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正阳的诗
2023-03-22唐正阳
唐正阳
问心,兼致许多人
1
天亮就抄乐谱,就在庭中合唱;黄昏
就饮茶;夜深,就拉下卷帘门,落地
的一震,几处欠伸私语,困意丰收了
这里是最不可能闹鬼的地方。对吗
陀氏、莎翁、周树人,几个五十来岁
即早慧的小伙们。多清楚,迄今为止
没有一个事发突然的夏夜。多清楚
岁岁年年,凝望遗容里青春不改的祖母
那朵永远的灰色牡丹蔚蓝如洗的往日
凝望我们的眼角尚无衰老的痕迹
目光却已生出了深深的褶皱
清楚到几乎可以未卜先知,也是
我唯一可以未卜先知的,这入骨的
后知后觉而深知深觉的力量
多年以来一直如此,一直荡漾着蝉鸣
阵雨的青城山,以及景和庄旁不时
乌云浩荡席卷遍地的树木
数年以来梨园渐小,渐矮
直到忽觉这一现象的停止
又是数年。我渐羞惭。寄居其中
一如拿破仑的铝制餐具
在一众王公的金银碗碟中影影绰绰
老人们的目光聚在我身上,我的心
像一个冒功邀赏的士兵
2
那时,蜻蜓绽开绣球花般的复眼
垂落在我们信步的梨园周围
黄色睡莲错落分布的池塘。你走得好轻
以至于只有我踏过咯吱作响的木桥
雨蛙才会一跃而入根须荡漾的水镜
我惊喜于某处偶尔突变的焰红色莲朵
那倏然止息的分享欲,竟和你的
红绿色盲在芸芸人群中被同样地阐释
形同初见时我介绍自己,唐正阳
2001 年春天出生于成都市八宝街三医院
你说,现在的人几乎都出生在医院
我竟说我想到的第一个例外是孔子,你
没有回答。就像我也不回答
那个拒绝与我同桌的老人,或因
我上山后不理面容长出的一点胡髭
已默认,却不言我已拥有与之近乎同质
而尚且微末的悲哀
3
燠热的夏夜。外卖在半路时风雨大作
辛苦你,不止的雷鸣,断电以及
灯光,空调舒而寸止的吐息
野风推搡数千响片的合奏
仿佛自然的欢宴无处不在。你呢?
你在重山复水后,山中我已无暇自顾
只合着卷帘门,回答:
还请放在地上,我明早来取。
骑手离开后,我听见楼里
隐约发出来自二十世纪的阵阵鼾声
甚至一个完整的旧时代。一阵完整的风
有多久远。吹走了多少时间
一场完整的雨,雨停了吗?
4
最后,你带我走向合唱团
唱什么?《白桦林》《四季歌》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多短暂
仿佛旧唱片的圆纹里刻出不老的童声
老人们往院子里一站就超过了三千年
5
拥抱我
你离开后,我又一次梦见亲吻凤凰
闭目轻抚那使人凝神屏息的玉质长喙
像是从未醒来
臂展还是羽翼?在空中停留的
无数个美好的弧度,是在迎接我
还是为我送行。我希望自己未曾来过
但那没有音色的语言使我熟悉
你那悲凉的同一段话,同一串
逐渐凋败而确切的数字,或者
颅内一直回响的秦腔、吴语
京戏混杂的乱唱,已疲倦了太久
而仍在疲倦中爱我
你好
我的父亲(1956—2056)
我的母亲(1975—2075)
我的爱人(2003—2103)
我已不能再想,不能再写了
雨极颂
那乌云的轮廓在雷声中显露于世
雨水浑浊,像冰碴在灰烬中破碎
夜的裂纹有迹可循:关于舞,关于雪
关于干净的世界。我的脚底化着泪
向外面的世界渗出冰水
深邃的过去仿佛无尽头。走吧
走吧,往前走。出口是发光的眼眶
外面聚集着一群人,舞者的冰雪夜
舞彻夜。舞到所有人眉眼结霜
有的雪必将落下,如同回环口述的众史诗
在鼓点中走向完结。如同有的雪落下
后必将变成雨。我已看不下去,美丑
皆让人惊惧,并落荒而逃。古已有之
眼睛越大暴露的平庸就越多
合上眼睛后,背过身去,方知
平庸的逆否命题仍是平庸
地上依稀有俗语曰:
你看那雨极,一百年来一直在下雨
乞拉朋齐最缺的不是水,是雪
问雪
一圈圈发白的光晕笼罩着病房
城市巨大而荒凉,窗景凝塞已久
我早已习惯把归雁看作奇迹
自入院以来,我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感到:
“噢,温暖啊温暖”是某天夜里
我站在挂号机旁触摸它慢慢吐出的舌头
那张软软的收费单。是否这里的病人
也都习惯于被这样的一张张高于体温的雪片
覆盖,而后安然入梦。我还习惯于
许多新生命,唯独除了自己——
冰箱打着冷颤,空调鼾声阵阵
灯泡的钨丝发出血管苏苏的流动声
仿佛室内无人,而只供着一座电子的钟
所幸体温计里的水银也在夜间时刻提醒我
如增生的脉搏涨落跳动。嘿,时间溜走了
昨晚我又发了高烧,今早,体内几番鏖战
已经平息。我与雁与门前黄草,俨然
秋风中的古战场。立冬约莫还有半月
体温一夜降了两度,这样冷下去
我的眼泪会不会是这座城市的初雪
哀江南
我或将怅然于鼻尖微微凝结的雪痕
——没下雪的遗憾也是一场漫天大雪
要我说得更准确些?它介于烟水茫茫
和将聚未成的雪片之间
噢,我在不下雪的南方。
你还在听,那我就讲得更慢些
譬如那天你在清露纷飞处读《哀江南赋》
江南就在你处缓缓地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