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甫对方拱乾诗学观的影响

清初诗坛流派众多，名家辈出，为清代文学的繁荣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这众多的流派和名家中，方拱乾独树一帜，以丰富多样的诗歌内容和独特的艺术风格在清初诗坛占有一席之地。方拱乾“弱冠负文誉，经史一览不忘，为文捉笔立就，诸生时辄以天下为己任”，他“生平酷好为诗，每制一篇，必经百虑，手浣花一编，探其壶奥。”[1]周亮工也说：“君家甦庵老人，涉境多艰，文情弥健。”[2]明末清初是继宋代之后我国古代诗歌注释发展史上的第二个高峰期，在当时“千家注杜”的社会思潮中，方拱乾“沉酣于少陵五十年，批注凡数十本，本各不同”[3]，从而形成了深厚的杜诗学修养。在他流贬时期，许多诗学观点围绕着杜诗展开，并借给儿孙辈的杜诗批注来表达。可以说，易代之际，杜诗的再度经典化对方拱乾的诗学观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一、方拱乾对杜甫的推崇

方拱乾论诗推崇杜甫。沈德潜云：“宫詹寝食少陵，评点杜诗，分授学者，谓诗必从杜入，方有真性情，修饰辞华，不能登大雅之堂也。今读其诗，一如论诗之实旨。”[4]方拱乾认为学诗应当从杜诗入手，要善于把握杜诗中真情实感的抒发，而那些只重视辞藻与修饰的诗歌很难登大雅之堂。《方孝标文集》中也提及：“先君子论古人诗甚严，晚唯称少陵氏，曰：‘少陵氏之于诗，犹山之有五岳，水之有四渎也。”[5]方拱乾“生平寝食夔州句”，认为“惟有少陵诗，细论口长张”且“学杜经年久，同心立格言”，尤其“佩服杜少陵，晚节神骨坚”。他不仅对杜甫的诗作和思想评价甚高，更是日日读杜诗，品评学习。另外，方拱乾还批注《杜诗论文》五十六卷，其子方育盛过录并撰写跋语。

方拱乾崇杜的艺术倾向并非偶然。时代变迁与个人遭际都促使方拱乾沉醉于杜诗之中，因朝党之争和科场案的牵连，他被流放宁古塔，屡遭劫难，国事和家族的巨变让他受到沉重的打击。方拱乾熟读杜诗，在他的诗作的情感与表达上，都自然地受到杜甫的影响，在诗歌中折射出雄深苍茫、渾厚悲凉的艺术风格。杜甫一生关心民生疾苦，他的诗歌较多地反映了底层百姓生活的艰难和困苦。方拱乾的诗歌中也有不少写实之作，如《荒田行》：

旅食不饱，退而力田。田荒十斛收三斛，县吏骑马大声叩门索租钱……五月粜谷从来苦，今年新谷贱如土……搔首长饥，不识天心。我饥犹可，民饥胜我。荒政十二兮首蠲租，大臣不问兮吏如仇。[6]471

这首诗开头就描绘了县吏前来田家收租时的嚣张气焰，感叹农民收获的新谷如土卑贱。农民交不上租金，只好卖掉荒田，也换不到几个银钱。“我饥犹可，民饥胜我”，方拱乾赦还之后的生活已经足够艰难，他在比较之下却说自己尚还可以，底层百姓的生活比他更为凄惨，流露出浓厚的心痛之意。这首诗真实地揭示了当时位于社会底层的农民的艰难境地，批评了朝廷的重赋税，直指上层官员荒废政事，对百姓生活不闻不问，更是体现了方拱乾对百姓、对国家、对社会的关心与挂念。

方拱乾不仅沿袭了杜甫现实主义的诗歌内容，同时也吸收了杜甫质朴、平实的诗风。

晚食

鹅鸭归时暮炊熟，下床聊展双趺缩。

锡鼎犹烹昨日蔬，呼儿且歇窗前读。

柴门扪腹倚斜阳，远望当归晚食肉。

皑皑雪积隔篱山，自诵新诗代黄竹。[6]47

这首诗描写了一幅寻常的傍晚居家图景，日暮时分，家禽入圈，晚膳尚在烹制中，呼唤在窗前读书的儿子休息片刻，欣赏外面的景色，处处可见浓郁的乡村生活气息。邓汉仪评价道：“质朴处绝似老杜。”[7]方拱乾将自己对日常生活的感受与体悟融入了诗中，不乏朴实平和之风。他有很多诗歌都表现了在宁古塔生活的场景，生活气息浓郁。如《宁古塔杂诗》其二十四：“城旷村为市，人贫布作钱。五都归负戴，三户饱欢烟。牛背依秋烧，鸦声纵昼眠。壶中惟土室，疑隐亦疑仙。”[6]23等等。

二、方拱乾《秋兴八首》“和韵”诗

顺治十八年（1661），方拱乾作和杜甫的连章体诗《秋兴八首》，并在诗前写下序言说明自己作杜甫《秋兴八首》“和韵”诗的原因：

生平不作“和韵”诗，更厌人作和韵诗，尤厌人和古人韵诗。偶读少陵《秋兴》，不觉技痒，遂尔效颦。立意则妨韵，拘韵则害意，是亦蚁封盘马矣！穷荒衰叟，闲无事事，藉以送日，非敢竞爽。[6]283

方拱乾不作和韵诗，更厌恶和古人韵诗。他在《杜诗论文》中对《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批语云：“七歌何尝不佳，乃效颦者胸中无可歌而必歌之、七之，遂令人厌作俑矣。《秋兴》亦然。”方拱乾认为时人和古人诗，乃东施效颦之举。但因对杜诗的喜爱，他破例和了《秋兴八首》，其和诗不仅对仗工整，用典恰当，而且意蕴深厚，颇有杜风。方拱乾认为诗歌创作应以表现作者真性情的“意”来统摄格调、韵律等各种“法”，如果被韵脚限制，拘束于规格之中，会有碍诗歌意蕴的输出。

秋兴八首（其一）

远树平芜不作林，西风欲动已森森。

坤舆侧地吹商律，海气乘雷鼓太阴。

猎马长铺关塞色，飞鸿难问帝天心。

寒衣久已稀消息，客枕徒闻梦里砧。[6]283

秋兴八首（其五）

枞阳江接秣陵山，万里荒茫指顾间。

望去风烟迷咫尺，梦来花月失间关。

白苹空映茅檐色，黄面长披佛火颜。

簪绂不因流落废，半生几日恋鹓班？[6]285

可以看出，方拱乾在和诗中没有被韵脚裹挟，被动地堆砌语句表达感情，而是真挚地传达了自己的声音。杜甫的《秋兴八首》融铸了夔州萧条的秋色，暮年多病的苦痛与牵挂国家命运的忧思，悲壮苍凉，意境深远。方拱乾的《秋兴八首》同样以在边荒的“我”为叙述主体，包含了种种复杂情绪，既有对山河家园的深厚感情，也有对古今兴亡的悲叹，以及孤苦无依的寂寥感受。[8]

此外，方拱乾在和作中也表达了杜甫《秋兴八首》内涵之外属于自己的“意”：即易代流贬的漂泊感。方拱乾诗中与杜甫不同之处在于，杜甫虽然流放漂泊在外，但始终有执着的归乡信念，具有浓厚的“长安情结”。同样作为流放者，方拱乾则较为缺少归属感，更有“无根无定”的飘零之意。他在描述自己的爱国和思乡之情之外，对国家兴亡有着更深的体悟。如《秋兴八首》其八中“腐儒忍泪要荒久，此地曾经属九州。”就流露出对朝权更替的悲叹，对民生的不忍。

三、方拱乾手批《杜诗论文》中的主要诗学观念

方拱乾并未留下论诗的专著传世，他的诗论散见于诗集中少量论诗诗和为友人所作的诗集序跋、书信等材料中，流贬前后他为指导儿孙的学习，作了大量的杜诗批注，其中蕴含着他的诗学态度与思想。其子方育盛跋并录方拱乾批注《杜诗论文》五十六卷，共六册，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

方拱乾从自身的“读杜”体验出发，对如何体会并评价诗作中呈现的诗人真情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以身化少陵，少陵之诗现”，即体验式读诗。要想体悟到诗作中蕴含的思想感情，需要“以身化少陵”，并“通身摄入”杜诗中，以体验的方式探取诗作之“意”，如禅宗“一超直入如来地”，在“入神”的状态下实现与作者之“神会”，从而发现诗之精神：

看老杜诗，要将我身化作老杜，亲尝其悲欢离合之境遇，真正是诗成若神助。但区区寻其诗律细，犹浅矣，况字句乎？寻常字句佳，亦不可以言诗。诗之妙在无字处，老杜诗犹妙在无字处。果能细心体认，通身摄入，恰恰此题当有此诗，此诗当有此起承转合，所谓律也，神也。小子识之。[9]1

又云：

以身进退少陵者，妄人也，病在傲；以身训诂少陵者，亦复病在腐。要当以身化作少陵，令啼笑耳目历历现前，则有自然绪、自然法、自然景。宛宛一浣花白头叟，长吟低咏、周旋罄折于神遇中，但不能把之示人了。以意逆志，千古读书法。肯为章句死乎？亦有须注而后照者，又不得恃虚解揣摹，遂废参考。会心用独，稽询用众，不独读少陵诗为然矣。[9]2

这两段材料不仅强调了“以身化作少陵”来品味杜诗的观点，也指出了当时杜诗研究过程中常见的一些问题。方拱乾将这种体验式读诗法与孟子“以意逆志”的读书方法相联系，所谓“以身化少陵”，要求讀者超越对杜诗字句、诗律层面的理解，而用心揣摩杜诗的“无字处”，也就是作品的“意”，更是蕴含在诗中的作者之“志”。读者在读诗时，需要依靠自己全身心地投入作品之中，直到能够切实体会到作者当日作诗时的情境，“亲尝其悲欢离合之境遇”，此时再反观诗歌文本，“则有自然绪、自然法、自然景”。

方拱乾在杜诗批注中还强调“诗必编年”：

诗必编年，定论矣。一事而谙练有浅深，一人而交情有厚薄，合观乃见，单举茫然。但世远年湮，诠次不出作者之手，又未可刻舟求也。……诸家谱年，非不详确，率从字句揣摹、理绪纠乱，即所传者，时序亦以意求之了。[9]1-2

生平谓诗当编年，不当分体，亦凭臆之言了。一情事而逐年有浅深，一知交而逐年有疏密。若拘体以为前后，将深者浅之，浅者深之，密者疏之，疏者密之。颠倒错乱，将何以见作者精神？……可见古人兴会所至，当几首，当何体，确然有一毫牵强不得、凑泊不得处。今人总不细心，误古人多多矣。[9]3

方拱乾强调“诗必编年”，认为只有“编年”，读者才能了解诗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的所思所想，才能体会 “作者精神”。如果“分体”列诗则可能会“颠倒错乱”，忽视了诗人所处的背景与阶段心境，想当然地去解读诗歌。只有梳理并了解诗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的处事和交游情况，读者才能比较全面地理解诗人当时的思想与感情。可以看出，方拱乾主张学习杜诗需“知人论世”，由此了解诗人的性情，方能对作品有正确的体悟。

在《杜诗论文》中，方拱乾崇尚“性情”说，提倡诗对“文”的借鉴，包括表达、章法、结构等多方面；同时也探讨了如何笺注杜诗，界定选诗、看诗和作诗的区别，排与律的区别等诸多的诗学理论问题，可以说，前后长达十余年的杜诗批注里，凝聚了方拱乾对诗学的诸多思考，既是对晚辈的谆谆教诲，更是他一生读诗的心血感悟。

四、结语

方孝标评他的父亲道：“至诗之直追风雅，颉颃少陵，海内皆知之，后世必传至。”方拱乾推崇杜甫，研究杜诗，对杜诗进行批注，作为子孙后代学习诗歌的范本。他在诗歌创作上颇有成就，沿袭了杜甫的现实主义取向，对日常生活、百姓疾苦、国家命运有着深切关照，诗歌风格也较为平实质朴。在诗学思想上，方拱乾也有所建树，他的诗学观主要散行在其诗歌及诗歌批注中，受杜甫影响颇深。他认为诗歌要书写真我，表现真性情，表达真情感，读诗也要身临其境，代入作者体会其中的情感和意境。他强调“诗必编年”，读诗也要知人论世，参考诗人的人生轨迹，感受诗人不同时期诗歌创作风格的变化。总体而言，他以意蕴深刻的诗歌创作和独特鲜明的诗学观点，为清初诗坛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

作者简介：李雪珺（1998—），女，汉族，安徽芜湖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注释：

〔1〕《四库禁毁书丛刊》编纂委员会.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98册[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258.

〔2〕（清）周亮工.赖古堂集：第4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636.

〔3〕方亨咸.《跋巢民手书少陵发秦州纪行古诗册》：冒襄.同人集，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85册）. 济南：齐鲁书社，1997.

〔4〕沈德潜.清诗别裁集：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 1975：11.

〔5〕方孝标.方孝标文集[M].石钟扬，郭春萍点校.合肥：黄山书社，2007.

〔6〕（清）方拱乾.何陋居集·甦庵集[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0.

〔7〕《四库禁毁书丛刊》编纂委员会.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2册[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189.

〔8〕周乔木.方拱乾父子流贬文学研究[D].哈尔滨：黑龙江大学，2018.

〔9〕吴见思.杜诗论文[M].方育盛跋并录，方拱乾批注题识，清康熙岱渊堂刻本，第一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