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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歌曲的作用

2023-03-22张振涛

音乐文化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施光南作曲家田野

张振涛

内容提要: 歌曲是最易于广泛传播的艺术形式之一。文章通过对施光南《在希望的田野上》《打起手鼓唱起歌》两首歌曲创作与传播的历史情境的剖析,一方面凸显了施光南歌曲创作个性化的风格、气质和阐释方式,另一方面也揭示了这些歌曲所承担的历史使命及其所体现的时代价值。进而更深层次地探讨了歌曲创作在特定历史情境下对观念的塑造、理念的传播以及艺术取向的选择等方面所起到的“润物无声”的作用。

2023年6月26日,浙江音乐学院音乐博物馆举办“施光南音乐艺术馆开馆暨《施光南全集·声乐卷》首发系列学术活动”,在新建的“施光南音乐艺术馆”,我们看到了勤奋的作曲家的上千页手稿。挂满大堂的谱页不像印象中手稿那样笔记潦草,一律工工整整,让人看到了作曲家严谨的态度与做事的认真。谱页上的音符,数十年前都是一首首深深印在记忆中的乐曲。浙江音乐学院以这种形式纪念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具有特殊意义的作曲家施光南,提醒后人追忆他在生命岁月中的印记。笔者没有见过仅以音响伴随成长的作曲家,但博物馆摆放的展品手稿,让笔者感受到他的气息。

一、《在希望的田野上》

提起施光南,马上会联想到一批产生于改革开放初期传遍全国也鼓舞全国人民的歌曲,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在希望的田野上》。这首歌诞生于改革开放初期。1978年11月24日,安徽省凤阳县凤梨公社小岗村的18位农民签订了一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保证书”,由此开启了农村改革第一步。这项被称为“伟大创举”的事在当时颇具争议。1980年,它得到了邓小平同志的肯定,后来慢慢推广开来,变成被国家支持、被政府倡导的行动,再后来就变成了一种制度、一种方向。1981 年,团中央组织青年讲习团到安徽体验生活,时任《歌曲》月刊编辑的陈晓光便在其中。他在小岗村对农民的愿望有深切感受,有按捺不住的创作冲动。回京后,他把歌词给了施光南。歌中所唱的“田野”就以小岗为原形。

这首歌曲不是需要多年后才能获得历史评价的作品,一经唱响,便获得了全国人民的高度认同。这个评价标准,就是老百姓的口碑。思想解放的背景和现实主义的传统,决定了两位作者的基调。乡村变革,让他们预见性地看到了田野上升腾的新气象,准确地提炼出一个简洁有力的表达:希望的田野。每个中国人之所以能够把心贴到热切跳动的旋律中并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是因为那不仅是小岗村农民的心跳,创作者的心跳,而是整个中国的心跳。《在希望的田野上》是代表改革开放的“迎春曲”!朝气蓬勃,气象袭人。

1981年,彭丽媛录制了于化新配器的民乐版《在希望的田野上》,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周一歌》栏目播放。当时,电视尚未普及,主要依靠广播电台传播,这个栏目盛极一时。节目播出后,歌曲乘上广播的翅膀,传遍中国。

之所以获得听众的普遍认可,原因大致有二。第一,大家广泛接受的歌唱形式不再是合唱,而是独唱。与“文革”惯常形式相反,听众更喜欢彰显个人风格的独唱。第二,艺术家气质不同,阐释作品方式不同。对路子,表达酣畅,用合适的独唱形式、合适的民歌风、在合适的时间站到了合适的位置上,历史的偶然,其实隐藏着必然。“万世一时,机会难值”,就是正确的形式与合适的时机的配搭。遇到这样的机缘,表达自然承担了历史使命。

大家感到国家的希望就是个人的希望,个人的希望也是国家的希望。歌曲之所以透着热切,透着欢欣,透着灿烂活力,就是因为“中情所激,不觉出之于口”①。一有国家气象,二有时代召唤,三有技术准备。万事俱备,凝于一端。揭开改革开放大幕的序曲,带着作曲家的憧憬,带着老百姓的希望,摆到了谱台上。这大概就是老百姓从中感受到昂扬的生命力并真心欢迎它的原因。这也是施光南的历史价值之所在! 一代人借助他的歌声走进现代。某种意义上,他谱出了改革开放的第一首现代心曲。

二、十五首群众评选歌曲

当然,《在希望的田野上》并非孤立现象,是改革开放初期一大批优秀歌曲中的一首。20世纪80年代初,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周一歌》栏目深入人心,典型事件是1980年2月电台文艺部和《歌曲》编辑部联合举办的“听众喜爱的广播歌曲评选”。25万人参加了评选,定购歌片(当时通行的单张印刷歌谱)超过百万,这些数字在当时是空前的。第一批15 首歌曲有:《祝酒歌》(韩伟词,施光南曲),《妹妹找哥泪花流》(凯传词,王酩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集体词,吕远、唐诃曲),《再见吧,妈妈》(陈克正词,张乃诚曲),《泉水叮咚响》(马金星词,吕远曲),《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凯传词,王酩曲),《心上人啊,快给我力量》(阎树田、陶嘉舟词,常苏民、陶嘉舟曲),《大海一样的深情》(刘麟词,刘文金曲),《青春啊青春》(凯传词,王酩曲),《洁白的羽毛寄深情》(凯传词,施光南曲),《太阳岛上》(秀田、邢簌、王立平词,王立平曲),《绒花》(刘国富、田农词,王酩曲),《我们的明天比蜜甜》(钟灵、周民震词,吕远、唐诃曲),《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秀田、王立平词,王立平曲),《永远和你在一起》(王燕樵词曲)。

15首歌曲传遍大街小巷,共同的基调是,对人生抱着乐观态度,以通俗形式和高扬格调,从不同侧面赞美生活。歌曲讲述国家大故事,也讲述个人小故事,真正讲好了中国故事。作曲家的音律与人民的心声共鸣,构成一段集体记忆。歌曲的轰动效应,当然不仅是因为旋律优美,更有以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形式讲述中国故事的真实感情。

对于一位艺术家来说那可能是一首自己唱过的歌,对于电台来说可能是一个栏目,但那批歌曲已经成为一组符号,一个可以拿来衡量时代趋势的标尺。一个艺术品的成功不仅在于自身,还在于在特定历史环境中发挥的作用。作品只有在接受中被附加了溢出本身的意涵,才能获得充分解读。对于走过改革开放40年的听众来说,歌曲构成了生命岁月的集体记忆,一段可以通过歌声连接时代感的载体。15 首歌曲如喷薄的火烧云,成为20世纪80年代的注脚。没有欣欣向荣的希望,不可能产生气象,也不会有歌唱家表达的普通人对春天的呼唤。

三、歌曲塑造现代民族国家概念的作用

施光南创作的《打起手鼓唱起歌》,采用了维吾尔族民间音乐素材,这样的曲调,当然好听。这首歌让人想到,我们这代人对少数民族和多元一体格局理念的建立过程。如果问笔者小时候脑子里的民族概念是怎么产生的? 笔者会老实说,是从歌唱中得来的。这条渠道好像很不正统,很不严肃,但那个时代的教育就是这样特殊。民族概念的知识,不是从课本上、课堂上学到的,而是从歌唱中习得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几乎都是通过唱歌获得了多民族多元共处的概念。

唱《北京的金山上》(根据民歌《无价之宝》改编),知道了藏族;唱《牧歌》《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根据民歌《莫莉玛》改编),知道了蒙古族;唱《五朵金花》,知道了白族;唱《乌苏里船歌》,知道了赫哲族;唱电影《刘三姐》主题歌《山歌好比春江水》(根据民歌《石榴青》改编),知道了壮族;唱《万泉河水清又清》(芭蕾舞《红色娘子军》主题歌),知道了黎族;唱《阿佤人民唱新歌》(根据民歌《白鹇鸟》改编),知道了佤族;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知道了塔什库尔干的塔吉克族。歌曲种下了一支旋律对应于一个民族的概念,也塑造出多元一体格局的概念。维吾尔族表演艺术家克里木,弹着冬不拉、热瓦普、连唱加跳的《洗衣歌》,构成了另一个意象——民族乐器大世界。

这个经验让人懂得那个时代的歌曲所发挥的功能和起到的作用。它传递了一种观念,让族名插上歌曲的翅膀,起到了教科书没起到的功效。上述歌曲并没有一个总体设计,但连接起来就产生了一个总体视野——能歌善舞的多民族构成的共同体。“想象的共同体”背后支撑的“歌唱的共同体”。效果不是创编者设想的,也不是唱歌家设想的,然而,竟然无心插柳,促成了一个善果! 演唱者把一个个民族的画面分割成一帧帧彼此独立的声境,如同处于对整个剧情尚难把握的演员,被剪辑师编织到意义世界中。歌曲再也不是一首首独立曲目,而成为贯穿全景的完整呈现,与现代国家概念衔接。

费孝通提炼的理念“多元一体格局”,靠学术著作传播的事,是21世纪之后才发生的,歌曲却为这一理念做了注脚,轻而易举地达到了普及效果。或者应该按顺序说是起到了前铺垫的作用,深入人心的程度和不胫而传的广度,远比理论更有效。

歌曲轻飘飘的,却助推了理论起不到的作用。今天,学术界通过理论认知获得了“民族国家”“身份认同、文化认同”“想象共同体”等概念,返过头来回视这批歌曲,才能从特殊传播史中看到载体与效应之间举重若轻、登高一呼的效应,乃至预留了理论延伸的空间。歌曲先行一步,应了学者的话:“一万个口号比不上一支歌。”

以施光南为代表的一批作曲家,讲述的是民族和谐与文化交融。一批民族风格歌曲于20世纪50年代之后成为举国认同的符号,成就了一件了不起的事——让民族概念不再狭隘。而接续而来的歌曲,则把另一种民族概念落实到每个人的生活中,让当代人有了完全不同的定位。古代现代,已然不同,二者之间站立的,就是施光南这样的作曲家。民族的包容性,不但体现在政策、制度方面,也体现在生活实践中,它们传播于农村、工厂、院校……让观念落到实处的,就是作曲家谱出的新声。

结语

那个时代会唱的歌特别多,没人教,都是从喇叭里学的。歌曲塑造了我们的音乐感,种下了哪种好听、哪种不好听的偏向。这种欣赏品位以隐秘方式潜藏于心,影响我们的判断。当时跟着唱的行为,好像是从众,不觉得有什么意义,直到有一天,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种类型的歌而不喜欢另一类型的歌,为什么喜欢这种类型的音乐而不喜欢另一类型的音乐。有一耳朵无一耳朵听到的歌儿,有一嘴无一嘴哼出的曲儿,塑造了口味,奠定我们的艺术取向。

别小瞧歌曲,它的作用巨大。作家余华说,他的《活着》来自美国黑人歌曲《老黑奴》作者的家事。歌曲作者福斯特的妻子琼家的一个老黑奴去世,生前希望福斯特为他写一首歌。福斯特的父亲和两个兄弟相继去世,姊妹远嫁他乡,另一个弟兄摩利逊去了克利夫兰,只有妻子、女儿留在家乡。他后来也遭遇家庭婚变,流落纽约,贫病交迫。《活着》的主角同样遇到所有倒霉的事,全部家人离世。知道了福斯特的故事才明白,余华没有夸张,真实世界远比故事更悲惨。这首“文革”时也不禁唱的《老黑奴》,悲郁深沉,让经历过压抑与悲愤的人反复吟咏。余华移花接木,让作者背后的故事获得了生命力。而我们一代人的成长史也因为那首叫做《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歌曲而被照亮,相隔几十年依然能打动我们的记忆。

古希腊寓言说:“音乐是保存记忆最好的方式。”在浙江音乐学院“施光南音乐艺术馆开馆暨《施光南全集·声乐卷》首发系列学术活动”当晚举办的由众多艺术家参与的“施光南作品音乐会”上,歌声荡漾,走过的岁月在歌声中复现,平静而质朴,那无疑是让听众内生出与作曲家和时代的共鸣。这批歌曲在我们生命史中有序地记录了年轮,精准地表达了那时我们心里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话,让我们回望时找回了记忆。歌曲中既有对时代、命运、民族这些大命题的反映,也有对人生目的的作答。如果没有施光南的创作,我们会淡忘昨天,也会忽略今天应该去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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