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知识时代重思高等教育的性质、使命与方略
2023-03-22刘振天
刘振天
一、智慧知识是人类认识发展的新阶段
知识是人类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积累起来的认识成果,是人类认识、把握和改造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观念表现形式。与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一样,人类知识的发展,经历了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从旧质到新质演变,进一步说,相继经历了前科学知识、学科化知识和智慧知识三个阶段。
前科学知识既包括直接的生产劳动经验,也包括有关原始神话、宗教和艺术等形而上学的生活经验。前者来自感观,后者源于想象,但均为直觉思维的结果,是人类农耕文明时代的产物。[1]生产经验具有个体性、情境性、分散性和封闭性等特点,以不同行当的匠人和手艺人的独门技艺或秘诀为代表,传播对象特别,范围也有限,一般仅在父子或师徒等狭小空间进行,方法是模仿、体验、意会和领悟,其知识生产与再生产的效率较低。与生产经验不同,形而上学是关涉世界本体论和价值论等的终极性知识,具有整体性、思辨性、先验性和永恒性的特质。古代东西方都不约而同地将形而上学作为主流知识,进而有目的和有组织地进行生产、再生产,而生产知识和经验则被认作次要的和低级的,只能在社会劳动过程中自然、自发地传承。
在经历近千年的漫长的中世纪后,人类终于迎来了新曙光。自15世纪开始,西欧先后发生了一系列足以改变世界历史进程的革命性事件:在经济社会领域,城市兴起并不断扩大、手工业和商业迅速发展、航海和地理大发现、海外扩张与贸易、民族国家逐步建立、蒸汽动力和电力导致生产的机械化和电气化,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及其分工制度得以确立,人类进入了机器大工业发展新时代;与此同时,在思想文化领域,文艺复兴、宗教改革、资产阶级启蒙运动、经典力学和机械唯物论等蓬勃发展,人类开启了理性主义新时代。不同于传统的经验知识和形而上学知识,学科知识的最大特点,就是以实验、逻辑、推理等方法从客观现象中获得系统、普遍、确定、标准的理论性和规律性知识。数理化、天地生、文史哲等基础学科以及机械、冶金、建筑、社会学、经济学、管理学等应用学科,是学科知识的标志形态,这些分门别类的现代学科化和原理化的知识,相对于经验知识是本质性的突破与跃进,它摆脱了经验知识特定情境和个体性的局限,从而具有了对同类事物更加普遍而深刻的解释力、控制力和预测力。知识就是力量,在现代社会条件下,生产成了科学的应用,极大提高了人类的活动能力,创造出空前的社会财富,以至于人们把现代科学技术作为神圣崇拜物,滋长出科学万能论观念。[2]然而,理性主义和现代科技的过度扩张,也造成了人类社会的严重危机甚至灾难,迫使人类对其警觉和反思。
20世纪末叶,人类又一次迎来了新的智慧知识革命,人们习惯于用信息化、第四次浪潮、后工业社会、知识经济、全球化、虚拟社会等加以描述。人工智能、互联网、大数据、云计算将人类社会知识和事物相互联通与融合起来,正在从根本上打破工业化和学科化条件下形成的知识分立及割裂格局,促进知识形态的范式变革。当代科技进步以及生产、科技和社会的高度结合,使传统学科的边界变得越发模糊,科际联合日益紧密,进而产生出不同层级的交叉学科。原有的学科虽依然存在和运行,但学科交叉、多学科、跨学科、超学科等大科学发展却十分迅猛,许多新的知识、新的发现和新的发明往往诞生于学科交叉处,当代一系列复杂的工程问题、技术问题、环境问题和社会问题,也常常需要跨学科和多学科协同解决。对此,英国学者迈克尔·吉本斯(M.Gibbons)提出了知识生产模式Ⅰ和知识生产模式Ⅱ的概念。[3]所谓知识生产模式Ⅰ,主要以单学科研究为主导,知识生产、资源配置、组织及其评价,一般都在学科内部进行,具有同质化、层级化、确定性和封闭性。知识生产模式Ⅱ则以多学科、跨学科、学科交叉研究方法为主导,具有异质性、变动性、多样性和开放性。两种知识生产模式理论引起了世界各国高度重视和认同,并以此对传统学科知识生产进行改造。
二、智慧知识时代为中国发展带来新机遇
不同形态的知识从低级阶段向高级阶段发展,并不存在着截然分明的界限。一般地,新的知识形态是在原有形态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同时,原有的知识形态在发展过程中也会孕育出新知识的苗头或成分。越是将知识置于大的时空范围进行观察,其间的界限就会越发明显。知识形态的演化和不断深化,与中国的知识历史以至中华民族的前途命运休戚相关。我们的祖先在生产生活实践中创造了辉煌灿烂的文化,四大发明、中医中药、建筑、诸子百家等,这些经验知识和技术发明一直领先于世界。但不幸的是,自15世纪以来,东西方世界的知识和文明发生了巨大转移,西方率先实现了知识性质与模式的革命性转换,从以往的经验性知识跃升到学科性和理论性知识体系,将经验抽象提升到前所未有的普遍性高度,步入以学科体系为标志的科学化阶段。而中国长期封闭式发展的小农经济和社会,无论是物质生活还是精神生活,均严重落后于西方。中国在近代侵略战争中所遭遇的一连串失败,不仅暴露了封建制度的腐朽无能,更是暴露了中国某些传统观念和知识的荒疏无用及虚枉无力,唤醒了先进的志士仁人向西方寻求真理并开展救亡图存运动。办洋务、搞维新、废科举、兴学堂、发起新文化运动,中国终于踏上了现代化的征程。历经几代国人的艰苦奋斗,当今中国基本建立起了现代经济体系、知识体系、教育体系和社会治理体系,根本改变了传统的知识结构、心理结构、价值结构和社会结构。今天,以数理化、经济学和社会学等为代表的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现代学科理论,已成为占据绝对支配地位的主流和主导的知识体系,并且日益缩小着与西方国家的差距。我国在基础科学、应用科学、工程技术及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均取得了令世界瞩目的成就,个别领域甚至实现了超越。
但必须承认,在整个知识世界中,发达国家处于知识中心,中国则处于边缘,处于被动跟踪、跟随和跟跑阶段,许多关键领域受制于人,“卡脖子”问题没有得到解决。无论自然科学还是人文社会科学,中国还没有真正建立起具有本土特色的自主知识体系,还不得不依附西方,运用他们建立起来的概念、知识、理论和模型来理解、解释和解决中国问题。这种落后当然有历史、社会和文化方面的原因,但也与我们知识生产组织形式方面的落后不无直接关系。
当前,世界知识体系与范式迎来了新的调整和转型,这种转型虽然还充满着不确定性,或者尚未成形、定型,但业已显示出苗头和趋势,这就是以现代信息技术、人工智能、互联网、大数据为标志的智慧知识时代。现代信息科学技术、互联网、人工智能和大数据,本身不仅是一种综合性和融合性的知识,而且具有广泛而深刻的渗透性,它们与传统学科相结合,打破传统学科之间的硬壳壁垒,促使学科边界的不断消失和知识体系的重组。跨学科、交叉学科和超学科的出现,即为智慧知识的典型表征。当代工程技术问题、生态环境问题、社会问题以至国际问题,不仅需要多学科跨学科知识,更需要科学与人文、技术与哲学、现实与历史、传统与现代的充分结合、密切配合和高度融合。智慧知识出现和解决现代化后遗症、科技异化问题所需要的知识观念,如尊重人的价值、敬畏自然、可持续发展、公平正义、集体主义等,均蕴含于中国传统文化中,与传统文化所倡导的天人合一、以和为贵、以人为本、无为而治、执两用中等理念和处事之道有意无意地实现了汇合,充分彰显了中国传统经验知识和智慧的优势,也因此为中国传统知识找到了新的用武之地。[4]在知识大爆炸的时代,掌握知识固然重要,掌握知识获得的方法和运用知识的能力更值得我们关注和研究。[5]智慧知识时代的来临,为中国全面复兴中华文化,缩短以至赶超世界先进知识,实现从外围到中心、从依附性到独立自主性、从模仿跟随到创新引领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条件。只要我们能够审时度势、抓住机遇,全面总结和深入领会先贤思想与智慧,挖掘丰富的传统人文资源及近代以来现代化建设的经验,尤其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建设国家、治理国家的成功经验,完全能够实现知识范式新变革,为世界知识与文化做出中国独特的贡献。
三、新机遇下中国高等教育的使命与方略
在智慧知识时代,建立中国自主知识体系,促进知识革命与文化超越,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为世界科学与文化做出贡献,是我们的目标和任务,但这不是自然的过程,不是靠消极等待就能够达成的,必须全面、积极、精心做好准备。其中,教育是实现目的的有效手段和路径,大学和高等教育是新知识、新文化形态生成变革的重要力量、引擎与发动机。为此,迫切需要重新审思高等教育的本质属性,重置高等教育的时代使命,谋划高等教育的发展方略。
1.重新认识高等教育的本质
长期以来,人们把高等教育不约而同地看成建立在基础教育之上的专业教育。[6]这当然没错,但专业教育的本质规定性却是现代机器大工业条件下生产标准化和高效率化对其社会成员要求的产物,同时也是现代生产高度分工与现代知识高度学科化相结合的结果。专业教育虽然能够快速普及科学,大批量培养训练各行各业需要的技术技能人才,然而,犹如生产分工和理性主义科学技术本身存在着不可克服的局限性一样,专门化教育是一种狭隘片面而非完整全面的教育,势必忽视、漠视乃至牺牲人作为自我生命的整体性、主体性和目的性,进而将人降低为发展的手段和工具,支离了人的整个身心,使人无法对世界形成整体性的认知和把握。信息化、智能化的智慧知识时代,显然是对理性主义知识生产的超越,也必将带来经济和社会生活的全面变革,使得工业理性和技术理性成为过时的存在,与此相应,在这个新时代,单一的专业教育也将成为过时的存在,为全面化、多样化、个性化、弹性化的生产生活和教育所取代。这说明,传统的知识生产形态及专业教育,只是一种特定的、有待超越的发展过程和阶段。今天,我们强调高等教育的高质量发展,强调以人为本,五育并重、全面和谐发展,强调教育的终身化、整体化和融合化,淡化和弱化专业教育,实际上就是为迎接新的智能时代所做的思想上和行动上的准备。
2.重新理解高等教育的使命
培养人才、发展科学文化和服务社会是高等学校的基本职能,也是高等教育的重要使命。在不同时代和社会条件下,高等教育的职能和使命有着不同的内涵。在前科学时代,高等教育的职能和使命主要是保存和延续人类经验与文化。相应地,所培养的人的知识、视野和能力也是向内的、封闭的,总体上跟在社会的后面。在学科化时代,高等教育除了保存和传承知识经验外,还要发展知识和文化,服务经济社会发展,总体上与经济社会发展并行。在智慧知识时代,高等教育则以创新知识文化和引领社会发展为主,总体上要超越社会发展,走在社会的前面。作为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古代中国创造领先于世界的文化,但面对西方掀起的科学技术革命,中国却沉沦落后下去。如今赶上全球知识经济和信息社会萌发的新时期,为中华民族再次崛起提供了难得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必须坚持文化自信和教育自信,必须充分挖掘中华传统优秀文化,整合世界优秀文化,共同构筑和创造面向未来的新文化,也就是智能知识和文化。
必须把创新意识、创新精神和创新能力的培养作为高等教育的核心任务。马克思讲过,机器大工业生产里边包括科学技术。如果这意味着科学技术仅仅是大工业生产发展的要素,那么,在信息化和智能化时代,科学技术、文化及其人才则无疑成为根本的、第一位的和决定性的因素,国家的综合实力和竞争力最终体现在科技和文化实力上,体现在人才的科技文化素质和创新能力上。因此,高等教育必须把创新人才培养和知识文化创新作为最重要的先手棋。
3.重新谋划高等教育的策略
高等教育要面向、走进和驾驭智能知识时代,需要在方法与策略上实现双向突破。一是纵向上的高与深的突破,所谓高深,就是超越前科学时代和科学理性时代人类对世界的经验主义及学科主义的认识,进而上升到哲学、艺术和智慧的把握。[7]也就是,后现代主义主张的回归生活世界与生命世界,突破人类中心主义,实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圆融统一。故此,需要强化哲学、文化、艺术和审美教育,加强通识教育。二是横向上的拓展与突破,最主要的是建立不同学科、学术、文化之间的交流、合作和对话机制。大学,即是这种对话的重要平台,不仅要突破有形的物理的学科围墙、学院围墙、社会围墙和民族国家围墙,从而建立学科之间、学院与大学之间、国与国之间的有机联合,建立高等教育与生产生活、大学与社会之间的沟通联系,更要突破人类之间的精神、价值观与文化心理、情感之间的隔阂对立,共同构建人类理性、情感和精神的命运共同体。当代学科交叉和信息互联,不仅把知识联结为一个整体,也把人心联结为一个整体,高等教育目标、课程、培养模式、教学内容、教学过程、教育评价等,都应该围绕着人类情感和命运互通互联的高度来进行改革和实践,只有这样,才能超越理性主义、工具理性主义和功利主义的知识与教育对人的认知和价值的局限,展现人类的智慧,体现中华民族在智能时代对人类的特殊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