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公里长的父爱
2023-03-22王淑画苗族
◎王淑画(苗族)
结婚以后,我就和父母分别住在108国道上两座距离最近的县城里:一座是昆明市的禄劝县城,一座是楚雄州的武定县城。
两座县城相距仅仅有七公里,我常常坐车去,坐车回,也不知道走路究竟需要多长时间,特别是在漆黑的雨夜里。
这样想着的时候,答案就被父亲给解答了。
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拿工资,记事以来,父亲都忙于养家糊口,那时候,他还在中学里教书,即使周末放下粉笔和课本该好好休息的时候,父亲还要翻山越岭去山上寻找马蜂,以微薄的收入来补贴家用。
在那个手机还是奢侈品的年代里,父亲每一次爬山去,都给母亲和我留下长长的牵挂。有一次,父亲出去了一整天一整夜也没有回来,母亲和我都十分着急,又无从联系,睁着眼睛苦苦熬到天亮,可父亲依然不见回来,母亲和我都急得快要崩溃了。
太阳东升,阳光普照,母亲和我束手无策,正要去父亲常去的那座山里找他的时候,父亲满身土尘,一脸倦容,像是在哪里受过难一样回来了,身上还有十多处蜂针扎过的疤痕,问他究竟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硬是不说。二十年过去,有一次我们一家人带着我女儿去山里玩,路过一处树林特别茂密的沟坎,父亲才指着坎子上面一棵大树七八米高的树杈说:“喏,那一次,我就是从上面掉下来了……”
父亲真是命大,从那高高的地方摔下来,在地上和成百上千的马蜂睡了一宿,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父亲大难不死,可有后福?
从小,我是母亲带大的,很少接触到父语,因此从小只会说母语汉语。我常常读到“父爱如山”这几个字,我真羡慕那样的父亲,我真渴望那样的父爱。渐渐长大之后,我觉得如果仅仅凭书本上写的这些就来判断一个父亲爱不爱自己的孩子,那我真的是大错特错了。如果父爱可以用长度来衡量,我觉得暗夜里弯弯绕绕、风风雨雨、坑坑洼洼7公里长的国道,就是我的父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父爱。
7公里长的父爱是不是太短?是不是短得转瞬即逝?那是因为你用车轮去滚量的缘故,如果在漆黑的夜里你用脚一步一步去丈量,得到的答案又将如何?
女儿出生以后,我既是爸爸的女儿,又是女儿的妈妈,我才真正体会到做父母的不易。几年前,父亲曾经给我发来一段文字,表达了他第一次做父亲而未尽父亲之责的种种遗憾。我是父母的独生女,父爱的多与少,无从比对,我回父亲说:“你初为父亲,我何不是初为女儿?都是第一次,谁都没有完全的对错。”
爱,不是用言语就能干干净净表达出来的,那种用语言可以表达的爱,我认为是轻薄的。父亲给我的爱,一言难尽,但绝不是用长度,用宽度,用重量和语言就能定义的,所有的形容词,都定义不了父亲的爱。
自从我有了女儿之后,父亲就像变了一个人,经常忏悔似的对着牙牙学语的女儿说:“你妈妈小的时候,外公领她领得少,现在外公要多领宝宝、多陪宝宝……”过去常常把周末献给马蜂的父亲,奇迹般地每个周末都待在家里陪我女儿。
去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我收到父亲这样的短信:“想宝宝了,我要带着来来,来看宝宝。”已经是深夜了,我还以为父亲是要明天才坐车来的,就回了他这样一条简短信:“好的。”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下楼的时候,一只黑白两花的小狗向我扑来,使劲地舔我的手心手背,使劲地摇着尾巴。我仔细一看:这是几年前父亲从山上捡回来的小狗,我们叫它“来来”。小狗黑白两色,白的真白,黑的真黑,像牛奶倒在墨汁上,因此别人也叫它“奶牛狗”。这只小狗什么都好,就怕坐车,因此能够坐车的地方,父亲都要带它走路。来来领着我径直跑进铺有女儿爬行垫的房间里。此时,我看见女儿的爬行垫上卷曲睡着一个人,那身板确似我的父亲。我蹑手蹑脚走近一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母亲走出来说:“你爸爸想宝宝睡不着,昨夜三点多钟就领着来来在108国道上走了一个多小时,五点多钟才到的。”我心里惊讶道:“半夜走路来的?”
去年春节,父亲也曾经来过一次,但那一次,有春天陪着,有光明陪着,有母亲陪着,有来来陪着,父亲、母亲和小狗安然地从楚雄州的武定县城,来到了昆明市的禄劝县城,给我带来的岂是“惊喜”二字就能表达?可这一次,父亲和来来是在漆黑有雨的夏夜里用脚一步一步走来的。父亲完全可以第二天早上坐公交车来,或者等我们去接他,可他不惧一切地披着雨夜来了。我真不敢这样想象,又不得不做这样的想象:如果一只恶犬从黑夜里扑过来怎么办?如果一只罪恶的手从黑夜里挥刀过来怎么办?如果一辆失控的车从黑夜里扎过来怎么办……
父亲安然地蜷曲在我女儿的爬行垫上,身上虽然盖着很厚的被子,但能够看出两个多小时七公里长的国道带给他的倦容。
我没有说话,让过往静静地浸泡在眼泪里,如果没有黑夜里这七公里长的国道,我真的很难去读懂父亲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