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兹和加塔利的欲望哲学:从“机器”到“装配”
2023-03-22李方明
李方明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9)
德勒兹和加塔利于1972 年出版的《反-俄狄浦斯》(L’Anti-Oedipe)标志着二人欲望哲学的正式开始。在这本书里,他们提出了一种与精神分析(psychoanalysis)完全不同的欲望概念,即他们并未将欲望抽象地理解为负罪或匮乏,而是试图以一种全新的思维模式来理解欲望。这种对欲望的全新阐释最大程度地融合了二人先前迥异的学术路径:德勒兹《差异与重复》中的“思想-形象”(the thought of image)以及加塔利在拉博德(La Borde)诊所的临床实践在《反俄狄浦斯》中均被展现的淋漓尽致。随着二人合作的深入,他们发现了精神分析是阻碍“欲望生产”(desiring production)的最大敌人。因而,《反俄狄浦斯》的假想敌就是精神分析的欲望概念,而且这本书就呈现为对精神分析所产生的“敌对反应”(hostilité réaction)。在德勒兹和加塔利看来,欲望明显不属于无意识之外的任何事物,它仅仅指向一些互相关联的异质性要素,而非精神分析所假定的某个对象或是抽象概念。精神分析在欲望与满足之间建立联系的做法,实际上属于一种主观性预设,它通过意识和表征中断了欲望内部的流动,虚构出一个所谓的对象来达到将欲望贬斥为幻想的目的。例如,在弗洛伊德的著作里,作为无意识的本能的力比多总是受到各类社会禁忌的压抑,各种神经兮兮的行为成了对这一压抑的反馈与排解。而拉康则将“大他者”(The Other)作为欲望建构的能指结构,人的欲望被解释为他者的欲望,成为了存在与缺席的无条件要求(拉康将匮乏作为了存在之为存在的前提条件)。在德勒兹和加塔利看来,将欲望放置到一个提前预设的框架之中的做法是错误的,因为关联性和生产性才是欲望的真正本质,所以他们将探究如何激起欲望的产生定为欲望哲学的真正使命。至此,为了彻底反拨精神分析对欲望的戕害,德勒兹和加塔利提出了一种“非匮乏”的欲望哲学——精神分裂分析(Schizoanalysis)。
一、合作的先声:欲望哲学的问题场域
在《德勒兹与精神分析》(Deleuze et la psychanalyse)一书中,法国学者梅纳尔(Monique David-Menard)指出,生成(devenir)概念是理解欲望哲学与精神分析论战的关键所在。“他(德勒兹)坚持欲望并不缺乏什么,对快乐的寻求并不是欲望的原则,他建议把性冲动的概念换成生成的概念……”[1]11另一位法国学者祖拉比奇维利(François Zourabichvili)亦赞同这个观点,“生成是适合欲望的内容(欲望机器或装配);去欲望就意味着去生成”[2]148。“生成”概念最早出现在德勒兹的《尼采与哲学》里,他在这本论著中发扬了尼采早期文本《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中关于生成的看法,并基于此概念对权力意志与永恒回归作出了创造性的解读。“肯定是悲剧性的,因为它肯定偶然以及偶然的必然性,肯定多样性以及多样性的统一”[3]55。悲剧中不存在怨恨、内疚和虚无主义,生存在悲剧中不受谴责,生命意志亦不再为自身之存在感到内疚,而是成为了孩童的游戏、绝对的无辜。德勒兹将永恒回归视为一种动态的差异运动,它是对纯粹的偶然和多样性的绝对肯定;而权力意志的本体论则被他改造为一种绝对差异的本体论。在差异本体论的逻辑里,真正的生存应该抛弃自身有罪的特征,要成为绝对的无辜。这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多重真理:一场涉及力、生存和意志的宙斯游戏,一个主体通过权力意志所构建出的独特场域。人人都可以经由力来成为神的一部分,人人都可以经由力来参与造物主的伟大游戏(德勒兹对尼采哲学的理解掺杂了斯宾诺莎《伦理学》的部分观点)。因而,永恒回归的维度是悲剧性而非负罪的,人类所能抵达的最高维度就是与命运斗争所激起的崇高感。在尼采那里,世界上“没有真理,只有解释”,神和逻辑不过是人类为实现自我保存而创造出的观念。世界之存在绝无客观上的目的,而是只有主体自我预设之价值。因此,尼采将先验结构还原为权力意志/永恒回归的谱系学问题,以此来保证主体对生命与多元的本质直观。“尼采使我们对偶然的思考得以可能,偶然构成了我们的生命本身”[1]4。
德勒兹和加塔利的欲望哲学正是建立在永恒回归基础之上的,他们对世界秩序的构想与尼采是相近的。如果说尼采设想的世界秩序是权力意志在力的竞赛中的力量序列,那么欲望哲学语境下的世界秩序就是一个由差异物与其他差异物共同构成的混沌宇宙(chaosmos)。正如德勒兹在《意义的逻辑》中写下的观点,“倒转柏拉图主义”意味着世界并非理念之集合而是拟像(simulacre)之集合。“事物即拟像本身,拟像是事物的高级形式”[4]67。现代世界的一切构成都仅仅是拟像的聚合,哲学里并不存在绝对的、超越的第一开端。人类必须以一种差异、拟像的方式来看待世界,唯有这样我们才能在上帝死后不堕入虚无主义深渊,才能基于真实的经验,从自我中生成出一个超越性的维度。这种的思路与尼采早期思想是一致的,柏拉图和基督教之所以会成为尼采猛烈抨击的对象,就是因为二者从未真正地肯定过生命。在深渊面前,柏拉图用理念贬斥生活世界,而基督教则将负罪感内在于人的存在中,这些举措使他们均处于生命的对立面。而希腊式、健康人的做法则是以肯定生命和差异的姿态来面对深渊,犹如转向悲剧和竞赛的荷马一样,以竞赛精神创造属于希腊人的神话,以肯定差异的姿态将恐惧转化为激发人类创造性的力量。
从某种意义上讲,欲望哲学与精神分析之间的隔阂实际上延续了《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中尼采提出的古老问题:生存究竟是负罪还是无辜?假如将这一疑难对应到现代哲学语境之中,负罪与无辜就分别成为精神分裂分析与精神分析的逻辑原点。精神分析过度强调乱伦禁忌的意图在于凸显欲望之否定性,而德勒兹和加塔利的精神分裂分析则极力地发扬欲望之生产性。在精神分裂分析的视角下,欲望的对象并不仅限于双亲,力比多不应被束缚在三角关系(父亲—母亲—孩子)之中,精神分裂症的存在恰好证明了欲望的真正范围比家庭更广泛。对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而言,城市、地理、历史……凡是目及之处皆可成为欲望存在的场域。也就是说,精神分裂分析比精神分析更激进的地方在于扩大了欲望对象的范围,此时欲望所意欲的对象是整个世界。为了在经验层面证明这一洞见,德勒兹和加塔利随后将目光转向了人类所经历的数千年历史。
在德勒兹和加塔利看来,人类社会大致经历了从原始部落到封建专制社会再到资本主义的发展历程。这三种社会形态分别拥有着不同的终极目标:力比多、神灵、剩余价值。《反俄狄浦斯》的写作意图就是思考欲望在不同社会形态下与身体的关系问题,进而构建出一种能够分析资本主义及其发展的欲望哲学。“其根本用意是揭示资本主义对欲望的‘公理化’(aximotization)是如何使其自身丧失动力和生产能力的……”[5]因而,欲望哲学的真正使命就是:一方面对俄狄浦斯情结进行批判,另一方面对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之间的关系进行研究。德勒兹和加塔利认为,资本主义虽然摧毁了旧有的等级制度,但是它也为人们带来了更为严森的规训体系。资本主义试图让一切生产关系都进入符号化运作的系统之中,进而方便其以“公理化”的方式规训所有异质性要素。资本主义试图为欲望之流确立一种稳定的秩序,这一秩序限制了各种欲望的前进方向,从而保证欲望不会朝着同一性以外的场域运作。为了将欲望从三角家庭与俄狄浦斯情结中解放出来,德勒兹和加塔利选择以精神分裂来替代偏执狂。对他们而言,“围绕起源的问题、俄狄浦斯情结的问题构建一个完整的叙述并不是那么重要,相反,更重要的是与患者的无意识深渊发生最小程度的相遇”[1]6。资本主义本身被理解为精神分裂式,一方面它不断地对诸存在施加系统的、同一性的组织形式,而另一方面蕴含于其内部的各种欲望不断地冲撞、分裂,它们迫使资本主义进行解域化,最终使“欲望生产”完全从“社会生产”中得到释放。某种意义上讲,《反俄狄浦斯》就是德勒兹和加塔利为资本主义开出的一个药方——那就是加深资本主义本身精神分裂的倾向,不断地界域、再解域……直至资本主义现有体制完全被摧毁。换句话说,欲望哲学就是去发现隐藏在资本主义内部能够实现自我革命的潜能——精神分裂症。在德勒兹和加塔利看来,精神分裂症就是资本主义的根本动力机制,它以界域化与解域化的方式不断更新自身。欲望是一种与尼采的权力意志相类似的积极力量,其最终目的是构建出一个属于欲望自身的社会场域。正因如此,欲望与劳动力才不断地从原有的生产方式中获得解放,然后再在新的生产方式中重新界域化,界域化—解域化—再界域化,如此循环往复,不断流变……“界域化”(territorialization)是拉康分析母亲喂养婴儿时使用的术语,它代表了一种以牺牲要素的异质性为代价而建立起的虚假稳定关系;而“解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则位于“界域化”的反面,它指向了从既定器官和对象中释放欲望的过程。虽然这些概念在不同语境中拥有着不同的含义,但毫无疑问的是它们拥有着一个共同的目的。“精神分裂分析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将精神分裂症的欲望从核心家庭(父亲—母亲—子女)和精神分析所颁布的表征中解放出来”[6]19。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欲望哲学从未成为一种胡塞尔意义上的科学,而是成为一种介于哲学与艺术之间的双重生成(double-becoming),它总是不断地从外部场域或其他学科中提取出新的概念。也就是说,欲望总是在差异元素彼此间的相互碰撞、遭遇,生成与运动中形成的。这也是为什么欲望在《反俄狄浦斯》中必须被视为一种不断流动的建构主义(Constructivisime)的原因,因为它总是发生于“之间”(in-Between)或“在其中”(au milieu)。“欲望本身并不缺乏任何东西;它并不缺乏它的对象。与之相反,主体欲望中是缺席的,或者说欲望意味着缺少一个固定的主体;欲望本身不存在固定的主体,除非有精神分析的压抑存在”[7]28。一切欲望都是“机器”(machine),机器与机器彼此相互结合、相互连接,以生成的方式共同推动着事物发生变化。
二、初次合作:反精神分析的欲望机器
法国学者弗朗索瓦·多斯(François Dosse)在其著作《德勒兹和加塔利:交叉的人生》(Gilles Deleuze and Félix Guattari:intersecting lives)中 曾 表示,德勒兹和加塔利的“四手联弹”简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相遇。直至1968 年,二人尚且活跃在截然不同的领域中:“德勒兹是出版了大量论著、被学界普遍公认的哲学家,而加塔利(的身份)则是一名激进的精神分析师,一家精神病诊所的主任,几篇文章的作者,以及一位社会科学家。”[8]1然而,时间只过了短短三年,二人便从互不相识的陌路发展为共同书写论著的密友。不过,这段过于加速的友谊却不是偶然的,二人的相识于1968 年便已初现端倪。1968 年6 月,加塔利在巴黎弗洛伊德学校开设的讲座“机器与结构”中,数次引用了德勒兹《差异与重复》以及《意义的逻辑》中的一些观点[8]3。至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二人相识后会出现一拍即合的情况,学术观点方面的契合是促成二人后来合作的“中间人”。欲望哲学更像是一场实验,德勒兹与加塔利在这场相遇中克服了自身理论的某种局限,二人世界观的碰撞带来了一个全新的问题场域——精神分裂分析。至于如何在二人的“双重书写”中区分德勒兹或加塔利的个人特质,加塔利对此曾表示:
我们很不同。因而,我们就某个主题或某个想法所达成的一致始终是有差别的。当然,我们又是互补的。我总被更冒险的事情所吸引;我们可以称之为热衷于探索境外领域的概念性突击队。另一方面,吉尔是一位哲学界的重量人物,他拥有一个完整的著作管理[8]9。
德勒兹也承认过这一点,他说加塔利的想法是设计甚至是图表(diagram),而自己却总是对概念更感兴趣。“但我只研究概念,实际上相当胆怯。费利克斯曾和我谈到了他已经所说的‘欲望机器’:他对无意识作为机器,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无意识有一个完整的理论和实际的概念。所以我自己也认为费利克斯在思想上比我走得更远”[8]11。
所以,我们可以认为“机器”是一个出自加塔利的概念。这个概念显然将德勒兹从哲学史评注以及结构主义对其营造的牢狱中解救出来,与加塔利的相遇使德勒兹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哲学之外的思想的召唤。尽管德勒兹在哲学史梳理上长于加塔利,但在概念的创造与实践方面则一直居于落后地位。因此,在对弗洛伊德、拉康的批判以及精神分裂分析的构思方面,加塔利显然比德勒兹走得更远。而且德勒兹本人在一次圆桌讨论中也承认过这一点,这次谈话记录后被整理为Gilles Deleuze and Felix Guattari on Anti-OediPus一 文[9]13。另外,德勒兹还在1970 年《普鲁斯特与符号》的第二版中增添了“文学机器”部分,这一修改亦显示了他这一时期受到了来自加塔利方面的巨大影响。
“机器”最早起源于加塔利对主体性如何摒弃等级与规范的思考,这一点在其1969 年出版的文章合集《机器与结构》中得到了系统的阐发。机器在本质上是无纪律的,其特性就是使主体消解、令事物开放,将其中蕴含的潜能以纯粹的形式解放出来,并成为一个事件(event)。德勒兹和加塔利在《反俄狄浦斯》中写道,“到处都是机器——真实的机器,而不是象征性的机器:驱动其他机器的机器,被其他机器驱动的机器,以及所有必要的联轴器和连接”[7]1。值得注意的是,二人在书中并未刻意地区分人与自然,这是因为他们认为人类总是与其他物种共存于自然内部,所以用“机器”来代替人类对万物的命名,能够极大地减少人在面对世界时的主观性预设。为了防止前见取代思考,我们必须对事物进行一种模糊化的处理,这样才能确保在遭遇异己之物的时刻最大程度地激发出主体的思考与洞见。
在《反俄狄浦斯》第二章“心理分析和家庭主义:神圣的家庭”中,德勒兹和加塔利基于三个方面对精神分析进行了批判。首先,德勒兹和加塔利坚信无意识本身并非一个被预先设定好的舞台剧,而是一个不断进行着欲望生产的工厂。欲望总是先于个体的,它总是社会的而非家庭的,本我的而非自我的。精神分析解读下的哈姆雷特或是俄狄浦斯仅仅是无意识中断后的显象。其次,二人承认欲望中存在着谵妄(délire)现象,但认为谵妄与精神分析预设的家庭无关,谵妄的对象不是“杀父娶母”而是整个世界。或者说,成为“游牧民族”才是谵妄的理想状态。最后,欲望总是在机器与机器的相互连接中被诸要素共同建构,不存在某个极端重要的要素能够对其生产起到支配性的作用(例如“阳具”)。欲望总是多样性性的机器,小汉斯看到车夫抽打马的场景并不会使他联想到父亲,而是将其视为一个突兀的、残忍的、陌生事件的发生。这个突如其来的机器,让孩子的内心惶恐不安,因为它是一场偶然的遭遇,而非某种被预设好的能指结构。欲望的哲学就是告诉读者:不要落入精神分析或是在生活中演戏(n’interprétez jamais),去体验并找到适合自己的“机器”,让每个人都到生活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欲望机器”。
与精神分析强调“匮乏”不同的是,欲望机器是强度的特定变体,它意在使欲望从稳定的体系中解放出来,进而将欲望本身导向更积极的生产过程。例如,婴儿吸吮母亲的乳房的动作就生动地体现了这一生产过程:先是嘴巴机器连接到乳房机器,乳汁流入后嘴巴机器又与各类消化机器相连,随后乳汁中的各类物质慢慢转化为身体各类机器所需要的能量,最后变成排泄物被肛门机器排出体外。如上所示,欲望机器(嘴巴)以链状的方式与其他机器相连接,每一回路会不断延展至另一回路,最终呈现为一个无限延展的链状网络。并且,婴儿的嘴巴不仅能作为进食机器存在,还能作为呼吸机器、哭喊机器、排泄机器(呕吐、吐痰)等同时存在。每一个欲望机器都包含了一种特殊的符号结构,它更像是一个转换机制,能够在特定的时刻到来时启动特定的回路。并且,没有一个欲望机器的回路是单独存在的。很明显,德勒兹和加塔利将人的感官亦视为不同的机器,它们的回路是彼此相连的,所有相连的回路在交替、共存中形成了生命的阈值——“无器官身体”(Body without organs)。换言之,欲望机器从不是任何隐喻,它仅仅是机器本身而机器是一种“切割系统”(systéme de coupures),因而欲望的生产过程也就是“切割”的过程。
我们可以借助柏格森的“绵延”来理解欲望哲学的“切割”概念,这一点在德勒兹早期著作《柏格森主义》中已有体现。德勒兹认为,柏格森哲学最大的洞见是:“按照时间而非空间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10]118。因而,真正的运动总是属于时间的“混沌”(chaos),而虚假的运动则总被驯化为空间中的表象。柏格森与康德的最大区别在于:柏格森并不承认空间是先天的纯粹形式,空间在其语境中总是被理解为间接的和后天的。与世界相关联的直接知觉是先天的,而对世界进行表象的身体知觉则是后天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切割”就是将先验的时间空间化、广延化,将原本处于潜在状态的事物“表象”出来,它实际上是对生命之流、时间之流的中断、截取,每一部机器都与组成其材质流量(bylè)相关联。切割流量(cuts-flow)与分裂流量(schiz-flow)是不同的:前者是人为建构的同一与连续,而后者则指向生命之流的本来面目。创造哲学概念就是一种切割,而分裂则意味着将概念消解,创造—消解—再创造—再消解……流量与切割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使得各种元素彼此相关联,当前一元素通过消解释放出流量,后一元素立刻进行切割然后再释放出另一种流量,如此循环往复、不断生成流变……世界就是切割与流量的交替进行,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在这个意义上,欲望机器只有通过不断消解自身的边界才能发挥作用。正是这一特性促使欲望机器不断与其他机器相联结,不断流变、不断生成。这个过程中没有出现任何的整体或组织,有的只是被分割出的分隔物,有的只是既分裂又连结的流量,最后一大批彼此差异的零件以差异的方式聚集起来,形成一个非同一性的“残余主体”(无自我的主体性),这亦是德勒兹和加塔利在随后《千高原》(A Thousand Plateaus)里重点强调的在n- 1的维度上书写。
1971 年 12 月 31 日,《反俄狄浦斯》的手稿正式完成,并于次年3 月正式出版。然而,这部作品的完成并未给加塔利带来多少欣喜,他反而陷入了深深的空虚之中。“我并没有在《反俄狄浦斯》中看到自己”[8]24。由于成书的《反俄狄浦斯》过于成熟与老练,喜欢散漫的加塔利抱怨许多最初的构想消失在了成品中,言下之意无非是埋怨德勒兹将其思想“过度编码”了。二人共同的好友弗朗索瓦·福奎特(François Fourquet)寄给他朋友杰拉德·拉伯德(Gérard Laborde)的信也能够证明这一点:“……德勒兹接受,然后调整这些笔记,对它们进行评论,然后将费利克斯的作品与哲学史联系起来”[8]4。至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加塔利会在日记中他亦流露出沮丧与不满,甚至开始后悔当初接受德勒兹合作的提议。不过,《反俄狄浦斯》的出版对德勒兹而言却是另一番景象,这本书意味他完成了在《差异与重复》里许诺过的事——一本采用科幻小说式表达、以游牧的方式书写成的、学界视为不可能的哲学著作。当然,1980 年出版的“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第2 卷《千高原》则是关于游牧思想的更深层次的实践。在《千高原》里,装配代替机器成为新的核心概念。与此同时,这本书没有太多的精心编排,而是更接近加塔利的思维模式,它更像是两人多次口头会议的产物。
三、再次合作:从“机器”到“装配”的流变
尽管《反俄狄浦斯》获取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是“机器”概念并没有完全克服结构主义。很显然,加塔利试图用“机器”来取代“结构”的设想失败了,这也是为什么《反俄狄浦斯》之后的一系列著作中,二人不再使用“机器”概念而改用“装配”(assemblage)的真正原因。在展开对“装配”的详细论述之前,我们先要对本文为何采用assemblage 作为“装配”的英译词汇的缘由进行简单说明。目前国际学界通用的英文词汇assemblage 并非德勒兹和加塔利的原创词汇,它是经由英语翻译后才出现的产物。法国学者伊安·布坎南(Ian Buchanan)在“装配理论,或一种未来的幻觉”一文中对这一词汇进行了详细的考据。布坎南指出,assemblage 不应被理解为法语词汇agencement 所表示的含义。因为根据法语词典Le Robert&Collins 的解释,agencement 来源于 agencer,它意味安排、布局或者拼凑起来(to arrange, to lay out, or to piece together),而 assemblage 则意味着连接、聚集与组装(to join, to gather, to assemble)[11]458。我们在描述“装配”概念时,谈论的其实是英语翻译assemblage,而非德勒兹和加塔利法语书写中使用的agencement。尽管这一改译并不符合法语的常规用法,但这一翻译却符合德勒兹和加塔利希望通过装配概念传达出的思想。正如德勒兹最喜爱的那句名言:“伟大的作品总是由外语写成的。”agencement 与assemblage 之间的差别是微妙的,前者指向了一个组合过程,而后者则更接近一个静观(compilation)过程。也就是说,前者是人们向预先存在的组合体赋予不同的顺序,而后者则试图建立一个秩序在其中或有或无的事物。“静观可以是一个碎片堆,而组合则不能”[11]458。所谓“静观”就是以“和”(et)的逻辑来代替“是”(est)。此时,关系外在于词项,而且它不可能在任何一个词项都未发生变化的情况下改变。由于每个概念都对应着一个特定的问题场域,因而一个概念需要在一个特定情境的激发下才能去生成,生成意味着从稳定的系统中逃逸。德勒兹坚持认为,任何有关真理的建构都是短暂而片面的,真正的哲学问题是怎样从盛行的普世想象中逃逸,生命就在这一次次的逃逸中获得了自由。
法国学者布莱恩·马苏米(Brain Massumi)曾指出,《反俄狄浦斯》中名声大噪的“欲望机器”对应着《千高原》里的“装配”概念,这一点主要体现在《千高原》对“欲望机器”的使用有所下降,却增加了对于“装配”的使用频次。不过,马苏米这一的说法并不完全准确,因为“装配”概念的最早从《卡夫卡:为少数文学而作》(Kafka:Pour une littérature mineure)提出的。我们可以认为《卡夫卡》是一个介于《反俄狄浦斯》与《千高原》之间的过渡产品,德勒兹和加塔利通过对卡夫卡小说的解读开启了再一次合作,《卡夫卡》中蕴含的诸多思想预先向读者呈现了他们随后在《千高原》中提出的重要概念。
在德勒兹和加塔利看来,卡夫卡是一个书写“少数文学”(minor literature)的典型作家,而少数文学则是表述的集合性装配(collective assemblage)的最佳体现。美国学者雷诺·博格在《德勒兹论文学》(Deleuze On literature)一书中指出,“少数文学的概念至少涵盖三个不同的范畴:小众国家及族群的文学,受压迫的少数族裔文学,以及现代前卫艺术”[12]201。德勒兹和加塔利认为,“少数作家”应该与政治相联结,因为其承担着将语言实践与政治行动相汇集的作用。对德勒兹和加塔利而言,语言就是行动的方式,它的真正职能不是沟通而是赋予秩序。这也是装配作为最小的真实单位的真正使命:以言说或非言说的方式将异质性行动与诸实体连接在一起,不是一个项变成另一个项,而是每一个项与另一个项相遇。
装配就是这样一种由很多异质的项构成的多样性。“个体只有通过被组装才能形成,只有在它从一开始就被装配起来时才存在”[2]146。装配的两极并非集体和个体,而是集体的两种感觉、两种样式。倘若装配是个体化进程,那么它应该从一个预先存在于主体的角度来表达自己,然而它并没有这样而是将其起源归因于内在,以一种内在性的方式表达着自身。“装配作为小说的完美客体具有两个方面:它既是发音的集合性装配(collective assemblage of enunciation),又是欲望的机器性装配(machinic assemblage of desire)”[13]81。所有事物都是装配,所有装配都具有两个层次,即欲望的或是发音的,言说的或是非言说的,内容的(content)或是表达的(expression)。“言说的装配(欲望的机器性装配)介入非言说(发音的集合性装配)之中,透过[言说—行为],字词造成事物非实体的转变”[12]311。最终,二者异质性地散落在事物内部,彼此碰撞、交流,旧的装配逝去,新的装配生成。装配中不存在片刻的停息,只有欲望、机器、陈述在装配内部永久地转动。
至此,我们不难发现,1975 年《卡夫卡》的出版实际上标志着德勒兹和加塔利欲望哲学的进一步发展,这本书中的“装配”逐渐取代了《反俄狄浦斯》里的主角——“欲望机器”(desiring-machines),这一流变更直观地呈现在了他们于1980年出版的《千高原》当中。沿着“去中心化”的思路,德勒兹和加塔利在《千高原》里重新回应了《意义的逻辑》中所提及的“树形”思维(哲学史上一种致力于以同一性取代并消除差异的思维模式,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实体”都是这一思维的体现)。只不过这里的敌人不再是波菲利与他的《〈范畴篇〉导论》,而是语言学家乔姆斯基的“树形图”以及拉康所代表的精神分析。在德勒兹和加塔利看来,乔姆斯基的“树形图”总是与一个基本序列相关联,然后寄希望于一种二元框架来再现其生成过程。“所有的树的逻辑都是模仿和复制的逻辑”[14]14。以拉康为代表的精神分析则是吸收了索绪尔语言学的许多观点,他们总是试图把偶然纳入既定的意义规定之中,以便将病人带入一个主观性极强的分析框架中。此时不会有任何异质性的要素出现,有的只是以表象来规训差异元素的老套剧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德勒兹将当代语言学与精神分析视作柏拉图主义的现代传人,它们继续延续着从波菲利开始的“种差”逻辑来建构等级秩序的基本套路。由此可见,“机器”和“装配”的提出实际上是德勒兹和加塔利践行“根茎”(rhizome)思维的结果,无意识被视为了一种不断进行综合的功能。“根茎”原本是一个植物学的术语,在这里用于指代一种创造并运用哲学概念的新路径,一种与“树形”思维截然不同的认知模式。“树强行规定了动词‘是’,而根茎则将连词‘和……和……和’作为自己的织体”[14]33。“根茎”既非一又非多、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它更像是将自身呈现为一个不断生成与溢出的“中间”地带,一种纯粹异质性的无意识场域。
后来,在《德勒兹ABC》节目“D”部分,德勒兹向他的学生克莱尔·帕尔奈(Claire Parnet)简要地解释了他与加塔利共同创造的“装配”概念。德勒兹强调,装配主要由四个要素组成,而欲望就在这四个要素之间不停流动。这四个要素分别是:事物的状态(état de chose)、关于事物的陈 述(énoncés)、界域化和解域化。装配首先能够作为事物的状态,即一种符合个体的状态,例如个体对咖啡馆或其他场所的好恶、个体对某物的喜欢或厌恶即是事物的状态。其次,装配是各种类型的陈述,个体以自己的风格进行言说。人们会在不同的环境下进行不同的言说,这种陈述行为的各类风格都是装配的,并且新颖的陈述能够建构不同的历史。“在任何情况下,每种装配都内含着不同风格的陈述”①。然后,装配包含着界域(territory),它是每个个体都能知觉到的场域,因为人们总是倾向于寻找到一个让自己感到舒适的场域。最后,装配还包含着解域的力量,我们不仅能够进入让个体感到舒适的界域,我们还能主动离开这一界域、实现解域。
与此同时,在德勒兹和加塔利再次合作的专著《千高原》的结论部分(“具体的规则与抽象的机器”一节),他们通过论述装配的反面,即层是什么,再次解释了装配在他们的语境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他们看来,每个层都包含着两部分:被编码的环境与成形的实体。只不过,层的组成物都是潜在且非现实的,它们的实质是彼此差异的抽象机器。“形式和实体,代码和环境之间的区分并非是现实性的。它们是每一种连接的抽象组分”[14]724。我们可以用内容与表达来对层进行理解,二者间既不存在某种对应性,又不存在因果联系或能指—所指关系。层并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层更像是对一系列异质性元素进行的整合后显现的结果。为了证明这一点,德勒兹和加塔利不得不区分“层化”与“层”:“层化就像是世界自混沌之中的创生,一种连续的、不断更新的创造。而层则构成了上帝的裁断”[14]725。我们可以借助科学定律来解释这一点,例如热力学第二定律(second law of thermodynamics)就是一个“层”,它所强调的宇宙热寂假说成了时间的唯一终点,生命之流在热寂面前沦为了短暂的表象。我们同样可以拿有机体来解释这一点。有机体无法穷尽生命,有机体之外总是存在着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那是一种非有机的无器官身体、一种充盈着内强量的场域、一种人类自身的非人生成。这种力量就是作为去层化运作的装配。
由此可见,装配不同于层,因为层对差异采取了整合的态度,而装配则更像是一个容纳了诸多异质元素的场域。装配并不独立于层存在,它至少在某一方面依附于层,正是这一依附使得我们能够区分不同装配的不同内容与表达。但是装配并不能被还原为层,因为它总是由两种异质性装配组成:机器性装配与陈述性装配,前者生成为一种表达的符号机制,而后者则生成为一种实行的(pragma tique)行动与激情。这一全新的关联并未出现在层之中,因而层无法对其进行捕获。当然,形成新的界域并非装配的全部使命,装配在形成界域的同时也开始了解域。“界域与解域之间不可分离,正如代码和解码之间不可分割”[14]727。正是遵循着这样的思路,我们会惊讶地发现装配最终呈现出的是一种有别于内容的表达,一种亚稳状态的物质、一种去层化的力与功能。
当然,层和装配都属于“思想-形象”(针对哲学问题的思维方式)的繁复体,只不过“思想-形象”又可以被分为树状思维与根茎思维。第一种思维总是致力于将多归于一的麾下,而第二种思维则让多获得解放,使多自身获得了一种“容贯性”。德勒兹与加塔利拒绝用不同类型的多元体来替代一与多之间的对立状态,他们更倾向于以一种“容贯性平面”(plane de Cohérence)来描述根茎思维。这一平面总是处于中间,以连词的逻辑经由中间进行运作,它能够将差异元素与不协调者以异质的方式连接在一起。“它确保了模糊集合(换言之,根茎类型的多元体)的巩固。实际上,通过巩固的操作,容贯性必然在中间、经由中间而运作,它与所有本源的或目的的平面相对立。”[14]730最终,容贯性平面呈现为“千高原”的状态,相同与相似之物绝对不会出现在这一平面之中,众多的“高原”此起彼伏、峰峦叠嶂。“千高原”里从不存在中心与专制,存在的只是一种“和”的逻辑,它总是处于“之间”,并以装配或游牧的方式存在着。根茎思维里不存在等级秩序,逃逸线并不出自比奇异点更高的维度,容贯性平面不比逃逸线更高,繁复体亦不高于容贯性平面。一切都是装配,旧的界域离去,新的界域生成,一切都处于运动状态,不停地生成、不停地界域、解域、再界域……
结语
后世对德勒兹和加塔利欲望哲学的接受表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一派以奈格里与哈特为代表的英美哲学家,他们表现出对德勒兹与加塔利“政治倾向”的过分推崇;而另一派则以巴迪欧、齐泽克、朗西埃等人为代表的欧陆哲学家,他们对” 加塔利化德勒兹” 的嗤之以鼻,否认德勒兹的思想中包含政治哲学。相较于欧陆哲学家对加塔利的排斥,本文更倾向于一个介于二者之间的立场,即德勒兹—加塔利。欲望哲学的范围是一个既非德勒兹、又非加塔利的场域,这也是笔者为什么要从“机器”到“装配”的流变来理解二人欲望哲学的深层原因。二人各自的著作可以是辅助我们理解欲望哲学的工具,但欲望哲学的立场与洞见却是与二人的独立著作截然不同。欲望哲学产生了两个奇异的形象:一个作为精神分析家的德勒兹,或是一个作为哲学家的加塔利,二者思想上的异质性保证了文本中的张力……犹如斯坦利·罗森(Stanley Rosen)对诗哲之争的看法,谁最先宣告了诗哲之争的终结,谁就离真正的城邦越远。因此,笔者更倾向于将德勒兹与加塔利的欲望哲学视为一种对精神分析的补充。所以,精神分析并不是德勒兹与加塔利欲望哲学的真正敌人,欲望哲学带来的张力反而弥补了精神分析对欲望及异质性思考的不足。
另外,笔者认为英美学界过分鼓吹欲望哲学的实践意义也是偏颇的。德勒兹本人在被问及他如何看待《反俄狄浦斯》对读者的不良影响时所作出的回应可以作为这一观点的绝佳证据:首先,德勒兹声明他与加塔利从未试图怂恿年轻人去嗑药或酗酒。因为“无器官身体”是一种生命的极限体验,疯狂的举止并不能使肉体抵达这一阈值,但有些读者却肤浅地理解为嗑药酗酒。事实上,他们只是希望年轻人在“68 之后”不要沉溺在颓废潦倒的状态里(état de loque),并非鼓励青年去施行一些草率的、荒唐的行为。其次,《反俄狄浦斯》教导的只是不要颓废潦倒,而非反对医学范畴里对精神分裂症的界定。真正的恐怖是精神病院对于患者的现有治疗手段以及这种治疗所产生的一系列后果,加塔利所处的拉博德诊所就是试图改变现有治疗体系,避免人们因为进入早期精神分裂状况(Schizophrénie)而被强制送入精神病院。最后,德勒兹依然认为《反俄狄浦斯》是一本有价值的书,它比精神分析更理解无意识的繁复性(les multiplicitiés de l’inconscient),甚至倒逼精神分析去重构、更新自身理论[15]43-44。
注释:
① 详见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LlSRFLThYw&t=943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