。她的诗教活动做得最多的就是讲学,在讲台上讲授古典诗词;在讲授中阐发诗词作品中的思想内涵、艺术风格和兴发感动的生命力度。她不但在南开大学坚持授课,而且利用节假日到各地讲学。她的讲台遍布国内外、境内外,国内更是有几十所大学留下了她传道授课的身影。她言传身教,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沐浴其春风雨露的人,从十几岁的中小学生到鹤发的耄耋老人,阶层之广,人数之多,持续之久,都十分罕见。

叶嘉莹先生诗教活动的另外一个重要方面,那就是关注对青少年的教育和培养,把大爱之心,倾注到祖国的未来、人类的希望的孩子们身上。她多年来一直常存在心中的一个愿望,就是为了保存中国古典诗歌的宝贵传统,为了培养和提高下一代孩子们的道德品质与学习能力,而对小朋友们进行诵读和吟咏古典诗歌的训练活动。她“提出了不要增加孩子们学习之负担的一种以唱游来进行的教学方式,更亲自为天津电视台做了教小朋友吟诵古诗的实践的尝试”。1995年,她又“与友人合作编印了一册题名为《与古诗交朋友》的幼学古诗的读本,并且亲自为所选编的一百首诗歌做了读诵和吟唱的音带”。这些举动和作为,都是前所未有的,卓有成效的且影响深远的,留下了大量宝贵的资料,赢得了广泛的赞誉。

1998年,她“计划做出一套教儿童读古诗的录影带,以便向各地推广,更希望能藉此唤起负责教育方面之人士的注意,如果能够在幼儿园中设一个古诗唱游的科目,以唱歌和游戏的方式教儿童们学习吟唱古诗,则在持之以恒地浸淫熏习之下,对于儿童们的文化品质的成长和提高,必能收到很好的效果”。这些想法、做法,都饱含着她的殷殷之情、拳拳之心。她是多么既希望中国古典诗歌这条活泼泼的“生命之流永不枯竭”,又“深信孩子们如果能在童幼年时代,就学会了古诗的诵读和吟唱”,通过古典诗歌的熏陶和教化,“长大后成为一个富有爱心的、对社会和人类都更为关心的人”①——这是多么宏大、多么神圣的一个大愿!是一个世纪老人对中华民族的未来和人类命运的未来,多么长远的思考和多么了不起的行动!真可谓呕心沥血,披肝沥胆,说此心此愿与日月同辉,亦不为过也。

如果说叶嘉莹先生上面的这些诗教活动、所作所为,是显性的,是人们能明显看到的,是在具体行动层面上的话,那么叶先生更深层次的诗教活动,则是无形的,渗透在她的学术研究中,浸润在她那一篇篇议论风发、纵横恣肆的学术宏文深处。无论是宏观上论述古典诗词,诸如在《迦陵论诗丛稿》《迦陵论词丛稿》《唐宋词名家论稿》《清代名家词论稿》等鸿篇巨制中,还是在论述具体诗人,诸如论述陶渊明、李商隐、温庭筠、晏殊、辛弃疾、吴文英、王国维等专论中,还是给孩子们讲百首五、七言短小的古诗中,叶嘉莹先生都力求在赏析诗词的艺术成就和写作特色的同时,更将教化育人的主观意图和心愿贯穿其中,往往在论述的关键处,触发人生感悟,一吐思想宏论,给人以启迪和教益。正如她自己坦率承认的那样:“我对诗词的评说和赏析,确实既不同于一般学者之从知识学问方面所作的纯学术的研究,也不同于一般文士之将古人作品演化为一篇美丽的散文之纯美的铺叙,我是以自己之感发生命来体会古人之感发生命的”②,并将这种感发到的体悟提炼出来,深化开去,再传达给读者,达到影响和教化他人的积极作用。

我们都知道,李白和杜甫是唐代诗坛上最伟大的双星,真正心灵相通的伟大知音!叶嘉莹先生论述李、杜友谊,在分析了杜甫七绝《赠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之后,有一段发自肺腑的评说。叶先生说:“古人说‘文人相轻,文人总是抬高自己,贬低别人。这是一种对同行的嫉妒。但凡这样的人都不是大家,因为他自己的才情确实有比不上人家的地方,所以才会嫉妒。而真正的天才,一定有他自己的东西,并不需要跟别人去比较。而且,一般的人往往不能认识一个天才的好处,只有才气相近的人,才能理解真正的天才。所以,真正的天才必然是互相欣赏的。杜甫和李白就是如此。”① 但凡嫉妒别人的人都不是“大家”,只有天才才能认识天才,真正的天才必然是互相欣赏的——这真是精妙绝伦的论述,鞭辟入里,不可移易,闪射着永恒的智慧之光!难怪缪钺先生称赞叶嘉莹先生谈李杜之友谊的一文,能在“探索诗人之用心”中,“寄托自己尚友古人之远慕遐思”。②

特别是叶嘉莹先生在评价南唐李后主时,说他“最大的一个特点乃在于他是一个纯情的词人”,“最能以真纯的面目与世人相见”,“以真纯敏锐的内心本身去体验人生”。在分析“李后主在没有亡国之前,在宫中所写的便是晏安享乐的歌辞;当他破国亡家之后,他所写的便是深悲极痛的歌辞,这正是一个纯情的词人的基本表现”之后,叶嘉莹先生指出:“李后主的词是他对生活的敏锐而真切的体验,无论是享乐的欢愉,还是悲哀的痛苦,他都全身心地投入其间。”接着叶先生深沉而感慨地说道:“我们有的人活过一生,既没有好好地体味过快乐,也没有好好地体验过悲哀,因为他从来没有以全部的心灵感情投注入某一件事情,这是人生的遗憾!”③何等真诚,何等深刻,何等精辟,又何等发人深省!我每次给培训班讲“唐宋词研究”时,讲完李煜词之后,都要向那些总裁们、董事长们推荐叶先生的这段语重心长、精警动人又极富感染力的论述,一字一句地诵读两遍,全场久久静默,默默回味,回味无尽!

再如叶嘉莹先生在讲析苏东坡代表词作《定风波》时,说“莫听穿林打叶声”一句“写得非常潇洒”;由此提炼出“无论是在大自然的风雨之中,还是人生的风雨之中,都需要有一份定力和持守”的断语。而下一句“何妨吟啸且徐行”,则“虽然是艰苦患难之中,但是你能保持一种赏玩的心情,那么你就能够有所获得”,由此总结出“人,不只是在顺利的环境之中才能完成自我;在困难的环境之中,也一样能够完成自己”的人生警语。而对词的结句“也无风雨也无晴”的阐释,更是道出了词作者苏东坡和词论者叶先生丰富而又深刻的、一脉共通的人生体会。那就是——“无论是打击和不幸也好,无论是温暖和幸福也好,对我的心都没有干扰,都不能转移和改变我。风雨是外来的,我还是我;晴朗也是外来的,我也还是我。”④这种解析之中,体现的不只是一种浑圆交融的通达,而且有了一种超然物外的旷达和心无挂碍的宏达。对读者的启迪和教化作用,则是于悄无声息中被透透地浸润和深深地感化。

叶嘉莹先生这种在论析诗词中贯穿诗教的传统,融入自己的人生感悟,并且循循善诱地感染读者之心的做法,她自己说是受其老师顾随先生濡染和影响的。叶先生说:“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受到我的老师的影响——还不止是他在文学欣赏上对我的影响,我要说的是他在讲诗歌时所联系到的做人的态度对我发生的影响。”“(顾随)老师在课堂上给我们讲文学、讲诗歌的时候,也常常讲到做人的态度。”⑤ 她举例说,有一次上课,顾随先生走上讲台,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三行字:“自觉,觉人;自利,利他;自渡,渡人。”在讲解中,顾随先生阐明的是:“写诗之人便首先须要有推己及人与推己及物之心;必先具有民胞物与之同心,然后才能具有多情锐感之诗心。于是先生便又提出说,伟大的诗人必须有将小我化为大我之精神。”① 这是真正的仁德者之宏论!中华文化中自古就有“经师易得,人师难求”之说,这正是真正的“人师”,其德其行影响了叶先生的一生。叶嘉莹先生在赏析古典诗词时,能“由为一己之赏心自娱的评赏,逐渐有了一种为他人的对传承之责任的反思”②,这一点正“是传了顾先生的衣钵,得其神髓”。

從以上简要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叶嘉莹先生总结的中华诗教理论,植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渊源有自,丰富深邃;而她倡导并践行的诗教实践活动,更是精彩纷呈,硕果累累。既有对成年人的讲授,又有为孩子们编写古诗教材、录制古诗吟唱的电子物,更能将诗教的精神渗透在渊深广博的学术研究中,“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杜甫《春夜喜雨》),将古代诗人用生命体验而写出的诗歌,也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去解诗;再将自己的兴发感动的体悟传递给读者和听众,让人们的心灵得到净化和洗礼,境界得到拓阔和提升,实在是善莫大焉,功莫大焉!

尊敬的各位来宾,各位朋友,我们知道,按照国际上的惯例,在国际友好交往的迎宾礼仪中,迎接国家元首的最隆重的礼节、最高的规格,就是鸣放礼炮二十一响。今年恰值叶嘉莹先生百岁华诞,我们应该隆重地鸣放一百响礼炮,庆祝叶嘉莹先生百岁华诞!祝福她老人家仁者长寿、福寿康宁!

谢谢!

(程郁缀,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

本文系2023年10月15日于南开大学举办的“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的参会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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