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与疼痛
——张爱玲戏剧作品中的疾病意象分析
2023-03-21邓如
邓 如
当人类被痛苦所缚时,艺术理应如约而至。戏剧艺术常常饱含着疾病与疼痛的意象,却带给人们以生活角落的光芒与人性深处的光辉。而正是戏剧中的疼痛,才能够更好地赋予人物的心灵“救赎”。正如综艺节目《戏剧新生活》中所说的,“生活欠你的,戏剧还给你”,可见戏剧艺术不仅仅承载了娱乐与教育的功能,还通过剧本文学、舞台演绎等多种手段带给人类更多维度的丰富体验。以张爱玲的作品为例,研究戏剧中的疾病意向,讨论其内含的疼痛美学,挖掘艺术作品中的黑色生命力,尝试探索一条戏剧新的道路。围绕张爱玲作品中的疾病意向作出一点拙见,浅析戏剧艺术中所蕴含的疼痛美学。
一、张爱玲戏剧作品中疼痛的表现
(一)疼痛与人物命运
张爱玲笔下的小市民和小知识分子们一生载沉载浮,大都难以逃脱悲剧命运,浸淫着戏剧性的绝望与苍凉,也承载了太多人生的颓废与虚无,而张爱玲在剧作中也常以疼痛作为引子来牵扯出一系列人物的悲惨命运。
在剧作《人财两得》中,几乎所有事件的出发点与人际关系都被“叔叔的病”牢牢主宰着,尽管与世艰难,孙之棠还是在疼痛中坚守着自己的尊严与初心,最终也获得了尽如人意的结局。
张爱玲的其他作品里也不断重复着人物命运与疼痛之间的枷锁。如《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由于患上风寒,故回心转意打算留下来,继续在上流社会中扮演交际花的角色,从而引出之后她嫁给乔琪乔的故事情节,也算是人生轨迹由此改变。《花凋》中川嫦的骨痨也是她命运改变的主要原因,因为久病在床,导致她在花一般的年纪错失爱情、拖累父母,姐妹们也由此疏远,其他社会关系更是由于她的疾病而逐渐恶化,同时这些情感上的伤害也是反作用于她病情的因素之一。
所以,张爱玲在剧作中常常将人物命运与疼痛紧紧联系在一起,引起观众对生活、社会与命运的思考与启迪。
(二)疼痛与情感表现
维拉·伯兰特[1]在书中曾写道:“患病这一基本经验在文学中获得了超越一般经验的表达功用和意义。在文学介体即语言艺术作品中,疾病现象包含着其他意义,比它在人们的现实世界中的意义丰富得多。”《多少恨》中的虞家茵与已婚商人夏宗豫互生情愫,可又因夏太太的病而对此产生愧疚与不甘,最终三人皆对此抱憾终生。
家茵道:“是,可是——譬如你太太。你从前要是没有成见,一直跟她是好的,那她也不至于到这样。就是病,也是慢慢的造成的。”[2]
夏太太告知家茵自己严重的病情,这使家茵产生了怜悯之心并对这段感情的态度更加摇摆不定。
除此之外,在前文提及的《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也是由于风寒而感染了肺病,对姑妈梁太太的照应与交际场上的左右逢源产生了更深的情感依赖,从而在“走”与“不走”的煎熬中决定留了下来。
薇龙突然起了疑窦——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不肯回去,有心挨延着……说着容易,回去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单了。[2]
张爱玲基于人类独有的疾病体验,以戏剧的角度赋予葛薇龙这种苦苦纠结的疼痛;从生理上的发烧、肺炎,映射到心理上的独特感受。
(三)疼痛与戏剧矛盾
疼痛是人类社会不可避免的命题,也是戏剧中故事矛盾的众多出现方式之一。《半生缘》这部作品涉及文学作品中最重要的母题 :疾病与爱情[5]。张爱玲在该作品中多次运用疾病意象引出戏剧矛盾,推动情节发展,赋予爱情更高层次的价值内涵与深刻蕴意。在张爱玲童年的时候,因家庭原因而遭遇了一系列颠沛流离的经历,曾几次三番患重病差点丢了性命,所以这也是她剧作风格关注小人物、情感细腻的一大原因。精神上爱的缺失和身体上存在的病痛折磨带给了她浓浓的郁悒风格和悲剧意识[3]。《半生缘》通过逐步塑造丰满的人物形象,搭建故事底层逻辑与框架,最终将疾病之“痛”引向了爱情这个永恒命题[4]上面,同时这也是一大戏剧矛盾,突出主要戏剧情节,推动整个故事发展至高潮。
二、疼痛的艺术性
(一)“张爱玲式”的疾病审美倾向
文学作品中的疾病是作者诠释世界、表达情感的工具[5]。在戏剧作品中亦是如此,张爱玲作品中常出现的疾病意向,既体现其独特的剧作风格,又向读者与观众展现出一种戏剧的疾病审美倾向。《怨女》被誉为“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它的“美丽”是银娣的遗憾与疼痛堆砌而成的,审美背后是病态的社会与身体或心理遭受着疼痛的戏剧人物。几近扭曲的社会观念之下,银娣从一个青春质朴的普通女孩变成了一位心狠手辣且麻木不仁的少妇,她在变态的环境中逐渐成为一个变态的人。可银娣这个人物形象的转变带给读者与观众最直观的感受不是变态,而是无尽的怜悯、遗憾与可惜。这就是疼痛之美,也是戏剧中的疾病之美;它是破碎的、残缺的,也可以是崇高的、华丽的。
张爱玲由于不幸的童年经历及情感创伤,作品中不乏以“病”、以“痛”为美的审美倾向,张爱玲通过默默无闻的可怜女性们破碎而残缺的人生拼凑出了一个个触人心弦的戏剧作品。人生就是一袭爬满了虱子的华美的袍,有些人选择抗争,有些人选择自我麻痹,而银娣却亲手撕碎了自己人生的一切美好与体面,一步步走向深渊。是年轻时的遗憾,也是最美的疼痛。张爱玲在剧作中运用的疾病意向,体现了她塑造人物的独特美学特点,反映了“张爱玲式”的疾病审美倾向,使得人物更加真实立体,也让她的剧作更加深入人心。
(二)戏剧与反抗
疼痛也是生命力量的一种体现方式。许多戏剧作品中通过讲授人物的痛苦经历、描写主人公所遭受的肉体之痛、烘托人物被深切伤害的情感,来反向塑造一个更加坚强、更有韧劲的戏剧人物。
1.社会背景分析
社会背景是影响戏剧情节发展与转折的一大重要客观因素,它常常预示着事件发生的规律或故事发展的结局。张爱玲剧作里呈现的很多事件都与社会背景息息相关,大多描写的是上海或香港的现代市井生活,她将小人物及自身人生里的无奈与羁绊注入剧作,描绘出同一时期下不同女性的悲催命运,淋漓尽致地映射了当时的社会现状。
2.戏剧中的“疼痛”与反抗
张爱玲的故事中从不乏反抗的勇士。《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在嫁给乔琪乔、沦为封建主义的工具人之前迷途知返,哪怕路遇暴雨、身患感冒,仍然坚持想要回去,想要回到那个有着“和妹妹合睡的黑铁床”、床上铺着“白地红柳条的褥子”的家。
她前两天就是风寒内郁,再加上这一冻,到家就病倒了,由感冒转了肺炎;她发着烧,更是风急火急的想回家。[4]
葛薇龙冒雨回家的急切心情也是人物对困境施于反抗的一种表现。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常常在困境里勇敢反抗,在逆流中迎难而上。
除了对命运的反抗之外,张爱玲塑造的人物也不乏对爱情中困境的反抗与觉醒。《半生缘》中的疾病是全篇故事的核心戏剧事件,也是推动情节发展的主要因素,一对明知不可能有结果的爱人在乱世之中阴差阳错地相爱,在鸦片与疾病充斥下的扭曲世界里,曼桢仍然忍着生理与心理的剧痛负重前行,在病痛的阴影之下殊死反抗。
综上所述,张爱玲笔下的市井小民可以是承受着常人所不能承受之痛的底层人物,也可以成为反抗生存困境的英雄,他们的生活围绕着痛苦—反抗—胜利的曲折轨迹熠熠生辉。
三、戏剧视角下张爱玲作品中的疾病书写
疾病是人类非正常的生命状态,现代医学将疾病分为生理疾病与心理疾病两种,而在艺术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学科层面,疾病则具有多重意指性。它不仅可以是一个医学事件[6],还可以作为文学事件被研究。疾病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又具有一定的隐喻性,就像抑郁症象征着“痛苦”与“绝望”,癌症又常常被视为“死亡”或“失败”。而如何从戏剧角度对疾病意向进行解读与意义上的升华,就进入了戏剧的“疾病书写”范畴。
(一)生理疾病书写下的隐喻性
自古以来,剧作家在戏剧创作中对人物的生理性疼痛给予莫大的关注,疾病书写也逐渐成为一种剧作手法。宫爱玲[7]在文章中提到,疾病与其说是一种生理描述,不如说是蕴含着疯狂人性的榨炼、疾病与残缺美学想象的重要载体,是旧式贵族在现代环境下病弱不堪的符号象征。张爱玲在作品中关于生理疾病的描写分为多种,其中提及最多的是肺病与骨病,除此之外,还有胃病、头痛病与癫痫(神经类疾病)、风寒感冒、痢疾。
《花凋》中的女主角郑川嫦在大好的青春年华患上了需要卧床久养的肺病,后来由于医疗条件的不足与缺乏家人朋友的悉心照料,逐渐恶化转为骨痨,因此,错失蚕丝般捉不住的朦胧爱情,抱憾离去;《金锁记》中的生理疾病书写则更多,如患有骨痨的姜二少爷、患有肺病的芝寿、患有痢疾的长安与气血两亏的曹七巧,然而对于这些人物性格以及相关事件的描写也都一一对应了:姜二少爷由于身患重疾,是在整个男权社会中,七巧身上最沉重的枷锁;七巧的女儿长安一生并不“常安”,在曹七巧病态的母爱与扭曲的控制下永远难得幸福。这些对于生理疾病的书写表达了剧中人物之间“剪不断、理还乱”情感。
(二)心理疾病书写下的深层意指
精神分裂症是“感知思维情感行为等多方面障碍,精神活动与周围环境不协调为主要特征的精神病”[8]。
田沁鑫在作品《红玫瑰与白玫瑰》中设置了两个佟振保、两个红玫瑰和两个白玫瑰,每一个人都分裂出了另外一个自己,展示出剧中人物自我挣扎、情感纠结的心理状态;传统世俗眼光下的“好男人”振保在不断与自己内心深处被欲望填满的另一个“振保”作斗争,白玫瑰与红玫瑰也埋葬了曾经的自己,隐喻了人们在直面社会生活时做出的抗争与统一,最终被同化、被妥协。在剧情设置方面,双重人物的设定是精神疾病对情节推动的外化。王娇蕊一边想维持自己的幸福婚姻,另一边又想冲破“好太太”的束缚、体验欲望与肉体的彻底放纵;孟烟鹂一边承受着来自丈夫的婚姻冷暴力,另一边又在小裁缝身上得到了爱与尊重。
(三)社会疾病书写下的隐喻性
张爱玲在赴美之后的晚期剧作中已然形成了其固定的剧作风格,在更加注重人文与社会间密切客观联系的同时,也善于运用疾病书写来隐喻社会问题。张爱玲剧作中暴露的社会问题,从人物情感角度分析一般分为三个方面:不得的爱情、扭曲的亲情 、互疑的友情。《半生缘》中的曼璐为了养家出去做舞女,打胎后落下了痨病的病根,同时还有胃病、肾病、筋骨腰椎疼痛的旧疾,尤其是嫁给祝鸿才之后病痛更甚。
鸦片也是张爱玲对于社会疾病的书写方式之一。《怨女》中对于鸦片的几次提及都对整篇故事的发展起到重要的作用,“即使只为稻粱谋,张爱玲亦能关注民族、时代与家国的诉求,能注目于弱者的生存艰窘和他们的精神困境”[9],张爱玲笔下塑造的戏剧人物在新资产阶级的框架里载沉载浮。
四、小结
疼痛是艺术的救赎,疾病是人性的审视。疾病叙事是戏剧世界中重要的一部分,它给予人物以对生活的挣扎与对命运的反抗,绝望的悲鸣及时代的重负是悲剧的真相。
张爱玲在其戏剧作品中常用疾病意向以隐喻人物命运与结局、社会背景或故事悲剧,这种疾病所带来的生理或心理疼痛也是一种难得的美丽,或映衬出小人物的伟大,或带给黑暗者一线光明,均可体现张爱玲在其作品中的人文关怀与其对小人物的怜悯之心。这种疾病书写下的“疼痛”之美也是戏剧艺术的冰山一隅,它不仅可以体现张爱玲独特的剧作风格与审美视角,表达她对生命的审视与反思,还能够对今后的戏剧创作起到一定的参考作用——疾病不一定只有负面,疼痛也可以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