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建构与解读
——叶橹诗学
2023-03-22孙德喜
□孙德喜
论及当代诗歌批评与理论,叶橹诗学是绕不过去的。自20世纪50年代到当今,叶橹的诗学论著与许多诗评家和理论家相比,数量并不多,但是他以对杰出诗人和诗歌创作存在问题的发现、诗歌的理论建构和对百年来诗歌的解读而形成了自己的特色,走出了一条独特的诗学建构的道路。
发现问题和诗人是诗学家的使命,也是立足于诗坛的重要品质。叶橹的诗学研究以发现见长。他在追踪当下诗歌创作时以敏锐的眼光发现问题。一是发现诗歌文本中所蕴涵着的某些新的质素,通过进一步的阐发和论述,突出其现实意义和文学史的意义。20世纪 80年代初,面对刚刚浮出地表的朦胧诗,许多老诗人、教授和评论家显得有些茫然而不知所措,一方面为读不懂这些诗作而感到“气闷”,于是热衷于讨论诗歌作品的“懂”与“不懂”的问题;另一方面由于朦胧诗所抒发的情感明显有别于前期主流诗歌的抒情,着力于个人情感的抒发,于是引发了关于诗歌情感抒发的“大我”与“小我”的争论。针对当时诗歌界这种状况,叶橹通过自己的观察,看到了当时有些诗歌作品确实让一些人感到难以读懂,但是这不是问题的根本之所在。他觉得所谓“懂”与“不懂”的争执“从本质上说是反映了诗歌观念处于变革中难以避免的现象”,最关键的问题是“‘懂’与‘不懂’并不是评论诗歌艺术价值的一种标准”。通过进一步观察和思考,叶橹发现,主要问题是许多“从事诗歌评论的人”或者不敢“正视和承认自己的局限性”,或者“怯于表明自己的偏爱”。同时,叶橹进一步从心理学角度探讨了“懂”与“不懂”问题的实质,一些人在讨论问题时陷入了将事物抽象化的怪圈。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诗歌界许多问题日渐暴露出来,有人可能觉得这些问题比较琐碎而不屑一顾,有人可能只关注容易引起轰动的问题,还有人可能将目光紧紧盯住外国诗坛或者理论界正在讨论的问题……因此,我们的诗歌创作与研究中许多问题被长期忽视。作为诗歌研究者,叶橹觉得有责任关注诗歌运行中产生的各种问题。他根据自己的观察,发现一些人在讨论具体的诗歌作品时竟然“以此一标准来衡量彼一类诗”,20世纪80年代中期,诗坛上不少人热衷于提出以“反”字当头的“激进的口号和宣言”。对于这些口号,叶橹并不赞成和认可,但是他发现有些人将其视为异端试图予以否定,他从这里看到的是,“宣传那些诗歌主张的人”的“自由权利”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这种不尊重他人发表自己意见和主张权利的现象,看似有利于净化诗坛,实际上却扼杀了诗歌的探索与创新。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西方的后现代主义思潮被引进国门,很快成为诗歌界的热点问题。对于这一思潮,许多人的理解和判断趋于简单化,不是将其当作时髦来赶,就是将其视为怪物而予以排斥,其根本问题是缺乏科学态度和理性精神。叶橹公正客观地看待这个现象,既认为它并非完全“消极”、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也看到其理论不具有“终极意义上的价值”、如果将其推向极端就可能“不但否定了别人,也否定了自身”。
叶橹在长期的诗歌研究中不仅善于发现诗歌运行中存在的各种问题,提出许多引人思索的问题,而且还善于从芜杂的诗歌文本中发现非凡的意义和价值。早在20世纪50年代,还是大学生的叶橹就通过阅读当时的诗歌,发现了闻捷和公刘,先后在《人民文学》和《文艺报》等刊物上发表文章,揭示出他们诗歌创作的独特意义和价值。到了新时期,叶橹又以其敏锐的艺术感知力发现了洛夫、昌耀以及于坚等人诗歌作品中蕴涵着的意义和价值,并且建立起自己的“生命诗学”。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从叶橹的诗歌批评文章中看到,他还发现了晓雪和韦其麟诗歌的民族文化意义,发现“理性介入”在绿源诗歌创作中的意义,发现了作为“独行者”林莽在当代诗坛上的意义,韩作荣的“三无”(即《无言三章》《无题三章》《无为三章》)之诗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叶橹的这些发现,不仅代表着一个时代认识到这些诗人及其诗作的价值和意义,而且为文学史的叙述提供了丰富而可靠的依据。正因为如此,闻捷、洛夫与昌耀才得到了充分的挖掘,进而得到了文学史家的肯定,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得到了确立。
叶橹之所以能够在对众多诗人诗作的阅读和研究中有所发现,最根本的在于他具有现代思想意识。一个学者的学术研究所取得的成就固然与其执着的精神、坚韧的毅力和科学有效的方法密切相关,更是与他的思想观念联系密切。他那复杂的人生经历使他不仅热爱自由,深切地感受到自由的可贵,而且促使他在长期的思索中对自由有了深刻的理解和认识。他在《诗追求什么》中认为:“事实上,诗是应该不断变化的精灵。它的存在和充满生命的活力,是以一种自由发展的生命形式为前提。在人类社会发展的进程中,如果出现了中世纪式的精神禁锢,诗的生命便会遭到窒息。人们至今仍然怀着喜悦的心情阅读并欣赏那些处于人类的‘童年时期’所创造的诗,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出于一种自由的体验,而并不是由于它们提供了多么深刻的思想。”与此同时,他还进一步指出:“对于诗来说,最大的灾难莫过于僵化的格局所带来的窒息。因为诗所追求的正是表现出生命状态的多姿多彩,表现出人的自由心态可以达到的极致。”在这里,叶橹所突出的是诗和诗人应该具备的自由精神。这应该说是叶橹对于诗歌本质的深刻理解和把握,从而构成了他诗歌美学的核心内涵。正是从诗歌的自由精神出发,叶橹教授论述具体的诗歌问题时同样体现着这样的精神。面对当下诗歌的不景气,有人提出建立新诗的形式规范的设想,试图通过具体的诗歌形式规范来约束诗歌,从而让诗歌在形式上像诗歌的样子。在这个问题上,叶橹并不赞同这样的主张,他认为诗歌的本质不在具体的形式,而在其中蕴涵的诗质,而规范不仅不能解决诗歌不景气的问题,而且还可能因其“限制”而形成对诗歌创作的“约束”,进而“会成为对创造性和可能性的扼制”。当然这不是说叶橹否定诗歌的形式,他提出了诗歌的形式感问题,认为诗歌不应该有统一的形式规范,而应根据各自抒发情感和表达思想的需要,建立起相应的诗歌形式,因而诗歌的形式感所体现的就是形式上的自由。根据诗的“自由灵魂的本质”精神,叶橹将诗歌的“流变”“看成是永恒的诗性”,进而认为:“对诗的可能性的认定,只是说它可以有从事创造的自由……”这是叶橹讨论诗歌基本特性中对自由的把握。与此同时,叶橹提出自己的诗歌批评原则——宽容精神,倡导多元。
在具体的进入文本的方式上,叶橹特别推崇“智慧个性化”的批评,这也成为他的文学批评所追求的境界。他对许多诗人诗作的批评,所采用的基本上就是“点评”的方式,通过文本细读,仔细挖掘文本所蕴涵的丰富复杂的内涵,并且努力揭示其新的质素所隐含的价值和意义。叶橹最近出版的《百年百篇新诗解读》更能体现他的这一批评和解读方式,是真正走进诗人灵魂的解读,走进诗歌艺术殿堂、走进诗歌的超拔境界。对于许多诗歌的解读,叶橹不是按部就班地对诗歌作一段一句的分析和概括,而是一下子抓住诗歌的最显著特征,抓住诗人创作时的特殊心境和情绪,抓住诗作本身的独到之处,带领读者走进诗人的心灵世界和诗作的艺术天地。或者说,他常常帮助读者将思维方式调整到诗人的思维频道上去,进而将读者带到了诗歌的入口处,告诉读者从这里进入,启发读者;读者通过这一渠道去悟,去思,去细细地品味,就一定会领略到诗作中的无限风光。
叶橹是一个具有冒险精神的诗学家,他在诗歌研究中常常将目光投向受到冷遇的诗作,从中发现他们的独特存在与独到价值,从而为当代诗歌史确立了几乎被埋没的诗人的经典地位,他的诗歌自由观和宽容精神体现着一代诗学家的高贵品质,他的以“智慧个性化”为代表的进入文本的方式为解读诗歌提供了新的思路。叶橹也因此确立了自己在当代诗歌理论史和批评史上的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