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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 父

2023-03-22丁国龙

金沙江文艺 2023年1期
关键词:猪头屠夫摊位

◎丁国龙

睡梦中被父亲唤醒:“快起床,水都快烧开了。再耽搁天亮之前猪就杀不好了!”

浓浓的睡意阵阵袭来,寒假里冬夜的被窝对十多岁的我是巨大的诱惑,即使草席上的棉花已经因为年久月长而有些硬邦邦。但被子里的热气与被子外的寒风泾渭分明,置身温暖中的我俨然像深陷窝里的猫狗。

窗外传来瓢在锅边碰撞发出的声音、父亲的磨刀声、母亲的吆喝声和远处的几声狗叫。我强打起精神,伸手从枕头下摸出闹钟,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凌晨三点多,真是“半夜三更”。

待我闭着眼睛摸索着套上衣裤,耷拉着鞋子蓬头垢面地走出门时,深山里刺骨的寒风狠狠地迎面拍来,针刺般的疼痛在裸露的皮肤上游走,使我身不由己地连打了两个寒噤,头和手也快速地缩进了衣服里。眼前的世界却是如此清醒:冬夜的下弦月清瘦而冷艳,照着远山兜兜转转延绵远去;青瓦和土墙在月光下屏气凝神;落叶的柿子树弯曲的枝干和地上的影子一样沧桑而孤独,只有挂在枝头的柿子才使我对它有了几分期待;倚树堆起的干草垛上霜冻晶莹剔透;只有父亲在地坎边上挖的锅洞里跳动的火苗和锅里冒出的热气,才让冬季的寒夜里有了一丝暖意;灶膛里熊熊的火苗烤得漫天的星星惬意地眨起了眼睛流连忘返,与自东向西自顾自散步的冷清月亮渐行渐远。

父亲和母亲“前后夹击”从猪圈里赶着一头黑白相间的肥猪走了出来,那是父亲昨天才从邻村买回来的“大货”。那猪似乎像我一样,对大半夜被打扰了清梦感到不满,一边扭动着大屁股,边哼哼唧唧地走着,唠唠叨叨地抱怨着什么。一生“养尊处优”的猪哪里会知道,它今天将告别这个世界,走向餐桌。

父亲熟练地在猪脖子和四肢上套上绳索,打上越挣扎越紧的“猪蹄扣”,再把绳子交叉固定,三下五除二就来了个五花大绑。我和母亲配合着父亲收拢绳索,一起用力,几个回合较量下来,这个“庞然大物”轰然倒地,尖锐的猪叫声将村庄的宁静瞬间打破,远远近近的狗叫声遥相呼应起来。精瘦的父亲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猪耳朵,膝盖跪压在猪前夹上,扳起猪脚。瘦小的母亲将绳子的一头绑在旁边的桃树上,也和父亲一样跪压在猪身上,瘦小的身体此刻像突然爆发的摔跤选手,死死锁住猪后腿。我战战兢兢,只敢远远地拉着绳子,偶尔靠近,也只敢拉住猪尾巴。父亲腾出一只手,接过我递上的草绳,很快,就把猪嘴扎了个严严实实。猪的尖叫变成了一声声闷哼,挣扎也变得越来越虚弱。

父亲一手提着猪拱嘴上的绳索,一手拎起早已放在一旁的杀猪刀,捅开猪脖子,把刀喂进去,刀整把插入猪身,直抵心脏。手起刀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随着接猪血的盆越来越满,那猪最后猛蹬了几下腿,耷拉下脑袋,只几分钟工夫,一头刚才还嗷嗷叫的猪就变成了一头死猪。虽然正值寒冬,但此刻的我已是全身冒汗,额头上还飘起阵阵白烟。

汤煺、开膛破肚、分解、清洗“猪下水”……父亲和母亲在寒风中就着刚解冻的刺骨山泉水,手法熟练,配合默契,而我则早已被冷一阵热一阵的水弄得关节生疼,再加上瞌睡,整个人早已变得心浮气躁,极不情愿地在旁边按照他们的吩咐打着下手。

鸡叫头遍时,白秃秃的猪被装上了马车,父亲套上骡子,急急忙忙地赶往离家几公里的镇上摆摊去了。

我的父亲是一个屠夫!

虽然只是在每年下半年农闲时镇上的赶集日才“兼职”,但这样的兼职,他从事了二十多年。过去的许多年里,我都羞于向人们提起父亲的这一兼职,哪怕在那些其他人肚里快生了锈的日子里,我的嘴角经常流着油。我甚至隐隐担心同学们知道我的这个秘密。上语文课时,当老师讲到《范进中举》中胡屠夫的人物性格时,老师生动地讲解和同学们的哈哈大笑,都使少不更事的我心里既紧张羞愧又愤愤不平。

屠夫,在人们的印象和评价里,历来不是一份体面的职业!

古往今来,屠夫大多被塑造成浑身油腻,满身横肉与杀气并重,冷漠无情甚至心狠手辣的形象。《范进中举》中范进的老丈人“胡屠夫”,被塑造成一个尖酸刻薄、趋炎附势、嫌贫爱富的势利眼形象。《水浒传》中《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节中将在状元桥下杀猪卖肉、自称“镇关西”的郑屠塑造成一个恃强凌弱、强抢民女而后又无情抛弃的恶霸形象,结局自然也悲惨。就连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狼》中塑造屠户正面形象时都用“屠惧,投以骨”表现出了屠户的软弱一面。哪怕是“功成名就”的“前屠户”张飞、樊哙,形象里无一不是透露着粗糙、暴躁而杀气重的一面。现代社会中,也将那些手段残忍甚至荼毒人类的反动统治者称之为“屠夫”,比如臭名昭著的希特勒。说某个人“像屠夫”,基本就是骂人的话了。

然而一辈子是农民的父亲,哪里会知道这些!他只是像大多数农民一样在耪田种地、侍弄牲口踏实度日之余,期望着另谋到一条让全家过上更好日子的道路。屠夫是一个极为危险和辛苦的职业,每个过程都有很多艰辛和技巧,甚至还充满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危险。从事这份职业的人需要拥有活泛的头脑、过人的胆识、灵活的身手和娴熟的技术,为此他应该还有些许小得意吧。虽然他内心也要背负杀戮的负担,虽然他也经历过无数次受伤的风险,虽然他的关节已经被冷水长期冻伤而疼痛……

父亲总是利用空闲时间走村串巷去买猪。那些像造物者无意间打翻饭碗而散落在茫茫乌蒙山系一隅的零星村落里,那个精瘦而略有些单薄的中年男人徒步在乡村间的沟沟坎坎,步履匆匆。山村的鸡鸣和狗吠,尘世的喧嚣与宁静和他好像无关,他满脑子盘算的,只有谁家的猪膘肥能出肉,谁家的价格较低能赚钱。他会为了一头好猪或是省下几十块钱在一条数公里的山路上来回跑几个回合,日复一日,从不知疲倦。然后周而复始在寒冷的半夜里,在人人都沉醉在梦乡时起床杀猪,汤煺,解剖,卖肉……继而年复一年。

每逢杀猪摆摊,猪头早已在摆摊前就送到卖卤肉的老张家;学校食堂的李师傅早早地来到摊位,买走了瘦肉和猪肝;政府食堂的罗师傅称了一个后腿和板油;里脊肉和猪腰子要留在摊位下“藏着”,因为那是退休老人王大爷的最爱;猪脚早已被刚添了孙子的赵大娘预定,她们对“猪脚炖花生能下奶”的偏方深信不疑;猪下水是附近砖瓦厂四川匠人每周必备的美味;五花肉是村乡邻舍请工做活时的不二选择;步履蹒跚的李奶奶家老两口也拄着拐杖来了,老人牙口不好,腊肉放进嘴里已经像木柴一样坚硬,只能盼着每周从父亲这里买到一些软糯的肥膘肉、血旺子……

父亲将肉食断断续续地供应给这个偏僻乡镇上需要的人们,也为家里创造了更好的生活。渐渐地,火塘边挂起的腊肉一天天多了起来,我的书包、文具、衣裳甚至少见的零花钱和课外书也多了起来。更重要的是,我走出大山的信心和底气也一天天多了起来。

精明的父亲也会做亏本生意。

那年腊月尾,放寒假的我和父亲正在摊位上忙着收摊,摊位前来了一个人。我一边收着工具头也不抬地说“肉卖完了,下个星期再来买吧”,对面是短暂的沉默和无力而尴尬的笑。我抬起头,看到一个衣衫褴褛、弯腰驼背的老人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摊位面前。老人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烟,颤巍巍地给父亲递过来一支。父亲忙放下手中的工具,在毛巾上擦去手上的油腻,才双手接过那只弯曲而泛黄的纸烟。他顺势掏出火柴先给老人点了烟,就着还没燃尽的火焰又将自己手中的烟点燃,就顺势坐在街边的石阶上与老人攀谈起来。

原来,老人是隔壁独家村的,眼看着接近年关了,常年在外打工的儿女今年却不能回家过年。老两口在家里养的两头猪本来准备自家杀一头、卖一头,但眼下这个情况,杀猪难倒了两位老人。因为单门独户,而且路途遥远加之不通公路,平时没有人问津,卖猪也成了大问题。于是老人趁着赶集日,早早地就来到街上的肉摊前挨家询问是否有人愿意去收购那头猪。遗憾的是,只要他一说出独家村,几乎都被一口拒绝。眼看天色将晚,老人抱着最后的希望,来到父亲的摊前,将这一天来和别人说了无数遍的话又说了一遍。

父亲略一思索,还是委婉地拒绝了老人的请求。老人也没有过多的言语,他似乎已经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背起背篓,接过父亲回敬的烟,佝偻着身子蹒跚地走了,落日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父亲望着那蹒跚的背影和我略显失望的眼神,无奈地笑了笑。回家的路上,只有马铃的声音有节奏地摇响,我们谁都没说一句话。

第二天鸡叫头遍的时候,父亲就在浓雾中走向了独家村。

天黑时,父亲回来了。他连推带拉地把一头猪弄回了家,手里还拎着半个猪头。原来,父亲不仅去独家村买下了这头猪,还帮老两口把另外一头年猪杀了。老两口千恩万谢,在确认父亲不肯收“屠宰费”之后,说什么也要将猪头作为答谢。在我的家乡,送猪头可是一个规格很高的礼仪。父亲推辞不下,于是将猪头一分为二,带了一半回来。而那头长途跋涉的猪早已瘫软在地无法行走,在等待被宰杀的一个星期里,瘦了一圈,掉了好几斤膘。父亲就这样第一次做了亏本生意。

很多年以后,我走出大山,过上了与在家乡时完全不同的生活。后来又承担起家庭重担,才渐渐明白“杀猪匠”父亲拿起屠刀杀猪,不仅改变了全家人的生活,也改变了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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