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学的网络化之道
——以《繁花》为例
2023-03-21范浩楠
范浩楠
随着互联网技术的飞速发展,网络文学进一步繁荣。在大众视角中,二者往往处于对立状态,我们倾向于认为传统文学就是高雅,而网络文学就是低俗。事实上,在某些方面二者的交融其实能够促进文学整体的发展。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在形式、内容上存在一定的差异。传统文学通常以纸质书籍的形式出版,内容注重文学性和艺术性,追求深度和内涵;而网络文学则以网络平台为载体,内容更注重通俗性和即时性,追求轻松愉悦的阅读体验。但是二者同为文字表达思想情感的艺术形式,都有打动人心和引发共鸣的巨大潜力。本文以斩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的《繁花》为例,分析其成功经验,探究传统文学的网络化之道。
一、当前传统文学网络化的困境
爱好写作的业余人士利用日益先进的网络平台实现自己的文学理想,这是网络文学的开始。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网络文学其实是对传统文学在形式、内容上的补充。既然如此,那传统文学为什么还要网络化呢?宏观来说,是为了文学的进步。
传统文学本身及其网络化过程陷入了某种困境。网络文学快速发展的同时,也给传统文学带来了不小的冲击。网络文学创作门槛低,创作手法模糊混乱、思想价值不高的作品不在少数。而大多数读者的主动审美能力尚不成熟,这样的文学一旦流行起来,会使读者的审美能力趋于低俗化,进一步影响他们对传统文学的阅读与评析能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对网络文学的低俗、传统文学的高雅进行绝对化定义。网络文学的冲击固然呼吁审查力度的加大和写作环境的改善,但也暗示我们,传统文学需要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甚至转型。
网络文学受到热烈欢迎必然有其原因,正确分析并借鉴有利于传统文学的再发展。与传统文学相比,网络文学在创作与传播上更加自由,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作家与读者之间的隔阂。传统文学特别强调文学作品应成为个体精神、家国使命的载体,于是发展难免受到社会存在的制约。而网络文学则弥补了这种缺陷。创作人群的网络化以及写作方式的自由化使文学的发展逐渐从森严的等级制度中摆脱出来,孕育出自由、朴实的人文精神,进一步推动文学整体的蓬勃发展。因此,如何改变对网络文学以偏概全的刻板印象,分辨其真正的优点并借鉴,是当前传统文学网络化亟待解决的困境。
就在此时,最初发表于网络的《繁花》横空出世,一举斩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一些人把《繁花》看作网络文学,但基于它的创作手法、受众等方面,笔者认为《繁花》仍属于传统文学,只不过汲取了网络文学的优点,是传统文学网络化的成功案例。
二、《繁花》何以成功
《繁花》的“一路繁华”式的突围离不开其“历史、网络、市井、语言”四重写作视角。围绕这四元素总结出《繁花》传统文学网络化的成功经验,以下将分别阐述。
(一)恰当的第一读者
弄堂网上署名为“独上阁楼”的作品《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是《繁花》的最初模样。当年的弄堂网聚集了分布各处的新老上海人,于作者金宇澄而言是极有归属感的地方。发表文章是一时兴起,但在聚集了几十个互相讨论、参与评论的弄堂网固定读者之后,金宇澄才开始列出写作大纲,意识到这可能写成一部长篇小说。至此,他开始了与读者交流的每日连载小说的写作。
合适的发布地点召集恰当的第一读者,进而带来有意义的评价和改进意见。弄堂网网友们之于金宇澄,正如脂砚斋之于曹雪芹。金宇澄称“《繁花》是通过一个自由自在的过程写出来的”,面对陌生人,脱掉一身束缚,回归母语,做各种写作尝试,更能随时触碰到读者。无意中,他领悟到了网络文学的重要优势。
主人公最终定为“沪生”,就是因为读者指出原本的“腻先生”颇为不妥。此外,阿婆的死而复生,是因为读者认为这样有趣的人物这么早死去过于可惜;阿婆和蓓蒂最终的死亡也因读者和作者自己的不忍而童话化处理,从姝华口中不明不白道出“变成了两条鱼”,虚虚实实,使得情节更富有文学色彩。与一味取悦读者不同,金宇澄的成功之处更在于他从未让各种评价扰乱自己独立冷静的思考。对于网友提出他“咸”“闲”等方言用字不规范的问题,他表示拒绝为了生搬《上海话词典》而牺牲文学审美性;对于激烈讨论的关于一连串冗长的“某某说”与换行问题,他也坚持初心,说:“章回写法,浓聚味道,分行对话,剧本气就出来了,也散了。”这才保留了我们如今看到的《繁花》所采用的传统话本小说形式。
其实传统文学的连载早已有之,外国作家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我国民国时期报纸上的连载文章,包括鲁迅的《阿Q 正传》都是以写完就发的连载形式传播的。金宇澄认为:“这方式让你更有写作热情,也更警惕,对读者更了解,等于你如果每天要直播,内心就更冷静,考虑也更多,更有想法。如果决定这样做的话,你经常就是超常发挥,无所畏惧。”可以说,没有弄堂网,就没有今天的《繁花》,换其他任何一批读者都不能有这样的效果。整篇小说是金宇澄的上海回忆,更是弄堂网上所有读者的共同回忆,他们共同还原了20 世纪60 到90 年代上海的真实模样,而这其中作者坚定而独立的思考更是难能可贵。
(二)文本的民间性
《繁花》从最初的网络发表转型到后来的纸质发表一直受到普遍欢迎,其文本的民间性符合大众的审美与期待。
除了《繁花》最初发表于网络因而具有文学生产的民间性之外,它的叙事内容也富有民间性。金宇澄并不十分认同“宏大叙事”,因而《繁花》是从细节中见时代。他学习《金瓶梅》,通过写当时上海“不上不下”的小市民“怎么吃饭睡觉,怎么吵架骂人”来展现真正的上海生活。作者似乎没有为人物设置任何目标,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散漫地记录着,写完张三讲李四,缺少波澜起伏、零零碎碎的网络连载特色。但正是这种散漫营造了一种独特的氛围,围绕着故事和人物,勾勒出一个真实的上海图景。
例如,“两万户”是《繁花》中20 世纪六七十年代故事的重要叙事空间:“‘两万户’到处是人,走廊,灶披间,厕所,房前窗后,每天大人小人,从早到夜,楼上楼下,人声不断。木拖板声音,吵相骂,打小囡,骂老公,无线电声音,拉胡琴,吹笛子,唱江淮戏,京戏,本滩,咳嗽吐老痰,量米烧饭炒小菜……痰盂罐拉来拉去,倒脚盆,拎铅桶,拖地板,马桶间门砰一记关上,砰一记又一记。”彼时上海普通居民逼仄的居住空间如在眼前。在这样的环境里,邻里偷情、互相猜忌,角落里的阴暗面被置于阳光之下,但作者并未借此对人性大加批判,文字之间夹杂着他对上海无法赞美却深深依恋的复杂情感,这引起了上海人的共鸣。
此外,《繁花》语言的民间性也十分明显。最初在弄堂网发表时,由于读者都是地道的上海人,小说是由原生态的上海话写出的,民间性十足。但倘若仅仅如此,《繁花》也不过是用方言写小说,其语言特色也就不会那样为人所称道了。在《收获》上发表后,《繁花》的语言被金宇澄精心修改为改良上海官话。在原稿中将“侬”“伊”人称代词的地方修改为直呼其名,一来减少北方读者的屏障感,二来规避了话本体指代不清的弊病;一些有特色但易懂通用的方言词大多予以保留,比如上海话常使用“十三”“瘪三”骂人,量词常用“只”,如“一只故事”“一只男人”;小说中还常常巧借人物之口介绍方言意思给读者,如“小毛说,沪生有了户头,也可以带到理发店来。沪生说,啥叫户头。小毛说,就是女朋友,有了,就带过来,理发店比电影院,好多了,样样便当”。上海人在读到特定方言词汇时会心一笑,非上海读者在不太费脑筋就能理解的同时又能感受到满满的“沪味”,再加上特定人物混杂的北方方言、普通话,小说不再是上海人的加密通话,而是包容开放的,这是《繁花》语言民间性的巧妙之处。
(三)浓厚的文学性
《繁花》传统文学网络化的重要成功经验之一还在于,不因网络形式和民间性需要淡化传统文学本身浓厚的文学性。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繁花》中的环境描写和人物外貌描写。“夜气里的苏州河,墨沉沉的水,星空辽落,灯火无语。”“外面有风,天井里是阳光,花动了一动。”诸如此类,短短几句渲染出独属上海的慵懒与恬静;“眼神定漾漾,面如芙蓉,艳中有光,魂神飞跃”,寥寥数语勾勒出汪小姐上海女子特有的温婉与娇态。语言短小精悍、文白夹杂又极富意境美,无不体现了作者深厚的文学底蕴。
在八九十年代故事中,“中国式饭局”占据了很大篇幅,颇具文化特色。不同于西方的长条方形餐桌,中国的圆形餐桌一来象征团圆,二来暗示饭局中人物关系呈现的是非线性的复杂状态。吃饭是假,人情来往是真。除了显示上海饮食精致的虾籽蹄筋、荷叶粉蒸肉等之外,人情利益、觥筹交错之间,私情在八卦中浮出水面,金宇澄极善于使用饭局描写揭示前文伏笔,汪小姐的有孕、消失了许久的梅瑞近况都在饭局之中浮现,如此事例比比皆是。
《繁花》中八九十年代的叙事方式颇有《红楼梦》“悲哀之雾,遍布华林”的特点。一桌的朋友事业有成、风光无限,但较前一时期,欲望干脆显得赤裸裸了起来。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光鲜亮丽下的靡烂、颓败、虚无暗示着结尾的悲剧色彩。小毛病死、李李出家、汪小姐未出生的怪胎等,凡此种种,是人物之间的嬉笑怒骂也无法完全消解的悲哀。妙也妙在金宇澄表示他并未刻意以这个不讨喜的结尾讽刺什么,而是更客观地注重人生。换言之,这些人物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走向,作者本身是无法扭转的。
三、传统文学的网络化方向与意义
所谓的“传统文学的网络化”,简单来说就是传统文学对网络文学的取长补短,而其前提是大众和传统作家都尽可能消解对网络文学的绝对化偏见。具体言之,没有必要提前标签化写的是否是传统文学,而先去思考网络能为写作带来什么益处。
网络平台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写作形式的创新。《繁花》采用新旧时间轴交错的写法,单、双数章节分别从60 年代和80 年代开始写,相邻章节既对比又对照。而这种写法对沉浸式一口气读到底的读者来说,章节之间常产生脱节感和跳跃感,但在每日连载小说中出现更为自然,读者可以将每天最新篇章作为单独故事读,跳回两章前回顾也未尝不可。碎片化阅读固然有许多弊端,但也给予了文学作者一定的创作新空间和灵感。
传统文学可以通过网络及时了解文学需求的变化,这与读者互动中表现出的热情和评论息息相关。《繁花》得以从金宇澄最初的“随便写写”到后来的长篇小说,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读者的支持,这从某种意义上反映了读者对于上海文学的期待和焦虑。长期以来,中国当代文学以乡土文学为主流,以上海为代表的都市文学面貌并未全面展现,加之上海地区本身具有的优越感,读者对于上海文学创作往往呈现出一种期待性焦虑。这种心态体现于网络促进了《繁花》的写就,但也正因为这种优越感,上海文学很容易产生自身局限,成为地域文学。金宇澄对《繁花》语言的修改就这个问题进行了有效的规避,以满足所有读者的文学需求,而不仅仅是追求属于上海人的文学。
除此以外,网络有助于记录传统文学修订过程的版本流变,这也为之后的文本研究提供了便利。但这并不是说所有传统文学都需要网络化,比如学术文学显然更适合一人或几人的“闭门造车”,大多数读者的参与创作价值不高。文学应当是多元化的,网络化只是传统文学创新发展方式的一种,无论作者选择怎样的创作方式,只要究其根本有利于文学整体的发展,就值得提倡。倘若因一味推崇某种创作方式导致了文学单一化,就本末倒置了。
四、结束语
互联网的崛起让网络文学得到了飞速发展,虽然给传统文学带来了一定的冲击,但也为传统文学提供了新的发展途径。在此背景下,《繁花》作为一部成功实现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融合的作品,其发表地点的选择、民间性的文本特点以及深厚文化底蕴的保留,都为我们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经验。
在政策引导网络文学健康发展的过程中,大众应摒弃对网络文学的刻板印象,利用网络对传统文学创作进行创新。在互联网时代,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的融合是大势所趋,只有积极拥抱这种变化,才能更好地推动文学的繁荣与发展。同时,这也需要作家包容的心态、冷静的头脑和敏锐的嗅觉,不固执己见,也不随波逐流,及时发现文学需求的变化,批判吸收读者建树性意见,积极改进创作方式。正如金宇澄所说:“在哪里出发不要紧,关键是能留下多少?我们活在现在这个时代,比如再过500 年,能留下更多的好文章、好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