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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简单的故事(随笔)

2023-03-22江汀

诗歌月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里尔克诗人文学

江汀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童年时认识的很多人,他们与自己再也不会有交集,只是在他生命的开端,如寓言一般存在。他仍然记得他们的面容,却很难说出他们的名字。

在漫长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他从未设想过自己会去成为一个“诗人”。当然,他确实一直非常喜欢文学,时常隐隐有写作的冲动。但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正如他后来惯于使用的一个意象——“雾气”,在小学的作文本上,他怀着憧憬的心情去描写生命之初所见到的单纯事物。

父亲和母亲给了他丰富而又朴素的教育。从识字时开始,他就在一本又一本儿童杂志的陪伴下,认识和理解了书本里描绘的世界。他曾形容自己是“一个早早醒来的孩子”,在幼年时期就领悟了“爱”,也许三十多年之后,他对它的理解仍然没有变得更多。

时间多么漫长啊,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那时他在书上知道了一种事物,叫作“琥珀”,他模模糊糊地觉得,那就是时间的形状。任何一个下午,在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的家里,他作为一个“孩子”存在着,无忧无虑。

但是在九岁时,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地去思考“无”的意义。在那之前,他一直与父母睡在一个房间。九岁时,他上小学四年级,父母让他自己独立睡眠,睡在那间同时也是书房的小卧室里。睡前,父母给他关上灯、带上门之后,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古老的、原始的恐惧。他很难对父母说出自己真正所害怕的是什么,只是对他们说,自己怕黑。于是家人给他买了一盏有着彩色灯罩的小夜灯,也许正是那盏灯慢慢缓解了他不安的情绪。也许又不是,因为他终究只能去直面、认识那种真实。

故事中第一个真正的转折点,是在十四岁那年。那年他第一次真正离开父母,去读寄宿高中,一个星期回家一次。他第一次强烈地感到对父母的无可言说的依恋,而同一时刻,他似乎知道这种情绪还将伴随自己的一生。事情就是这样,十四岁的他已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开始学习独立生活。

又过了三年,他才真正离开家乡,去外地上大学。他没有考上一个理想的学校,所学的是一个自己并未认真选择的专业。渐渐地,他觉得自己会安于做一个平庸的大学生,然后去做一个平凡的人。

刚刚在大学校园里开始新生活时,他其实也读过不少文学书,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团。从村上春树到昆德拉,从普鲁斯特到加缪……但他们并未带来真正的触动。直到十九岁那年的秋天,那个决定性的时刻,他读到了里尔克和黑塞。他感受到了一种严肃的召唤,一种无可言说的启示。后来,这件事情他重复讲述了很多遍,但每一次都还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从天上突然倾泻而下的光亮,他相信,是“诗神”眷顾、拣选了自己。那个秋天,几乎每个晚上他都在练习写诗,他幻想自己能够写出像里尔克的《秋日》那样的作品。各种感觉全部敞开了,一片落叶、一阵微风,都能引起他的诗情。

从里尔克到荷尔德林,从海子到茨维塔耶娃,他大量而反复地阅读他们的作品,也开始从内心去效仿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活。“缪斯啊,请保佑我的痛苦”,他年轻而又敏感,并凭着这种状态去说出预言般的诗句。在二十一岁的时候,他大学毕业了。在一次际遇中,他写出了后来诗集里的第一首诗:“从一个人,成长为一个诗人;/又从一个诗人,成长为一个人。”他没有任何社会处世经验,而首先要去学习做一个普通人。

几年之中,他从事了几种不同种类、不同节奏的工作,认识了一批又一批只有短暂交集的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是一位“诗人”;即使知道,他们也完全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至多会开几句不礼貌的玩笑。很自然地,他的精神生活和世俗生活被完全隔离成两种对立的空间。他不得不适应孤独,也学会了沉默而虔诚地写作。也许,那几年的生活比后来的岁月更加真实。

有一次,他记起自己曾祈求缪斯保佑自己的痛苦,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困境中他觉得,相对于人类的其他情绪来说,只有痛苦是永远真实的。但是,人的天性是趋光的,是天然地向往快乐和幸福的啊。无比真切地,他像前人一样,又一次感受到了生活与写作之间“古老的敌意”。他又看到,世界上的无数事物在诞生、发展、成熟、衰落。“但观世间万缘,如蚊蚋聚散”,他从文学、历史和哲学中去理解世界,始终保持一种低沉而明晰的心境。

在生活的一个岔路口,他离开暂居的上海,回到另一个曾暂居的城市北京生活。北京和上海,仿佛是两个不同的具体命运的指称,分别如此沉重。尽管他并未在这两座城市度过童年,却总是在特定时刻都感受到了熟悉的召唤,正如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句所说,“你到家了,那就赶快去吞一口/列宁格勒河岸鱼肝油般的灯火吧”。

最终是北京城春季的粗糙风沙,敞开怀抱接纳了他。更加幸运的是,北京有一群诗人朋友,他们认出并欢迎了他的诗作。就像一个漂泊者,“来到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发现它竟然是故乡”,后来他在一本书中读到谈论北京的段落时,有一种轮回般的验证感。原本放在抽屉里的作品,陆续得以在不同的杂志发表,几年的时间里,他出版了几本诗集和散文集,也开始有越来越多的陌生朋友阅读他的作品。渐渐地,他终于不再为自己是一位“诗人”而感到羞愧。

确实,他的文学生涯逐渐有了很多变化,但是,他与诗歌的关系从未改变过。接下来的故事,可能会更加单调一些,转眼之间,他已经在北京生活了十年。他喜欢近一个世纪前这座城市里的“京派文学”,喜欢静水流深的写作和生活方式。最近一段时间,他又对西方古典学和印刷文化史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他从卢梭、莫米利亚诺、麦克卢汉那里收获很多,尤其赞赏启蒙时代初期的大学者伊拉斯谟,“homo universale(一个普通的人)……博古通今,观察未来不带任何偏见”。

现在,他突然想起了十九岁时那部深深打动他的小说《彼得·卡门青》的结尾。对于他来说,故事永远都没法讲完,他还一直没有开始动笔,去写下那部首要作品中的第一个字。他最终觉得,自己的成长故事就是一首乐曲,一唱三叹,波折起伏,而现在他需要再次去找到一种启示的、超越的音调。

连续几年了,他在晚间做梦,总是重复地梦见自己的童年。在那几条苍白的街道上,他反复地徘徊,为了回到自己最初的家。但在梦境中,他总是没办法真正踏入家门。只要一靠近那座房子,他就会难以自抑、流泪不止,接着就会醒来。

是的,他又明白,某种意义上他的全部写作,始终是在为回家做准备,为回到童年而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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