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悲剧中的理性微光
——以《萧萧》为例
2023-03-21杨新姚涵
杨 新 姚 涵
沈从文在1929 年以湘西乡村为地域背景创作了小说《萧萧》,创作灵感源于他看到都市里的人们在物质文明构筑的世界里逐渐丢失了自然赋予的“灵性”与精神寄托。沈从文在这样的环境下,对人性进行了反思。他热爱乡村的自然淳朴,主张人应顺应自然天性,用简易平实的笔墨描绘了一幅浓淡相宜的山水画卷,谱写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田园牧歌。同时,他也对乡村的畸形文化感到悲哀,封建文化与原始野蛮相互交织导致湘西世界难以适应文明时代的变化和发展,人与群体之间呈现出一种微妙但不易打破的平衡,这反映了沈从文矛盾的文化心理。这部作品以萧萧幼时成为童养媳,与花狗的私情暴露为故事转折,最终妥协为儿子迎娶童养媳为故事线索。整个故事的结局是萧萧一生的结束,同时,也是下一个“萧萧”悲剧的起点,因而形成了一个圆环,通过对萧萧成长故事的描写,揭示了婚姻陋习下女性的悲惨遭遇,指出了自然人性在与传统礼教的对抗中逐渐扭曲变形,延续着一个又一个的悲剧,文中“女学生”的出现给这个落后封建的小乡村带来了一丝理性的微光。
一、女性的成长环境——封闭“小匣子”
从文章之始的“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会有的事情”,再到后面的“女学生这东西,在本乡的确永远是奇闻”。不难看出,小说中所描写的湘西地处乡下,相对闭塞的生活环境使人们与外界思想交往和文化互动相对较少,以女学生为代表的开放新思想难以渗透进这个封闭的小山村。村民们习惯了按照既定的规则和习俗生活,不愿意接受变革和创新,这种保守的思维方式使他们对现代文明和社会进步抱有强烈的抵触情绪。民俗风情仍留有封建残余,阻碍了文化的多元性和开放性,人们对于婚俗中违背人理的童养媳这一习俗早已司空见惯,无数女性一辈子深受这一陋习的残害。历史环境造就了麻木的村民,他们在自认为不可泯灭的文化中造就了接连不断的“萧萧”。
如文章开头所描写的“轿中人被铜锁锁在里面,虽穿了平时不上过身的体面红绿衣裳,也仍然得荷荷大哭”。湘西的轿子是童养媳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束缚,它像一个全封闭的“小匣子”,轿子上的铜锁是村民世代相袭的各种“规矩”,这两者共同将萧萧以及无数少女封锁在这个让人无法喘息的“小匣子”里。
二、传统习俗的熏染——思想意识缺失
集体无意识是荣格提出的心理学术语,他认为“在人的心理深层,由遗传保留着许多原始的、祖先的经验或种族记忆,这样的经验或记忆构成了人类普遍性的精神”[1]。“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会有的事情。”小说中童养媳这一习俗即使充斥着落后的气息,但在当时却是一种普遍且常见的婚姻形式。村民缺乏理性思考和文化自觉,他们对传统习俗的继承只是一种无意识的模仿、复制以及被赋予了某种象征意义的文化形式,是一种深植于他们心灵深处的本能反应。
“这些事想起来,当然有些害怕,所以照例觉得要哭,于是就哭了。”新娘哭嫁,是他们的传统规矩,这些小媳妇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她们只是自然而然地承袭着祖先们的行为方式和信仰体系“照例”哭泣。通过这种无条件的遵循,人们将传统习俗变成了一种身份认同的符号、一种生活方式的象征,因此,衍生出一种“文化缺失”。春官拜堂时的哭闹没有让愚昧的村民及时停止这场既没有爱情积淀,又没有物质基础的婚礼,他们用婚姻的枷锁将这两个毫无感情的人捆绑在一起。人们对婚姻没有概念,无法理解婚姻的真谛,他们只是简单地将婚姻视为一种社会规范和必须履行的仪式。萧萧与花狗的私情暴露后,一家人原本平静的生活也因此乱了套,他们在传统理念的熏陶下无法接受萧萧的婚内出轨。对于萧萧的惩罚是“发卖”还是“沉潭”,村民们无法评判哪一种惩罚方式更合适,他们只是选择了一种让自己感到心安和稳定的方式来维护村里的道德准则。按照族规,怀孕的女子不能处死,再加上婆家人的“不忍”,萧萧因此侥幸逃过一劫。在这里,作者将人道主义的色彩融入了规矩和旧俗中,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乡里人情的力量对礼制的挑战,但这并不意味着这股力量可以冲破旧俗的压制,大多数童养媳们未必能像萧萧这般幸运。
三、女性身份地位的低下——礼教尊卑
中国古代一直维系着以家族为中心的宗法等级制以及延续到后面的父系氏族主义模式。透过《萧萧》,读者可深切地感受到沉重的礼法制度对人们精神的碾压。萧萧幼时丧母,后被寄养到伯父家充当家里的劳动力,繁忙的劳作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即便是出嫁到婆家后依然扮演着依附性角色。“绩麻、纺车、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猪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做,还有浆纱织布。”传统的定位将女性局限于家务劳动中,女性的“失独”现象屡见不鲜,她们没有自我意识觉醒的精神诉求,也没有自我价值的实现方式。在花狗诱人的歌声中,情窦初开的萧萧仿佛打开了封闭的潜意识人格,这也成为她最初的“反抗”因子,促使她一时冲动追求了一段她想象中的“自由恋爱”,但花狗胆小、懦弱且不负责任,东窗事发后他选择临阵脱逃,留下萧萧独自一人面对未知的命运。萧萧的意外怀孕在这个村寨里掀起了不小波澜,人们认为她伤风败俗,给家族蒙羞,这原本是花狗犯的错,村民讨论的却一直都是如何处置萧萧,对于花狗,人们没有过多的谴责之语,这也体现出男女地位差距的悬殊。
或许作者出于对萧萧的同情,在故事最后安排她生下了男孩,“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家人都喜欢那儿子”。当时的女性只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萧萧因为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待遇,但看似圆满幸福的萧萧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自身的穷困命运,她无法冲破被安排的命运,适应了“平稳”的生活。村民们“原谅了她的错误”的同时也扼杀了她身上最初那些反叛意识,萧萧的生活像湖面泛起的一圈涟漪,最终再次归于平静。这个结局反而更加凸显了女性依然被束缚在男性主导的社会结构中。
四、女性自我无意识的枷锁——“萧萧式”闭环
萧萧是被传统的婚姻陋习侵蚀、扼杀的小人物,她的天真质朴给整个故事笼罩上一层浓郁的悲剧色彩。“轿中人被铜锁锁在里面,虽穿了平时不上过身的体面红绿衣裳,也仍然得荷荷大哭。”小说开头吹唢呐、接新娘的热闹喜庆与结局的悲剧形成鲜明对比,新娘被铜锁锁在花轿里面,这里的铜锁就如同世代沿袭的婚姻习俗、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而花轿则是她们无法逃离的湘西。她们坐在花轿里面按照旧时的哭嫁习俗没来由地流泪,她们自觉接受祖辈传下来的任何规矩,这种自我无意识使她们永远摆脱不了命运的枷锁。萧萧因为从小没有母亲教她这些,所以她出嫁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哭哭啼啼,反而是笑着上的花轿,这也暗含着她一开始就对自己不公命运的妥协,她懵懵懂懂地以为自己可以选择人生。整个故事的发展是萧萧的人格成长过程,也是萧萧天真思想的淡化过程,她从刚开始的当事人变成了最后漠然的旁观者。
在相同的时代境遇下,个体生命的选择是多样的。萧红的《呼兰河传》和沈从文的《萧萧》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描写了传统习俗对女性身心的残害,小圆媳妇的遭遇和萧萧如出一辙,但她不甘于命运的不公,敢于向封建礼教发出挑战,她为所有被压迫的“小圆媳妇”发出心底的呐喊,只是她的呐喊并没有唤起愚昧人们的良知。反观萧萧,其实她在这个过程中也有过短暂的呼声与觉醒,在和祖父的聊天中她对女学生充满了羡慕,她渴望自由,渴望变成女学生,在森严的封建制度下她毅然决然选择违背伦理和花狗在一起,这时的她暂时挣脱了封建礼教的束缚。但当无情的花狗逃走后,萧萧心中的“自由之花”也随之被扼杀在摇篮中,“童养媳在爱情与现存婚姻之间短暂的徘徊之后,往往又重新将自己纳入封建的伦理规范之中,压抑天性中与之不相吻合的部分”[2]。萧萧从刚开始的单纯到最后的麻木,“这时的萧萧不但全然没有自然生命理想的热血追求,反而成了畸形‘人类文明’的看客,成了曾破坏自己美好人生理想的刽子手——畸形‘人类文明’的支持者和执行者。”[3]萧萧是受害者,也是施害者。她一辈子都被封锁在湘西这个小“匣子”中,守着自己的丈夫、抚养自己的儿子、孝敬自己的公婆,她亲自为儿子牛儿选了一个比他大六岁的童养媳,抱着新生儿子毛毛在一旁当看客,她将自己不幸的遭遇又延续给了另一个无辜女性。
五、女学生的出现——文明的钥匙、理性的微光
这部作品没有具体阐明时代背景,但文中特意提到了女学生这一群体,暗示故事发生的时代正在经历变革与创新。“人性在短时期内就承受了由传统到现代的急剧转变,但遗憾的是,很大程度上是传统上的美好逐渐流失,而现代人性的伦理规范还没有真正形成。”[4]小说中的湘西,人们尚未接触到外面世界的文明开化,所以当女学生出现在这里时,女学生将成为村民一天的笑料。“女子无才即是德”的刻板印象一直将女性束缚在狭窄的框架中,剥夺了她们追求个人成就的权利。女学生相比起萧萧而言是幸运的,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但她们不幸生在这个时代、生在这个封建落后的乡土之中。小说中的湘西,女性一出生就被打上劳动工具和生育工具的烙印。“女学生这个东西,在本乡的确永远是奇闻”。女学生在小说中的湘西封闭的村寨里是另类的怪物,愚昧无知的村民永远不会接受她们。在祖父对女学生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出,思想前卫的女学生在这个封建的村寨里显得格格不入。“她们在学校,男女一处上课,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彩礼。”在传统观念中女子是要嫁为人妻,成为人母的,她们只需遵从“三从四德”即可,接受教育无疑是在浪费社会资源。此外,中国古代以来就注重男女有别,这些女学生公然与男子一处上课,是典型不守女德的行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人们一贯采用的婚姻原则,女性对于自己的婚姻无权选择,只能遵从父母的安排。村民对女学生的抗拒也是对现代文明的抗拒,他们害怕打破已有的稳定和秩序。
但女学生的出现的确给“萧萧”带来了新的憧憬。女学生代表着现代文明,是思想的先行者,是象征着自由的新式女性,是完全不同于湘西女性的另一类人,她们有机会实现经济独立,可以选择自由恋爱,有接受教育的权利。“女学生在女性自主精神上存在新、旧文化的再确立,借助大众传播也存在城、乡接受的再确立,女学生所代表的文化符号成为‘城、乡、新、旧’审美和文化因素的结合点。”[5]作者将乡村女性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赞美她们旺盛的原始生命力,但也没有忽视乡下女性所面临的困境和挣扎。“萧萧从此以后心中有个‘女学生’。做梦也常常梦到女学生,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女学生带来的影响是不可磨灭的,她们让“自由”的种子在萧萧以及无数女性心目中生根发芽。首先,女学生是知识的代表,女学生的出现表明这个地方已经开始有理性思维渗入蔓延,一部分人的意识已经开始慢慢觉醒,女学生短暂的启蒙也给其他人的命运增添了一份未知,对于一些有着微弱抗争意识的人来说,他们或许会从女学生身上汲取勇气和智慧。其次,女学生为新思想和价值观的兴起开辟了空间,在文化水平极度匮乏的环境中给了更多女性一个思考和质疑的契机,以填补她们自我成长的心理缺失,找到自己的身份认同,从而拥有更广阔的思维空间,为新思想的引入和传播打开了一个缺口。
六、结语
在沈从文的《萧萧》中,柔弱的女性是封建陋习下的受害者,她们在长期压迫和自我催眠中逐渐丧失自我意识,致使悲剧一再上演。此外,作者在描写湘西世界封建守旧的同时,也通过“未被沉潭的萧萧”凸显出人性最初的善良,他将传统习俗和人道主义相融合,以此来抒发对人性的赞美并呼吁人性解放。沈从文通过村民精神层面的“不变”到“求变”来阐述湘西世界的变迁,他们一成不变地沿袭着传统习俗,以寻求安稳的归属感和认同感,但是,女学生却是“求变”的,她们象征着人们由原始落后向文明时代缓慢过渡,为封闭的文化壁垒带来了新的发展机遇,而后者更能顺应时代发展潮流,也是社会的必然发展趋势。《萧萧》这部作品也为人们思考社会进步与个体价值之间如何抉择与折中搭建起了一座文学桥梁。在新时代变革创新的语境中,女性身上的“失语”和“顺从”现象现如今早已颠覆,她们在更为自由广阔的天地中不断追求并全面实现自身价值。